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是事关生意上的酒，他喝完的第二天早上，前一晚的整个过程，必须在脑海里重新走上一遍。也是奇怪，无论他喝了多少，他都能对每个细节回想起来，甚至彼此之间说的每句话，对方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态度，都会一一再次呈现出来，历历在目。他有时候也不想这样，这样让他休息不好，也很累，还会让他偶尔懊悔不迭，但没有办法，他就像患上了强迫症一样的，必须要去做这件事。
一册让常人看来颇为淫秽的西女画，哪成想能治好了白大人多年身体上的顽疾，和救了白大人的性命一样！难道就这么一个物件，就肯让一个堂堂的五品江宁织造，肯放下无比高傲的身段，俯首成了和他周玉无话不谈、称兄道弟的哥们而把酒言欢。白大人视此物为千金不换的奇珍异宝，真是让人感觉是破天荒的事情，就是到现在，周玉还没认为这事儿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周玉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弱点或缺陷，每个人又都在努力的小心翼翼的掖着，藏着。并且这些个脆弱而敏感的地方，也很难被别人发现，也从来不想被别人发现，不管对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聪明还是愚笨。可他的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被你发现了，他就会选择远离你这个人，并且会怀着莫名的不满和愤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尴尬、狼狈的内心平静下来，让自己有安全感。虽然明明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就像一些人稍稍发达了些，就马上和过去的一些朋友、兄弟划清了界限，为什么？因为那些人最明了他那些过往的不堪，和一些令人不齿的经历，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和那些人一刀两断，以防后患。许多曾经的好兄弟就是这么分开的，那就是其中的一个人飞黄腾达了，他的一些过往被别人熟悉和了解，这成了他的心病。
有一种例外，就如一个久病的人，为了得到神医的指点，能给开出药到病除的方子，这时候就不得不对神医敞开胸怀，将自己的病症经历无所不谈，不敢将隐情私瞒半分。因为这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之忧，他知道必须对神医说实话，神医才会给出他一个最佳的治疗方案。而周玉在白郎中眼里，就是治了他这多年顽疾，救了他性命的那个神医。他昨晚说的那些肺腑之言，或许就是对周玉给他的治疗结果的反馈吧。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每一个人都有各自利益的诉求，或想着青史留名，或想着柴米油盐。大的利益成王败寇，小的利益鸡毛蒜皮，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去趋利避害，尽量在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也算是出自于人的本能。人们都在小心谨慎地维持着一个家庭、一个圈子、一个社会利益的平衡，这样的平衡从来没有真正地被打破过。
“东家，您起床了？安徽的王掌柜从昨晚后半夜到的，在西厢房里就一直没合眼，在等您。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也没有说，就是感觉他特别着急的样子。”听见周玉起床的声音，萧武立即就进来禀报。
其实萧武没有说完，王掌柜已经从后面跟了进来，见到周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东家，大事不好了，咱家柜上出大事了。”王掌柜话还没说完，熬得通红的眼睛上已是老泪横流。
周玉连忙走上前去，把王掌柜搀扶起来，惊愕地说：“王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惊慌失措？快，喝杯茶，慢慢说。”
“东家，咱家被骗了，被骗得好苦啊！足足两千包上等的湖丝，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王掌柜沙哑的声音好像是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但周玉听了如同惊天霹雳一般，有些吓傻了。
“王掌柜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谁被骗了？是在你安徽的柜上被骗了？什么样的人骗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周玉恨不得把他心中的所有的疑问，一股脑的都说出来，虽然他也知道此时候最需要的是保持冷静，去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还是忍不住，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了，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东家，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在我的柜上，来了个姓华名春娇的女子，要买一大批上等的七里丝。我信不过她，也做不了这个主张，又不想失去这么大个买卖，就领去见了少东家……”王掌柜现在也稍稍平静了些，他忙将这件事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周玉听。
“那后来呢？那女子把货拉到了安徽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周玉急切地追问。
“路上走走停停，货拉到了安徽之后，已是将近子夜时分了。先前已经说好了车板子上交货付款的，但是那女子十分的热情，说大家一路劳顿，先吃饭休息一下再说。人家的好意我和伙计们也不好拒绝。她把我们领到了一个离她染坊较远，但档次很高的一个酒楼吃饭，伙计们确实也是累了饿了，都喝了一些酒，又都狼吞虎咽的吃了饭食。哪成想大家吃完喝完，都躺在那里不省人事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都横七竖八的躺在了酒楼的外面，身上还感觉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子力气”。王掌柜在努力地回忆着那晚的可怕经过。周玉和萧武两人听得也是脸上不约而同地都淌下了冷汗。
“那后来又怎样？”
“后来我带着两个身体还算健壮的伙计，连忙去那女子染坊那边看货物。东家，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十几匹骡马被拴在了树上，车和车上的丝都没了！我又马上进到那个染坊里盘问打听，人家说根本没这么个姓华的东家，更没有这么个姓华的女东家。我问他们，那怎么看起来你们那么熟悉呢？他们说这个女子前个把月来，说要加工织染一批蚕丝，几番来回，价格也没有谈拢。终于前些日子谈妥了，她说拉来，哪成想昨天晚上忽然变卦了，来了一大波子人带来了新的骡马换上车，没打招呼就又把蚕丝拉走了，至于拉到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这才如梦方醒，看来是真的被骗了。人家知道了被骗的事，还告诉我，之所以骗咱的人家换了骡马，怕老马识途，暴露了他们的踪迹。东家，我真是老了不中用啊，给你惹了这么个天大的祸端，我真该死啊……”王东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说到此处，已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瀡瀡的，又不敢放开声哭。
“好了，王掌柜，此时不是你讨罪过的时候，再说都是逆子自作的主张，你只是不应该货物到了地方，那么不小心，轻易的就上了人家的当，不管不顾地就离开了货物。可是，这之后你去没去上衙门告官？”周玉尽量压制着内心的焦躁和火气继续问。
“我去了，可当地的县丞说这事他们管不了，事体太大人手不够，让我去上一级的府衙去找。我也去知府那里去找了，但知府说这事县丞绥靖一方，属于地方上出现的事应该还是去找县丞。我又折返回去找县丞，县丞耐不过我的苦苦哀求，将案子暂时接了下来，告诉我回去听信儿，但说了不知道什么时日这案子能破得了，短则半年，长则三五年都是正常的事，有可能一辈子也破不了这案子。办完这事，我派伙计赶快回家知会少东家，我打探得东家的消息，我就连忙赶到您这，请您的主意来了，还有，我私下听人说，这事当地的县丞事先是得了好处的，否则大半夜的城门怎么就能轻易破例就给开了呢？东家，你说这事怎么办啊？”
“王掌柜，看来这些贼人是策划的周密详细之后才对我周家下手的啊！你现下去休息吧，我有事我再叫你。”周玉听到这里，反而更冷静了下来。他隐约感觉到儿子和王掌柜陷入了一个天大的阴谋之中，这背后就是冲他周玉来的，是冲他整个周家来的！这不是几个简简单单的江湖骗子临时起意所为。可他周家到底是得罪谁了呢？这是要多大的仇恨，至于这么精心筹划，做出这么大的动响？这明显着是要他倾家荡产啊！
萧武一直在旁边听着，他见周玉在房间里来回快速地绕着圈子，脸上愁云密布，苦不堪言的神色。“东家，听您这意思，是有歹人暗中作祟。既然官府不为我们做主，我们也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是啊，看来这些歹人能量不小啊，他们能打通官府做事就一定是有来头的。我们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啊？”周玉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无可奈何地应付着萧武的话。
“东家，这件事让我试试吧，我即刻动身行走一趟，或许能有个眉目。”萧武又是很平淡的说，让人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差别。
“你？武儿啊，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怎么能行啊？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贼人已躲了起来，你纵有十八般武艺满身子力气也使不上啊。这事你不用开解我，我再想想办法”。
“东家，我还是走一趟，我也只是试试，成不成再说。”萧武还是坚持着。
“武儿啊，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没少出力，但这事你帮不上忙。”
“但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到周家的吗？”萧武问。
“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不是摊上了人命官司躲到我这来的吗？我知道你要感谢我好心收留了你，急着要报恩，但这事你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快别说了，让我静一静。”周玉话上已经显得不耐烦了，挥了挥手，示意让萧武退下。
周玉这次来南京，要办的事情刚刚有了些眉目，就出了这么天大的事情。要知道这两千包蚕丝价值将近六十多万两的银子，这个被骗去的数字，纵使周玉有家财万贯，也是万万承担不了的，这六十万两银子如果找不回来，周玉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被骗去的丝真的要是找不回来了，损失无法弥补不说，这朝廷的评议还参不参加？参加，手里已经没有朝廷要采购的生丝库存了，一个月里到哪里再能凑得上朝廷要采购的五千包七里丝？即使有五千包丝等着你去买，自己还哪能凑得出那么多的银两呢？
要是这生丝一直没有着落，一旦朝廷的评议自家还被取上了头筹，到时候按期交不上货，这全家老小的性命可就堪忧啊！可要是这评议不参加，也真是可惜了，事情已经千辛万苦做到了这步田地，人，该求的都求了，银子，该花的也都花了！再说，这多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么轻易地错过了，下半辈子，也再难碰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