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吾卿: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的说:“君上明察,左庶长可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然从来不是君上也。”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便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杂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便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便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赵亢和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和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县的私斗罪犯也纷纷押解到郿县。一时间,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与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的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草滩帐篷外竟是生意兴隆。尤其是外国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窜。孟西白三族在秦国树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也个个不是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的来来去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使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是他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的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的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书简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个专门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员们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的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当日午后,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的旷野。第二道命令,便是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全县所有村正和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第五道是秘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随着使者的快马飞驰,秦国朝野又弥漫出浓厚的惊恐、疑惑和各种猜测。有人说,天候不祥,左庶长要大开杀戒了。有人说,犯罪的主谋都是富人,还不是杀几个穷人完事。更有人说,左庶长收了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人犯们一个也没事儿。国府内外安静如常,国君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会议事,好象秦国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栎阳的上层贵族们则保持着矜持的沉默,对变法,对郿县发生的一切都缄口不言,看看平静的国府,相互报以高深莫测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县小小的城堡活似一个大蒸笼。中夜时分,卫鞅走出书房,唤出景监车英,三骑快马出城,在渭水草滩反复巡视。遍野蛙鸣淹没了他们的指点议论,直到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在遥远的西天变小变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便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人们从打开的四座城门涌出,奔过吊桥,争先恐后的向渭水草滩汇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嚎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的赶来。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单列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们却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铁甲骑士之内,七百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则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村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来活祭。”
卫鞅:“命令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的哭泣着。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秦国新左庶长连这点儿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得无情!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与无情,竟全然不是人们原先议论想象的那么软弱,竟敢摆这么大的法场!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杆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面色煞白。最头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和二十六个村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长们村正们。他们都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抖动。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在战场厮杀过,为秦国流过血拼过命。直到昨天,他们还对晚年的生命充满了希望,相信栎阳会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国绝不会对孟西白这样的老秦人和穆公时期的戎狄老移民大开杀戒,不相信一个魏国的中庶子能在秦国颠倒乾坤。
此刻,当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他们才第一次感到了这种叫做“法”的东西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权力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勾时,他们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的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照民谚说,人活五十,不算夭寿。而今六十岁已过,死有何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法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只听“噗”的一声,尖利的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孟天仪的尸体便挺挺的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竟然冲动的跟着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喊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声,那是圈外人犯亲属们的祭奠。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的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
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有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
法场的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竟是谁也不敢议论。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命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
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
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的“啊——”了一声,就象在梦魇中惊恐的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的进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儿迅速弥漫,人们恶心呕吐,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了。
五、哑巴武士做了贴身护卫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便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郿县大刑场朝野震惊,他却没有去郿县,也没有离开栎阳。一个月里,他没有会见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他的静处不动,用意很深。一则,他要和这场空前的大刑杀保持表面上的距离,以防万一出现不测,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则,他要看一看,没有他的出面,卫鞅处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三则,他要仔细掂掂,秦国民众对改变旧制实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变法还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则,他要给朝野一个印象,没有卫鞅在栎阳,国君不会对国事发出任何命令。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栎阳的宗室贵族元老勋臣们对他的意图纷纷猜测,疑惑不定,延迟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层骚乱。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崇尚权谋机变,胜利是唯一的目标。关键时刻制造扑朔迷离的局面,从而迷惑潜在的敌人,是度过危机的高明谋略。但是,制造扑朔迷离的权力拥有者自己却需要极度的清醒,绝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雾之中。归根结底,政治的胜负是需要实力较量的。秦孝公在一个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预防卫鞅不可能抵挡的那种普遍动乱。他用短剑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种颜色,在秦国大图上反复摆置,预想出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动乱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种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噢?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笑笑。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吧。”说着指着一个石墩,“坐吧,比草席凉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来。
卫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么?”
“没事儿。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的事儿吧。”
卫鞅喝了一盏茶,便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和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接受”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确实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斜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而动荡。”
秦孝公长吁一声:“国人庶民好办,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笑笑,“只要民众稳定,拥戴新法,宗室庙堂的作祟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见得?”
“国家之根本在民众,国家之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就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做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内的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是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让所有的民众都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俩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的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儿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吧。”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长史回来,就说我出去办点事儿。”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巴?”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巴。”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呢。”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呢。”两人同声大笑,“铛”的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吧?”
侯嬴:“对,受人之托嘛。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的。”
卫鞅惊喜的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丝,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盼能早日赴栎阳与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抬头道:“侯兄,上次我已带信,请小妹过来的……”
侯嬴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神。”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我看,明年夏秋时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来了。”
卫鞅点点头:“那时,变法当可以立于不败了。来,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去看了大法场……我想到了一件事儿,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迭迭。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的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呢。”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巴?”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再说。”
俩人各自大饮了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便感慨的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
有一天,他来到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却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侯,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农,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嬴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拴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评点挑选。侯嬴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
侯嬴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肥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过往贵族纷纷涌进帐篷,侯嬴也跟了进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象石头一样啦,食量大,力气大,足足顶半头水牛啦!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的啦。”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着女人的胸部高声吆喝,“列位再看这母货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啦!”说着便掀开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丰满修长的大腿和浑圆雪白的屁股,啧啧赞赏,“来,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后上下由着主人,保你乖得象一只母狗啦!”说话间气喘吁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问周围,“如何?够味儿啦?”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呢?有何长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宝货啦!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啦。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啦,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嬴看着,觉得心里老大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
两个月后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人喊声。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的茶田里,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正在从背后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的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
侯嬴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嬴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去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那里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嬴到魏国去?”男子沉重的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客官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当为客官做牛做马。”侯嬴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嬴定保荆南无忧。”
夫妇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象一块石头。侯嬴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嬴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嬴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卫鞅思忖有顷,“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是专门训练剑道高手的。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这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就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战争,消灭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就是非攻院的习武弟子,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的是,墨家纪律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国家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是学问,而是实力。你说,这样一个团体,岂能仅仅将他当作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白姑娘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吧,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的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团体,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儿呢。”
卫鞅大笑:“好吧,将荆南请来吧。”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胀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的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得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的坏人。”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卫鞅认真的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
六、两样老古董:井田和奴隶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当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这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那时侯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了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于是就有人说,那时侯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为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侯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如何能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气——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蛰伏传统,却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因为在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农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许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动起来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颁布后的骚动和怨气,这次要平静许多,但却也深刻了许多。人们从渭水法场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的拥戴变法了。春夏间甚嚣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的是兴奋和忐忑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的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
废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变法的中心环节,也是变法成败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从八月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国府各官署的吏员在左庶长府穿梭般出出进进,信使探马流星般往返于栎阳和各郡县之间。卫鞅的书房彻夜灯光。国事厅里,景监带着文吏班子昼夜连轴转。面对这千古大变,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隶,是两样老古董。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到春秋战国,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华夏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诸侯国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这两样老古董,得先说说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那时侯,华夏大地是洪水时代,气候湿热,百川横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无目标的相互冲击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旋涡。遍地汪洋,人们仓皇的逃离茅屋、城堡和土窑,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树林中去。农耕、放牧、制陶和狩猎的土地,全部沦为水乡泽国。如果不能驯服洪水,整个华夏大地上的先民就会倒退回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与林间百兽争生存。幸运的是,当时的部落联盟首领是伟大的舜帝,他没有被洪水吓退,而是决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担负起治水的使命。禹,是一个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治水天才。他抛弃了祖祖辈辈“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发明了“疏导水流,尽入大海”的伟大方法。他说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领,请他们的族人自带干粮干肉,和他一同疏导洪水。十三年栉风沐雨,三过家门而不入,禹的两条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治水的民众也死伤了千千万万,终于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伟大业绩人人传诵,人们都叫他大禹。这时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们争相拥戴的首领。大禹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国号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显露出来。洪水夹带泥土,填平了沟沟壑壑,冲积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无边,平平展展。人们从山林中走出来,争相占领肥美的土地,厮杀拼打,乱得不可收拾。可是,大禹是第一个国家元首,坚定果敢,没有在混乱和争夺面前退缩,而是决意建立一种能使人们和谐共处的耕作秩序。他发明了一种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广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将土地划成无数个“井”字型的大方块,每八家一“井”,中间一块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种,收获物上缴国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们每天清晨前来打水,顺便就在井边交换剩余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围,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村,十村一社,人们在平展展的田野里组成了互不侵犯的村村社社。那时侯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冲积平原划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够当时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时侯,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的努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然而也有抢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规矩,仍在依靠暴力杀戮,抢夺其他部族井田里的粮食、牲畜和财产。大禹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部族首领),公开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队,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从此,井田制真正站稳了脚跟。
有一点要清楚,平民农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国有私耕”。《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国王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没收平民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在平民犯罪时,更是理所当然的没收田产,甚至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处置权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种的井田,永远不可能象真正的私有财产那样转让和继承,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
井田制还有一个孪生的制度,就是奴隶制。
那时侯,国王、诸侯(部族首领)和大小族长,都拥有大片土地,这就是私家井田。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是比平民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领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国王、诸侯和族长,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全部上缴土地的主人。国王和大大小小的诸侯、族长及其家人,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自由农夫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私家井田的劳动者,就是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豪族主人(领主)的“奴籍”之中。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主人的井田里无偿劳作。奴隶耕作的私家井田与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没有公田。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隶农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所占有的土地数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后来,私家井田渐渐的获得了国王认可,被称为“封地”,也就是封赐给贵族的个人土地。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隶农),是奴隶制的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和家庭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属及穷困沦落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这种奴隶是奴隶制的次要部分,一直延续到公元二十世纪初期,不是这里的话题。
又经过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东周七八百年,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的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这时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夺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地主势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新兴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便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存在方式自然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新兴地主要创造出私家政权的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的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就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变成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则,天下便不能安宁。
这种大争夺导致了长期的大动荡,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许多有识之士便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的主张恢复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数百年,为此不懈呼吁。道家的老子也提出了“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返古主张,事实上也赞同恢复井田制。
新出现的地主贵族和法家人物,却极力反对回到古老的井田制时代。他们主张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建立一种更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使新地主依靠财富自由扩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这就是“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
可是,说归说,吵归吵,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却只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种的井田和魏国的公室井田上实施了“田得买卖”,废除了封地隶农。对魏国境内举足轻重的旧贵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着封地(私家井田)和隶农。其他象楚国、齐国、韩国、赵国或多或少的变法,都没有超过魏国的限度。燕国和秦国两个老牌诸侯国,更是没有对旧的田制以任何触动。剩余的三十多个小诸侯国,更谈不上废除井田制了。
事实是,直到秦国变法,井田制事实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真正的彻底的废除。
而今,卫鞅要在秦国彻底废除井田制,随之必然结束隶农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动?如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养尊处优的贵族们的惶恐不安?
七、白氏老族长搬动了大靠山
事情还是从郿县生出来的。这次是白氏家族领的头儿。
说起白氏家族,在栎阳做将军的白缙一支是嫡系正宗。但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却很少,只有三百余口。在秦献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县,人口逾万,整整二十三个大村。秦献公东迁栎阳,将眉县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迁往东部一半,形成了“西白”与“东白”,其他两族也一样。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传统最为勇武厚重,在秦军中有许多中下级将领和军吏,老秦人甚至流传有“无白不成军”的说法。另一方面,白氏家族又很擅长农耕,对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禀赋。有人说,白氏家族是农神后稷的传人,天生的种田人。无论在郿县,还是在秦东,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发生了和土地耕耘有关的大事,历来离不开白氏家族的参与。
旁系白氏家族有两个族长,一个是“西白”的白龙,一个是“东白”的白虎。年轻时候,白龙白虎都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长。在秦献公时期,和魏国争夺龙门要塞的激战中,白龙断了一条右臂,白虎断了一条左腿,不得不离开军旅。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俩人竟然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白龙处事狡黠精细,白虎则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恶斗,白龙大不以为然,说是“挺着脖子往刀口上送,张着大嘴往风头上呛”,不主张和新法令硬上。结果虽然拗不过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众的嚷嚷,派出了一百来人参与“作战”,但却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没有去。虽然当时大大得罪了两族人众,但在渭水大法场后,孟族和西乞族的老族长都在法场上悔悟自杀,唯一留下来的白龙,便赢得了族人极好的口碑,隐隐然成了郿县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但是,白龙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当初,他不主张和戎狄移民械斗,并不是拥戴新法,而是觉得风头不对。渭水大法场之后,他感到新法太得严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废除井田封地,他无论如何是忍不住了。
这得说说井田制的废除方法。
井田制下,农户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里,分散居住,遥遥相望,才有所谓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说。官府所谓的“村”,指的只是一个治理区域,而没有集中的居住地。废除井田则要来一番大折腾。首先,农户(不管是自由民还是依附隶农)要从井田里搬出来,在不能耕种的山坡或荒滩集中盖房子居住。一拆一迁一盖,对农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来的庄基地和原来的田界以及原来的车道、毛渠道,都要开垦出来合并成耕田一并分配,合起来叫“开阡陌”。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谷场都很大,占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间,地界很宽很高,几乎和小路一样,也占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占地的是纵横田间的车道。春秋和战国初期的战争是车战,战车又是农家自造(每十户或更多,出一辆战车)。所以在田野里必须留出战车道路。更有大规模车战碾出的道路和毁坏的田野。这些又占去了许多良田。如今要农人搬出田野,以村为单元集中居住,将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的渠道统统开垦出来,变为良田重新分配。这样,一方面是节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庄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国的土地资源便大大丰富起来。但是这一拆一迁、集中成村、开垦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财力大折腾,引出的利害冲突可当真不少。
白氏家族的不满,尚不在这些表面冲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乡闾之间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村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了自己的什么,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他们都是殷实的老族农家,寻常农户在拆迁搬家中的艰难对他们并不构成威胁,也伤不了他们的元气。白氏家族的不满,不在寻常农家的这些琐碎担忧,而在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自由民,向来被秦国公室当作“国人”对待,其地位本来就与依附隶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在孟西白三族中,惟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传统做法——太子一旦明确,无论其年长年幼,都有一块储君封地。这种封地与权臣豪族的领地不同,一则,农家庶民不改变原来的自由民身份或隶农身份(豪族领地的农人一律是依附隶农),譬如白氏家族被确定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显赫的自由民;二则,太子对封地民众只有象征性的治权。也就是说,既不象豪族领地那样的完全治权,也不象寻常土地那样完全归郡县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县封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个,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导农耕和收缴赋税。三则,太子封地享有许多农人不可企及的特权。最简单的一点,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证太子封地的农田浇灌。如果县令执行不力,或有与封地抢水之类的事端发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会立即上报太子府,给予严厉惩治。夏天抢水与戎狄移民械斗时,白龙其所以比较冷静迟缓,也是因为白氏家族从来没有感受到缺水对他们的威胁。
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必须对国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这样一来,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这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斜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家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要成为白氏家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带着族中一个识得字的先生,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呀?”将到栎阳,细长胡须的先生小心翼翼的问。
“多嘴。到时候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细胡须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
“老族长,”细胡须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的白将军?”
白龙默默的摇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长啊,请稍待。”便匆匆进门去了。细胡须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简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细胡须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的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带他去见总管吧,公孙师正在讲书呢。”公孙贾却笑道:“既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吧,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让他进来吧。公孙师无须回避,也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年前初封地时的“赐封”晋见,那时太子才六岁。白龙只知道太子叫嬴驷,是新任国君的唯一的儿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礼仪性的晋见,白龙已经对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龙的第一感觉是太子不象个年仅六岁的孩童,他举止得体,说话清楚,竟然还问了白氏家族的人口、地亩和收成年景。白龙事后感慨万端,直说:“龙种就是龙种!”就因了这特殊的好感,白龙在每年两次上缴五谷赋税时,都要给太子特备一份少年王子准定喜欢的礼物,或是一张良弓与一壶好箭,或是一只上好猎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锋利匕首,太子高兴得直说,“白老族长好!”。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好象有了一种忘年的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象。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没有变吧?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直是天地之别,就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呵,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呢。”
“屈指五年,太子却是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哪。”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吧,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也让人觉得实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晋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须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披风,暖和得紧呢。”话音落点,细胡须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治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真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一番,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端的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吧。”太子高兴的笑起来,“好!我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长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竟是难得。”白龙长吁一声,只是低头不语。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老族长啊,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长分了几多好田?”
“对呀,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却不料老白龙“噢——”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那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只有十二岁的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老族长啊,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吧,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也吃不了恁多粮食呢。”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咱老秦人,谁个儿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点儿物事?老朽所哭,为的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却是为何?”太子惊讶,脸竟骤然胀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一时心迷,竟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的。”
“啊?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么?公孙师,我如何不知道?”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秦国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的站着,一时竟没有话说。
白龙却是痛心疾首,“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么?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么?”
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却是一言不发。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长,本太子没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也一样可怜哪。”老白龙泪流满面。
“那是增加封地的事,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就这样,老白龙扛着太子这把“尚坊剑”回到了郿县,召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的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点儿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的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的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一个卫鞅又能如何?
八、渭水刑场竟对大臣贵族开杀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赵亢本想在秦国变法中大大作为一番,治好郿县,为儒家名士争点儿面子,免得天下人说只有法家能变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场,使他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夜里睡觉,梦中老是刀光鲜血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悚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一个月下来,他觉得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惧,对变法的热烈情怀竟渐渐由陌生而冷漠起来,不知不觉的对“仁政”,对“小国寡民”的闲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之情。赵亢开始后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后悔贸然卷入变法,对兄长赵良选择的稷下学宫倒是分外怀念了。然则,如何退却?能向国君上书,诉说自己的害怕和后悔?那岂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复思虑,赵亢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先拖上一段时日,然后以有病为理由上书告退,万一国君不允,就请左迁做个清庙文官,脱离变法,日后再徐徐图之。心意一定,赵亢对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来,公事派给几个县吏去做,自己整日价在书房里埋头不出。谁想就在这时候郿县出事了!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的决断。赵亢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得团团乱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白乡。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白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色的问起事情的起因,白龙却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白龙干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的大法场?”白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血,再多流点儿,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逼,便软语相求,让白龙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白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白龙不办。这是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白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一拱手,“告辞。”
一出白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阳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的事。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日,却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卫鞅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他倒是会觉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但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来,他倒确实没有想到。太子才十二岁,一个公室贵族的少年储君,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着?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
卫鞅感到不解的是,事发三天,郿县令赵亢如何不见动静?上次争水械斗,赵亢虽然未做直接处置,却也立时飞马赶来禀报请命,这次却如何声息不闻?难道赵亢正在断然处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禀报不成?反复思忖,卫鞅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赵亢虽知之不深,却也有一种基本的判断。初见赵亢,他就觉得此人聪敏热烈,闪烁的目光中却总是透出一种谨慎和优柔,对争水械斗事件的处置,也确实证明此人缺乏杀伐决断。指望他去撞击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这样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么,赵亢作为县令,究竟在做何事?为何对他这个总摄国政推行变法的左庶长没有个交代?
这时候,景监轻轻走进来,说赵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晋见了国君,君上请左庶长立即到国府去。卫鞅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好笑。这个赵亢,径直找到太子,岂非将事情搅得更复杂?让国君储君都搅进来,国家没有了一种超然于冲突之外的力量,岂能保持最终的稳定?看来,这个赵亢还真是个有几分呆气的儒生。
卫鞅没有停留,立即策马赶往国府。
秦孝公已经听完太子和赵亢的陈述,冷若冰霜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最生气的是太子嬴驷,稚气未脱,竟然鼻涕眼泪的请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还要将孟西白三族全部扩大进来。还有那个秦国的贤士县令赵亢,非但不反对,竟然也主张保留太子封地,以稳定老秦人之心。这算得个变法县令么?还有一层,既然是县令推行变法,为何不向左庶长府禀报政事,却径直找到太子和国君这里来?变法大事,政出多门,全无秩序,岂非大乱?一个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个鼻孔出气,合起来添乱!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还是咬咬牙强忍住自己,若没有赵亢这个县令在当面,他可能早已经对太子大发雷霆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直到卫鞅进得书房,秦孝公始终面如寒霜的肃然端坐,一言不发。太子和赵亢站立两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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