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西帮的大堂里,几十个人按照级别高低坐在两边,郭振海坐在中间,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关西帮的势力渗透进了西安城的各个江湖行业,这个帮派的影响波及到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即使丢失一头猪,只要告诉了关西帮,关西帮也能够找出来。可是,河防图丢失了好几天,却没有任何线索。从各方面反馈过来的消息,都是没有人见到河防图,没有人偷窃河防图。
当时的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夹河对峙,谁也不敢贸然渡过波涛汹涌的黄河,黄河天堑对于双方都是天堑,中国军队可以凭借黄河阻挡日军进攻,日军也可以凭借黄河阻挡中国军队反攻。为了阻挡对方的进攻,中国军队在西面深沟高垒,日本军队在东面严阵以待。双方排兵布阵,在几乎每个可以登陆的地方,都布置了重兵,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当时,中国军队有一种超级武器,叫做三十二倍十五榴,这是当时从德国进口的超能武器,是当时最有威力的大炮,每颗炮弹需要四个人抬着才能够装填进炮管里。这些大炮部署在潼关的黄河渡口,防范日军从潼关渡口偷渡。
日军也知道黄河对岸的中国军队有这种超能武器,所以不敢以身试炮。中国军队为了能够让这种超级大炮发挥最大的威力,就派出了两名侦察兵,夜晚爬在羊皮筏子上偷渡过去,摸清了黄河对岸日军的炮兵阵地和兵营驻地,画成了一张河防图,又偷偷回到黄河西岸的中国阵地。当时,因为三十二倍十五榴极为珍贵,炮弹极为昂贵,而且因为德国和日本结成了邪恶轴心,中国军队无处购买,所以,每打一发炮弹都要经过最高指挥蒋介石同意。所以,这份河防图从潼关前线秘密送往了西安,然后准备从西安秘密送往重庆。一同送往西安的,还有中国军队在黄河西岸的河防图,和三十二倍十五榴的炮兵阵地方位。
为了躲避日本特务的追踪,侦察兵穿着便衣,身上带着河防图,来到了西安。可是,他刚刚到西安,河防图就被偷走了。
军方认为能够从嗅觉敏锐的侦察兵身上偷走河防图的,只会是江湖上的老荣,而且是老荣中的高买,所以,他们找上门来,让关西帮帮主郭振海交出高买和河防图。这份河防图事关重大,如果落入了日军手中,日军只需要部署几门大炮,隔河发射,就能够摧毁中国军队苦心经营数年的河防阵地,然后,日军渡河进攻,占领潼关。潼关是西安的门户,从潼关到西安,仅有几百里,一马平川,畅通无阻。自古就有“潼关在,西安在;潼关失,西安失”的说法。而从西安翻越秦岭,就可以进入四川盆地,占领当时蒋介石和国民政府所在的重庆。
这条进攻路线,沿袭的是当年蒙古灭宋的进攻路线。全面抗战一爆发,一支日军在东南沿海发功攻击,占领上海、南京,摧毁中国的工业基地;另一支日军出奇兵,走险道,占领山西,然后准备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平原,进而占领四川盆地。
日军在黄河岸边,和中国军队对峙长达四年之久。如果河防图被日军得到,后果不堪设想。军方认为是关西帮偷走了河防图,但是关西帮仔仔细细调查了帮中每一个老荣,大家都说没有干过这种事情。郭振海和方脸亮子对帮中弟兄很熟悉,他们知道在这种关乎帮派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是没有人敢说谎话的,是没有人敢干这种泼天大事的。
可是,帮中没有人偷窃,那么会是谁偷盗了河防图?
郭振海让大家每个人都提供线索,一定要把这个老荣抓住,为关西帮洗刷不白之冤。而军方认为,除了关西帮,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有能力从侦察兵身上偷走关乎两国命运的河防图。
那天的会议不欢而散。
散会后,我故意走在最后,等到方脸亮子走出来后,我和他走在一起,问道:“河防图是在哪里丢失的?”
亮子说:“在城墙角的一家客栈。”
我问:“既然是军方的人,为什么来到县城,不去军方报到,而住在客栈里?”
亮子说:“这个侦察兵那天刚刚进入城门,城门就关闭了,当时天色已晚,他准备先在客栈里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报到。没想到,就在这一晚上,河防图丢失了。”
我分析说:“河防图对于军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对于平常老荣却一钱不值,废纸一张。所以,我判断老荣不会偷取的。”
亮子说:“你是说,河防图是日本特务或者汉奸偷取的。”
我继续分析说:“按照平常的思维推理,偷窃河防图的,只会是日本特务,但是,你刚才说了,这个侦察兵是最后一个进入城门的,他一进入城门后,城门就关闭了,那么,就免除了后面有人跟踪,和跟踪人窃取的可能。谁会追踪一个穿着便衣的侦察兵?只会是日本特务和汉奸。然而,日本特务和汉奸被关在了城墙之外,显然就排除了偷窃的可能。”
亮子赞叹地说:“你的分析非常正确,我也是这样想的,军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一口咬定是我们的人偷窃了河防图。”
我说:“可是,我们的人都说没有偷窃这东西。”
亮子接口说:“这就是这件事情蹊跷的地方,不是日本特务和汉奸干的,我们的人也没有干,那么会是谁干的?”
我说:“会不会是独角仙?”江湖上把独来独往的飞天大盗,叫做独角仙。
亮子说:“只剩下了这一种可能了。”
我突然想起了菩提。菩提就是一个独角仙,这些年来,他独来独往,行踪飘忽,手段高明,技艺超群。那天晚上,他来到那个老仆人家中,把人家值钱的东西都偷光了,而我用半截砖和瓦片偷偷换走了他所有的赃物。菩提一直都是一个见什么就偷什么,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放过的人。一般的小偷不会偷这种河防图,但是,只有菩提这种独角仙才会偷。
我越想,越觉得菩提的可能性越大。我和亮子匆匆告别后,就急急忙忙奔往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里,菩提一个人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我一走进来,他就挣开了眼睛。
没有看到神行太保,我就问菩提:神行太保呢?
菩提说,他出去很久了,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是都过了几个时辰,还没有回来。我想,神行太保肯定是去赌博了。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追风少年,如今沦为了眼睛血红的赌徒。
菩提看到我很高兴,他坐了起来,准备和我好好聊聊这些年分开后的见闻。我也很想和他聊这些,可是现在时间紧迫,我没有心思和他说这些了,我单刀直入地问:“有一天晚上,你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一个老仆人,你把他家值钱东西都拿走了,一包一包从院门的门槛下塞出去。然后,你到了院门外,背着这些包裹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破砖烂瓦。”
菩提惊讶地说:“确实有这件事情,那天晚上,不知道那个贼把我的东西偷了。这个挨千刀的。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顾不上回答他,我又问道:“从那次偷了一包破砖烂瓦后,你还开张了几单?”
菩提说:“一单也没有开张。”
我盯着他说:“你说谎。”
菩提说:“那天晚上倒霉透顶,东西被人偷换了。第二天晚上,我就去了那个女人家。那个女人对我有意思,我在踩点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女人给人当小老婆,但是他男人不行,那个玩意起不来。所以这个女人就夜夜守空房。”
我想,怪不得那个女人会发出那么大的叫床声,原来是太饥渴了。
菩提接着说:“我在这个女人家睡了几个晚上,睡出了感情,我们准备一起私奔,可是谁知道就在私奔的前一晚,被人发现了。”
我不想听菩提讲他这些破事,直接追问他:“你这些天天天晚上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菩提说:“是的,怎么了?”
我没有接过菩提的话,我从菩提的眼中能够看出来他没有说谎。江相派的入门功课就是察言观色,读懂心灵。如果一个人在和你说话的时候,脸色微红,眼神虚空,那么他一定是在说谎。每个人说谎的时候,看似看着你,其实没有看你,因为他的心思全在怎么编造谎言上。这个时候,他头脑高速运转,全身血液加快,肯定就会脸色潮红,即使他再怎么拼命掩饰,也会露出痕迹。因为他的心思在编造谎言上,他眼光的聚焦也不在你身上,而是一个虚空的东西上,如果放在你身上,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和思考力,所以,你能够看出来,他好像在看着你,其实不是看着你。
菩提眼神坚定,脸色苍白,我知道他没有说谎,河防图肯定不是他偷窃的。
我问:“按照独角仙的惯例,如果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干了活路,接下来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菩提说:“如果是我,每干过一单后,我都会回头查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看有没有留意到我。”
我点点头,我也分析到会是这样的。几乎每个老荣在干过一单后,都会回头查看,看看到底偷的是什么人,会不会引火烧身,会不会留下后患。
菩提说:“独角仙都会走回头路。”
当天晚上,我换上夜行衣,来到了河防图丢失的那座客栈旁。那座客栈坐落在城墙脚下,生意不是很好,客栈门口挂着一盏红色灯笼,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晃出了满地婆娑的树影。我蹲在城墙角,看到四处没有人影,就飞快地跑到了门口那棵大树下,攀着树干飞快地爬上去。
坐在树杈上,举目四望,只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双腿伸直了,蹬着树枝,就在密密的树枝间坐等独角仙出现。
然而,那天晚上,我只看到有两只猫在墙头上打架,一头猫在前面逃,一头猫在后面追。前面奔逃的那只猫爬上大树,突然看到我坐在树上,惊恐地尖叫一声,就跳到墙头上溜走了。后面追赶的那只猫迟疑地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也跳上墙头溜走了。
一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看到独角仙的身影出现。
黎明时分,我实在支撑不住,眼皮一直在打架,我担心会从树上摔下来,就溜下树干,回到了教会医院。
我回到教会医院后,看到菩提睡着了,神行太保刚刚回来。他一夜未眠,但是看起来很兴奋,他拍着口袋里厚厚的一叠钞票说:“麻将会出千,钞票翻几番。你看看,你看看。”
我知道他又去打了一夜麻将,我说:“老哥,我们有十多年的交情了,尽管这十多年见面少,但是心灵是相通的。老弟想要送你一句话,你听不听?”
神行太保大度地高昂着头,他说:“你讲,你讲。”
我说:“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是走夜路,怎能不见鬼?”
神行太保说:“你不知道,我新近认识了一个好哥们,水平那是相当的高,出千的手法出神入化,根本就看不出来。我跟着他,只有赢钱,哪里会输钱。”
我说;“老哥此言差矣,千术没有穷尽,每一种千术都有漏洞,每一种千术都会被人发现。你没有被人发现,只是因为没到时候。”
神行太保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趟,你看看他的手法都多快,我闯荡江湖几十年,这种手法生平仅见,叹为观止,实在是叹为观止。”
我说:“我没有兴趣见这种人,奉劝你也离这种人远点。”
神行太保看到我对他介绍的千术高手没兴趣,就嘟嘟囔囔地说:“你那个方脸算什么高手,这个才是千术高手。”
神行太保说完后,就打着哈欠去睡觉了。赌场没有回头路,回首已非昨日身。
菩提睡醒了,他说,他梦见了那个女人。
菩提在教会医院里疗伤,但是他放心不下那个女人。没想到,在江湖上漂泊了半生的菩提,在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了归宿。他说他整个心都放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我对菩提说:“你放心,我把那个女人给你找回来。”
菩提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他说:“我现在离不开女人了。”
我不想再谈女人的话题,就问菩提:“你我分开有多久了?”
菩提说:“有十多年了。”
我问:“你还能记得当年马戏团的情景吗?”
菩提说:“当然记得,我一闭上眼睛,那一幕幕就出来了。”
我问:“你记得翠儿吗?”
菩提说:“肯定记得。怎么了?你想知道她的事情?”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翠儿本来是要给我做媳妇的,我们约好了那天晚上一起逃走,可是那天我只顾着听评书,忘记了和翠儿的约定,耽搁了时间。等到我回来,再也没有见到翠儿。这十几年,我不敢再去听评书,不敢看三国,因为我一见到那种场景,就想起了翠儿,心里就像被撕裂了一样。”
菩提说:“哦,真想不到你们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那时候愣没看出来。”
我说:“肯定不会让你看出来的。”
菩提说:“就算看出来,也不会往那条路上想。翠儿比你大了那么多,谁也不会想到会给你做媳妇。”
我着急地问:“翠儿后来呢?”
菩提说:“死了。”
尽管我早就猜想翠儿死了,但是现在突然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翠儿死了,我还是大吃一惊。我问:“翠儿怎么死了?”
菩提说:“被高树林杀了。”
我的心突然被吊起来,又突然被重重地摔在石头上。一切都证实了我后来的猜想。我恨恨地问:“高树林呢?”
菩提说:“高树林被枪毙了。那次事发后,我们都被关在县城大牢里,审问高树林,他什么都招认了,他不但杀了翠儿,还杀了线杆。你记得线杆吗?”
我说:“记得。我就是接了线杆的班。以前是线杆走绳索,后来线杆死了,就换成了我。我也一直忘不了当年在马戏团的那些事情,总是在夜晚,望着满天的星星,突然就想起了那些年的事情。”
菩提突然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人生如梦,世事如戏。”
我细细品味,还真的是这样。这些年我行走江湖,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想起来真如梦境一样,当年那么多痛彻心扉的事情,现在觉得平淡如水。当年那些痛不欲生的经历,现在看来不值一哂。这一切真如梦境一样。所以,人这一生,根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最平淡最真实的,就是慢慢活着,你能够一直活着,就是最大的赢家,就是最大的幸福。
菩提问:“那一天,你在哪里?我们都被抓走了,你怎么逃脱了?”
我说:“我出去买吃的,看到小千和骑马的人一起出城,我想躲起来了,但还是没躲过,被他们抓走了。但是,不久就把我放了,那时候我太小了。”
菩提说:“那些人带着小千就是去找我们的,我们都被关进了监狱里,高树林被枪毙,其余的人被关了一年才放出来。”
我问:“后来呢?啊呀,我前些日子好像在这里见到青儿了。他在妓院当姨娘。”
菩提说:“是的,他就是在妓院当姨娘。我见过她几次。”
我问:“你的那两个徒弟小千和小万呢?”
菩提说:“小千后来回家了,小万也回家了,但是小万回家后,他娘死了,他爹娶了后娘,后娘总是找机会揍小万,小万后来又跑出来找到我。”
我问:“后来呢?”
菩提说:“小万出师了,在关中这一带晃悠。”
第二天夜晚,我又换上了夜行衣,来到城墙脚下的那家僻静的客栈,等候那个独角仙会出现。
那天夜晚,我依然一直等候到黎明时分,仍然一无所获。那天晚上,我唯一见到的一个人是醉汉。醉汉摇摇晃晃地沿着城墙行走,走着走着,就想攀着城墙走上去,可是总也走不上去,他就开始骂骂咧咧。骂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他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后来,他睡醒了,酒也醒了,就笔直地走回家去。
天色渐渐明朗,我从客栈门口的那棵大树上溜下来,满怀失望地走向教堂医院。从河防图失窃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估计独角仙早就来过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来,他偷窃了河防图后,去往了另外的地方。
现在,最急需的不是找独角仙,而是找河防图。
独角仙偷盗了河防图后,估计会认为没有什么用处,随手丢掉的。河防图当时是装在皮包里,独角仙在偷盗了皮包后,肯定会在离开不远的地方,打开皮包查看,看到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随手丢掉。现在,我要找到河防图,只能去僻静的地方寻找。可是,好几天已经过去了,即使独角仙丢掉了河防图,肯定会被风吹到了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的。河防图画在两张纸上,要在西安城里寻找两张纸,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回到教会医院,又看到神行太保刚刚回来,他又赢钱了,他又是神采飞扬。
神行太保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是在老地方打牌,你去看看吧,我保证你看不出来他是如何出千的,我们打赌。”
自从跟着亮子学会了更高级的千术后,我还没有现场实习过,突然听到神行太保说愿意带着我去捉千,禁不住心痒难耐。
连续两天过去了,连独角仙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看到,算了,今晚还是跟着神行太保去捉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