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反应是快逃。
我跳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大门,我觉得我跑得飞快,几乎都快要飞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我一眼瞥见墙角的那个黑影也离开了墙角,他像一只巨大的鹰,向院门扑去。我还瞥见厨房里有人跑了出来,手中挥舞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大声叫喊着。树上跳下了人,房间里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也有人跑出来。
果然是中了埋伏。他们在我投石问路的时候不出来,在我拔开门闩的时候不出来,在我向房檐前行走的时候不出来,而在我来到了房檐下的时候,才突然一齐冒出来。我陷入了他们的四面合围中。
但是,我还是快了一步,我第一个赶到了院门后,打开了院门,就在我刚要迈步跨过门槛的时候,一根棍棒突然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腰上,我倒了下去。
大约有五六个精壮小伙子跑到了我的跟前,他们都跑得气喘吁吁,有的用棍棒打我,有的用脚踢我,他们愤怒地骂着:“叫你跑,叫你跑,现在咋不跑了?”
我全身疼痛,几乎要疼昏过去。我倒在地上,像一只虾米一样,蜷曲着身子,任他们密如星雨的腿脚和棍棒落在我的身上,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听见有一个人在洋洋得意地说:“我就说还会有贼来,你看看是不是?果然来了。”
另一个人说:“要不是有人送信,你能知道有贼来?”
谁给他们送信?我和三师叔一路上都没有看到有人跟踪,而且,我偷窃这一家人,也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有人知道?
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谁?除了大排,肯定不会再有别人。
可是,大排隐藏得也太深了。
嘉峪关镖局借刀杀人,让响马干掉龙威镖局;三师叔借刀杀人,让衙门干掉嘉峪关镖局;大排借刀杀人,让这个大户人家干掉我和三师叔。只是,大排千算万算,少算了一招,今晚偷窃的只有我一个人,三师叔没有来。
那些人打累了,这才住手。我的意识还清醒着,悄悄动动双手和双脚,感到还能动弹。只要骨头没有断裂,一点皮外伤没有什么,哪个走江湖的人能不受皮外伤?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他们将我提起来,将我的双手扭向背后,我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压住了皮肤上的所有伤痛,我尖叫一声,他们再也扭不动了,这才不再扭了,将我推进了一座房间里。
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这间房屋里还有一个人,他被吊在房梁上,晃晃悠悠。他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粗壮的声音在后面说:“吊起来,等天亮了一搭解送官府。”
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把绳子紧紧地捆在我的身上,把我捆扎成了一个粽子,然后也把我吊在了房梁上。捆扎我的绳子是新的,硬硬的绳子几乎要刺破我的皮肤。
那些人吹灭了油灯,然后离开了。
我一直一言不发,我装着死了。我发现在这种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装死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人会去打一头死狗,没有人会去为难一个死人。
吊在房梁上,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窗外还有一个黑影,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那晚没有月光,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他在偷听房间里的动静。我一直憋着没有说话。
后来,那个人离开了。
又过了很久,窗外再没有了任何声音,我在思谋着怎么脱身,旁边吊在房梁上的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悄悄地说:“吃搁念的,是吃搁念的?”(江湖中人,你是江湖中人?)
我心中一惊,原来这个人也是江湖中人,我说:“上排琴,我是老荣。”(哥哥,我是小偷。)
那个人在黑暗中笑了,我看到他白森森的野兽一样的牙齿,他说:“这家是海翅子,松点。”(这家人是大官,快点想办法逃走。)
怪不得这家人这么骄横,连家丁都这样蛮不讲理,下手极重,而且叫喊说天明要把我们送官府,原来这家有人在外面当大官。要是真把我们送到官府去,肯定会被关个几年,出不来的。我得赶紧想办法逃走。
可是,我们被吊在半空中,动也不能动,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估计是四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那些人折腾了一晚上,现在都去睡觉了,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走,那么天亮后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又怎么逃走呢?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长啸,声音像绳子一样在院子里回旋往复,然后攀援上院子里的树木,消散在了夜空中。
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突然大吃一惊,这家院门的门楼上站着一个人,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灯,这个人在门楼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发出啸声。
院子里有人起来了,推开了房门,但是他们一看到门楼上的那个人,就吓得瘫痪,迈不动一步了。有人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爹啊,爹啊,孩儿不知道你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原来,门楼上的那个人,是他们家刚刚死去的亲爹。
门楼上的他亲爹发话了,他亲爹说:“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财神爷到家了,你们竟然把他绑起来殴打,等着看吧,你们家以后家道中落,人人横死。”
跪着的那个人哭着说:“孩儿不知,孩儿这就放了财神爷,爹爹你在黄泉之下安心吧。”
突然,我听到一个粗壮的声音说:“且慢,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神?这个装神弄鬼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儿,把我的弓箭拿过来。”
这个人就是喝令把我吊起来的那个人。
我看到有三支箭接连不断地落在了门楼上那个人身上,但是那个人依然哈哈大笑,毫发无损,他在门楼上发了脾气:“狗儿子,竟敢用箭射你爹,你这个忤逆,三天之内,七窍出血,暴尸荒野。”
射箭的那个人赶紧跪下了,嘶声哭道:“爹爹啊,您是我的亲爹,孩儿斗胆,冒犯了您。爹爹千万不要让孩儿去死,孩儿还想再活。”
看到外面的人齐声哀求,我哑然失笑。他们恐惧万分,我反而一点也不恐惧,我知道这是三师叔搞的鬼把戏。三师叔装神弄鬼最拿手了。只是,三支箭都射在了他的身上,他居然毫发无损,这一点我没有想通。
门楼上的那个人说:“快快把财神爷放走,财神爷化身成小年轻,你们就不认识了。得罪了财神爷,你们代代受穷,男人永世为奴,女人永世为娼。”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长工模样的人走进来,点亮油灯,恭恭敬敬地把我放了下来,把另外一个人也放了下来,我神情自若,而另外那个人满脸惊恐。两个长工恭恭敬敬地把我们身上的绳索解开了,然后一个劲地向我们鞠躬。我昂然走出房屋,那个人跟在我们的后面。
我们走出了院门,看到院子外空空如也。门楼上的他亲爹发话了,他说:“财神爷离开了,你们三天内不能离开院门一步,时时刻刻供奉财神爷,财神爷才不会降罪给你们。谨记,谨记。”
院子里跪倒了一片,哭声干云。
我以为三师叔会在院子外等候我们,我以为这是三师叔设置的圈套,可是,我站在院子外,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三师叔。门楼上那个三箭也射不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月亮落了下去,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光来到了,四周像浓墨一样,只有门楼上的那盏灯火,像孤独的眼睛一样闪闪烁烁。
门楼上的那个人转身过来,他行走高墙大院,如履平地,衣衫飘飘,如凌波乘风。我看得目瞪口呆,身边那个吃隔念的,也看得瞠目结舌。
那个人从门楼上走了下来,那么高的墙壁,他一抬腿就落在了地上,落在地上,腿脚都没有打弯。我正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他的头上捂着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像一具僵尸一样,一跳一跳地走过来,一股阴森的气息突然扑面而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们。吃搁念的尖叫一声,就发足向后狂奔。我没有奔跑,我是江相派的弟子,我明知道它肯定不是鬼怪,但还是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一个声音传过来:“呆狗,你他妈的还不赶紧逃命?”
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转身就跑,我跑出了十几米,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我爬起来,接着又跑,我看到前面那个吃隔念的跑着跑着,一头撞在了大树上,仰面倒在地上。
我跑到吃搁念的跟前时,突然感到不对劲,这个三箭射不死的人,是他们家死去的老父亲,可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回头望去,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焰在燃烧,一个人影向着我们走来,越走越近。
那个人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几丈远的地方,突然发出了恶作剧的笑声,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知道这是三师叔。我第一次见到三师叔的时候,是在一座坟地里,那次也是受到了三师叔的捉弄,也是听到他这种恶作剧的笑声。
可是,三师叔怎么会在这里?
三师叔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表面上对我训斥来训斥去,其实是恨铁不成钢。
我赌气离开三师叔后,三师叔偷偷地跟在我的后面,他看着我踩点,看着我阅读门口的白对联,看着我圪蹴在村外的壕沟里等候。三师叔手握弓箭,密切查看着周围的一切。
而就在这时候,大排派来的人向那个大户人家通风报信了。大排这些江湖老月,浸淫江湖很多年,我们在大户人家的门口徘徊来徘徊去,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用意。大排的耳目遍布这一带,甚至连树木都是他们的暗探。
而更加蹊跷的是,这一户人家刚刚抓住了一个贼,吊在了房梁上。他们正在审讯那个贼的时候,听到有石头从墙外丢进来,就打开房门查看,看到了院子里有一张纸,这张纸上写着我们会来偷窃的消息。
大排借刀杀人,此计甚为毒辣。这个贼是干什么的,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三师叔。
我在村外的壕沟里等候夜半来临,三师叔在壕沟边等候我动身偷窃,我们都不知道已经进入了大排设置的陷阱中。大排他们放心回家睡觉了,他们知道今夜我们难逃一劫。
夜半时分,我悄悄爬上大户人家的墙壁,投石问路,这家的主人和长工已经布置好了埋伏,他们听到石头落在地上,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我看到没有动静,就从墙壁上溜下来,悄悄打开了院门。
我向房檐下走去,看到厨房门打开着,里面似乎有人影在移动。里面确实有人影在移动。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他一直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候,我应该赶紧向院门后跑,打开院门,或许还能够逃走,可是这个时候我在赌气,我说过一定要拿到三百元钱让三叔叔瞧瞧自己,我想要证明自己。
就这样,我失去了能够逃走的最后一次机会,被抓住后,吊在房间里。
那个堵住我后路的人,很快就把院门关闭了,三师叔站在院门外,没法营救,他听着我在里面被人痛打,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他丝毫也没有办法。
三师叔想着营救我的办法。
这家门口贴着白对联,显然是有人刚死了,在北方,丧事贴白对联,结婚贴红对联,死者三周年贴黄对联。这副白对联是这样写的:一夜秋风狂吹祖竹,三更寒露泪洒孙兰。三师叔识文断字,一看到这幅对联,就知道是这家的老家长死了。
三师叔来到了田地里,找到了一个稻草人。这时候,秋庄稼已经收割,田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稻草人,孤零零的稻草人守护着空荡荡的田地,空荡荡的田地像刚刚生完孩子的孕妇一样舒坦而慵懒。农夫将庄稼拉回家,却不会把稻草人拉回家,因为稻草人来年还要看护庄稼。稻草人是用来吓唬偷食的鸟雀的,为了让稻草人显得更逼真,农夫通常会给稻草人穿上长长的衣服,还戴上一顶破草帽。风吹过来,衣袖飘飘冉冉,异常逼真。在鸟雀的眼里,那些长长的随风飘舞的衣袖,就是驱赶他们的鞭子。
三师叔扛着一个这样的稻草人来到了大户人家的门口。那天晚上的月亮一直很暗淡,三师叔为了能够达到逼真的效果,他还从村中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拿来了菜油灯和一根绳子。
大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洋槐树,三师叔爬上洋槐树,顺着树杈走到了大户人家门楼的上方,点着菜油灯,吊在稻草人的手臂上,然后用绳子放下去。菜油灯的光线很黯淡,仅能照亮一寸见方的地方,仅能照亮稻草人穿着的长长的衣服。
然后,三师叔发出长长的啸声,吸引了房间里所有的人出来。三师叔装神弄鬼,自己藏在大槐树上叫喊,门楼上的稻草人在走动,但是,浓浓的夜色中,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三师叔手中那根细细的绳索。那户人家的大儿子连射三箭,都射在了稻草人的身上,他终于崩溃了,相信门楼上的那个稻草人,就是他的父亲显灵了。
这点鬼把戏,对于三师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接下来,再说这个吃隔念的。
吃搁念的是盗墓贼。盗墓贼也属于江湖行业。中国有一句很古老的成语叫做“五花八门”,这个成语其实来自于江湖。五花指的是金、木、水、火、土,八门指的是惊、皮、飘、册、风、火、爵、要。
再详细一点,五花指的是金菊花、木棉花、水仙花、火棘花、土牛花,在江湖上分别指代卖茶的女人、游方的郎中、酒楼的歌女、杂耍的艺人、挑担的下人。八门中的惊门,指的是江相派;皮门,指的是江湖郎中;飘门,指的是玩杂耍的,马戏团也包括在里面;册门,指的是做旧等与古玩有关的行业;风门,指的是风水先生;火门,指的是炼丹术;爵门,指的是升官发财;要门,指的是丐帮。
盗墓贼则属于江湖八大门中的册门。
乡间盗墓贼是一个古老的职业,而且这个职业到现在还没有灭绝,在河南南阳和陕西西府一带,盗墓贼尤为猖獗。盗墓贼分为两种,一种是挖古墓的,一种是挖新坟的。挖古墓的需要具有一定的古玩知识,而挖新坟的没有技术含量,只要胆子大就行了。
这个吃隔念的,属于挖新坟的。
挖古墓的很有钱。李幺傻写过一套书籍,叫做《暗访十年》,在第三部详细写到了挖古墓的怎么分工,怎么盗墓,怎么销货,现在,在中国很多地区,盗墓已经成为产业化,当地最富裕的人,都是那些盗挖古墓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掘地三尺,涸泽而渔,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挖新坟就很一般了。他们挖出的东西并不能卖多少钱,一般都是自己使用。
无论是挖古墓,还是挖新坟,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情。在农村,很多行业都是祖传的,但盗墓这个行业不能祖传。盗墓贼都明白自己干的是为人不齿的下作事情。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都是最不道德的。
这个吃搁念的叫何为善,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他有善心、做善事,可他倒好,直接就干了最不屑的事情。
何为善以前是江湖老荣,跟着高买混日子。高买是老荣行业里技艺超群的人,老荣行当里还有一种人叫低买,低买就指的是何为善这样的人。
高买有一个盗窃团伙,团伙里有严格的分工,谁踩点,谁望风,谁下手,谁断后,分工明确,何为善在这个团伙里干的是踩点的活路。
因为有高买牵头,所以他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时候他们只要干一单生意,就能够吃很长时间。这种幸福生活,直到大排来到,就结束了。
大排来到千户寨的时候,很快就与这一带的师爷打得火热,两人没有夫妻之名,却干夫妻之实。师爷,指的是盗窃行业里的大头目。
在盗窃内部,职位最高的是师爷,下来是师傅,再下来是高买,再下来是低买和孩儿。盗窃行业里,绝对不能直呼其名,一般称呼是“兄弟”和“哥们”,或者叫绰号,比如说虎爪、豹子、冰溜子、小七子等等。姓名在盗窃内部属于隐私,不能对外公开的,这是窃贼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有的地方,还把师爷称为瓢把子,把师傅和高买称为妙手空空儿、我来也或者懒龙。
但是,江湖中,把所有的小偷,都叫做老荣。老荣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老荣。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存在在美好的想象中。
师爷依靠盗窃起家,名义上是老荣中的师爷,实际上是这一带江湖的总瓢把子。大排初来乍到,就抱紧了师爷这条大腿,很快就成了这一带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有时候,她甚至代替师爷发号施令。
大排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人。
大排与师爷打得火热,就在所有人都想着师爷会纳大排为妾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师爷七窍流血身亡,那一天,大排没有在这一带,她带着随从去了百里外的地方会朋友。当师爷意外死亡的消息传到大排的耳中时,大排连夜赶回来,料理后事,她在师爷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并发誓说,她一定要查找到凶手,让九泉之下的师爷瞑目。
大排说,凶手很快就被查出来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师爷那个一贯贤惠温良的结发妻子。等到人们想要找到她对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没有了舌头,奄奄一息。大排说,她是畏罪自杀,阴谋没有得逞。
这时候的大排,党羽众多,没有人敢对她说不。
何为善跟随着高买,做着老荣,本来和大排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这个高买从来就没有和大排来往过,大排开始主持江湖事务的时候,勒令高买必须向她汇报工作,而且偷窃的东西也要向她上交。高买在这一带已经成为高买的时候,大排还不知道吊在那一颗奶头上呢。高买性格强硬,不买大排的账,结果,就被赶出了江湖。
高买和何为善都不愿离开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如果离开自己的根据地,贸然去别的地方做老荣,如果被江湖中人抓住,轻则遭受殴打,重则挑断脚筋。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不能在这里做老荣了,就只能挖新坟。在江湖行业中。盗古墓有利可图,所以属于江湖门类,而挖新坟没有任何利润,所以被江湖剔除在外。
高买和何为善都过着这种孤魂野鬼的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西北人有给死者陪葬的习俗,在葬礼上,死者的儿子侄儿们,会拿着缝好的绸缎被子,在棺材前排成一排,主事的人喊到谁的名字,谁就会把被子交给主事人,主事人就会放进棺材里。而且,放的被子越多,谁家面上就越有光。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这些年来,每逢听到哪个村里有丧事,就跑过去,装着看热闹,其实是偷偷查看棺材里都有哪些陪葬品。到了夜晚,他们好下手。
陪葬品有价值的坟墓,他们才值得下手;陪葬品里没有好东西,他们懒得下手。要挖开一座坟墓,还要把棺材从墓穴里抬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葬礼上,给棺材里放置绸缎棉被,是一项重要的仪式。然而,在这户人家的葬礼上,居然没有了这一项。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都在猜测,要么棺材里面放置了贵重东西,要么棺材里什么都没有放。因为这段时间,新坟被刨挖的消息,在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这户人家不能不做好预防。
高买想知道坟墓里到底掩埋了什么,就派何为善趁着夜色去打探。没想到何为善出师不利,不但没有打探到消息,反而自己还被人家抓住了。
然后,我也被抓了进去;再然后,三师叔解救了我们。
三师叔听到何为善的介绍,大吃一惊,他连连顿脚,后悔自己低估了大排,才有了今日之辱。三师叔这一生打交道最多的是女人,不,应该说三师叔打交道最多的是玩嫖客串子的,在三师叔的观念里,女人是一种头发长而见识短的动物,他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大排这样比男人更为缜密毒辣的女人。
三师叔真是太托大了。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破窑洞里,因为担心会招来大排的暗探,我们没有点灯。三师叔说:“这次,我们要和‘我来也’联手,干掉大排。”
我问:“谁是‘我来了’?”
三师叔说:“就是高买啊。”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把高买叫‘我来也’?”
三师叔说:“‘我来也’是南方人的称呼,这里面是有一段故事的。南宋都城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那时候临安城里有一个神偷,专偷富豪人家,每次偷窃完毕,都要在门扇上留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来也’。这个神偷长什么样,名字叫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技艺高超,从未失手,富豪恨得牙根痒痒,百姓听了拍手称快。”
“有一次,临安知府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的身上装着一些奇怪的工具,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而这个人也坚称他只是在路上捡到的。其实,那都是老荣偷窃的专用工具,官府不认识。”
“官府殴打他,让他承认自己是‘我来也’,那个人说自己不是小偷,更不是‘我来也’。官府没有办法,就把他关起来。”
“看守这个人的是一名狱卒,狱卒家庭比较困难,这个人就偷偷告诉狱卒说,某地的佛塔第三层,藏着一包银子,只要他夜晚在这座塔的第三层点上一盏灯光,就有人会把银子取出来送给他。狱卒尽管不相信,但是当时急需钱用,不如试一试。他夜晚来到那座宝塔的第三层,点亮油灯。时间不长,果然来了一个人,给他送来了一包银子。”
“又过了几天,监狱中的这个人又对狱卒说,在一座桥下的石头下面,藏着一包银子,你只要搬开石头就能取出来。狱卒回家告诉了老婆,老婆将信将疑。第二天,老婆拿着木盆装作到桥下洗衣服,搬开一块石头,下面果然有一包银元。”
意外得了两笔横财,让狱卒对这个人刮目相看。有一天夜晚,这个人对狱卒说:“你今晚把我放出去,我天明就回来了,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狱卒不想放他,但是拿了人家的银子,最后还是把他放走了。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这个人回来了,回来后就在监狱里倒头大睡。到了下午,消息传来了,百里外的一座镇子上,一名富豪被偷了,大门口写着‘我来也’。”
“‘我来也’又重出江湖,让官府震惊不已。”
又过了几天,到了黑夜,外面下着蒙蒙小雨,监狱里的这个人又对狱卒说:“你让我出去,我天明回来,耽搁不了你的事情,人不知鬼不觉,不会连累到你。”狱卒因为拿了人家很多钱,而且感觉到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又放他出去了。
“黎明时分,这个人又回来了,脚上沾着淤泥,一回到牢房,又是呼呼大睡。狱卒在提心吊胆中挨到午后,这时候消息又传来了,百里外一个卸职高官家中被盗,大门口还是写着‘我来了’。”
“既然‘我来了’重出江湖,而且偷窃地点在百里之外,所以就没有人会怀疑监狱里的这个人是‘我来也’,因为这个人一直被关在监狱里,而且,就算他溜出去,又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跑出百里之外,顺利得手,又跑百里回到监狱。监狱每天夜晚查人一次,黎明查人一次。两次查人的时候,这个人都在监狱里睡觉,所以,他肯定就不是‘我来了’。”
“不久,这个人就被放出来了。”
我听得惊心动派,没有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技艺高超的高买。三师叔接着讲——
有一天晚上,狱卒回到家中,刚刚躺在床上,就听到房梁上有人说话,那个人说:“别来无恙。”狱卒从枕头下抽出佩刀,想要喊人。那人说:“你不要紧张,我是来看望你来了,我每隔两三天,就藏在你家房梁上,我想要害你,易如反掌,早就害你了。”然后,这个人就说了哪一天夜晚,狱卒吃的是什么;哪一天夜晚,狱卒和谁聊天;哪一天夜晚,狱卒和老婆在床上说什么。狱卒听到那人这样说,一下子气馁了,把刀放在了地上。
那人说:“我来只是报答你,你家床下有一口袋金银,足够你家生活一辈子,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监狱看守这个行当。监狱里被关的江湖人多了去了,你稍不留意,就会得罪别人,要是人家报复,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狱卒问:“你是谁?”
那人说:“我来也。”
那人说完后,狱卒就看到他的双脚勾着房梁,手臂朝下,在房梁上快速移动。到了墙角后,他一个翻身,手指勾住了墙壁上的一颗钉子,像壁虎一样,全身贴在墙壁上。然后,一纵身,落在了窗台上,无声无息。狱卒还想张口问他,他已经从窗口掼了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狱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翻上墙头离开了。
天亮后,狱卒就和老婆带着金银,远远地离开了,去了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
此后,江南各地,富豪之家,官宦之家,风声鹤唳,惊恐不安,因为这些人家经常失窃,而每次失窃,门口都会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来也”。穷苦百姓欢声称快,将“我来也”尊为侠客义盗。后来,“我来也”越来越多,遍布江南各地,其实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余的都是假冒的。但是,“我来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官宦恨之入骨,百姓翘首盼望。从那时候开始,在江南一带,人们都把那种手段高明的老荣,叫做“我来了”。
我真没有想到,江湖上的神偷“我来也”,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我和何为善听完三师叔的故事,陷入了沉思。江湖上历来就不缺少“我来也”,缺少的只是机缘。只有那些机缘巧合的人,才会见到“我来也”,而没有见过“我来也”的人,总以为那只是传说。
突然,我们看到有一个人脚步轻快地从窑门前走过去了,他走得很快,几乎脚不沾地。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放亮了,在巨大的苍白色的天幕映衬下,那个人就像一张剪影一样显得单薄而不真实。
何为善悄声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走这么快?”
三师叔说:“看他的身法,应该是练家子。”
我说:“三师叔,你呆在窑洞里,我们去看看,看他是敌是友。”
三师叔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