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素，等我回来，我会娶你的。”

    “沉素，朝堂之上，永远没有朋友和亲人。我觉得很累，我不喜欢这样拘束，这样抑郁的生活。我希望有一天，长曕可以同沉素一起，过着心素如简的日子。”他笑着，“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再一次从梦里醒来，他笑着的容颜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老了，却也不停地回忆着从前还年轻的时候。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忘记他。不管是他的薄情寡义还是他的情深似海，我没有一刻是忘记了的。

    曕，我想你了。

    犹记得，还是十数年前，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一座座玉宇琼楼，带我看遍京都亮丽风景。殊不知，他这个人，才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美最亮丽的风景。

    好几次，有好几次梦醒时分，我都会难过得捶墙大哭，只因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遗憾，再也不能够得到弥补。我一直挚爱的人啊，我在这样的高位受着高处不胜寒的孤独，爱着不该爱的人，我的心，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受着良心的谴责和自制后的煎熬。而这份煎熬，在类似这样的午夜梦回的时刻，尤为清晰。

    只是在这份难以遏制的煎熬里，我仍能够记得，那年，你说你会回来娶我。

    曕，你知道么？

    我还守着那些成片成片的绣球花，等你归来。等你来娶我的时候，我要抛出无数的绣球来。我是这样想着的，你看，那时候的我，只要想到终有一日能够嫁给你，是有多么的欣喜。

    曕，那么多年啊，我无时无刻，是不在想你的。

    那年，绣球花一直在开，我记得你是在那一年的夏末离开的。离开前你曾经说，要我等你回来。

    曕，你始终是我心中的那个美好的曕。

    我的记忆越飘越远，回到那年青烟袅袅，翠柳如幄的时候。你同我说起，你愿只愿这一生心素如简，人淡如菊。你也说，你厌恶朝政倾轧之风，也厌恶波诡云谲的谋生路，你甚至厌恶着你这个宁王的身份。你希望过着平淡的生活，只同我一人在一起。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与世无争，平平淡淡，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这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可是，你离开后，我却再也不能够等你了。

    我为家族所累，而不得不进宫侍君。曕，我有多不甘，又有多不敢，你可曾知晓明白？

    我不甘就这样同你分离，也不敢告知于你。

    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

    你终是回来了，我没有等到你。可是你那时候说，这一次，换我来等你。

    可是啊，后来，后来承舒出现了。

    她带着一切的美好，带着你殷切希望里的那种美好出现。你也就此再也不爱我了。

    曕，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

    在宫里的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你不是不知道的，是不是？整个宫廷，就像是一个大染缸，无论你是多么纯洁的人，只要进来了，就必然会被污染，直至你自己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黑了心，瞎了眼之后，也就不存在什么纯洁不纯洁了。

    可是，承舒却不同。她与旁人都不一样，她那样美好，美好得连我都有些嫉妒。

    她让我一直引以为依靠的你，彻底抛弃了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毅然决然地投进了朝廷斗争当中，这个时候，我的心已经彻彻底底地冷却。也因此，将我原来所剩无几的真心抹灭。

    在此之前，我庆幸你从未参与过皇权之争。而此时此刻，继而代替的，则是我疯狂的报复。

    我恨极了她的纯良与温柔，因此，我开始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我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位，在旁人眼里，我是宠冠六宫。

    殊不知，我枕边一眼，胜过他在朝堂之上的千言万语。若是当时的他知道的话，不晓得，会不会恨极了我。

    可是，他不晓得。

    我借他的手扶持自己的势力，他因为对我的歉疚亦是竭尽所能地帮我得成夙愿。

    而我，一朝夙愿得成，他便为了死去的林承舒发了疯。

    他联合晋王爷朋扇朝堂，使得一时之间朝廷动荡不安，而天下也呈现二分之势，犄角之数。

    我无奈，他起兵造反。而狡兔死，走狗烹。

    他败了，败在了爱情里头。

    他没有反抗，只是一笑：“我以为只要帮你得成所愿，你就会放过承舒，原来是我错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上去拥抱着他。

    我沉默片刻后笑着说：“你早知道我心有怨怼，却不晓得会是这样的深。”

    我笑着放开他：“你知道么？曕，我这样的辛苦，全然是拜你所赐。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们，对你们的怨恨，反而与日俱增。”

    宫廷生活这般压抑，使我快要忘记，从前的我，是如何美好的了。

    那几年，我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如今的我，都开始痛恨起当年的我自己。

    “曕，我还是在等着你，可是你却不肯再回头来了。”我低头一叹，“从长庆十三年九月十二那日起，你这个人，都不再是属于我的了。你这样爱她，只因为她纯洁如斯。可是，曕，你忘了么？我也曾经美好过，如今我会变成这样，只不过是太过渴求你的疼爱而已。”

    他没有说话，而我笑着看他：“你不要怪我狠毒，我这一切争夺的手段，不过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终于肯说出实话来了，沉素。”他终于绽出一个笑，“你也终究还是爱我的。”

    他就这样死在我的怀里，因为在我来之前他已经饮了御赐鸩酒。

    我笑着抱住他倾倒的身躯，语气温软：“是，我对你说了实话。”

    但是，就是在刚才，我决定要隐瞒一个大实话。而且，这件事情，我打算谁也不告诉。

    其实，林承舒没有死。

    她活得好好的。

    她的孩子也好好的。

    那个孩子，就是后来我的儿子。

    这件事，我决定一辈子都放在心里，不去说，也不去做。只当它是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一直被我隐瞒地很好。

    直到，她的出现。

    玄真大了，而我有时候也觉得力不从心了。

    林嫣然的出现，我至今还不晓得是福是祸。

    她那样聪明睿智，是可以帮助玄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而她的这番聪明睿智，倘或用错了地方，也是件要去人命的东西。

    她长得很像承舒。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所以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那个时候，我决定要好好保护她。

    我瞒了你一辈子，你到死也不晓得林承舒在何处。

    其实，她离我们很近。永巷的尽头，辞寿宫的最北阁，便是她日日夜夜所处的地方。

    她和我们，都处于同一个地方。也都共同享受着美好。

    可是，终究我们还是不同的。

    曕，你晓得么？

    自从林嫣然出现了之后，我越来越喜欢思念你了。

    曕，我想，当年，我是真的错了。

    承舒当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自请居于冷宫，撇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看不清楚她的想法，更不晓得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下来，以至于让你意气用事而死在了我的怀里。

    曕，我根本就不想要进宫，我也不是为了皇上若有似无的宠爱而发狂。我只是伤心，只是失望而已。

    因为，从前承舒所拥有的一切美好，我也都有过。

    你我之间，居然成了这般模样。

    我仍然记得当初我们一起看过崇岭的旭阳初升，一起看过东黎的暮色四合，你我之间，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我们曾经是那样得要好，只是因为爱情败给了时间败给了距离，也败给了不成文的礼仪。

    每当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梦见的你，总是温润如玉的样子。

    也许我从前看到的一句话是对的，书上说过，梦到好时方需醒。可你，是我一生的美梦啊。

    你最后留给我的那封书信，我并不敢留。我只能够看着它被一寸寸火苗吞噬，成为灰烬。

    但是你的话，我永志不忘。

    “沉素，若是能够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能够遇见你。也还是希望能够遇见承舒。因为她很像你，也让我懂得，原来我最爱的人，还是你。我知道你最后过得不好，也知道你因为我的缘故而一直都过得不开心，但是，你是我最心爱的人，我不愿意你伤心。所以我倾尽一切来为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以我爱着承舒的名义来爱着你。沉素，我想，你也不曾有过一刻的忘怀罢？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想要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只和你一个人。沉素，沉素，沉素。我唤你那么多声，只因为我只有在梦里才能够与你靠近。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如花的笑靥。我也没有忘记，你是那样的美好，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如今的你。沉素，只要你还是你，我就开心。”

    风吹进窗子里，冻得我一阵哆嗦，修明进来为我添衣裳，而我则是笑着，因为想起了那最后一句：“沉素，因为你，我懂得了爱。希望你，也是如此。心素如简，沉之若素。你永为吾爱。”

    他最后还爱着我，还爱着这样不堪的我。

    也告诉我，让我学会心素如简。可是，我如何能够这样呢？

    失去了他，我如何还能够做到心素如简。

    我受着心魔与病魔的双重折磨，却不觉得有多可怜。我只是觉得开心，由内心而起的开心，因为，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曕，我成为太后，虽则享受万人敬仰，但是我很孤独。我很想你，曕。

    曕，假若时光能够重来一次，但望你我，不会是如今这样子。来日黄泉相见，怕是无门无路……

    我这一生，没有你的陪伴，也还是过来了，波澜不惊。但是，曕，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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