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城里整整找了三天,第四天晚上,我才在南门里的一家赌馆里看到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穿着崭新而合体的衣裳,嘴上叼着一根烟嘴,桌子旁放着老刀牌香烟。他的烟嘴碧绿青翠,显然是用玉石雕刻的。老刀牌香烟,是那时候有钱的富商才会抽的香烟。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看起来神行太保挣钱了。
我走进赌馆里,悄悄坐在墙角,观察周围的动静。
刚开始,神行太保春风得意,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就开始输钱了。这么长时间来,神行太保的牌技和千术已经很高了,而他居然输钱,那肯定是有水平更高的老千在出千。
我悄悄走过去,站在神行太保的背后。我看到神行太保桌子上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他脸色潮红,不断擦着额头的汗水,显得很紧张。我近距离观察了一会儿,就看出来,出千的人是坐在神行太保对面的那个胖子。那个胖子脖子粗壮,还有一圈赘肉,手掌滚圆滚圆,手指头就像胡萝卜,但是,他的手法很快。
他一直在自摸。每当他自摸快要成功的时候,一定会把手掌伸进裤兜里。当他的手掌取出来的时候,他就自摸成功了。
刚开始,我怀疑他在换牌,我就紧紧盯着他桌子上的牌。可是,我看到他桌子上始终是十三张牌,那么就排除了他换牌的可能性。那么。他到底是如何出千的?
我又盯着他看了好几盘,终于看明白了他的千术。
神行太保没钱了,他失魂落魄,瘫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动。胖子呵斥神行太保道:“没钱了就走,快点走。”神行太保可怜巴巴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走上一步说:“我来。”
神行太保看到我,眼色一亮,但没有说话。他知道我准备收拾老千了,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他认识,是一伙的。
胖子骄横地说:“拿钱来,没钱就走开。”
我说:“好。”我从口袋里摸着摸着,摸出了一把小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我说:“就押这个。”
胖子叫声啊呀,脸色惨白,不由自主站起来,向后退去。我跨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了桌上的小手枪,顶着胖子的太阳穴,我说:“坐下,不许动。”
胖子乖乖地坐下来,一动也不敢动,脸上的汗珠落下来。
赌馆里的人看到这一桌情况突变,一齐靠在墙角,胆颤心惊地看着我。站在胖子背后的打手们,想要冲上来,可是看着我手中的枪,又心存忌惮。前面写过,赌场里的老千有两种,一种是外面来的老千,背后有打手在暗中保护,老千赢钱了,打手跟着分钱;老千被识破了,就把老千救出来。另一种是赌场里的老千,赌场养活老千,老千赢走赌徒的钱,如果老千被识破,打手就假装主持公道,把老千带走,保护起来。
掌柜的出来了,他长着一张五官扁平的大脸,脸上长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让人看一眼就心里发怵。掌柜的看到我手中的枪,拱着手说:“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不要动气。”
我看到掌柜的出面了,就知道胖子这个老千,是赌场养的。如果是外面来的老千,掌柜的巴不得你们火拼,替他除掉老千。我对掌柜的说:“你往后面走,我认识你,我的枪子可不认识你。”
掌柜的讪讪笑着,止住了脚步。
我看到周围没有了危险,就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摸进胖子的口袋,我一把摸出了好几张牌,但是,这几张牌都是特制的,只是一个壳子,壳子外刻着“三万”、“六条”等字样,当胖子需要一张“三万”或者“六条”就可以和牌的时候,他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三万”或者“六条”的壳子,套在随便一张牌上,这张牌就成了“三万”或者“六条”。而洗牌的时候,他又趁乱把壳子摘下来,藏在身上。
围观的赌徒看到这一幕,才明白胖子是个老千,是这样出千的。
神行太保看到这里,非常气愤,他走上去,打了胖子两个耳光。胖子一动不动,就像头死猪一样。
神行太保拿着胖子身前的那堆筹码,想要换成钱,可是小二看着掌柜的那张布满麻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脸,迟疑不决。我愈发相信了胖子是赌馆养的老千。
我眼睛看着神行太保,示意他快点离开,可是神行太保还在和小二纠缠不休,正气凛然地要求把筹码换成钱。我知道我们抓住了赌馆的老千,赌场绝不会放过我们,现在,赶快逃离才是上策。
我用枪口指着胖子的太阳穴,一步步拉着他向大门口走去。神行太保还不愿意离开,还在催促小二给他换钱。
走出了几步,我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音,围观的人群中又有人发出了惊呼,我斜着眼睛看去,看到左后方和右后方各有一个拿着短把猎枪的人,毫无疑问,他们和胖子是一伙的,是赌馆的打手。
我用枪指着胖子的太阳穴,对着麻子脸掌柜的喊道:“叫你们那两个碎怂把烧火棍收起来,我这人一看到烧火棍就烦,一烦手指就哆嗦,我要是打死了你和这个老千,你可千万别怪我,要怪你就怪那两个碎怂。”
麻子脸掌柜的脸如铁锈,不动声色。
我拉着胖子一步步走向麻子脸掌柜的,胖子趔趔趄趄,好像快要摔倒了一样,脸上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衣服上。麻子脸掌柜的很聪明,他知道我只要靠近了他,下一步就会枪口对准他。他向后退缩着,往人群里钻。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周围多了几把猎枪,枪口都一直对准了我。
我看到形势危急,就把胖子推向麻子脸掌柜的。胖子扣子解开,衣襟耷拉着,脚步慌张,就像想飞总也飞不起来的鸡翅膀一样。麻子脸掌柜的想要伸手拦住胖子,但是胖子沉重的像碾盘一样的身体撞向了麻子脸,将麻子脸撞倒在身下。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了胖子和麻子脸掌柜的身上,我一抬手,打碎了头顶上的电灯泡。
灯泡的玻璃落下来,溅起了一片惊叫。
我又抬起手臂,再一枪击碎了过道的电灯泡。
整座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中有人高喊:“快跑。”房间里的人一齐涌向门口,耳边是杂沓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喘息声,乱纷纷,闹嚷嚷,密匝匝,就像捅了一棍子的马蜂窝一样。不知道谁碰了谁的脸,不知道谁踏了谁的脚,不知道谁划了谁的手。
我们趁乱逃了出来。
我们回到了神行太保租住的房屋里。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臭味。桌子上放着几个碗,碗都没有洗,碗里吃剩的面条已经发霉变黑,墙角放着衣服和袜子,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味。床上凌乱不堪,堆成一团的被子也散发着一股臭味。
在我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行太保天天泡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成为了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当初那个追赶玩嫖客串子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他又黑又瘦,目光呆滞,皮肤蜡黄,就像刚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痨病鬼一样。
我对神行太保说:“你别再打麻将了,麻将害人不浅,你有多少钱,都能被吸走多少钱。”
神行太保说:“我知道。我也想干点正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告诉自己,再也不去麻将馆了,可是天亮后,又管不住自己,走进了麻将馆。”
我看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也打了这么长时间麻将了,你应该看出来了,凡是有麻将的地方,就一定有老千。你想要赢老千的钱,比让你生娃还难。”
神行太保懊恼地说:“我只是想大赢一把,就扯呼,然后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到头了。谁想到会是这样,越想赢,越不得赢。”
我指着他,气愤地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麻将摊上都有老千,最后赢钱的是开赌馆的人。你也是走江湖的人,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走江湖气,麻将怎么把你害成了这样?你赶快放手吧。”
神行太保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声不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以为神行太保幡然醒悟了,就把床上散发着臭味的被子拢在一边,在另一边躺下来。连日来寻找神行太保,让我心力交瘁,现在终于找到了神行太保,我一下子放心了,很快就睡过去。
睡梦中,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我本能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出了手枪,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借助着窗外的月光,我看到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情况。
神行太保还没有睡觉,他站立在脚地,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他没有吭声。
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还是没有吭声。
我擦燃火柴,点亮油灯,突然大吃一惊,我看到神行太保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小拇指被砍断了,鲜血正在一滴一滴流到地上。案板上还有一滩血迹,血迹中泡着他的半截小拇指。神行太保面如金纸,眼睛努着,看起来很吓人。
我叫声啊呀,赶紧撕开棉被,掏出了一把棉花,就着油灯点燃,然后把烧后的灰烬按在了手指的断裂处。血终于止住了。
我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只会折磨自己,你还有什么本事?”
神行太保惨然地笑着说:“这下就再不会去赌博了。”
我冲出房门,拉着神行太保,走在漆黑的大街上,远处跑过了什么动物,窸窸窣窣碰撞荒草的声音渐离渐远,树上有几只鸟受到惊吓,他们惶恐的叫声和扇动翅膀的声音落了一地。
我一只手拿着神行太保的断指,一只手拉着神行太保的衣袖,一路走得非常匆忙。我只知道要赶快找医院,可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哪里才能找到医院。我茫无目的地穿过了两条街巷,突然看到暗淡的天色中,远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我突然明白那是教堂医院,就赶紧拉着他跑过去。
我拍打着教堂又高又窄的院门,里面出来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我说了神行太保的伤势,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说,因为骨头断裂,断指无法再续,但这种情况必须打针,防止伤口感染。
神行太保住在了教堂里。
安顿好神行太保后,我才看到这座教堂似曾相识,原来菩提也住在这里。这个地方,现在叫做红会医院,是西安非常有名的一座医院,而这座医院最出名的,就是骨科。整个陕西人,只要说看骨科,就说去红会医院。
天亮后,我见到了菩提。
菩提的伤势早就好了,但是他还是要住在这里,他说住在这里会让人心境安宁,而且,他已经信奉了天主教。
在江湖上奔波了大半生的菩提,如同丧家之犬,如同过街之鼠,他总是感到恐慌不安,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他遭受人们的冷眼、唾骂、鄙夷、诅咒、殴打,他从身体到心灵都伤痕累累,而自从来到教会医院后,他耳边充斥的是朗诵声和祷告声,眼中看到的是平和微笑的面容,菩提第一次感到终于有人把他当人看待,第一次感到他可以与人的眼光对视,第一次看到人们的眼中还可以有善良、温柔、平静、恬淡的神情。菩提说他在教会医院里,才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菩提要住在教会医院里,教会医院也没有撵菩提。菩提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在教会医院门口那座巨大的十字架下晒太阳。他在融融的阳光中清点自己的往事和心思,常常想着想着,就会毛骨悚然,大喊一声,他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简直就不是个人样。
十字架下还有一个算命的老头,老头留着倔强的山羊胡子,瘦长脸,瘦长个,每当有人来算命的时候,老头就装模作样地摸着来人的手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云里雾里的话;而没有人算命的时候,老头就从口袋里掏出炒豌豆,一把一把地塞进嘴巴里,两个腮帮子像秋天田野里偷食的田鼠一样快速而饱满地抖动着。
菩提每天的生活是晒太阳,老头每天的生活是吃豌豆。
突然有一天,街道口来了一个人,他用江湖黑话和老头交谈,菩提眯缝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们在说什么。突然,他听到他们在说呆狗的名字。
我急切地问菩提:“来人长什么样子?”
菩提说:“年龄四十多岁,身材修长,动作潇洒,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问:“是不是探花郎?”
菩提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探花郎?”
十字架下算命的老头是江相派,而街道口走来的这个人不和菩提交谈,只和算命的老头交谈,那么显然他也是江相派的。他是江相派,又在打听呆狗,而且长得英俊潇洒,年龄四十多岁,那么不是三师叔还能是谁?三师叔在江相派中排行老三,人称探花郎。
菩提说:“我听见算命老头称呼这个中年男人探花郎,他的年龄比这个中年男人大得多,但是神情非常恭敬。探花郎临走的时候说,如果算命老头见到呆狗,就让去南门外的白起庙找他。”
三师叔来这里了,我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我哆嗦着声音问道:“探花郎和谁在一起?是他一个人吗?”
菩提说:“是的,他只有一个人。”
豹子呢?燕子呢?还有白头翁呢?赛哥呢?他们在哪里?三师叔来到西安找我,是三师叔一个人从山西来到这里?还是他们都来到了这里,分头在寻找我?
窗外刮起了狂风,树枝碰撞得嘎嘎作响,尘土漫天飞舞,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突然间就变得飞沙走石。我想着那个算命的老头可能今天不会摆摊了,从他口中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就准备去南门外的白起庙去找三师叔。
我把身上所有钱都掏出来,留给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自从来到西安后,全身心地投入了赌博中,现在他断指明志,不再赌博,我相信他再也不会赌博了。他不赌博,就没有了生活来源;而他赌博,更没有生活来源。无论他赌博不赌博,他在西安城里都没法生活,而现在又砍断了自己的手指,我一定要帮他。
我没有留给菩提一分钱,因为菩提有手艺在身;就算他不再使用自己的手艺,他生活在教会医院里,有吃有喝,也会活得很滋润。
风声过后,窗外落起了细雨。我一头冲进雨雾里,身后传来了菩提和神行太保的叫声:“雨停了再走。”
我头也不回地喊:“等不及了。”别说天上下雨,即使天上下刀子,我也要举着锅盖去找三师叔。
西安南门外是一片低矮的房屋,那时候的西安指的是城墙之内,而城墙之外就是农村了。我在这片低矮的房屋间转悠着,寻找着庙宇,却没有发现一座庙宇。此前,我住过和尚庙、尼姑庵、铁炉庙、岳王庙、关公庙、土地庙……但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白起庙。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一群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对着彩虹又唱又跳。我双脚泥泞地站在一块石头上,心中充满了焦虑和忧伤。
身后传来了踢踢啪啪的声音,回头望去,看到一个老人从一家茅草房里走出来,他肩膀上扛着粪铲,肩膀后背着粪筐,距离很远,就能够闻到一股浓郁的牲口粪便的气味。
我迎上去,问拾粪老汉:“老伯,白起庙在哪里?”
拾粪老汉说:“这里怎么会有白起庙?”
我继续问:“那哪里有白起庙?”
拾粪老汉指着远处的彩虹说:“彩虹下的那座山,看到没有?”
我点点头,那座山碧绿如洗,青翠欲滴。
拾粪老汉说:“白起庙在那座山上。”
我不甘心,又问:“南门外的白起庙,是不是就是指远处山上那座庙?”
拾粪老汉说:“是的哩。”
我向拾粪老汉道了一声谢,就向远处的山峰走去。我一路上走得心急火燎,道路湿滑,我一路上摔了很多次。
走到山顶,山顶上没有下雨,我在这里果然看到一座庙宇。庙宇破败不堪,显然很久都没有香火了。庙宇里有一座塑像,身躯巨大,圆睁双眼,手持大刀,威风凛凛,这个人可能就是战国名将白起吧。白起塑像的前方,还有两排泥塑,可能代表着他手下的兵将吧。
白起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名将,没有他,就没有秦国后来的一统天下。但是,白起却不是这个样子的。战国时期赵国大臣蔺相如见过白起,他对人说:“我总以为战功赫赫的白起是个身躯高大的男子,谁知道却长得像个女人一样,说话细声细气,动作女里女气。谁能想到?白起居然是这个模样?”史书中也记载:“白起状如女人。”而白起庙把白起塑成了这幅模样,实在是贻笑大方。
我围绕着白起塑像转悠,突然听到庙宇外传来了说话声。我急忙藏在白起塑像后,向外观望,看到庙宇外走来了三个人。一个是要和我比武,被我偷走了祖传宝刀的黑脸汉子;一个是和我打过照面,属于许大鹏手下的人,他穿着一身西装;还有一个矮个子说话生硬,每一个字都像石块一样从嘴巴里蹦出来。
我来到白起庙找三师叔,没有找到三师叔,却遇到了这三个人。莫非三师叔遇到了不测?
西装和矮个子说话的时候,陪着小心,他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黑脸汉子和矮个子说话的时候,也陪着小心,他满脸俯首帖耳的神情。矮个子很傲慢,也很威严,完全是一副领导的模样。
矮个子说:“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横扫太平洋,整个地球都是大日本帝国的,一个小小的陕西,何足挂齿,弹指可下。”
西装赶紧点着头,黑脸汉子赶紧说是是。
矮个子神情倨傲地说:“如今,大日本帝国的一万架飞机部署在黄河东岸,只要一声令下,西安就会化为齑粉。然而,皇军只与顽抗作对的重庆军为敌,绝不与中国百姓为敌。皇军是中国百姓的好朋友,为解救中国百姓出水火而浴血奋战。为了保护中国百姓,皇军急需河防图。有了河防图,皇军就只轰炸重庆军;没有河防图,中国百姓和重庆军就玉石俱焚。所以,你们取得河防图,实乃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西装洋洋得意地说:“太君派人找到我,找对人了,真是慧眼识英雄,我在西安城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黑白两道都玩得转,没有人不听我的。别说找一个人,就是找一枚绣花针,我也能找到。”
黑脸汉子像条狗一样凑上去,他对矮个子日本人说:“章鱼说的是实话,章鱼在西安能耐大得很,没有人不认识他。”
我听黑脸汉子这么说,才知道西装的名字叫章鱼。也不知道章鱼是他的真实姓名,还是外号。也许是外号吧。章鱼是一种极为狡诈的东西,手段高超,变幻无穷,西装被称为章鱼,可能就是说他诡计多端吧。
矮个子日本人说:“只要找到河防图,交给我,你们两个就是大功一件。皇军占领西安,给你们两个记头功,高官厚禄和美女,都是你们的。”
章鱼和黑脸汉子眉开眼笑。
我听明白了,这三个不速之客想要找到河防图。
他们三个人站在庙门前的屋檐下,我躲在白起塑像的后面,我担心他们走进来会发现了我。我手中有一只手枪,但是,周围情况不明,我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他们的人。
我决定等等看,找个合适机会,先把这个矮个子日本人干掉。
我担心他们会走进破庙里,没想到他们真的走进了破庙里。他们走进破庙后,神色慌张,依次躲进了左侧三尊泥塑的后面。看来,外面有什么情况发生了,而我躲在白起塑像后面,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担心他们会发觉白起塑像后面有人躲藏,不敢再伸出头去查看。破庙里一片静谧,只有一只鸟扇动着翅膀,穿梁而过,掉落了两片飘飘荡荡的羽毛。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一个脚步迟钝,一个脚步轻盈。一个是成年男人,一个是女人或者儿童。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有才,你敢不敢对着神仙发誓,说你没有老婆,一辈子只娶我一个人。”
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让我心中一惊,但是我急切间又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说了多少回了,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你怎么总是不相信。”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喉咙有点沙哑的男人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
女人又说:“不,我就要你对着神仙发誓,说你除了我,没有娶过一个女人,也没有和一个女人睡过,如果你说了谎话,天打五雷轰。”
男人迟疑地说:“发这种誓干什么?”
女人说:“不,我就要你发誓,你必须当着神仙的面,给我发誓。”
男人说:“我把你从窑子里带出来,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
女人冷笑着说:“我宁肯相信母猪长了五条腿,也不相信你们男子这张嘴。你今天不对神仙发誓,我就不跟你走。”
那个女人非常刁蛮,我听到了她拉扯男人的声音。那时候的人都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是不会随便发誓赌咒的。这个男人不敢发誓,那么他可能在家里确实有老婆。而那个女人却一定要他发誓,男人只能唯唯诺诺,虚与委蛇。我听到这个女人这种刁蛮的语气,突然想起来了,站在白起塑像前面的,这是青儿。
青儿怎么会来到这里?
突然,我听到章鱼的声音,章鱼从泥塑后走了出来,他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接着,是青儿惊讶的声音:“章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居然认识。
章鱼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所以就提前在这里等候你。”
青儿笑着说:“章哥您真会说笑话。”
章鱼问:“这是谁?”他显然问的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章鱼自得地说:“我是谁?你去西安城里打听打听,问问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名叫章鱼。你家中有老婆,还想拐卖女人,是何居心?”
那个男人说:“你凭什么教训我?你是谁?”
章鱼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道:“青儿让你赌咒发誓,你却不敢,心中有鬼才不敢,你拐卖女人,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接着我听到那个男人一声惨叫,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青儿惊讶呼喊道:“章哥,你这是干什么?”
章鱼哈哈大笑道:“如此无情无义的人,留他何用?”显然,章鱼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躲在白起塑像后想,章鱼杀死那个男人,下来就要对青儿动手了。青儿有危险,我不能不管。我慢慢地从白起塑像的上方探出头来,看到破庙凌乱的地面上,一个男人倒在地上,章鱼手中拿着一把尖刀,刀刃已经被血染红。青儿靠在香案边,看起来很震惊。矮个子日本人和黑脸汉子从泥塑后慢慢走了出来。
章鱼把尖刀在死尸上擦拭干净,放在了刀鞘里,他笑眯眯地对青儿说:“青儿,我知道你对章哥好,章哥也不会亏待你。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洋深。我俩尽管是露水夫妻,但是,露水夫妻也是夫妻。”
青儿说:“我不要你对我好,我只要找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
章鱼奸笑着说:“找个男人还不容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你看看这个人做你男人怎么样?”章鱼指着矮个子日本人。
矮个子日本人淫笑着,走近了青儿,他竖起大拇指说:“吆西,吆西。”
青儿说:“我不认识你。”
章鱼说:“一回生,二回熟,现在见面不就认识了。”黑脸汉子也在讨好地笑着。
我悄悄举起手枪,准备干掉他们。突然,破庙外跑进了一个人,他对着矮个子哇哩哇啦说了一通,矮个子脸色变了,他说:“快走,快走。”
矮个子摆了一个眼色,黑脸汉子突然从身后抱住了青儿,矮个子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塞进了青儿的嘴巴里。然后,两个日本人走在前面,章鱼和黑脸汉子一左一右拉着青儿的手,跟出了庙门。
他们向山下跑去。我跑出庙门,紧跟在他们身后。
跑出了几十丈远,我看到他们全部躲在了几块大石头后,伏下身去。我看到山腰的羊肠小道上,有一群人逶迤而上,他们是一群闹嚷嚷的上香的农民。章鱼他们从无路的山腰向山下跑去,我在后面独自追踪他们。
我一定要把青儿救出来,因为她是翠儿的孪生姐妹。那一年,因为迷恋听书而害死了翠儿,我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谴责,我一辈子都迈不过这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