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说书盲艺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当天黄昏,我们就上路了,赶着十几匹骆驼,骆驼上载着盐巴和茶叶,一路向西。骆驼客有十几个人,除了光头、老当家的,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脸上长满了雀斑,我听见他们都叫他“花面狸”。

    朝天鼻没有去。

    走出张家口,天色越来越暗,光头拍拍一个小个子的肩膀,小个子趴在了路边的草丛中,骆驼队继续前行。

    那个小个子趴在草丛中干什么?我想问,但看到光头和豹子他们都一脸凝重,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到了一座村庄。村庄里一片漆黑,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一样。光头走到村口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两长三短,两长三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光头没有和开门人说一句话,只是向后面招招手,骆驼就一匹接一匹地走了进去。

    看起来这里的人和骆驼客很熟悉,他们尽管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骆驼客熟练地把骆驼拴在院子里的木柱上,走进房间里睡觉。

    我想,骆驼客经常走这条路,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在什么地方住宿,在什么地方吃饭,肯定都有固定的地点。要不然,带着贵重物品,贸然住在陌生的地方,吃在陌生的地方,不是睡梦中丢了脑袋,就是被人麻翻了。

    第一次跟着骆驼客走镖,我有些兴奋,一直睡不着,看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地面的青砖上,一只老鼠跑进了月光里,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突然,门外又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两长三短,两长三短。

    我趴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月光下走来了那个小个子。光头的声音传过来,他问:“有人跟踪吗?”

    小个子说:“没有。”

    光头说:“你去睡觉吧。”

    我只听见光头的声音,然而却看不到光头。我像那只走进月光下的老鼠一样四处张望,然而还是见不到光头。光头在哪里?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看到房檐下的阴影处,有一团黑影在移动,那里蹲着一个人,他揭开盖在身上的草席,走到了月光下,明亮的月光照着他明亮的头颅,我看到那是光头。

    原来光头一直藏在草席下。

    这一路上,戒备真可谓森严。

    我离开窗口,躺在铺着一层稻草的地面上,可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了大半夜,口渴了,记得刚刚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看到墙角有一口水缸,我就推开房门,走过去喝水。

    水缸里有半缸水,上面漂着葫芦锯成的水瓢,我端着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准备用剩下的半瓢水洗脸。

    突然,身后有人说道:“甭洗脸,洗不得的。”

    我回头望去,看不到人影。刚才光头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而现在月亮西斜,照着屋檐下,屋檐下空无一人。这个说话的人到底藏在哪里,我找不到。

    我想知道他藏身的方位,就故意问:“为啥洗不得?”

    那个声音说:“洗不得就洗不得,快睡觉。”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想这可能就是骆驼客布置的暗哨。骆驼客此次出行,目的是为了和响马正面交手,所以一路上格外小心。

    回到房间里,我就睡着了。

    天亮后,骆驼的叫声把我唤醒,我急忙爬起身,看到骆驼客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他们个个脸上布满尘土,头发里夹着草屑,果然每个人都没有洗脸。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洗脸?

    从张家口向西,一路都是戈壁沙漠,骆驼客一路都很紧张,密切注视着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但是,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尽管没有意外,但是大家仍然很紧张。按照江湖上的规则,镖客天亮才走,天黑即歇。而遇到刮风下雨,就不能出行。

    在陕北定边,因为风沙太大,我们歇息了一天。在这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说书盲艺人。陕北是陕西最穷的,三边又是陕北最穷的。三边指的是定边、安边、靖边,三边十年九大旱,走出房子不见天,丫杈树枝盖房子,苞谷糊糊哄娃子……三边这一带树木稀少,连盖房子的木料都没有,庄稼稀少,连让孩子吃饱肚子的粮食都没有。因为贫穷,人们都走了出去,三边的盲人走出去后,都做了说书盲艺人。三边盛产说书盲艺人。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盲艺人在定边城墙下的一间破庙里说书,很多人赶去听。穷困地区的人,再没有任何精神享受,听说书是他们唯一的精神生活方式。

    那天,盲艺人说的是隋唐英烈,他说的是秦琼卖马。秦琼是辅佐李家父子建立大唐的名将,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汉子,盲艺人说他:孝母似专诸,交友赛孟尚,神拳太保,双锏大将,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威震山东半边天。听说书盲艺人这样说,我一下子非常倾慕秦琼,决心这一辈子要做秦琼那样的人。

    我上过私塾学堂,知道专诸和孟尚的故事。吴王夫差还不是吴王,而是吴国公子的时候,准备刺杀堂兄吴王僚,就找到专诸当杀手,而专诸因为母亲在世,迟迟不愿起行。夫差每次宴请专诸,专诸都舍不得吃最好吃的,总是偷偷打包回去孝敬母亲。孟尚就是孟尝君,仗义疏财,好结交朋友,朋友有难,他一定会解囊相助。

    百善孝为先,孝顺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钱财如粪土,能够仗义疏财的人,一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秦琼有非常好的武功,所以他才能处处逢凶化吉。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没有武功怎么行呢?进了镖局,天天都要练功,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练出一身好功夫。

    说完秦琼卖马后,说书摊散了,人们向外走,我在破庙边的墙角处看到了一个象棋摊。摆摊的是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眯缝着双眼,时不时地用长长的指甲梳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面前摆的是一副残局,只有车马炮卒十余个棋子。象棋摊外围了一圈人,人们在叽叽喳喳地指点着,议论着。

    风还在刮着,飞沙走石,不见天日,反正今天不会出去走镖了,我没事可干,就看看这个残棋摊。

    我小时候在私塾学校里跟着先生学过下棋,先生喜欢下棋,可是在村子里找不到对手。农村里都是忙忙碌碌的农夫,天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谁会有闲工夫下棋?所以,先生就显得很落寞,他想在弟子中培养出几个象棋后辈,陪着他度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光。我至今还记得先生房中有一张棋盘,上面写着一首长诗,前面几句是这样写的:“论形势两相当,分彼此各参商。顷刻间化出百计千方,得志纵横任冲击,未雨绸缪且预防。看世情争先好胜似棋忙……”

    那首长诗,当时在私塾学堂的时候,我不理解,但是记住了,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终于参透了它表达的内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为了钱财忙忙碌碌,你争我抢,你骗我,我骗你,岂不和棋局一模一样?

    人生如棋局。

    三绺长须神情很淡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然而我看到他的棋技很一般,他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连输三盘。每输一盘,他就要从口袋里很不情愿地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和他一起下棋的人。

    第四个人和他下棋的时候,他拿起棋子,又准备放下去,但是我看到那是一步错棋,我禁不住叫出声来:“不能放下去。”旁边围观的人立即凑热闹说:“放下去,放下去,落子不悔。”

    和三绺长须下棋的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看了看我,然后悄悄对我说:“看得出来,老哥你是个高手,干脆这样,我们合起来,把这老汉的钱赢光。”

    我看出来了三绺长须是个庸手,已经连输了三盘,而且第四盘眼看着也快要输了。我很想和这个小伙子联手赢走三绺长须的钱,可是转念又一想,不对呀,如果三绺长须真的水平很差,他哪里有胆量摆摊下棋?如果他每天都这样输钱,他何必又摆这样的棋摊?摆棋摊的人不为挣钱,只图送钱,天底下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这个三绺长须,一定是江湖中人。

    我退后一步,背对着他们,装着不再关心棋局,其实我的耳朵高高竖起来,捕捉着那边的任何声音。

    果然时间不长,我就听到了他们在用江湖黑话交谈,而且谈论的是我。

    三绺长须说:“今个水了穴了,只来两三秧子,这秧子不搭腔。”他的意思是说,今天混得不好,只骗了两三个人,而想骗我,我没有进入圈套。

    另一个声音说:“这穷秧子,不是阔秧子。”这个人是穷汉,不是富人。

    三绺长须又说:“找阔秧子,往窑里带点。”找个富人,带到没人的地方下手。

    我终于明白了,三绺长须不是摆残局的,而是江湖上的老月。江湖上,把人贩子叫老渣,把小偷叫老荣,把设局骗钱的叫老月。

    黄昏时分,我回到骆驼客居住的大院里。骆驼都被拴在墙角的木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腾腾地啃着地上的干草,干草与干草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陕北太穷,不但人没有东西吃,就连牲畜都没有草料吃。骆驼吃的,是晒干了的谷子秆。陕北土壤贫瘠,又久旱不雨,不长小麦和稻子,但适宜生长谷子、糜子这种耐旱作物。谷子成熟后,碾碎晒干,就成了小米。糜子成熟后,碾碎晒干,可以蒸成馒头。很多年后,有一部很火的纪录片叫作《舌尖上的中国》,里面有一个绥德老汉,在绥德的街头上叫卖“豆汉馍”。这种馍馍,外面是糜子面,里面是豆沙。

    豹子和骆驼客围坐在窑门前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圈子的中间,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茶杯,茶是那种非常苦味的砖茶,入口极涩,但极为解渴。镖客走镖的规则中,这一路上是不能喝酒的,担心酒醉误事。

    他们正聚在一起说古经。

    光头说:“我十几岁那一年,赶夜路,经过了一片坟地,坟地里传来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像婴儿的哭声。那时候我胆子大,捡了一块石头丢进了坟地里,哭声停止了,我继续向前走。走了不远,觉得那种声音又在后面响起。我走快,那种声音也走快;我走慢,那种声音也走慢。我正走着,突然回过头去,明晃晃的月亮下面,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是,那种声音依然传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

    一个小眼睛的骆驼客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光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吓得撒腿就跑,跑进了一片松树林里。松树林不大,方圆也就三四里,穿过松树林,就是大路,到了大路上,我就不怕了,因为大路通往村庄。可是,那天晚上,我怎么跑,也跑不出那片松树林。松树林里还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阴森森的,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天亮后,一个过路人经过松树林,看到我围着一棵大松树不断兜圈子,就在后面拍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豹子说:“你这是遇到鬼打墙了。我们那里把这种情况叫作挡。”

    光头问:“什么挡?”

    豹子说:“挡,就是鬼挡住了你,你要不是被鬼挡住了,干吗一直走不出松树林?”

    小眼睛说:“很多人都碰到过鬼打墙,你这个很普通,我说说我遇到的一件事情。”

    大家都看着小眼睛,听他讲他的故事。

    小眼睛说:“那一年我十八岁,记得很清楚,是十八岁。我一个人从外婆家回来,天快要黑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子,穿着绿色绸缎衣服,风吹过来呼啦啦的,那身段,那条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女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那女子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就扭屁股呀,甩辫子呀,我那时候正年轻,看到这个骚样,就忍不住上去挑逗,没想到三两句话过后,那个女子就给我抛媚眼,我就抱在了怀里。”

    大家都哈哈笑着,有人问:“干了没有?”

    小眼睛说:“没干。”

    有人说:“你骗谁呀,怎么会不干?”

    小眼睛说:“那种场合,大路上人来人往的,怎么干呀?”

    有人就笑着说:“那还不把人急死了。”

    小眼睛接着说:“我和那个女子走了一段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前面后面都时不时地会有人来。后来,我看到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通往一片灌木丛,女人示意去灌木丛中,我就跟着她去了。可是,刚刚走进灌木丛,就冒出了七八个男人,有人拿着铁锨,有的拿着锄头,他们闹嚷嚷地说,找女人找了好长时间,没想到女人被我拐到了这里。他们拉着我要打,女人替我求饶,他们才罢手。后来,那些人交给我一把铁锨,让我在地上挖坑,不准回头看。我害怕挨打,就低头挖坑。”

    小眼睛说到这里不说了,他睁大了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光芒。有人催促说:“后来呢?后来呢?”

    小眼睛说:“我挖坑,一直挖到了天亮。天亮后,来了一群人,他们责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挖坑。我看到天亮了,胆子也大了,就说了昨晚遇到的恐怖事情。他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齐低头看着我挖出的深坑。我挖出的深坑里,露出了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一个少妇,而来的这些人,都是少妇的家人,他们准备今天给少妇迁坟。”

    有人问:“这么说,你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些拿着农具的男人,都是鬼?”

    小眼睛说:“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禁不住向后面看看,我真担心后面也会出现一个穿着绿色府绸缎衣服的女人。

    大家开始讨论起了鬼,纷纷扬扬地说着鬼的模样,鬼的性情。豹子从烟盒子里捏出了一撮烟末,放在了水烟筒里,呼噜噜吸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见过一回鬼。”

    大家全都不说话了,一起掉转头望着豹子。

    豹子说:“我先说说我一个朋友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这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的名字叫狐子。”

    在遥远的黄土高原上,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地带,突然听到狐子的名字,我一阵心惊,往昔那些在晋北常家大院的情景,历历在目。

    豹子说:“我这位朋友非常机灵,机灵得像狐狸一样,所以就有了狐子的绰号。有一次,狐子在深山中行走,突然下起了大雨,狐子看到前面有一座寺庙,就走了进去避雨。寺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他们两人谈得很投机。”

    小眼睛说:“寺庙里的鬼怪最多了。”

    豹子接着说:“狐子和老和尚谈话到半夜,肚子饿了,老和尚说,你想吃什么,就去厨房里做吧。狐子下床去了厨房,厨房里没有油灯,狐子借助着朦胧的月光在厨房里忙碌,给自己做了一碗汤。喝的时候,他感觉味道不对,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当时狐子没有多想,认为是食材没有淘洗干净。”

    “喝完汤后,狐子睡觉,老和尚也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天亮,他们继续坐在禅房里聊天。突然,门外进来了一个农夫,他一看到老和尚,就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了。狐子觉得很奇怪,就想和老和尚说说这个奇怪的农夫。可是,他一回头,却不见了老和尚。狐子心想:这就奇怪了,刚才明明老和尚就在身边,而且老和尚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不可能身怀绝世武功,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狐子正感到狐疑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狐子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他顺势脱掉衣服,一路狂奔出去。”

    “距离寺庙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村庄,狐子一口气跑进了村庄,向村人说起了自己遇到的事情。村里人说,啊呀,那个老和尚都死了一年多了,你怎么会在昨晚上和他睡在一起呢?”

    骆驼客们都听得惊讶不已,有人说:“啊,死了,狐子是和鬼睡在一起的。”

    豹子接着说:“狐子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他和村子里几个胆子大的人,拿着木棒铁叉回到寺庙里,决定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寺庙里没有老和尚,一个人都没有。狐子来到厨房里,揭开锅,看到铁锅底部沾着一层油腻,和尚不吃荤,铁锅里的油腻是怎么来的?怪不得狐子昨晚喝汤的时候,感觉到有股腥味。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今晚就住在寺庙里,等着鬼出现。”

    “到了夜晚,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哭声嘤嘤不绝,好像含着无限的委屈。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因为他们此前查看寺庙的时候,没有见到女人;这里偏远闭塞,更不可能夜半时分有女人来临。狐子大着胆子问:你哭什么?那个女人说:你给我娘带个话,我来到这里,家里都没人知道。狐子问:你家在哪里?那个女人说:我家在桐树湾,从这里向北走六十里,到了岔路口再向西走二十里就到了,我家门前有棵大桑树。女人说完后,就不再哭了。”

    “天亮后,狐子他们来到隔壁房间门前,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打开过了。他们怀着好奇心,就向北走六十里,向西走二十里,果然有一座村庄叫桐树湾,桐树湾果然有户人家门前就有一棵大桑树,进门一问,这户人家果然有个女儿一年前走失了,但一直不知道去了哪里。”

    “狐子他们又回到了寺庙里,看到这里每处都透着阴森恐怖。后来,他们一把火把寺庙烧了。在废墟上修了一座砖塔,把鬼永远压在砖塔下。此后,再没有鬼怪出现过。”

    我听完后,打了一个寒战。

    小眼睛说:“上面说的是狐子,你还没有说你遇到的鬼。”

    豹子说:“狐子是我在晋北帮最要好的朋友,他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没有在意,觉得他是随口编造的。可是,后来我也遇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我看到大家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豹子说:“有一年,我来到河南固始,住在客栈里,客栈对面就是戏台子。那时候,因为快到年关,客栈里只住了我一个人,老板留下一名小伙计陪着我,也回乡下老家过年了。偌大的客栈,上下几十间房,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睡到夜半的时候,突然听到窗外有声音,就趴在窗口向外望,看到戏台子上灯火通明,有个戏子扮成关公,手舞大刀,唱着:那一日西府里排开宴,小探子上前禀报一言,他言讲颜良文丑前来骂关。我听说这一言皱眉间,我跨马提刀出了关,刀扎颜良马前死,剑刺文丑马后边……”

    “我听到这样唱,就明白唱的是豫剧《关公赴宴》。可是我想不明白,过年时节,大家都忙着准备年货,谁还会有心思来唱戏看戏。我向台下望去,看不清楚,台下一片漆黑。那个戏子唱了很久,才一步三摇走下了戏台子。接着,戏台子两边的汽灯也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因为这场豫剧来得太没有情由了。天亮后,我下楼找到小伙计,问他昨晚听到什么没有,他说他也听到了,吓得要死。我感到奇怪,就走出去问街坊邻居,有一个老人就说,固始县有一个唱关公唱得非常好的戏子,一辈子痴迷《关公赴宴》,后来死在了外地。因为尸体运不回家,就在外地烧化了。然而,此后,只要是逢年过节,这个戏子就会在夜半时分登台演唱《关公赴宴》。”

    小眼睛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是魂灵,这个戏子人虽然烧化了,但魂灵回到了家乡。”

    豹子接着说:“我不相信鬼怪,也不相信魂灵,我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当然更不怕鬼。第二天是除夕,到了夜半,戏子又在戏台子上演唱,戏台子的两边都挂着汽灯。我走出客栈,慢慢走向戏台子。我一走出来,就感到气氛不正常,按说现在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应该热闹非凡,包饺子、放鞭炮,可是,客栈外面是一片黑暗,只有戏台子上的汽灯在风中闪闪烁烁,也只有戏子扮演关公的唱腔在风中飘过来。我走到了戏台子下面,距离那个戏子只有十多米远。那个戏子还在唱着,咿咿呀呀听得非常真切。他的脸上涂着油彩,蹬着靴子,手中拿着大刀,头上戴着翅翎,一板一眼,一举一动,都和戏曲中的关公像极了。那一刻,我分不清他是戏子,还是关公。我正听得入神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演唱,对着我招手……”

    豹子还没有说完,小个子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来了。”

    骆驼客们立即散开,抄起了家伙,有的藏在了墙角下,有的爬上了树枝,还有的爬上了墙头,光头和豹子虚掩上院门,然后一人提着一把刀,站在院门两边。那时候的院门,都是从外向里开,外面的人想要走进来,必须推开院门,而藏在院门后面的人,就刚好被院门遮掩住,可以对走进院门的人发动突然袭击。

    我是上树高手,院门后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花正在开放,满院都是清香。我双手抱着树干,双脚一蹬,三下两下就蹿上了树枝。

    站在树枝上,我看到远处走来了一队骆驼,驼铃叮当,声音清脆,连绵不绝。那队骆驼大概有十几只,骆驼前后都有人护送,暗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们手中的刀片明光闪耀。

    骆驼队从院子门前走过,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行走。他们行走的方向,和我们刚好相反。我们是从东向西行走,他们是从西向东行走。

    驼铃声远去后,我从树上溜下来,看到大家又聚在了一起。小眼睛也从墙头上溜下来了。

    光头说:“一共十五只骆驼,二十个人,从西向东走。”

    小眼睛说:“是的,我一个一个数了,是十五只骆驼,二十个人。”

    我暗暗佩服光头的听力,他藏身在院门后,仅仅凭借听觉,就听出来骆驼和人的具体数量。光头说:“这些是陇西帮的,没有大碍,不会坏我们的事。”

    我问:“陇西帮是什么?干什么的?”

    光头说:“陇西帮和我们一样,都是走镖的,不同的是,我们从张家口向嘉峪关走,他们是从嘉峪关往张家口走。走的路线是一样的,只是方向不一样。”

    西北荒凉,修条路实在不容易,千百年来,很多地方都只有一条路,所以我相信陇西帮肯定和光头他们在路上见过面,要不然,光头怎么会对陇西帮这样熟悉?

    可是,走镖不赶夜路,这是行规。我问:“陇西帮怎么夜晚也在赶路?”

    光头说:“兴许他们送的是紧货,要昼夜兼程。陇西帮能够从西面来,我们就能向西面去。从定边向东,这一路上都比较安全。今晚早点睡觉,天一亮就赶路。”

    当天晚上,我和豹子睡在一张炕上。我睡不着,就问豹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

    豹子说:“哪里有鬼?鬼怪都是人编出来的东西,自己吓唬自己。”

    我问:“那你说你除夕夜那天,遇到的是什么?”

    豹子说:“那是一个票友,在固始乡下,非常喜欢看那个戏子唱《关公赴宴》,戏子死在了外地,他逢年过节,就化装一番,登上戏台子代替戏子唱《关公赴宴》,既祭奠了戏子,又过一把唱戏的瘾。周围人不知道,就胡乱传说戏子的魂灵回来唱戏。”

    我哈哈笑着说:“我也不相信什么鬼魂。人死就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变成了鬼魂?”

    豹子又问:“你走镖这几天,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

    我说:“没有。”

    豹子说:“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响马能够连劫镖局三次镖,如果事先没有周密的计划和布置,不会这样轻易得手。现在,我们在定边,定边距离祁连山只有二三百里,我估计人家响马肯定盯上了我们。”

    我说:“刚才陇西帮从祁连山走过来了,他们的镖没有被劫,那就说明这一路上是安全的。”

    豹子说:“不,不是这样的。陇西帮的镖没有被劫,那正说明不安全,说明响马专门劫的是我们这路镖,不会为难陇西帮。”

    我说:“那怎么办?”

    豹子说:“光头是个好人,他是你三师叔的救命恩人,也救过我们,我们不能不帮他。”

    我努力想了想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突然,我想到了今天在破庙外看到的象棋摊,就向豹子说起了象棋摊的事情,说起了他们用江湖黑话交谈。

    豹子说:“哦,摆残局的是江湖中人。”

    我说:“这些人看起来是老月,设局骗人,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不是这么简单,他们说‘往窑里带’,就是准备实施抢劫。一帮子摆残局的,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豹子说:“有道理。老月只是骗俩零花钱,这些人,我看不是老月,而是老渣。”

    一听说是老渣,我心中立即怒火熊熊,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老渣。我小时候,就是被老渣骗了,带到山洞里,转手卖给了雷彩凤家,而雷彩凤对我百般折磨,不得已,我跑了出来,加入了马戏团,此后流落江湖。

    我说:“他们是老渣,我一定要查清他们的底细。”

    豹子说:“天明就要赶路哩,你还是赶快睡觉吧,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感情是路人。江湖上的败类实在太多了,你管都管不过来。”

    我说:“我别的不管,见了老渣害人不能不管。”

    豹子说:“那你小心,千万不能和人冲突,有事情快点回来通气,我在这里等你。”

    我说:“你放心吧。”

    我走出房门,黑暗处又闪出了小个子,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我出去转一圈,很快就会回来。

    定边县城是个边城,很小,过去这一带是中原民族和匈奴的交界处,我在夜色中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走到了那座破庙前。大街上空无一人,也找不见那群老渣了。

    夜色很平静,四周没有一星灯光,风声也早就停歇了,周围一片静谧。我知道江湖中人一贯喜欢夜间出动,尤其是那些准备干伤天害理事情的。所以,我找到一棵大树,爬上去,这里视野辽阔,几乎可以看清半个县城。

    然而,县城里依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了,半个县城都沐浴在月光的清辉中。我有点心灰意冷,想着明天还要早早赶路走镖,就准备从树上溜下去。突然,我似乎感到一阵风拂面而过,一只巨大的鸟,张开长长的翅翼,从我的头顶掠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