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江湖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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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我听到柴胡讲起四害一家的传奇故事,说道:“原来,你和四害结怨已久。”

    柴胡说:“我早就知道和四害终有一战,明天一战决胜负,把四害和他手下那些渣滓赶出大同江湖。”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了,去往槭树林应战。

    我们包括柴胡和他手下的那些弟兄、赛哥、白头翁和我,三老汉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我说:“你去干什么?那些都是亡命之徒。”

    三老汉指着白头翁说:“他都能去,我为啥不能去?”

    包头翁说:“我去那片树林里,又不是去打架的,我是去劝架的。”

    三老汉说:“那我也去劝架。”

    三老汉这样一说,柴胡手下的那些弟兄全都笑了,他们都知道三老汉皮肤粗糙,衣着寒碜,笨嘴笨舌,他能劝什么架呢?

    三老汉说:“我知道,你们是给俺女儿打架的,我不能躲在家里。躲在家里,我心里难受。”

    柴胡想了想说:“你要去,也行。”柴胡又指着白头翁说:“待会儿动起手来,你们两个就赶快离开。”

    白头翁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添乱的。”

    我们一行人向着槭树林行走。大街上已经少有行人,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听起来异常响亮。因为传说日本人快要进攻大同了,腿脚灵性的,都早早出城向南,去了太原和乡下。

    远处传来了大炮的轰击声,声音很沉闷,好像一头野兽在地底下怒吼。中日两方的军队在远处厮杀,谁也想不到我们即将会在这里大打出手。

    我们来到槭树林的时候,看到四害已经带着人等候在那里。四害手中提着一根铁棍,大喇喇地站着,他看到我们,就用铁棍指着我们说:“算你们有种,敢来送死。”

    柴胡手中拿着木棍,他用木棍指着四害说:“坟墓都给你挖好了,等着把你填进去。”

    双方开始了斗嘴,你一言我一语,双方都在说狠话,双方都想在言语上压倒对方。

    柴胡说:“有种,你就放马过来,咱两个一对一,不要任何人帮忙,你敢不敢?”

    四害吃吃笑着说:“时代发展到今天,只有莽夫还想着单打独斗,告诉你,爷爷靠的是这个,不是蛮劲。”四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柴胡说:“想比脑袋,还是想比拳脚,都随你,老子奉陪到底。”

    四害说:“老子不想和你比拳脚,老子也不想和你比骂人,老子想和你比的是实力。大牛——”四害长声吆喝了一声。

    从四害那边的队伍里站起来了一个人,又黑又壮,剃着光头,就像铁塔一样。这就是四害口中的大牛。大牛对自己的身体很自负,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他每捶打一下,胸脯上的肌肉就颤颤巍巍,看起来很吓人。

    四害也对大牛的肌肉很满意。他退后一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边,高声喊道:“你们找个人出来和大牛对决,你们有吗?你们敢吗?”

    我们这边鸦雀无声,没有人敢上前应战。大牛俯视着我们,眼睛里满是不屑。四害平视着我们,眼睛里也全是不屑。

    大牛又跨前一步,他喊道:“谁敢和老子干仗?谁敢和老子干仗?”

    我走出来,高声喊说:“老子来了,老子和你干一仗。”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柴胡着急得满脸通红,他问:“呆狗,你行吗?你行吗?”

    我没有回答柴胡的话,而是对着大牛说:“来来来,老子和你打。”

    大牛比我高一头,宽一膀,他握紧拳头,呀呀叫着向我跑过来。我一闪身,从腰中抽出了一条皮带,抡圆了,皮带的铲头狠狠地砸在大牛的光头上。一股鲜血从大牛的光头上流下来。

    大牛异常凶悍,满脸是血,他抹了一把眼前的血液,又呀呀叫着冲向我。我抡圆皮带,再次砸过去,这次,大牛的脸上也开了花。

    大牛愣住了,摇了摇,差点倒下去。我抡圆皮带,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大牛的光头上:“叫你再牛逼,叫你再牛逼。”

    大牛终于轰然倒地。

    我们这边爆发出开心的哄堂大笑。

    四害那边的人喊道:“你拿皮带,大牛是空手,你打赢了大牛,算什么本事?”

    我笑着说:“你们刚才又没有说不能用皮带。”

    我们这边的人都笑了:“是的,是的。”

    柴胡显得很开心,他悄声问我:“你哪里来的皮带?”那时候的皮带都是真正的牛皮,韧性极好,只有那些有钱人和警察军官才会系着皮带。

    我说:“我是在主人家的柜子里翻出来的。”

    大牛从地上爬起来,头也烂了,脸也烂了,他双手捧着一张姹紫嫣红的脸,用哀怨的目光看着我,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骄横和自负。看着他可怜的模样,我甚至有点后悔刚才打他太狠了。

    白头翁蹲在地上,摘到了几颗刺角,刺角是北方一种常见的灌木植物,颜色翠绿,边缘有尖刺,在北方田地间大量生长。白头翁剔除尖刺,把叶片在手中揉搓,手掌立即变成了绿色。他走过去,示意让大牛弯下腰,把手掌间绿色的汁液滴在大牛的光头上,血液立即止住了。

    大牛感激地看着白头翁。

    白头翁说:“风雨即来,大厦将倾,你们还在这里争斗不休,有意思吗?”

    四害对白头翁的话充耳不闻,他的眼睛在对面的人群中搜索着,终于找到了三老汉。四害指着三老汉吼道:“你,就是你,出来。”

    三老头走了出来,他狠狠地看着四害。此前,我总觉得三老汉胆小怕事,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脾气。

    四害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教训三老汉:“你也老大不小了,还在混江湖,你看你这个样子,跟个乞丐差不多。你真是没脸没皮,混了一辈子江湖,也没混出了名堂。”

    三老汉已经知道女儿不能赎身出来,就是因为有一个名叫四害的人在捣鬼。三老汉来到这里,看到四害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矮胖子可能就是四害。

    三老汉问:“你叫个啥名字?”

    四害说:“四害。怎么了?你混了一辈子江湖,还没有听过我四害的名字?”

    三老汉勃然大怒,他骂道:“我日你妈。”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蒸馍大小的石头,一下子砸在四害那张莫名惊诧的脸上。四害捂着脸倒了下去,鲜血从指缝间露出来。

    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四害那边闹哄哄地,像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

    柴胡看到机会难得,就举起木棍喊一声:“冲!”

    我们一齐叫喊着,冲过去。

    四害是个小混混,但也很强悍,每一个能够混出名头来的小混混,都很强悍。四害的双手从脸上移开了,他抓起地上的铁棍,回过流着鲜血的头颅喊道:“冲!”

    四害这边的人比我们的人多得多,如果硬碰硬,我们肯定要吃亏。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而要速战速决,最好的办法是擒贼先擒王。我和柴胡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我们一左一右,扑向四害。

    一场血战即将开始。

    突然,天空中的太阳遮没了,大地变得阴暗。所有人都惊奇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大群黑色的鸟从东边飞过来。

    只有我知道,那是日本人的机群。

    我大喊一声:“卧倒。”可是,没有人听见。所有人都被即将到来的搏杀刺激得血液沸腾,他们眼中只有对面的人群,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从天而降。

    我扑过去,把柴胡压在了身下。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突然看到满天空都是坠落的炸弹,就像冰雹一样。我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我的耳朵里灌满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爆炸声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刚想查看周围的情况,突然又听到了哒哒的机枪声,机枪子弹打在地上,激起一泡泡的浮尘。那些烟雾一样的浮尘飘过来,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

    哒哒的机枪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叫喊声。不知道谁的一条腿,挂在了树梢,鲜血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

    飞机远去后,我爬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庆幸没有受伤。柴胡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额头上血流如注,一块亮晶晶的弹片落下来,划过了他的额头。柴胡用手掌捂住伤口,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

    周围都是尸体,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分不请是谁的。我只看到三老汉倒在距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侧身而卧。我走过去看看,看到有几颗机枪子弹将他的身体射穿了,他圆睁着浑浊的眼睛,已经咽气了。

    我望着天空,看到遥远的天空中,日本人的飞机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向城市上空飞来。我拉着柴胡说:“快,快。”我们一起跑向几丈远的密林中。

    我们刚刚跑到密林中,日本人的飞机又飞过来了,它带着极大的啸声掠过我们的头顶,树叶好像受到了惊吓,先纹丝不动,接着剧烈颤抖起来。飞机只要看到地面上有人,就用机枪扫射。有几个奔跑的身影被他们打倒了。

    我和柴胡躲在密林中,看到飞机再没有飞过来,这才跑出去。远处,炮声隆隆,连地面都在震动。

    我们向着马巷奔跑,一路上都能看到尸体,这些尸体有穿着军装的,也有穿着对襟衣服的。听柴胡说过,日本人出现在大同北面的时候,大同城里就来了很多军人,他们让老百姓快点搬走,但是总是有一部分老百姓不愿意搬走,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产,他们想着大同城里有这么多中国军队,肯定能挡住日本人的。

    要跑到马巷,先要经过粉巷。粉巷里都是妓院,我们看到有几间房屋倒塌了,有一对赤裸着身体的男女倒在地上,他们临死前还紧紧地抱在一起。还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妓女只剩下了一条腿,她抱着自己白皙而断裂的另一条腿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我们跑过梨花所在的那家妓院,我突然想看看梨花怎么样了。那家妓院的门楼被炸弹炸塌了,一大堆破砖碎石挡住了院门。我们踩着砖头走进去,看到几间房屋的门后,有毛茸茸的脑袋在窥视,那是惊魂未定的妓女们。

    我知道梨花在哪一间房屋里,我径直走上去,推开房门,看到梨花倒在地上,全身赤裸,腿上和下身的伤口已经消肿了,但留下了斑马那样的一条条的红色花纹。梨花的一条腿被压在沉重的梨花木八仙桌下,她仰面朝天躺着,脸色惨白,没有力气扶起八仙桌。

    我扶起八仙桌,从床上扯下一条床单,把赤裸的梨花包起来,然后背在背上。我走下了楼梯后,房间里出现了五六个妓女,其中有两个还光着身子,可能他们正在干那种事情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突然飞来了。

    我没有理会那几个妓女,背着梨花向外走,那几个满脸惊恐的妓女一言不发,跟在后面,我听见了她们粗重而真实的喘息声。

    门外跑过了一堆当兵的,他们脚步飞快,向两个赤裸身子的妓女只看了一眼,又掉过头向前跑去。

    我带着妓女跑出了妓院,受伤的柴胡跑在我的后面,他的额头上包着一片布。突然,柴胡的身后传来了喊声:“柴爷,柴爷。”

    柴胡回头看去,看到鸨母被困在一间变形的房门里,她肥胖的身体,怎么也钻不出房门。鸨母想着柴胡喊道:“柴爷,救我。柴爷,救我。”

    柴胡轻巧地钻进了房门里,对她说:“我救你。”

    鸨母满脸都是感激的笑容。可是,笑容刚刚像一朵喇叭花绽放开,又像一朵狗尾巴花一样枯萎了。鸨母瞪圆了双眼,她看到柴胡从门口卸下门闩,向着她的头顶砸来。

    门闩砸在鸨母硕大的头颅上,发出了迟钝的响声。鸨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背着梨花,带着五六个妓女跑进了马巷。马巷里空无一人。我跑进了我们昨晚居住的院子里,那五六个妓女也跟了进来,其中两个还是光溜溜的。我看着她们,想着以后这座院子就要热闹了。

    现在,院子里只有柴胡、我和那些妓女。

    那些妓女坐在房间里,看到摆脱了威胁,她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像一群饶舌的麻雀。她们说起了刚才飞机轰炸的情景,那个身材高大的全身赤裸的妓女说:“妈的,老娘本来就不想干,那个狗日的非要让老娘干一炮,结果刚刚入港,窗户外飞进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扎进了狗日的脑壳里。老娘当时还不知道咋回事,还催促他快点打炮,可是他不动了,爬在老娘的身上,老娘张开眼睛一眼,我的妈呀,狗日的半个脑袋都没有了”。

    另一个丹凤眼的妓女问:“你们还有心情在里面打炮,没听见爆炸声?”

    身材高大的妓女说:“咋能没听见呢?可是那狗日的说非要干完这一炮,再出去躲。”

    一个头发烫成大花的妓女鼻孔里哼了一声,她不屑地说:“就这么喜欢打炮?为了打炮,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就没有死呢?”

    身材高大的妓女说:“老娘想和谁打炮,就和谁打炮,想什么时候打炮,就什么时候打炮,碍着你什么事情了?”

    大花妓女说:“当然了,你爱和谁打炮,就和谁打炮,老娘才不稀罕管你这堆破事,你拉条狗干起来,老娘也懒得管,只会在一边看热闹,可是,你抢老娘的客人,老娘就不答应了。”

    身材高大的妓女说:“哼,我抢你的客人?人家客人不稀罕和你打炮,喜欢找我,你有本事就从我身边抢走啊,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种苦瓜样。”

    大花妓女恼羞成怒,她扑向身材高大的妓女,一把就在身材高大的妓女乳房上划出了几条血痕。身材高大的妓女一声尖叫,向后躲避。

    大花妓女一招得手,显得洋洋得意,她喊道:“臭婊子,老娘今天非要撕烂了你这张嘴,让你以后用逼吃饭。”

    身材高大的妓女看到大花妓女没有乘胜追击,顺手抄起地上的小凳子,砸向大花妓女。大花妓女不知道躲闪,小凳子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肩膀上,砸得大花妓女一个趔趄。

    大花妓女站稳后,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她看到了烧炕桠杈。上面写过,陕北和雁北因为天气寒冷,家家都盘有土炕,有土炕,就用得上烧炕桠杈。所以,家家房屋里都有一米左右的烧炕桠杈。

    大花妓女举起烧炕桠杈,扑向身材高大的妓女。身材高大的妓女吓坏了,连连向后躲避。我看到事情弄到了这种程度,再不出手就不行了,我夹在了她们的中间,伸开双臂挡住了大花妓女。身材高大的妓女在后面紧紧抱着我,把我当成了挡箭牌。我的后背感到两坨柔软。

    其余的妓女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看热闹的渴望。

    手拿烧炕桠杈的大花妓女还在向前扑,气焰嚣张,口中骂骂咧咧,他挥舞着烧炕桠杈,就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一直不说话的柴胡突然大喝一声:“够了,日本飞机随时都会飞过来,你在这里吵个鸡巴。”

    大花妓女说:“哎呀呀,我知道你和她干过,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柴胡不说一句话,拎着大家妓女卷曲的头发,把她丢在了院子里。

    大花妓女躺在院子的地上,高声吆喝,又哭又喊,耍赖撒泼。两个光着屁股的妓女在房间里寻找衣服,没有找到,只好把床单撕开了,一人一半,裹在身上。

    院子里的大花妓女感觉到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居然在院子里唱起来了:

    装不完的欢笑卖不完的唱,

    烟花生涯断人肠,

    怕只怕催花信紧风雨急,

    落红纷纷野茫茫

    ……

    我听大花妓女唱地悲悲切切,心中顿时对她产生了同情。可是,一想到她刚才刁蛮撒泼,又觉得这个女人招惹不得。

    我们在房间里躲到了下午,听到炮声越来越近,甚至连远处的枪声都能听见,日本人开始攻城了。

    妓女们站在房檐下,叽叽喳喳地猜测着远处发生的事情。梨花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的土炕上。我走到梨花的身边,看到梨花神色恍惚,若有所思。她看到我,就问道:“我爹呢?”

    我不敢说她爹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我只是摇摇头说:“你爹和我们跑散了。”

    梨花一挣扎,被单下露出了一截白藕一样的小腿,小腿上也有猫的抓痕。我说:“狗日的鸨母下手这么狠!”

    梨花一听到我说鸨母,眼睛里就流露出恐惧,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说:“鸨母不是人,她对每个想要离开的人,都非常狠辣。我亲眼看到她把桃花打死了。”

    我问:“桃花是谁?”

    梨花说:“桃花是我的好姐妹,她去年想逃,没有逃出去。鸨母派人把她抓回来,绑在柱子上,给她的屁眼插了一截皮管子,用打气筒向里面打气。鸨母惩罚桃花的时候,让我们在旁边看着,她说谁再敢跑,桃花就是例子。我看到桃花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连青色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鸨母看到再也打不进气了,就让两个打手用脚踢桃花的肚子,还让我们踢。有一个打手穿着皮鞋,他踢得特别狠,他每踢一下,桃花就呻吟一声,踢了几十下后,桃花不再呻吟了,头耷拉在一边。鸨母让人把皮管子从桃花的屁眼里抽出来。皮管子抽出来了,可是里面流出了黄水和血水,桃花的五脏六腑全破碎了。当场就死了。”

    我说:“这群人渣,实在恶毒。”

    梨花说:“杏花也差点死了。”

    我问:“杏花是谁?”

    梨花说:“杏花就是刚才打架的那个大个子。”

    我问:“她家在哪里?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梨花说:“她说她是太原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被老渣骗到了大同,卖到了窑子里。”

    真想不到,刚才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妓女杏花,此前竟然是太原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知书达理,因为她们从小就能够受到很好的教育。而进入娼门后,她居然变成了这样。

    我问:“你们怎么都叫这样的名字?”

    梨花说:“进了妓院后,大家就都没有名字了,鸨母会给你另取一个名字,为了好记,好分辨,一般都是用什么花称呼的。还有海棠花呢。”

    我问:“哪个是海棠花?”

    梨花说:“就是刚才和杏花打架的那个。”

    我们正在说着话,院门外突然响起了当当的急促的叩门声,妓女们像一群麻雀,惊叫着钻进了房屋。柴胡和我对望一眼,他让我看好这些饶舌的,让人永远也不能省心的妓女,他自己出去开门。

    柴胡隔着门缝向外面望望,然后打开房门,我一看,大喜过望,进来的是白头翁和赛哥。

    赛哥说,日本飞机轰炸的时候,他们就跟着人群四处乱跑,后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跑到了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街道上的人都在向前跑,像一股洪水一样,挟裹着他们。快要到城门的时候,这才发现前面在打仗。城墙上下死的都是人。一股白色的烟雾随风吹过来,守城的人剧烈咳嗽着,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倒下去。白头翁知道这是毒雾,他大声喊着,让一起逃跑的人快点退回去,可是枪炮声太大了,没有几个人听见,大家还是蜂拥着冲向城门。白头翁拉着赛哥向后跑,撩起衣服遮住嘴巴和鼻孔。他们跑出了好远,回头看去,看到刚才一起奔逃的人,密密麻麻倒在了街道上。

    白头翁和赛哥不辨路径,在城里胡跑乱撞,居然跑到了粉巷,然后沿着粉巷找到了马巷中的这座院子。

    我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白头翁说:“肯定守不住了,日本人用上了毒雾,守城的人有多少死多少,我们还是赶快想办法吧。”

    海棠花突然插嘴说:“想什么办法?日本人也是人,是人都要打炮,躲他们干什么?我还没有见过男人不喜欢打炮的。”

    柴胡恶狠狠地看着海棠花说:“刚才真应该让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你这个臭婊子。”

    海棠花不敢再说话了。

    我们把妓女关在一间房屋里,在院子里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后院堆着一堆柴禾,我们把柴禾移开,用树棍敲打着地面,下面传来了中空的声音,我们挖开上面的浮土,下面露出了一块木板,揭开木板,一缕阳光劈开黑暗,照了进去。

    沿着台阶,我走到了地下室,这才发现这里是这户人家的钱库和粮库。地下室很大,靠墙的地方,放着用席子围起来的粮囤,而在最里面,还有一个木柜,木柜里放了半柜子的银元。这家人逃难的时候,带不走这些东西,只好放在了这里。

    我们从地下室里走上来,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枪炮声还在响着,不时有雪亮的电光照进来,照得房间一片惨白,接着是爆炸声传过来,震耳欲聋。

    那天夜晚,炮声一直在响着,我心有余悸地坐在梨花的床边。梨花一会儿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了,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坐在她的身边,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后来,我靠着椅背,也蒙眬睡过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我一看,是披着床单的杏花。杏花说:“我害怕,一个人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们在干什么。”

    我说:“你坐吧。”

    杏花坐在了炕棱板上。

    我问:“你家在哪里?”

    她说:“我家在扬州。”

    我听梨花说她家在太原,怎么她又说她家在扬州呢?于是我故意说:“你说话口音不像,我在扬州生活过很多年。”

    杏花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能够感受到她的尴尬,顿了一会儿,她说:“我家是太原的,但鸨母让我们见到客人都说是扬州的。”

    扬州在江苏,距离山西很远很远。人们都对陌生的东西有一种猎奇的心理,那些本地的嫖客,都喜欢寻找南方的妓女。所以,鸨母就让杏花告诉嫖客说她家在扬州。

    杏花说,北方的妓女有一个扬州帮,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人们口中所说的扬州妓女。其实,扬州帮和扬州妓女并不是指来自扬州的妓女。在过去,扬州是最发达的地方,交通便利,扬州就成为了整个南方的代表,扬州妓女,其实就指的是来自南方的妓女。

    在没有当妓女之前,杏花是太原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她是父亲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才有的,所以父亲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什么事情都迁就她,她有什么要求,就满足什么要求。

    杏花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背着书包去上学。她上的是女子学校,学的是新学,所以,班上个个女生都学会了穿衣打扮,出落得光彩照人。每当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就停满了各种车辆,那些打扮入时的公子哥们在门口等着她们放学。

    杏花在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谈恋爱。那时候,恋爱是开放的女孩子才能有的时尚玩意儿。

    杏花的男朋友叫常理,杏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因为是他把杏花推入了火坑。

    可是,那段日子里,杏花坠入了爱河中,其实这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河。常理设计好了圈套,诱惑她一步步钻进去。过了不久,学校散放寒假,常理说他有朋友在大同,邀请他们一起去玩。她回家告诉了父母,父母坚决不同意。夜晚,她偷偷地溜出来,跟着常理去了大同。

    那位朋友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宿吃饭。在客栈里,杏花很累,她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人爬上了她的身体,她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在大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只能听从这些人的摆布。他们威胁她说,如果她敢不从,就割断她的脖子。她不得不屈从他们的淫威。

    然后,她就来到了那家妓院。直到今天,他都再没有见到常理。她相信是常理把她卖到了妓院。

    天色亮了,又一个血色黎明来临了。

    我走出房门,来到井台,摇动着辘轳,刚刚把木桶放下井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声音震动得房间都在摇晃。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不好了,这是坦克的声音。而那时候,我只看到日本人有坦克,而没有看到守城军队有坦克。

    坦克的声音越来越响,远处传来了一片哭声,还有叫喊声。我突然明白,大同被攻破了。

    我放下辘轳,奔进房间里,背起梨花,向门外跑去。推开院门,才听到院门外是山呼海啸的叫声和脚步声,有人在喊着“快跑快跑”,有人在喊着“四面都是日本人”。

    有几个人看到这边房门打开了,就想要跑进来躲藏。跟在我身后的柴胡立即关闭了院门,那些人在门外叫喊着,使劲叩响了院门,还用脚踢,用石头砸,后来觉得院门不会打开了,这才继续扭头跑开了。

    轰隆隆的坦克的声音开到了门口,巨大的声音淹没了门外的叫喊声。坦克的轰隆声中还夹杂着枪声。

    白头翁站在后院的门口喊着:“这边,这边。”我背着梨花,跑向了后院,杏花跟在我的后面。赛哥一只手拉着一名妓女,另一只手拉着另一名妓女,后面还跟着几名妓女,她们都衣衫不整,睡眼朦胧。长期昼伏夜出的生活,让这个时间段的妓女都神志不清,意识模糊。一名妓女东倒西歪地跑着,撞在了木柱上。白头翁跑过去,拉起了她,跑进后院。

    柴胡最后一个跑进后院,他关闭了后院院门。

    然后,我们所有人都藏进了后院地下室的钱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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