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三师叔归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瓜地里传来了回应声。我站在山坡上,听见他们叫着“窝,窝。”这是吆转马车的声音。“驾,驾。”是让马车前行的声音。他们从后面追上来了。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地面上的一切突然变得明晰,几步之外的一片树叶也能够看得非常清楚。我看到马车那团黑影从远处奔驰而来。我让女人爬在路边的草丛里,不要做声。我折了一根树枝,拄在地上,然后哆哆嗦嗦地迎着马车走上去。

    马车看到我,“咦,咦”,这是让马车停下来的叫声。马车停了下来。马车上有人在问:“哎,前面这个伙计,你见没见有个女人跑过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唱道:“女色是把杀猪刀,有金有银咪咪笑。有朝一日你落魄,凄凉度日心肝掉。”这是丐帮的莲花落。

    马车上那人骂道:“我们找个女人,你在这里唱个鸡巴!”

    我双手合十,对着他们作揖,说道:“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带我走上一程。老天爷会报答你们的。”

    车夫喊了一声:“去你妈的。”然后抡起长鞭,想要抽向我。我冲上去,端起棍子,照着马的屁股狠狠戳了过去。马受疼,长长地嘶鸣一声,就冲向山坡。冲出了十几丈后,一下子倾翻了。马又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嘶鸣。我跑过去,看到套在车辕上的马也倒在地上,它沉重的身体压着车夫一条腿,四条腿在徒劳无益地蹬弹着。倾倒的车厢压着另外两个人的身体。他们哎吆哎吆叫唤着。

    我看到这情形,知道他们没有人帮忙是动不了的,就离开了。这条路,只有到天亮才会有人经过。

    我和女人回到县城,熊哥立即派人把尹朝奉抓起来,带到县衙一间空房子里。

    然而,尹朝奉背着牛头不认赃,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

    我说了那天夜晚我站在房梁上看到的一切,我说了他和女人的每一句对话,说了他家房子里的摆设。尹朝奉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慌,可是马上又说:“没有这回事。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的鸡巴根本就不起性,见了再好的女人也硬不起来。我怎么可能和女人睡觉呢?又怎么可能为了睡觉杀了女人?”

    熊哥说:“我信你的话,你这么大年龄了,不起性是正常的。你就在这里将就睡一觉,天亮后没事了,就把你送回去。”

    尹朝奉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熊哥喊来门外的随从,对他说:“尹东家折腾了半晚上,也渴了,你去端碗水吧,再抱一床被子。”随从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我和熊哥也走出去了,熊哥安排一个人端来尿盆,在尿盆下铺了一层细细的草木灰,草木灰是从炕洞里掏出来的,北方的土炕里烧的是柴草,积攒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每年深秋季节,都要把这些草木灰掏出来,腾净炕洞。

    熊哥又叮咛随从把铺了一层草木灰的尿盆送进尹朝奉的房间里。我问:“这是干什么?”

    熊哥说:“天亮你就知道了。”

    天亮后,我们走进了关押尹朝奉的房子里。尹朝奉已经睡醒了,他的脸上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熊哥看着尿盆,突然变了脸色,指着尹朝奉大骂:“狗日的,还说你不起性,你他妈的强迫良家,逼死民女,派人顶缸,奸人妻女,又准备把人家卖到窑子。你他妈的坏事做绝,丧尽天良。来人,把这狗日的吊起来狠狠地打。”

    门外走进了两个人,手中提着皮鞭。熊哥对他们说:“狗日的什么时候招了,再什么时候放下来。”

    熊哥走出房间,我也走出房间。

    我悄悄问熊哥:“你咋知道这个老驴日的起性?”

    熊哥说:“我给尿盆里铺了一层草木灰,这狗日的如果起性,尿液就会把草木灰打成一个斜洞;狗日的如果不起性,尿液打出的是像蜂窝一样的浅坑。”

    我头一次听说这种检验起性的办法,感觉非常好奇,就问:“你咋知道这个办法?太神奇了。”

    熊哥说:“过去的大户人家娶了小的,小的生了娃娃,管家婆不知道这是不是老东家的种,就用这种办法偷偷试验。如果打出了深深的斜洞,那就说明老东家会起性;如果是蜂窝一样的浅洞,那就说明是小老婆偷汉子偷来的野种。”

    我笑着说:“真没想到还有这招。”

    熊哥和我走到衙门前院,坐在树下,刚刚过了一袋烟功夫,就看到随从快步走过来了,他说:“狗日的招了一半,说他卖人是真,但没有杀人。”

    熊哥对我说道:“我们去看看。”

    我们走到房间里,看到尹朝奉被吊在房梁下,脚跟踮起来,才能够勉强站直。尹朝奉一看到杀气腾腾的熊哥,就唉声求饶:“大人,大人,我和女人睡觉了,但我没有杀人。”

    熊哥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熊哥吩咐把二流子叫进来。

    此刻,二流子正在监狱里和他差点被卖到外地的老婆抱头痛哭。二流子满以为自己替尹朝奉顶缸,尹朝奉会照顾好老婆,然后尹朝奉再花钱把自己赎出来。他没想到的是,尹朝奉把老婆照顾到了自己床上,还要把老婆卖到窑子里。二流子肠子都悔青了。

    二流子被带到尹朝奉面前的时候,尹朝奉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二流子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人是鬼?”

    二流子冲上去狠狠地扇了尹朝奉两个耳光,他骂道:“日你妈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尹朝奉脸上有了沮丧和惊恐的神色,他知道自己掉入了圈套里。可是,他接着骂道:“你这个猪不爱狗不理的二流子,你把人杀了,也跑来诬陷老子。老子出去后不会放过你的。”

    二流子笨嘴笨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指着尹朝奉骂道:“你……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熊哥鹰隼一样的眼睛看着尹朝奉,慢悠悠地说:“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情没人知道,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一清二楚。那一天,你出门打猎,看到一个挑水路过的女人,你挑逗人家,人家不理。你强行把人家拉到路边的柴房里,想要强迫。人家不从,你就用她的裤带勒死了她。是不是?”

    尹朝奉惊愕地望着熊哥,他抖抖索索地说:“你怎么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熊哥说:“那天,有一个人就在柴房不远处的树林子里,你做的一切,这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用这个女人的裤带勒死了她以后,然后匆匆忙忙离开了柴房。后来,这个女人的尸首被人发现,官府追查得紧,你就派人顶缸。你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岂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人看到了。”

    尹朝奉吓得浑身哆嗦,他声音颤抖地说:“原来有人看见了?怎么会有人看见?”

    尹朝奉被关进监狱,二流子带着老婆回家了。

    二流子临出门前,熊哥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通,说他这种男人就不配结婚有娃,现在既然有老婆有娃了,就必须安安生生过日子,让老婆娃过上好生活,再要看到二流子赌博,就抓起来砍断手指头。

    二流子跪在地上,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他说:“我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二流子离开后,我问熊哥:“尹朝奉杀人,真的有人看到了?”

    熊哥说:“哪里会这么巧呢?那是我推断的。那个女人死了后,本县的仵作验过尸体。我找到仵作,让他告诉我那具尸体的情况,仵作说尸体眼睛睁得很大,口张开,十指也张开,这一切都符合被勒死的症状。尹朝奉骑马去打猎,但不可能把绳子带在身上。那间柴房空空荡荡,也没有绳子,那么勒死的,只会是身上的裤带。尹朝奉腰间系的是牛皮带,牛皮带宽厚,勒不死人;而乡间女人系的是用布条辫成的裤带,所以,尹朝奉要勒死女人,只会用女人的裤带。”

    我对熊哥佩服之至,熊哥真是个天才。

    我回到居住的地方,没有看到三师叔。这些天我一直没有看到三师叔,后来才听说他天天坐在城外的土崖下看落日。

    自从失去了一只臂膀后,三师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乎是一夜之间,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师叔,一下子老了,鬓角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密密的皱纹。他变得神情木讷,寡言少语。

    三师叔不在房间,但是我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张毛边纸,上面有一首诗歌:

    终日碌碌度时光,死后空留手一双。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

    江湖本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我对着这张毛边纸看了很久,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我明白,那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潇洒来去的三师叔,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天,熊哥向县长举荐了我,县长挽留我,他说:“你如果愿意,以后就在本县做事。”

    可是,我不想留在这座小县城里,站在县城旁边的山顶上,就能够把县城一览无余。那时候的我很年轻,我总觉得自己像大鹏一样,一飞冲天,声闻九皋。江湖很辽阔,江湖才是我的舞台,公门不是我的舞台。要我每天点卯,要我逢迎送往,这种事情我做不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留在这里。

    我要南下寻找豹子。在我的心中,豹子和三师叔同样重要。然而,三师叔不愿意离开。

    三师叔让熊哥给他找到了一个给县衙看守大门的差事。每天早晨,三师叔打开了县衙的大门后,就坐在那张藤条编成的椅子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大门口的那棵老榆树,半天也不会动一下,形同木雕。当有人喊他的时候,三师叔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样,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常常就会带翻了藤椅。

    三师叔选择这里做自己的归宿。

    我一个人沿着车马大道走出了县城,心中充满了落寞。曾经轰轰烈烈的江湖,现在烟消云散,师父虎爪被害,豹子不知踪影,熊哥转行当了捕头,三师叔做了一名兢兢业业的看门人。当风暴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江湖上没有不老的传说,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最后都要退出江湖,因为江湖只属于年轻和血气方刚。江湖是一座热闹的舞台,当你老眼惺忪的时候,当你腿脚僵硬的时候,你就不得不离开江湖,你得寻找属于你的另一座寂寞的舞台。

    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离开车马大道,我拐上了一条孤寂的小径,这条小径通往黄河岸边。时值深秋,寒风料峭,吹着枯黄的草稍,草稍像起伏的波浪一样,从脚边一直铺排到遥远的天边。一群大雁飞在钢蓝色的天空中,长声嘶鸣,叫得人心碎。

    突然,身后传来了叫声:“呆狗,呆狗,等一下,等一下。”我回过头去,看到三师叔手中拿着一件棉衣,迎着我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汗流浃背。

    我迎着三师叔走过去,尽管和他只分开了一会儿,但是好像分开了好多年一样。我跑过去,抱住了三师叔,三师叔也用他仅有的一条手臂抱着我。

    三师叔说:“快到冬天了,天气寒冷,把这件棉衣给你带上。”

    我接过来,摸着三师叔递过来的棉衣,看到这件棉衣外面是普通的黑色洋布,但是里面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皮,纯白色,没有一根杂毛,摸起来很柔软,手指上似乎有火苗在跳跃。这件棉衣,看起来就觉得很名贵。

    我说:“三师叔,这是你的吗?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穿过?”

    三师叔说:“这是关外一个皮毛商人送给我的,价值连城,棉衣的里子是白狐皮,白狐只有北面靠近极地的冰天雪地才有,书上叫北极狐,数量稀少,非常难以捕捉。那个人送给我都二十年了,我一直舍不得穿。”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三师叔拉长脸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和三师叔还分什么里外?三师叔以后就老老实实给人看门,风不吹,雨不淋,你以后还要在江湖上奔走,这件棉衣能给你阻挡风寒。”

    我抱着棉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师叔摆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

    我回头走了两步,三师叔在身后说:“江湖风浪大,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我答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三师叔又在身后说:“有机会就去找那个回族女娃子,人这一生,能碰上一个互相喜欢的女人不容易,可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三师叔说的是丽玛,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她在哪里。突然想到丽玛,我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下一样,疼痛无比。

    三师叔又在身后说:“你有了好事,日子过好了,就甭来。有什么难处,就来找三师叔,三师叔拼上老命,也要帮上你。”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滂沱而出。

    天空中又飞过了一群大雁,翅膀整齐地扇动着,天空如海,雁队如船,翅膀如船桨。风从身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风中送来了三师叔吟咏的诗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抹了一把泪水,走上了未知的路途。

    第二天,我来到了黄河渡口。

    因为雁北和陕北下大雨,黄河暴涨,黄河岸边停止了摆渡,等待渡河的人都住在夏家镇上。有一个戏班子也来到了镇子上,索性过不了河,就在镇子上搭起戏台。

    那个戏班子不是普通的戏班子,而是皮影戏班。他们都是黄河西岸的华县人,听说华县是中国皮影之祖。中国各种戏剧来自于秦腔,秦腔来自于皮影,而皮影的出现又与汉武帝有关。当年,汉武帝有一个宠爱的妃子,因为姓李,后世人叫她李夫人。李夫人能歌善舞,她喜欢唱的一首歌是: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伤心不已,异常思念。宫中术士就制作李夫人的剪纸,用灯光照在白布上。这就是后来皮影的雏形。

    那天晚上,在黄河渡口的夏家镇上,皮影戏班的锣鼓敲起来,远远近近的人都跑去观看,我也夹在人群中,看到后台的灯光照着舞台上的白布,白布上映着两个皮影,两个皮影在挥刀砍杀,锣鼓家伙敲得异常热闹,唱腔在撕心裂肺地呐喊。一口叙说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白布上看起来只有两个皮影,其实是两军对垒,捉对厮杀。

    接着,我听到舞台后有人在唱:

    再不能习武科场走,

    再不能得众占鳌头。

    再不能去见文武午门首,

    再不能班房会王侯。

    ……

    我听明白了,台上演的是秦腔《斩李广》。《斩李广》里有72句“再不能”,流传千古,在秦地和晋地,人人都知道《斩李广》这出戏。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掌,身后有人喊道:“呆狗,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过头去,惊讶万分,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

    他是菩提。

    我握着菩提的手,菩提也勉强握着我的手,菩提的手指已经松开了,可我还握着他的手,后来他的手轻轻地推开我,我才知趣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的脸上满是惊喜,可菩提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贯的冷漠。也许他对谁都是这样。

    菩提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教堂里吗?”

    突然,人群里传来了喊声:“菩提,菩提,你他娘的死哪里去了?”

    菩提赶紧答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菩提对我说:“我看看谁来了,你绝对想不到。”

    人群里挤出了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脚步生风,她径直来到我们面前,借助着旁边摆瓜子摊的灯光,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杀气腾腾的满脸都是戾气的女人居然就是青儿。

    青儿拧着菩提的耳光,恶狠狠地说道:“你让老娘好找,怎么死这里来了?”

    菩提呲牙咧嘴地告饶说:“老婆大人,快点放手。”

    青儿哼了一声,放开了手。菩提看着满脸怒色的青儿,讨好地指着我说:“你猜猜这是谁?你绝对猜不到。”

    青儿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说道:“知道他是谁又能怎样?”

    菩提赶紧说:“他是呆狗啊。”

    青儿看着我:“呆狗……哪个呆狗?”

    菩提一脸媚笑说:“还能是哪个呆狗?我们马戏团的呆狗。”

    青儿抓着我的手臂,腾腾腾几步走到了瓜子摊的马灯下,她仔细端详着我。在明亮的灯光下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端详,我感觉很不好意思。青儿一把推开了我,对着菩提吼道:“你骗老娘,这哪里会是呆狗?呆狗那崽子肯定早就死了。”

    我对青儿说:“我就是呆狗。”

    青儿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呆狗?那你说说马戏团都有谁?”

    我说:“高树林、树桩、菩提、青儿、小千、小万、翠儿……”突然说道翠儿,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苦。如果我有初恋,翠儿就是我的初恋。尽管我们没有在一起做男女之事,但我们却在一起同床共枕。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和翠儿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每次想起来都无比惆怅和痛惜。

    青儿擂了我一拳,乐哈哈地喊道:“你真是呆狗,真是呆狗,你个小兔崽子,居然长这么大了。”

    菩提看到青儿高兴,就很得意地在旁边陪着笑。

    那天晚上,台上的皮影戏热闹喧天,我们踩着锣鼓声来到了一座村庄。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回头看到戏台子下的灯光闪闪烁烁,就像天空中散落的星星一样。黄河水从遥远的星光下无声流过。

    村庄里很寂静,人们都去看皮影戏了,家家户户院门紧闭。偶尔,会从门缝里传出骡马的响鼻声,和老牛嚼食草料的声音。一只狗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叫出了一连串急促的吠声,后来觉得无趣,也自己停歇了叫声。

    我们走进了一座院子里,推开房门,点亮油灯,房间里的黑暗被昏黄的油灯光次第排开。我看到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炕上铺着花格布床单,炕角摞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房间里有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套茶具,茶具上盖着一块花布,阻挡灰尘落在茶具上。

    翠儿把花布从茶具上取下来,把四个倒扣的茶杯正放在桌面上,对菩提喊道:“烧水去。”

    菩提不满意地嘟囔:“怎么每次都是我烧水?”

    翠儿横眉冷对:“我看你是欠打,去不去?”

    菩提赶紧说:“去,去。”

    菩提瘦小的身影从布门帘后消失了,我看得差点笑出声来。看得出来,菩提和翠儿过起了家庭生活,不过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婚姻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配一个笑的,一个文静的搭配一个吵闹的。

    厨房里响起了风箱踢里啪啦的声音,我坐在方桌的一边,翠儿坐在另一边,他看着我,依然满脸惊异:“你怎么会是呆狗呢?呆狗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想说我见过她,但是想了想,又把溜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翠儿在西安妓院里做姨娘,做姨娘不是光彩的事情,妓院里所有事情都不光彩,我担心说出来会让她难堪。

    我说:“说来话长,这些年我东奔西跑,走了很多地方。哎,翠儿呢?你知道翠儿去了哪里?”

    青儿没有接过我的话,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都去过哪里?”

    我说:“塞外的草原、西北的沙漠、冀北的森林、关外的山岭,我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吃过千般苦,学会了百种把戏。”

    青儿听我说学会了百种把戏,就身子向我的方向凑了凑,问道:“都学了些啥?”

    我说:“相术、千术、窃术、医术……太多了。”

    青儿兴趣更浓了,他问道:“你会相术?那你看看我的手相,人家都说我命犯桃花,这一辈子会有很多男人,你看看是不是?”

    我说:“别相信这些,那都是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装着给你看手相,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把钱从你口袋骗到他口袋。”

    青儿蹙起眉头说:“怎么可能呢?我在窑里的时候……”

    青儿突然住嘴不说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门外,接着说:“你说看相的是骗子,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看相?”

    我说:“因为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一个人的命是什么样子,和他的手长什么样子,屁关系没有的。”

    青儿刚才说的窑里,就是窑子,她突然住口不说,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也就不便追问。

    风箱声停止了,菩提揭开门帘走进来,他说:“水烧开了。”

    青儿没好气地说:“水烧开了,你等老娘泡茶?你没手没脚?”

    菩提尴尬地嘿嘿笑着,从桌子上拿起茶壶说:“我这就去泡,我这就去泡。”

    突然,村道上响起了一声叫喊:“豹子把娃叼走了,豹子把娃叼走了。”

    我呼地站起身,两步跨出了门槛,跑到了大门外。我看到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几十步外也能够看清人影。村道上游动着几十个男人,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拿着铁锨,一个个神情严峻,纷纷问:“豹子呢?豹子去了哪里?”

    有人指着村口说:“豹子刚才从这里跑过去了?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人群闹嚷嚷地追出了村口,我捏捏腰间别着的手枪,发足奔跑,很快就跑在了最前面。

    跑出了两三里地,一道沟壑挡住了脚步。从沟底走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手中抬着一个孩子,孩子浑身是血,有人说:“快找大蓟给娃止血。”有人说:“大蓟不管用,快抬到郎中家。”

    身后的人群追过来,他们认识那群抬着孩子的人,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皮影戏散场后,几个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被豹子叼走了一个。后来,很多人去追,从豹子口中夺下了孩子。

    我知道,野兽叼人,不能换口,如果换口,这个人就没救了。如果后面一直有人追,野兽没时间换口,就被迫丢下这个人,自个逃命。如果没有人追,野兽就会从容换口,第二口咬住喉管,那这个人就没救了。

    我问:“叼人的豹子呢?”

    有人指着沟底说:“跑远了。”

    我听豹子跑远了,就又回到村庄。

    青儿和菩提也都跑出去了,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们也刚刚回到房间里。

    青儿说,这座院子是菩提家的。不久前的一天,他在西安的街头遇到了菩提,菩提就说,跟他回家吧,走江湖是年轻人的事情,现在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居乐业吧。就只是因为这句话,她一下子萌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跟着菩提回到他的家。

    菩提的父母死了好几年了,这座院子就一直荒废着,他们回来后,将院子里丛生的杂草铲除了,将屋顶上破碎的瓦片换掉了,在村外偏远的沟坡开垦了几块地,此后就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这种生活很让人羡慕。

    师父凌光祖曾经说过: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走江湖的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兜里没有俩钱。祖祖辈辈的江湖人留下了这样的遗训。师父凌光祖明知道有这样的遗训,却禁不住钱财的诱惑,最后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人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挣更多的钱吗?住更大的房子吗?坐更好的车子吗?欲望是个无底洞,只要你陷入这个无底洞里,你的欲望就永远也不会满足,你就永远都是匆匆忙忙的,你也就永远都不会幸福。

    一个人,归根到底,只是想寻找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一个人只有当他平静安宁了,他才会感觉到幸福。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这种日子金不换。

    我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这样的幸福?

    那天晚上,菩提和青儿住一间房屋,我住在另外一件房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面薄薄的土墙。

    我想起了当年在马戏团的日子,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我的心像被渔网缠裹着,放在烈日下暴晒。我感觉到疼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隔壁传来了说话声,我听见青儿说:“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咋就嫁给了你?”

    菩提说:“我不是最好的,但我是最合适的。”

    青儿说:“你他妈的就会油嘴滑舌。”

    菩提说:“在马戏团的时候,我就看上你了。你没留意吗?”

    青儿吃吃笑了,她说:“我会留意你?你跟个地老鼠一样,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人家是推开房门走进来,你是从门槛板下面溜进来。你说哪一样能让我看上你?你到现在都还是这个德行,一点也没长高,你看人家呆狗长了多高。”

    菩提说:“那你是看上呆狗了?你是看呆狗长得帅?”

    青儿说:“呆狗这小子,还真没看出来,出落成了这幅模样。”

    菩提又着急地问:“你是看上呆狗了?”

    青儿又吃吃地笑起来:“你放心,看上他我也不会跟着他走。我脑子里尽是他在马戏团的那副样子,头发乱糟糟的,鼻涕挂在嘴唇上,像条狗一样,谁都能使唤他。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接着,我又听到青儿撒娇说:“人家都把第一次给你了,你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你摆明了是不相信人家嘛。”

    菩提赶紧讨好说:“相信,相信,你把第一次给了我,我就对你好一辈子。”

    青儿又问:“你和我是不是第一次,说实话,敢说假话,老娘拗断你的脖子。”

    菩提表白说:“天地良心,我也是第一次。以前我从没有挨过女子的身子。”

    听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

    菩提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和人家小老婆干苟且之事,要不是我,人家都能把他活埋了。青儿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第一次给了高树林那个混蛋。

    青儿真会表演,妓院里的人都有表演的天赋。以前我在妓院里潜伏的时候,亲眼看到妓女冒充处女的过程,他们用棉花蘸着鸽子血,塞进妓女的下身。等到妓女做完那种事情,就会有鸽子血渗出来。还有的是把鸽子血装在猪尿泡里,放进下身。猪尿泡被捅破后,鸽子血就会全部流下来。

    青儿说她是第一次,菩提相信了;菩提说他也是第一次,青儿也相信了。夫妻之间其实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了比知道了更好。人这一生,不能事事都明白。如果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就活得没意义了。难得糊涂,糊涂是福。

    我在菩提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我通过旁敲侧击,终于知道翠儿的死因。

    翠儿是被高树林害死的。翠儿要逃走,离开马戏团,高树林就害死了她,把她埋在树林里。青儿和菩提都不知道翠儿是因为我们才要离开马戏团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和翠儿那些往事。高树林后来被枪毙了。

    翠儿想过的,也只是一种平静的生活。江湖风大浪急,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活。

    三天后,听说黄河开渡了,我决定离开这座村庄。

    临走前,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青儿。没有了翠儿,我把青儿当成了翠儿。我不能照顾翠儿,就一定要把青儿照顾好。

    我想起了在秦岭山中听到的那个故事:一对情人相约在山洞中幽会,男人忘记了这件事,彻夜赌博。天亮后,他才突然想起来,就向着山洞狂奔而去。来到山洞,却发现女人等候了他一夜,已经被冻死了。这个男人悔恨交加,就自杀在女人身边。

    我对翠儿的罪孽,永远也无法救赎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