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第九章 覆灭天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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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秀成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计划很好,曾国藩从未想过。不过他决定不用,因为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李秀成必须要活着。

    “你这是要投降?”曾国藩讥讽地问,他竟然看到李秀成在黑暗里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他大笑,很久以来,他从未如此舒心地笑过。

    他对李秀成语重心长地说:“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争毁灭了每个人的人性。我们不可能惺惺相惜,心有所憾,你败了就是败了,要承担失败的代价。我俩这场战争不是以投降保命而是以消灭对方为终点的。”

    李秀成又笑起来:“曾公,你需要我这样的人!”

    曾国藩也跟着笑:“老夫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等消灭了你的余党,就解甲归田,需要你干什么?”

    李秀成从黑暗里探出头来,盯准了曾国藩:“您现在兵强马壮,东南半壁已是湘军的天下,北京那群清妖对您的印象是什么,只有天知道。古人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闭嘴!”

    曾国藩跳起来,浑身如筛糠:“你这贼人,本已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又来蛊惑本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我看凌迟你一万次都不能洗清你的罪孽!”

    李秀成嘿嘿笑着,把头重新缩回黑暗。曾国藩听到他很小声、悠悠地说,“我不相信曾公你没有这种想法。”

    曾国藩冷静下来,岔开了话题:“你写一份供状吧,其他的事再说。”

    李秀成异常地听话,坐在他的小囚牢里,专心致志地写他的供状,就如同他带兵打仗一样,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十几天后,曾国藩拿到了李秀成的供状。这份供状是李秀成的世界观、人生观、核心价值观的总结,多达五万字。

    李秀成本木炭工出身,文化程度不高,但供状写得却是无比流畅,亮点极多。

    这足以说明,文章这种东西,非走心不可。否则,纵学富五车也写不出好文章。

    李秀成首先痛苦地陈述了他造反的经过,按他的看法,纵然当时天下没有洪秀全,无数活不下去的人也会造反。只是因为有了洪秀全,他们有了目标,所以很多人都把造反提前了。接着又说到自己多年来的军旅生活,他指出,太平天国虽将领如麻,但真能打的人只有石达开和陈玉成,而他李秀成屈居第三应是没有疑问的。

    他说,天国所以覆灭,有十大失误。天国七成灭于自己,只三成灭于湘军。最后,他谈到了曾国藩的伟大,又旧事重提,希望曾国藩能独树一帜,清除满人,恢复汉人天下。

    五万字,曾国藩看得是热血沸腾,时不时地心惊肉跳。终于看完,他把供状拍到桌上:“李秀成这厮非死不可啊。”

    曾国荃、众幕僚都拿来看。曾国藩独自一人走出去,转了几圈就转到李秀成囚牢处。李秀成正在闭目养神,曾国藩看着眼前这个黑瘦汉子,想到慈禧太后接二连三要他把李秀成解往北京的命令,不禁浑身一颤。

    这个人,必须要死!

    他没有和李秀成对话,转身继续四处转悠,感觉那些人已看完了李秀成的供状后,他才慢悠悠地踱回。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曾国藩略显疲惫地坐进椅子:“诸位说说吧。”

    曾国荃先开口,一开口就是杀气,“李贼绝不能送京,他居然让您造反,这若是让紫禁城知道了,咱们全都人头不保。”

    曾国藩不做声,这一问题,谁都看得出来。

    有幕僚站出来说:“纵然没有这些话,单是他颂扬您的话,就足以引起紫禁城的惊骇。”

    “还有,”另一幕僚说,“他说洪秀全是中毒而死,这显然稀释了咱们的功劳。”

    曾国藩点了点头,说,“那咱们就给他编辑一下吧,该改的改,该删的删。然后,把他就地处决,和紫禁城解释,路途遥远,他党羽潜伏民间,恐有不测,所以在金陵将其处决。”

    怎么改?

    曾国藩提出思路,洪秀全不能中毒而死,要他不堪忍受咱们的猛烈进攻,魂飞魄散服毒而死。李贼赞颂咱们的话,统统删掉。要我称帝的话自然更要删掉。

    一番大动干戈后,李秀成的供状重新出炉,曾国藩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长吁一口气道:“可以了。”

    这三个字,是李秀成的催命符。

    1864年8月19日,李秀成在囚牢被秘密处决。据说,李秀成临死前,对曾国藩毫无怨恨,他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中堂(曾国藩)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来生的事,谁说得准,有些人连今生都过得稀里糊涂。

    屠刀快速切入李秀成的脖子时,他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我这一辈子,大概是活错了。

    八年以后,面对花园美景,曾国藩会不会想起1864年8月末那场大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大雨好大,如同天开了个窟窿,银河之水倾泻而下。

    就在这场大雨期间,曾国藩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自己是否该造反。

    反还是不反

    刘秀(东汉光武帝)还未称帝时,已有了称帝的实力,部属们不停地劝他称帝。刘秀就是不肯,当时各地军阀多如牛毛,谁称帝谁就是把火力主动引到自己身上来。有个叫耿纯的属下语重心长地对刘秀说:“兄弟们抛家舍业,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中奔驰而侥幸未死,为的就是攀龙附凤,升官发财,成就功名志向。可现在您总是推辞,违背众人愿望,不登大位,不定尊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有人会对您彻底绝望,纷纷离去!”

    刘秀恍然,原来,这些人跟着他刘秀时把他当成了发大家致大富的梯子啊!如果这张梯子不肯被他们踩,他们就会去寻找另外的梯子。

    想明白了这道理,刘秀终于称帝,以“汉”为国号,史称东汉。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了人性中“恶”的,至少是不太光明的一面: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的价值最大化。这个故事还告诉了我们一个成语:攀龙附凤。

    一千多年后,曾国藩也遇到了这种人性中的“恶”。尤其是当李秀成劝他称帝后,这种“恶”就如洪水般涌来。

    第一个来劝进的人正是大嘴巴王闿运。曾国藩没齿难忘当年祁门被围时,王闿运溜走的事。最让他瞧不起的是,祁门之围一解,王闿运又乐呵呵地跑了回来。

    他和同僚们看李秀成的供状时,一面看一面评点。这里文风太差,那里思想性不足,直到最后,看到李秀成要曾国藩独树一帜时,他才拍案叫绝,说,“五万字,就这几句最妙,可成经典!”

    曾国藩鼻子都气歪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想不到王闿运非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秀成被处决后,王闿运抱着几本书,跑去找曾国藩。

    曾国藩原本不想见他,可架不住他在门外大呼小叫,碍于“礼贤下士”的声誉,只好把他请了进来。

    王闿运大大咧咧,先把那些书放到桌上,又在上面重重地砸了一拳,笑嘻嘻地看着曾国藩。茶上来后,曾国藩请他喝茶,他不喝,而是指着那摞书:“曾公可知这是什么?”

    曾国藩懒得看一眼,回了一个字:“书。”

    “错!”王闿运扯开嗓门,“这是千秋功业!”

    “壬秋(王闿运字)啊,不故弄玄虚,有话直讲。”

    王闿运哈哈一笑:“这些书都是帝王之学,如今天下正多事之秋,自然是豪杰创立大业的绝好时机,我不会看走眼,如今天下,只有曾大帅您可以为之。”

    未等曾国藩有任何反应,王闿运已侃侃而谈。帝王学,本来就是由远及近、娓娓道来之学,王闿运眉飞色舞,谈了半个时辰,曾国藩如死水一潭,毫无动静,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字。

    王闿运谈完,曾国藩也写完,他站起来,转身进内屋去了,留下王闿运在孤独的厅堂里凌乱不堪。他一向反应敏锐,只凌乱了一会,慌忙去看桌子上的字,一大堆字其实只是一个字:妄。

    王闿运抓耳挠腮,怒火中烧,当场就叫了起来:“曾公太不识抬举!”

    自此,王闿运再没和曾国藩谈过“造反”的问题,几年后他离开曾国藩,收了大批弟子,讲学间隙,弟子们问到曾国藩。他说,当年除了李秀成之外,只有我敢和他说创建非常人事业的话,可惜:曾太不识抬举!

    王闿运的眼界太闭塞,这大概缘于他进曾国藩幕府晚,又因为他目空一切,懒得和曾国藩之外的任何人交流,所以他不知道。

    早在他之前,就有人试探过曾国藩。据说,胡林翼活着时有次去见曾国藩,送了他一副联语:“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曾国藩乐不可支,胡林翼走后,曾国藩发现在对方的茶碗下压了张小纸条:“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

    没有史料记载曾国藩看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但左宗棠劝他自立大旗时,他的反应却有据可查。樊燮案后,左宗棠在曾国藩的帮助下逃脱升天,去神鼎山游玩时,写了一副联语:“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写后把他邮寄给胡林翼,请他转交曾国藩。

    鼎是中国古人心目中最高权力的象征,相传是大禹所铸,共有九个,象征着当时的九州,后来成为周王朝的国宝,只有国王才有资格拥有。若干年前,楚庄王带领军队到东周王城洛阳,想看看这九鼎,周王险些没吓死,以为楚庄王是要夺他的权力,这就是问鼎中原的来由。

    其实,楚庄王根本就没有这意思,被委婉地拒绝后,楚庄王哈哈大笑说,你们那破鼎,我们楚国一家出一枚铜钉,就能铸造九十个。

    左宗棠这副联的意思是试探曾国藩,您想问鼎中原吗?

    曾国藩看了一眼,提笔把“似”字改为“未”,于是就变成了“鼎之轻重,未可问焉。”据说左宗棠看了回复后,一笑而已。

    如果这故事不是假的,那就是左宗棠当时脑子里进水了,或者是他对曾国藩救了他一命而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左宗棠比王闿运还要自命不凡,怎么可能拥护曾国藩当皇帝?

    但当时很多人都隐晦地点拨曾国藩问鼎,倒是真的。李秀成被处决后,这种点拨已形成气候。特别是当中央政府对曾国藩擅自处决李秀成而质疑时,湘军将领们更是热血沸腾,鼓动曾国藩造反成了金陵城中最大的政治生活。

    曾国荃忙得不可开交,他了解老哥,所以不会亲自去说,而是鼓动其他人群起而上。紧接而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种论调极度升温,据可靠消息,中央政府要派人来追查洪秀全留下的财宝。

    曾国荃直冒冷汗,立即采取行动。一天夜里,曾国藩刚睡下,听得外面骚动,门被打开,三十多位湘军将领涌了进来,全部戎装。

    他的脑海里猛地蹦出一个历史画面:赵匡胤(宋太祖)的陈桥兵变!

    这一历史画面渐渐清晰,曾国藩猛地大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先发制人:“九帅(曾国荃)也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未确定怎么回答,曾国藩用威严的语气命令:“去请!”

    曾国荃听了来人对曾国藩表情的描述,知道这事砸锅了,死活不去。曾国藩派了亲兵卫队来请,他只好脱下战袍,垂头丧气地来到了曾国藩处。

    曾国藩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曾国荃和将军们手足无措。许久,曾国藩才对曾国荃说,“纸笔!”

    曾国荃把纸笔奉上,曾国藩伏案挥笔写成一联,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掷了笔,转身离去。

    众人围过来看,只见上面写道: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荃早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湘军的将军们仔细品味了半天,都摇头叹息,攀龙附凤的苗头就被这对联扼杀了。

    后来,再也无人向曾国藩提过“造反”的事。如果我们对曾国藩的前半生有所了解,就可知道,他根本就不想造反,传统文化里的“忠君”已深深铭刻在他骨子上。即使他想过造反,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

    若他真反,能和他并肩战斗的只有湘系集团成员,这支军队当时有十万人,武器仍以铁片子为主。李鸿章肯定不会助他,长江上游的官文更不会,僧格林沁大军在安徽、湖北一带,控制中原。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国藩的湘军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恰好相反,曾国藩早已注意到湘军已暮气沉沉,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别建一军。

    曾国藩不是曹操,也不是取代了唐朝的朱温,他只是他曾国藩,一个受中华儒家文化熏陶大半辈子,几乎熏成腊肉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忠孝仁义是他的名片,更是他的灵魂!

    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紫禁城并未因他老实巴交、忠心耿耿,就会对他信任有加,恰好相反,紫禁城对消灭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已是耿耿于怀。

    曾国藩怒了

    当曾国荃把收复金陵的消息第一时间奏报紫禁城时,整个北京城轰动了。慈禧眉开眼笑,奕訢却板着脸,毫无欢喜之情。慈禧认为他不合群,此时最应该普天同乐。奕訢却不无忧虑地指出,曾氏兄弟又上了一层楼,只怕咱这楼不够他们上的了。

    慈禧悚然,翻脸像翻书一样,发出圣旨给曾国荃,不是表扬,而是严厉斥责:“你在奏报中说攻破外城后就跑回雨花台老营休息,你身为主帅,却不和将士们共进退,成何体统?!幸好祖宗保佑,你的部队侥幸成功,否则,必拿你是问!”

    他妈妈的!曾国荃暴跳如雷,心如乱麻,老子拿下金陵,这是震铄古今的巨功,你不嘉奖就算了,竟然还斥责我,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他一面说,一面竟拔出宝剑,无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大家都一拥而上,把他按住,跟他商量着说,要冷静,等曾大帅来了再说。

    曾国藩抵达金陵后,听说了紫禁城的圣旨和曾国荃的举止,大为恐惧。他好言好语劝说老弟,推己及人,咱们应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这样做,肯定有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咱们应找出这种理由。

    曾国荃一语道破:“狗屁,他们就是看咱们坐大了,心生恐惧。”

    这也是曾国藩的看法,事实正慢慢证明,兄弟俩的看法非常正确。

    李秀成被处死的当天,僧格林沁的好友、江宁将军富明抵达金陵,他告诉曾国藩,八旗部队要进驻金陵,而他是来视察情况的。

    曾国藩用好酒好菜款待他,富明直抒胸臆:“李秀成真死了吗?”

    曾国藩就让人把李秀成的尸体拖来给他看,他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眉不已。尸体已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它就是死掉的李秀成。这位满洲肥佬质问曾国藩:“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们给他整容了吗?”

    曾国荃冷冷地回答:“酷刑之下,就是金刚菩萨,也会面目全非,大人对这种事应了如指掌吧。”

    富肥佬“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回到停泊在江面的军舰上,他气愤难平。曾国藩一路小跑地来了。

    曾国藩把一堆档案放到桌上,赔着笑说:“李秀成的确已死,这是非官方和军方人员的口供,他们都见过李秀成,也见到了他临死前的样貌。”

    富肥佬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还有几个洋人,都是传教士,他们也可以作证。”

    “哦!”富肥佬一听到有洋人,马上换了腔调,“曾大人啊,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向北面拱手,“你明白吗?”

    曾国藩当然明白,是北京方面不相信他。富肥佬不过是个前奏,下面肯定还有更大的麻烦,他必须要十万分小心。

    有幕僚说,此时应主动进攻,上奏申诉。曾国藩思考了一会,慢慢地说:“我们还是以静制动吧,况且他们会主动的。”

    慈禧和奕訢只能“万不得已”地主动封曾国藩为侯爵,曾国荃为伯爵。

    王闿运先在曾国藩后面一惊一乍起来:“呜里哇啦,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年咸丰在的时候,说过谁若是能打下金陵,就封谁为王。这侯爵伯爵,连公爵都不是,大打折扣,严重缩水啊!”

    曾国荃也大不满意,对老哥说:“我封个伯爵倒也罢了,怎么只给了您个侯爵,他们这是卸磨杀驴!”

    众将士们轰隆隆议论起来,“肃静!”曾国藩低沉地说道,“诸位,皇上自有他的主张,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妄议?!今后不许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他说这话时盯住了王闿运,意思是,尤其是你,管住你的大嘴巴。

    他又去看曾国荃。曾国荃就如同一个炮仗,随时都能爆起来。

    晚上,他单独见曾国荃。交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挺。

    曾国荃大惑不解:“什么挺?挺什么?”

    曾国藩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在这漆黑一片里,人连一点欲望和希望都没有。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别人都骑着咱们脖子拉屎啦,你还要给我讲故事?!”

    曾国藩对老弟的态度不理睬,慢悠悠地说:“从前有个老头,请了贵客来吃午饭。早上就吩咐儿子去市场买菜。很快就到中午,儿子还未回。老头就出去找,在村口他看到儿子正在一桥上和对面的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对峙。桥太窄,两人都不肯相让,就如钉子钉在了桥上……”

    曾国藩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曾国荃:“如果你是那个老头,你该如何?”

    曾国荃气呼呼的:“上去把卖货郎痛揍一顿。”

    “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啊。”

    “那你说怎么办?”

    曾国藩不泄气:“你好好动动脑筋嘛,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没有!”

    曾国藩摇头叹息:“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在事情上找出来的,你这样凭空想,肯定想不出办法。老头开始也是这样。他上前去对卖货郎说,‘我家中有客,等菜下锅,您向桥边避一下,让我儿子先过来。我儿子过来,你也就过去了,可谓皆大欢喜。’”

    听到这里,曾国荃大笑:“鬼才会听这老家伙的话呢。”

    曾国藩也笑,“的确。那个卖货郎就说,‘你让我下水,为何不让他下?’老头说,他比你矮,下水了会弄湿菜。你比他高,不至于弄湿东西。卖货郎说,‘你这担子里不过是些菜,我这担子里可是贵重的货物,沾了水就完蛋了’。”

    曾国荃道:“卖货郎说的有道理。”

    曾国藩神秘兮兮地道:“但老头只用了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解决了问题。”

    “哦?”

    “老头说,那我先下桥,你把担子交给我,我顶在头上,你空身从我儿子旁边过去,我再将担子奉还,何如?”

    曾国荃愣住了:“卖货郎肯定不会让老头下水。”

    “对了,卖货郎一见老头要下水,急忙拦住说,既然老人家如此费事,我就下水,让你儿子先过去吧。”

    曾国荃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那个“挺”字,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老头只是挺了一挺,一场竞争就此消解。”

    “挺”是个动作,也是个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是占了便宜。

    最后,曾国藩告诉老弟:人生只需一个“挺”字足矣。

    曾国荃是典型的“左耳听,右耳冒”,在现场特别明白,转头就忘了。

    讲完这个故事后的第二天,曾国藩就离开金陵,返回安庆。

    一路上,烈日炎炎,他心情又极度低落,竟然中了暑气,回到安庆时,休养了两天才好转。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曾国藩也让自己努力坚信“挺”的威力,只要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应能占很大便宜。

    虽是如此想,却仍摆脱不了心情的惆怅。

    在两江总督府的后花园散步时,陪伴曾国藩的幕僚千方百计逗他开心,却无法得逞。当幕僚黔驴技穷时,曾国藩站在了一棵绽放得肆无忌惮的花树下,深深叹了口气。

    他对幕僚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别人的猜疑和不相信中度过的。你有用,他们用你,你无用,他们就抛弃你,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幕僚不知这番感悟从何而来,曾国藩对着那棵花树自言自语起来:“我做京官十几年,投笔从戎五六年,这其中的苦楚真无处可说。若不是练就了‘打脱牙和血吞’的坚韧,早死一百回了。”

    “大帅,”幕僚要流下点眼泪来配合曾国藩这悲苦的情境,可惜眼泪太不争气,他憋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滴来。他只能安慰曾国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是很好嘛。”

    曾国藩真欲说什么,突然有人来报告:朝廷有圣旨来。他急忙穿上官服,一路小跑到总督衙门里接旨。

    这道圣旨彻底打碎了他幕僚刚才那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圣旨上说,“你曾国藩之前奏报说洪秀全的孽子洪天贵福已死在乱军之中,可据可靠情报,洪天贵福已逃至湖州,正和太平军余孽联合,东山再起。朕认为你是受了手下办案人员的蒙蔽,对这些人,你必须从重严办,如此才能恢复你的名誉。”

    曾国藩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洪天贵福和李秀成一起逃跑,李秀成被活捉,洪天贵福逃出生天,没有几人知道,是谁泄露了这件事。

    他没心思琢磨这个问题,因为圣旨接下来的质问更让他苦不堪言。圣旨说:“逆贼洪秀全经营金陵城多年,财宝无数。有人亲眼看到,你把这批财宝源源不断地运出金陵,但至今也未见到你有关于这财宝的奏折。金陵如果真有财宝,应上交国家。”

    曾国藩本以为这就完事了,想不到圣旨的内容很多,接下来的内容如五雷轰顶:“你曾国藩以文人从军,恪守理学教导,虽血战沙场多年,功劳显赫,但应能慎终如始,保住自己的名誉。可你手下那些人,包括曾国荃,难保居功自傲,做出些傻事来,应给他们上思想道德课,教导他们如何做人,唯如此,才可永保勋名。”

    这段内容简直就是威胁加骂街了,慈禧是想告诉曾国藩,你虽收复了金陵,但不要太得意,不要太自以为是,如有违背朝廷意旨或有不轨行径,朝廷随时可以将你们革职,甚至是更严厉的惩罚也有可能。

    慈禧太嚣张,或者是她通过各种渠道已对曾国藩知之甚深,所以才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圣旨。

    她这步棋走对了。曾国藩只是蒙了那么一会儿,伤心了那么一会儿,痛恨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就和往常一样走进书房,在他的日记中淡淡地写了一句话:今接到圣旨。

    写完后,他竟然比平时还有勤奋,处理了大批公务,晚上还抱了本儒书,读到大半夜。凌晨时分,他给曾国荃写信,轻描淡写地说了圣旨的内容,并劝解曾国荃要宽心。平常说磨练心智,都是闲扯,此时才是用功时。面对外来的欺辱和不信任,应抱一颗平常心对待。如果真冲冠大怒,那就是被对方牵了鼻子走,不是真修行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曾国藩还是心有所碍,他想搞清楚,是谁告诉了中央政府洪天贵福的事。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曾国藩得到真相时,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告诉中央政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处处提携帮助的左宗棠。左宗棠在得到洪天贵福还活着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向中央政府递交了报告。递交报告的第二天,他才想到,应该通知曾国藩。但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等了几天,才写信给曾国藩。

    这样一来,曾国藩先接到了申饬他的圣旨,然后才接到了左宗棠的来信。按曾国藩的想法,左宗棠应该先通知他,和他商量是否向中央政府报告。他应该能想到,左宗棠做事向来我行我素,尤其是内心始终没把他曾国藩放在眼里,做出这样的事,合情合理。

    这一气愤是很难平复的,他认为左宗棠这是落井下石,有意让曾家兄弟出丑,这是典型的“以怨报德”。

    中央政府的申饬和左宗棠的忘恩负义,让曾国藩忍无可忍。他决定这次不再让步,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恶”看来,老子我对你们满洲人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我曾国藩,很难预测,你们这群满洲肥佬是否还能在北京城里张牙舞爪?连狗都知道报恩,你们满人怎么就这么无耻地忘恩负义?!我曾国藩虽然受儒家“温良恭俭让”传统熏陶多年,但绝不是软柿子,随你们怎么捏。

    倔强的脾气一上来,情绪占据上风。他向中央政府递了长长的一封奏折,愤怒的利剑透出奏折,直插云霄。

    他说,“洪天贵福逃掉,你们让我彻查办事不力的官员,我的回答是:碍难查参。当时贼都从缺口冲出,我军全在巷战,哪里还有多余的官员守缺口?”

    笔锋一转,直指左宗棠:“天下人皆知,左宗棠攻陷杭州时,杭州城里十万太平军全部逃脱,无影无踪。据我所知,你们对此从无意见。我们能活捉李秀成,还不是因为他被村民出卖?如果没有出卖他的村民,李秀成现在也如那十万太平军一样,逃之夭夭了。”

    这是绵里藏针,意思是,我们纵然捉不住李秀成,你们又能把将士们怎样?

    接着,他开始谈金陵财宝。这个问题,很好谈。他说:“我进金陵城后,由于战斗惨烈,贼首洪秀全的伪皇宫都成废墟,何况其他地方?我只发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从未发现什么珍宝。这也是我比较纳闷的地方,洪秀全居然没有藏下财宝!”

    慈禧和奕訢把这道奏折看了好多遍,最后一致确信,他们惹到曾国藩了。惹到曾国藩将会出现大问题:曾国藩真要造反,还去哪里找第二个曾国藩来镇压他?

    奕訢小聪明是无限的,他把曾国藩的奏折抄了一段,给了左宗棠,这是乾坤大挪移。左宗棠果然炸了,和曾国藩彻底翻脸。他痛斥曾国藩胡说八道,杭州城有十万太平军逃出,你数过?况且,当时我已向朝廷奏报过,确有太平军逃出,我在现场都没有数出来,你未卜先知?

    曾国藩也恼火,指责左宗棠,你是个告密分子,小人所为。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慈禧和奕訢看了回热闹,觉得曾国藩造反的可能性不大,否则没必要和左宗棠浪费唾沫。于是再发出圣旨:金陵财宝的事就算了,你之前用的军费也算了,从现在开始计算。至于洪天贵福逃跑一事,不怨你,余孽迟早要死,只是时间问题。

    自此,曾国藩和左宗棠彻底闹翻,再无交往。其实,这不能孤立地怪曾国藩或左宗棠,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虽侥幸在一起,但迟早会分手。

    如果说,曾国藩前面收到的圣旨是大棒,那么后面这道圣旨则是胡萝卜。

    曾国藩先被打得气冲斗牛,现在又好像甜得如痴如醉,在日记中,他无限虔敬、肉麻地写道:朝廷真是体恤大臣,幸甚幸甚。

    这件事足以让当领导的得到一个重要信息:想让部下死心塌地为你做事,就让他学习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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