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太医吩咐过的，曹姑姑得的这时疫不能见光。咳咳，娘娘，这病是会染给人的，您还是不要再进去了。”灵舞挣开紫鸳与红菱，在后面赶了上来，急急地劝道。屋子里飘着浓重的腥臊味儿，似乎还混合着些许草药的苦涩，呛得灵舞话没说完便咳了起来。
婉音却连看也未曾再看一眼灵舞，她径直地往前走去，走向屋子中央的那张床铺。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地仿佛在梦里，却又是那般清晰。上一世里，曹姑姑便是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那时候，婉音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上一世里，她就不曾见过曹姑姑最后一面，这一世，难道，她还会重蹈覆辙么？
莲步轻移，婉音隔着床榻上层层的帘幔只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婉音知道，那一定是病入膏肓的曹姑姑。此时此刻，她是活着的，还是，她已经死去了呢？婉音心里突然有些惶恐，她紧张地侧头看了身边的灵舞一眼，却见对方有些胆怯而慌乱地垂下了头。
“唰”地一声，婉音一把拉开床榻上的帘幔，看到躺在被子里的曹姑姑。曹姑姑的面色紫黑，人却瘦弱得脱了相。婉音乍看之下，好悬惊叫出声。她的曹姑姑，那个会用自己的体己给她熬鸡汤补身，那个从许昭仪的棍棒下救出她的曹姑姑，怎么就苍老病弱成这幅样子了呢？
记忆中，自己还是幼时模样，曹姑姑也仿佛永远都不见老似的。平心而论，曹姑姑算不得美，可是，她的表情永远都是那样慈祥，那样柔和，云淡风轻。婉音很早就没有了娘，在她心里，曹姑姑，便是她的娘。可是，仿佛才一夜的功夫，曹姑姑怎么就成了一幅干枯地柴火一般，浑身发出腐臭的味道。
“曹姑姑，曹姑姑。”曹姑姑紧闭双眼，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少有的痛苦表情，婉音看到这情境，被吓坏了。她颤抖着去摇晃曹姑姑的身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曹姑姑，曹姑姑，你醒醒啊，醒醒啊。曹姑姑，我是婉音啊，你的婉音来看你了。”
许是婉音摇晃地动静太大了些。床上躺着的人眉头紧紧地拧了一下，许久，才强撑着睁开了眼睛。曹姑姑看着婉音，眼神迷茫，像是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似的。婉音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执着曹姑姑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摇晃着，“曹姑姑，我是婉音啊，我是你的婉音啊。曹姑姑，你快看看我，快看看我啊，你的婉音，你的婉音来看了。”
曹姑姑的眼睛睁大了些，她看着婉音，半晌，那目光才聚焦到婉音身上，她张着嘴，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道，“婉，婉音，你，娘娘，娘娘，您怎么，怎么来了？”说着她还要支撑着坐起来，可是努力了许久，病弱的身子都没能坐起来。
婉音的泪水大颗大颗的砸在曹姑姑的身上，她扶着曹姑姑，剧烈地摇着头，“曹姑姑，曹姑姑，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呢？”说完，便又是哭，“都怪我，都怪我，没能早些来看您，不然，不然您也不至于病成这样。”说着，婉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忙转过身来，朝身后的紫鸳喊道，“红翡和太医到了么？”
紫鸳看着眼前的曹姑姑，眼圈不由得也红了，“回娘娘，红翡和秦太医已经在外面候了多时了。”
“快，快请进来，让秦太医替曹姑姑诊诊脉。”
“傻孩子。”曹姑姑却挣扎着伸手抓住婉音的袖子，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不，不，姑姑，您等一下，等一下，秦太医是这宫里最好的太医，连太后娘娘都请他去看病的，他一定有办法的，他一定能治好您的。”婉音神情癫狂地站在那里，她控制不住地站在那里大呼小叫着。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婉音，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来，来，你坐，你坐。趁着，趁着还有时间，咱们娘儿俩，再好好说说话！”曹姑姑躺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眼睛里透出固有的慈祥与柔和，“听话，听话，有些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不然，不然我怕，我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婉音听这曹姑姑的话怎么都像遗言，心里也有些慌乱起来，她推拒着说，“姑姑，您别说了，您能长命百岁呢，咱们等您病好了再说吧。”
曹姑姑的手紧紧地拽着婉音的衣襟，眼睛里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婉音，你做了充媛娘娘，便再不听姑姑的话了么？”
婉音看着曹姑姑祈求地目光，痛苦地点了点头，“好，好，我答应您。”说着，她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转过身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等下本宫有事会叫你们的。”
一行人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曹姑姑，便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再无人敢打扰。婉音坐在曹姑姑身边，用手紧紧握着曹姑姑枯瘦的手掌，轻声道，“姑姑，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曹姑姑抬起另外一只手，替婉音擦着眼泪，“婉音，莫哭，莫哭。人老了，终归有一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要替我伤心。”
“姑姑，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的身子能好，能好的。”婉音的额头死死地抵着她和曹姑姑紧紧相握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地滚下来。
曹姑姑轻轻拍着婉音的后背，像慈祥的母亲一般，“好了，孩子，快擦擦眼泪吧。呵呵，都做了娘娘了，还那么爱哭，跟小的时候一样。姑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被安皇后宫里的王公公背回来的。王公公是哑巴，对于你的身世，他自然只字不提。可是，那一夜，太不寻常了，第二日宫外便传来了镇南侯一家被杀的消息。虽然王公公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起，可是，只要稍稍推算，你的身世便不难猜测。我，便一直，便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原没想让你做皇妃的，我原先想着，叫你在这宫里做宫女，到了年岁，你若愿意出宫，便出宫，你若不愿意，以后这掌事姑姑的位子便传给你也就是了。你做了皇妃，又认祖归宗，姑姑替你高兴啊，咳咳，替你高兴！”
婉音看着曹姑姑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心疼地拿了帕子来替曹姑姑拭汗，“姑姑，您别着急，咱慢慢说，慢慢说啊。姑姑，婉音知道，姑姑一向最偏疼婉音的。”往日的情境历历再现，婉音眼中的泪水又翻涌而出。
“是啊，我是偏疼你一些，可是不曾想这样的偏疼却是遭人恨的啊。姑姑处处替你着想，便是阻了她人的路的，这是姑姑有错在先啊。”曹姑姑云淡风轻地笑着，淡淡地说。
婉音这时候已经将曹姑姑的话听懂了七八分，她坐直了身子，恨恨地道，“姑姑，那挨千刀的灵舞都已经将您害到这般田地了，您就不要再替她说话了。”
曹姑姑轻轻摇了摇头，“灵舞这丫头一向沉稳，懂事，也一向做事认真。可是，姑姑待她并不算顶好。她家境不好，想着早些做了掌事姑姑，也好多贴补贴补她那瞎眼老娘和酗酒的哥哥，她，也有她的苦处啊。”曹姑姑叹了一口气，道，“她也算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你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要太跟她计较了，好不好？”
婉音看着曹姑姑哀求的目光，一颗心不由得便软了。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而曹姑姑的眼睛，却像是天上的星斗一般，闪着期待的光芒。婉音轻轻的点了点头，“是，婉音记住了。”
曹姑姑笑了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死了以后，这尚仪局的掌事姑姑便叫灵舞做罢，她终归比红菱那丫头要稳重些，在尚仪局的时间也更长。”曹姑姑看着婉音垂下的头，抬手抚了抚婉音的发，道，“其实，姑姑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只是，只是独独放心不下你。婉音啊，这宫里人事庞杂，从来都是个最干净也最不干净的地方啊。这里的秘密太多，可是又仿佛从来没有秘密。原先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可是，咳咳，可是，可是如今，我怕再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给你听了。你虽说是镇南侯之女，可是在这朝廷里毕竟势单力薄，争不过许昭仪她们的。这新来的皇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难保她会不会对付你，而那宁婕妤，本来便不是个善茬子。”说道这儿，曹姑姑咳了一声，伸手拿起身边的帕子捂在嘴上，再拿开时，素白的帕子上已经一片嫣红。
“姑姑！”婉音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被曹姑姑拉住了，“听我说，这宫里顶顶需要你提防的便是那宁婕妤了。婉音，你要记住，咬人的狗不叫。姑姑在这宫里那么多年了，宁晚晴做的那些事，旁人不知道，我却是一清二楚的。宁家的女人，永远都是最聪明，也是最有耐性的，是你最不能轻视的对手。”
“是，是。姑姑，婉音都记下了，您，您放心吧。”婉音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的声音一时之间都有些哽咽了。
“好，好。婉音，皇上，他毕竟是皇上，他，也终归有他自己的苦衷。你，你要多多体谅他，不要任性，不要使小性子。在这宫里，女人，想要在这里过得平安，过得踏实，还是，还是要靠皇上的恩宠的。咱们不争，可是，可是咱们也不能，不能被皇上给遗忘了，不能像那个惜贵人似的，懂么？”
婉音想到许久不曾见到宣歌，想到宣歌新近与新皇后打得火热的场景，心不由痛得更厉害了。可是，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有点头，拼命的点头，拼命地答应。她说，“好，姑姑，婉音以后再也不使小性子了，再也不了，好不好？”
曹姑姑看着她，目光辽远又迷离，“我的婉音啊，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真可惜，姑姑再也不能陪你了……”
头往旁边一歪，曹姑姑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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