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我来到了帮会中。黑脸汉子早早就来了,他怀中果然抱着一把刀,这应该就是他家的祖传宝刀吧。黑脸汉子看到我走进来,就自负地仰起头,用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
方脸看到我来了,就悄悄把我拉到门外面,问道:“呆狗,你有把握吗?那人可是刀术名家,如果你没有把握,我就让取消这次比赛。”
我说:“没事的,我有把握的。”
我们一起来到了草坪中央,我和黑脸汉子站在树下,其余的人站在草坪边围着我们。黑脸汉子怀里抱着他的祖传宝刀,我空着双手。有人看到我这样,就喊道:“呆狗,你怎么连武器都不拿,你打不过他的。”
我笑笑,不说话。
黑脸汉子看到我空着双手,以为我盲目托大,就高声喊道:“胆大妄为,别怪老子不客气。”他抓住刀柄,想要抽出刀片,突然感觉到情况有异,一看,大惊失色,所有人看到了也都惊讶不已。
黑脸汉子的手上只拿着一把刀柄,没有刀片。
我飞快地爬上钻天杨,从树枝上抽出一把单刀,高喊一声:“看刀!”对着黑脸汉子凌空劈下。
我落在了地上,黑脸汉子避让在一边,他拿着刀鞘鼓捣着,将刀片从刀鞘里倒出来。黑脸汉子一只手拿着刀鞘,一只手拿着刀片,他大惊失色道:“这不是我的祖传宝刀,我的祖传宝刀呢?”
我举起手中的单刀说:“你的祖传宝刀在这里。”
黑脸汉子还没有明白,他问道:“我家祖传宝刀,怎么会在你手中?”
红脸汉子在旁边喊道:“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都着了人家的道儿,还不知道。”
黑脸汉子喊道:“把我的祖传宝刀给我,我们比拼。”
红脸汉子说:“你手上连兵器都没有,还比拼个屁呀。”围观的人先是哄堂大笑,后来就纷纷劝说黑脸汉子,别再丢人现眼了。黑脸汉子羞愧满面,那张生铁一样的脸,现在变得又黑又亮,如同猪肝。
郭振海站到了圈子中央,他对大家摆摆手,人群慢慢散开了。我把宝刀还给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毫不领情,他从我手中一把夺过了宝刀,狠狠地说道:“今日之辱,没齿不忘,你等着瞧吧。”
黑脸汉子的祖传宝刀怎么会到我手中?昨天晚上,我在客栈里没有等到神行太保,就悄悄溜出去,来到了五味十字第二家,翻墙进入了黑脸汉子家里。
黑脸汉子在炕上熟睡,炕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单刀,单刀用红绸布包裹着,显得异常珍惜。我猜想,这可能就是黑脸汉子家中的祖传宝刀。
黑脸汉子家的后院有好几把刀,插在木架上,显然是他经常练武的时候使用的,我拿出其中一把,别断了刀身,然后装进了祖传宝刀的刀鞘里,继续用红绸布包好,放在桌子上,而把他家真正的祖传宝刀偷出来,藏在了草坪中央那棵钻天杨上。
黑脸汉子拿到的是没有刀片的刀鞘,和没有刀鞘的刀片,而我拿的是他家祖传宝刀,自然就无法和我比拼刀术了。
我们又回到了院子里,我坐在了地字级的第二位,位列黑脸汉子和红脸汉子的前面。
大家刚刚坐定,我看到有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拿着一封信从门外跑进来,递给了郭振海。郭振海拆开后,神色凝重。人群中的说话声渐渐平息,大家都望着郭振海,想要知道那封信上写着什么。
郭振海问道:“帮中的老荣,最近有没有人出去干大活?”
人们都不说话,望着郭振海。
郭振海又厉声重复一遍:“帮中的老荣,最近有没有人出去干大活?”
天字辈中站起来了一个中年人,他脸色蜡黄,长手长脚,眼睛眯缝着,似乎还没有睡醒。他说:“帮主息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容我查明后,再回报您。”
郭振海抖动着手中的信件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当今全民抗战,日本鬼子是所有中国人的敌人,你们竟然敢偷军方的东西,人家军方都找上门来了,向我讨要东西。快速查出来,此汉奸是谁,按照帮规处罚,然后交给军方随意处置。”
中年人说:“帮主放心。我下去查清楚,一定亲自给您押过来。”
这个不知道深浅的老荣,到底偷了军方什么东西,让郭振海这样大动肝火。军方的什么东西最重要?肯定是机密文件。可是,一个普通的老荣,怎么会偷取机密文件呢?他要机密文件干什么?难道帮中真有老荣是汉奸?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栈,仍然没有看到神行太保。但是,我看到炕上的被子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就在我离开客栈的时候,神行太保又回到客栈睡觉了。而在我回到客栈后,他又离开了。我不知道他这样昼伏夜出,究竟去干什么。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我一个人住在空洞洞的房间里,突然感到异常孤独,异常压抑,我感觉到房顶慢慢塌下来,地面也在慢慢抬升,将我压成一张纸片。
在关西帮,我可能是有史以来晋升最快的那个人,但是我没有丝毫惊喜。功名利禄在我眼中一钱不值,亲情、爱情和友情才是值得让我珍惜的东西。在西安,我听到很多人说话的口音都和我相似,甚至连一些方言也是一样的,我们都把女孩不叫女孩,而叫碎女子;我们都把男孩不叫男孩,而叫碎子,或者叫碎怂。流浪江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口音会这样亲切,难道我的老家就在这里,难道那个名叫王细鬼的我爹也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丝毫也不会想念王细鬼,因为他在我和钱之间,选择了钱,而丢弃了我,让老渣把我贩卖了。然而,我对我娘的思念一如既往。我娘是一个小脚女人,胆小怕事,她一辈子都生活在王细鬼的阴影里,生活在王细鬼的威吓和恐惧里,但是世间一个当娘的能够对他娃有多爱,我娘就对我有多爱。
今晚月色融融,我突然特别想我娘。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因为我已经忘记了老家村庄的名字,当初被老渣贩卖的时候,那年我只有八岁。但是,我知道我的老家肯定就在这一带,也许和我只有咫尺之遥。然而,我却无法跨越。
今晚,我还想起了翠儿,我莫名地突然响起了翠儿。我想当年我要是和翠儿结婚了,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在马戏团的那一天,我因为贪玩,到了很晚才回来,而翠儿却不见了,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翠儿,本来,我们说好了那一天夜晚是要一起私奔的。没有了翠儿,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如果那天有翠儿,我走的肯定是另一条和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只是因为我那天贪玩晚归,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唉,时也命也,谁也不能预料。
那天我好像见到青儿了,如果妓院里的那个姨娘真的是青儿,那么她肯定知道翠儿的结局。可是,总是造化弄人,当我要去找到青儿相认时,她却跟着相好的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
我的生命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女人,一个是燕子,一个是丽玛。江湖上只有英雄气短,哪里会有儿女情长。我一直幻想着会和燕子一起行走江湖,相濡以沫,仗剑天涯,无拘无束,然而,江湖不是我想象中的江湖,江湖血雨腥风,战争频仍,我们就像暴风中的两只小鸟,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燕子是我的未婚妻,但是我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也没有保护好她,我愧当她的男人。丽玛是那个让我从男孩变成了男人的人,然而她此刻杳无音信,她去了西域后,是生活在幸福中,还是生活在煎熬中,我仍然不知道。作为男人,我实在是一个不称职的男人。男人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女人,可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
还有那些当年在江湖上照看我,对我恩重如山的长辈们,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却胜似我的亲人,三师叔、虎爪、豹子、熊哥、黑白乞丐、胖大和尚、光头、白头翁……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月色撩人情思,令人肝肠寸断。今晚,我想起了自己走过的那些苦难路程,我想起了我所有的亲人、恋人和朋友,我的心口像堵着一块石头,真想在旷野上发疯奔跑,将胸中块垒抛洒在旷野上。
我心中堵得慌,就爬上了客栈的房顶。凉凉的夜风吹过来,穿透了我的胸脯和四肢,我的思绪像一只蝙蝠,游荡在朦胧的夜色中。突然,我看到远处出现了一道人影,他从一棵树上跳下来,沿着屋脊行走。
在这样的夜晚,突然看到有老荣出现,我的烦恼像风吹流云一样,一扫而光。我精神抖数,双目炯炯地望着那个月光下的黑影,像一只老鹰望着一只突然出现的兔子一样。
我身体后仰,顺势倒在了屋脊上,这样,老荣就不会发现有人盯梢。
我看到老荣走在了屋脊尽头的飞檐旁,俯下身子,向院子里张望。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绳索,搭在飞檐上,顺着绳索溜到了院子里。我知道这种绳索,是老荣的专用工具,行话叫做软杆。老荣翻墙爬壁的工具有三种,分别叫硬杆、软杆、缩杆。上面介绍过,硬竿就是竹竿,软竿就是一端绑着铁锚的绳索,缩杆就是可以随意拉伸的拐杖。
我想看看这个老荣在干什么,就悄悄沿着屋脊走过去,走到头后,就提一口气,轻轻地踏在瓦片上,然后溜到了墙头上。沿着墙头行走,又攀上了几座屋顶,爬上了一棵树,攀着树枝,荡上一座房顶,就来到了刚才老荣站立的屋脊上。
老荣下去了,但是软竿还挂在房顶上,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铁锚,铁锚是那时候的人用来捞桶的工具,捞桶是一门古老的职业,捞桶人在乡间的地位很高,有人绞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木桶掉到了水井里,就要找捞桶人,因为捞桶是一种专业性很强的职业。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
我趴着飞檐向下张望,看到月光下的院子一片洁白,只有树影婆娑,望不见人影。这个老荣用软杆爬墙,又把软杆留在屋顶上,肯定是这户人家的院门在里面挂着铁锁,他无法从院门出去,要不然,也不会这样舍易求难。
我看清了贼路,就又沿着屋脊走回到了大树上,等候这个老荣出来,既然老荣要顺着软杆爬上屋顶,他肯定只会偷窃值钱的金银财宝。
可是,我在大树上等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没有看到老荣的身影出现。院子里早就没有了人声,这么长时间,老荣如果动手,肯定早就得手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没有出现?
这个老荣肯定不是单单偷窃,他肯定还办了别的事情。一个老荣偷偷摸摸溜到人家的院子里,除了偷窃,还会干什么事情?我想起了三师叔,三师叔如果在这种场合,他不但要偷财,他还要偷色。
我决定下去看看。
我顺着软杆溜到了院子里,先爬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静静地观察四周,看不到任何动静后,我才起身,顺着墙角,溜到了第一间房屋的窗前。
第一间房屋里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一个男人在梦中咯吱咯吱磨牙,一个女人在说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接着,不知道谁放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屁,宛转悠扬,不绝如缕,然后,又响起了不知谁的鼾声。浸泡在浓痰中的鼾声忽而雄壮有力,忽而奄奄一息,让我的心一阵阵哆嗦。
在这样的房间里,是不可能有老荣的。因为这么大的鼾声和磨牙声,随时会惊醒别人,有经验的老荣是不会冒这样的风险的。我悄悄走到了房门后,轻轻一推,房门果然在里面闩着。
我沿着墙角继续前行,我警觉地竖起耳朵,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老荣肯定也不在房间里。只要老荣在房间,他就一定会有轻轻的响声发出,别人听不见,但是,作为老荣中高买的呆狗,肯定是能够听见的。
我穿过了月亮门,来到了后院,后院里有一排房屋,在一间房屋的窗外,我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是一个女人清脆的咳嗽声,我赶紧把身体贴在墙壁上,像一张纸一样贴在了墙壁上。咳嗽声过后,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呢喃私语,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中间还夹杂着湿漉漉的亲吻声。我断定,这个男人就是老荣,而那个女人,应该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或者小老婆。
他们说着说着,突然就开始干那种事情,女人的呻吟声刚开始很小,后来就渐渐大了起来。男人说轻点声,女人说我忍不住;男人说那我拔出来,女人说宁肯让我死了也不让你拔出来。接着,女人又开始叫了起来,声音像波浪一样激荡着我的耳膜,我不想听,却又忍不住不听。
前院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是布鞋摩擦地面的拖拉声,我知道前院的男人起夜了,他只要走出房门,肯定就能够听到满院子汹涌澎湃的叫床声;他听到了叫床声,肯定就会来到后院的。我看到后院墙角有一堆柴草,就顺着墙角溜到了柴草边。
那个男人果然听见了叫床声,他像个影子一样轻手轻脚走过来,穿过了月亮门,来到了后院。西斜的月亮把他披着棉衣的身影拖得好长好长,看起来异常鬼魅。
那个男人来到了房子门外,女人的叫床声还在继续,我看到那个鬼魅一样的男人不动声色地退出去,退到了前院。
过了一会儿,叫床声还在继续,声音比刚才更为强烈。那个男人又回到了后院,他手中多了一把锁子,走到那座房屋门前,咔嚓一声,把房门锁上了。
随着咔嚓一声,房间里的叫床声也停止了。女人怯生生地问:“谁?”
男人站在门外,没有搭话。
女人又问:“是谁?”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他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当他再回来的时候,肩膀上扛着耙,他把耙放在了窗台下,密密麻麻的耙齿朝向上方,如果有人贸然从窗口跳出,就会落在耙齿上,锋利的耙齿会刺穿他的脚背。
我藏在柴禾边,深深佩服这个男人的工于心计和老谋深算。看到这里,我有点明白了,这个叫床的女人,肯定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一个黄花闺女不会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叫床声,而发出惊天动地叫床声的只会是少妇。一个男人不会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自己的女儿和相好的,而冷酷无情对待的只会是小老婆和奸夫。
现在,我觉得这户人家有热闹看了。
那个男人布置好这一切后,就离开了,他打开院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我猜想他是出去喊人了。这是家中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他要叫人,只会叫本家的叔伯弟兄。
我知道男人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我赶快跑到了房檐下,抓着老荣留下的软杆,爬上了房顶,沿着屋脊走上了树梢。
我坐在树梢上,等着看这一家人的西洋镜。
工夫不大,院门外出现了几个人影,这些人都像影子一样一言不发,他们走进了院门,穿过了月亮门,在后院那间锁着一男一女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那个披着棉衣的男人打开了房门,这几个男人一哄而上,房间里传出了拳头落在肉体上的迟钝的声响。但是,我没有听见有人叫喊。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光彩,他们都没有叫喊。
接着,房间里亮起了灯光,我看到几个人押着两个人走出来了,那一男一女都被五花大绑,被带到了院子中间的一棵大树下。
那是一棵大槐树,大槐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树杈浓密。几个男人拿出一条绳索,穿过了树杈,把绳索的一端绑在了那个老荣的身上,吊了起来。老荣的身子在空中徒劳无益的挣扎着。
然后,我看到有一个人拿出了一把尖刀,要对那个男人开膛破肚。
突然,那个女人大叫一声,她叫出的,居然是我熟悉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