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吧。”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他们,千万不要来咸阳,让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们的……荆南,去吧。”
“噢嗬——!”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便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的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便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么物事啊?”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象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毋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吧,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他没处躲藏啊!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啊。”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便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看你倒蛮气派的,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让你住不住?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蚕?作茧自缚?却缚得心里塌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的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竟然出奇的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的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再也没有时间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第一缕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沓沓游荡的赤风驹仰天嘶鸣,冲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马颈,“赤风驹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却急得何来啊?”赤风驹蹭着商鞅,兀自长鸣不已。蓦然,商鞅听到一阵隐隐雷声,分明是有马队疾驰而来!商鞅笑道:“好,我们走,看看何人来了?”翻身上马,赤风驹长嘶一声,大展四蹄飞向咸阳。
片刻之间,便见前方尘土大起,黑旗招展,显然是大军上道。赤风驹奋力飞驰,作势要越过大军侧翼。商鞅却紧急勒缰,赤风驹奋力长嘶,在大道中间人立起来,硬生生停住!几乎同时,迎面马队也在一阵尖锐的号声中骤然勒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当先却是宫门右将与一个面具人!
右将遥遥拱手,“禀报商君,末将奉命行事,实有难言之隐,容我于商君说明……”
黑纱蒙面者大喝:“无须多言!奉国君手令缉拿罪犯,商鞅还不下马受缚!”
商鞅哈哈大笑,扬鞭直指,“公孙贾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孙贾咬牙切齿,“商鞅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公孙贾何以不配?”
“公孙贾,你逃刑残民,流言惑国,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亵渎秦国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马当道,白衣飘飘,将士们看得一片肃然。
公孙贾嘶声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使右将与骑士们一阵惊讶骚动,马队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后退几步,将公孙贾一个人撩在了商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你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竟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却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右将军,来吧。”
五、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的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却平静得出奇,她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让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就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竟平静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傻话,娘自有安排的。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天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父亲!”儿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岭啊,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强?父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一点儿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儿饭,就收拾吧。”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两个时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来,干了。”白雪一饮而尽。
荆南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咳!”的一声,慨然饮干。
子岭望着母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娘,儿第一次饮酒,竟是为娘饯行。娘,一定回来找我,别忘了。”便壮士般豪爽的饮干了一爵。
白雪猛然转过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岭,娘会来找你的,不会忘记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饮了吧。”
梅姑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爵,“姐姐,我,饮了……”猛然干尽,却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搂住梅姑,拍着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经过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声,断然道:“姐姐,荆南护送子岭足矣。梅姑要跟着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别小孩子一般,你还有许多事呢。看吧,我给你开了一个单,一件件办吧。我会回来的,啊。荆南,我知道你对梅姑的心意,本来上次你随他来,我就要说开的,惜乎错过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记住了?”
荆南“咳!”的一声,扑倒在地叩头不止……白雪又将梅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梅姑终于点了点头。
饭后,白雪将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个包袱对子岭道:“好儿子,这是父亲和娘给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时候她会给你的,啊。”
“娘……”子岭郑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倘若能见父亲,告诉他,儿子以为父亲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岭,好儿子!”白雪紧紧抱住儿子。
回到山庄,白雪吩咐两个仆人守住庄园,等候侯嬴前来。又做了一番细致的准备,暮色将临,她跨上那匹早已经准备好的塞外骏马,出了崤山向安邑飞驰而去。
安邑虽然不再是魏国国都,但商业传统依旧,昼夜不关城门。白雪四更时分到得安邑,进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刚刚盘点完本月收支,准备休憩,忽见白雪风尘仆仆而来,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将白雪请到密室说话。白雪饮了两盅茶,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开门见山道:“侯兄,卫鞅出事了。”侯嬴大惊,“何事?”白雪平静的将荆南到崤山的事说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阳。静远山庄交给你了。”
对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对白雪与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静,内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坚定,劝告是没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断然道:“静远山庄先放下,我与你一起去咸阳。”白雪摇摇头。侯嬴慨然道:“卫鞅也是我的好友,将我侯嬴当义士。朋友有难,岂可袖手旁观?姑娘莫得多言,我去准备。”说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侯嬴备得一辆轻便的双马轺车前来,说白雪骑马时间太长了,执意要她乘车。白雪无暇争执,便跳上轺车一试,果然轻灵自如,便不再说话。匆匆用过一餐,天亮时分,白雪轻车,侯嬴快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请先行一步,我要到灵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雾笼罩的灵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马一鞭,飞驰而去。
灵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苍翠,山泉淙淙,终年长青,幽静异常。白雪将轺车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转过一个大弯,便见一座陵园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走进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见——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铜尊,尊盖弹开,将一尊清酒缓缓洒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声,“父亲母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祭奠你们。岁月长长,秋风年年,女儿再也不能为父母扫墓祭拜了……女儿要去找自己的归宿了。若人有生死轮回,女儿来生再侍奉父母了……父亲母亲,你们安息吧,女儿去了……”
倏忽间,一阵清风在墓前打着旋儿,绕着白雪竟似依依不舍……白雪忍不住满腔痛楚,张开双手揽风扑倒,放声痛哭。
太阳爬上山巅,灵山的晨雾秋霜散了,洒满了柔柔的阳光。
白雪终于依依起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这时的咸阳,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气氛。
嬴驷听了宫门右将的禀报,看了公孙贾的头颅,竟半天没有说话——商於郡守县令无一执行秘密手令,竟还发生了百姓聚众拥戴商鞅作乱?商鞅既逃,却又自动就缚,竟丝毫没有面见自己陈述冤情的请求;三千骑士在商鞅杀公孙贾时非但无动于衷,竟还有些喝彩庆幸……所有这些,都使嬴驷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觉得对商鞅一定要谨慎处置,绝不能造次。
他宣来长史,连下三道紧急密令:第一,即刻将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阳国狱,严禁私下刑讯。第二,不许对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问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孙贾被杀事秘而不宣,立即将“公孙贾”交廷尉府以逃刑论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关官署,不许通告国人。
嬴驷要稳住局面。只有先稳住局面,才能谈得上如何处置商鞅,否则,国狱里的商鞅还得放出来。而稳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绝不能触动对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员百姓,若以秦国新法的“连坐”论罪,无异于火上浇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员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乱的地步,就只能徉装不知。
但是,这三道密令一下,咸阳的世族元老却大为不满。他们为公孙贾被杀一片愤怒,更为不对“同谋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挚与甘龙密商一夜,同时开始了两方面动作。一是将商鞅被缉拿的消息广为散布,诱发乱势,使国君不得不依靠世族旧臣;二是联络世族元老聚会朝堂,请将商鞅及其党羽斩草除根!
商鞅被缉拿的消息一传开,立即激起了轩然大波。
在终南山的莹玉听得惊讯,顿时昏了过去!悠悠醒来,本想告知母后与她同回咸阳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愤激伤情撑持不住……愣怔良久,抛下几个堪舆方士,孤身连夜赶回了咸阳。
莹玉直冲深宫,却被宫门右将带一排甲士拦住。
“如何?连我也要杀了么?”莹玉冷笑。
“禀报公主,国君严令,惟独不许公主进宫。”右将拦在当道。
莹玉愤然大叫,“嬴驷!你如此卑鄙,何以为君?!”疯了般突然夺过右将手中长剑,挥剑向里冲去!右将一声尖吼,挺胸挡在中央。训练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锵然伸出长矛,架在右将与莹玉之间。莹玉本来在流产后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此刻悲愤难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白玉阶上,头上冒出汩汩鲜血……
甲士惊慌大乱,右将连忙抱起公主登上轺车,直驶太医院。太医连忙抢救,莹玉醒来睁开眼睛,却奋力站起,踉踉跄跄的冲了出去!太医令吓得大叫,“车!快!车!”
一名甲士迅速赶来一辆轺车,将莹玉扶上车,“公主去哪里?我来驾车!”
莹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芜的后圆山亭下独自饮酒,默默沉思。多年闭门不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枯坐,许多时候竟能从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时候思绪纷飞,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就那样木然枯坐,犹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终于使他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看到了冷酷无情的商鞅下狱。按照他的预想,他不准备出面,只准备隐藏在背后观察谋划。因为他的目标很简单——公开处死薄情寡义的商鞅,一雪心头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随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驷突然间的秘密造访,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为深远的东西,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套谋划便不可遏止的涌流出来,既给了嬴驷强有力的支撑,也使他看到了补偿自己命运的希望——与嬴驷结盟,除掉商鞅,铲除世族,称霸天下,完成秦国第二步大业!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国家栋梁,当年与孝公商鞅同心变法,大刀阔斧的为商鞅扫清道路,毫无怨言的将左庶长大权与兵权一起让给了商鞅。在嬴虔内心,他也要做秦国强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诚热血,辅助自己的弟弟与商鞅。他在军队与公族中的威望与他出类拔萃的猛将天赋,都使他成为秦国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万万没有想到,商鞅会对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为永远垂着面纱的怪物!他冷静沉思了这么多年,始终对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不能饶恕。虽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谁都知道那是为了让出左庶长位置而给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对甘龙公孙贾的蔑视遏制甚或是威慑,更是商鞅清楚的。太子犯法,处置公孙贾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老师,而且确实是给太子灌输复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将嬴虔从“太子事件”中摘出来,几乎是任何人无可非议的。只要商鞅出面讲清楚,国人无怨,新法无损,弟弟秦孝公更不会异想天开的坚持刑治于他。可是商鞅偏偏以稳定国人、刑名相合为理由,坚持将他与公孙贾这样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终生无法消解的奇耻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禀性与雄猛武功,加上对他忠心无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杀商鞅绝非难事。然则,嬴虔毕竟是个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国变法是不可逆转的潮流,自己纵然有满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国最需要商鞅的时候寻仇生乱。他是公族嫡系,秦国的兴衰荣辱,就是嬴氏的兴衰荣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国的变法成就了,秦国的根基稳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该清算的仇恨也到时候了。可是,要将三大难题——除掉商鞅、铲除世族、推进霸业全部圆满解决,需要十分的谨慎,需要高明的谋略。在这一方面,他极赞赏嬴驷,做得很到火候。最近这三道密令就稳妥周密之极,与他的想法完全暗合!这几天,世族元老们沉不住气了,出来走动了,散布消息,联络贵胄,一片兴奋忙碌。嬴虔相信这个侄儿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一定要要稳住心神,将计就计——世族元老的愤然躁动,对民众同情商鞅是一种制衡;民众的愤然怒火,又是将来铲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层的压力除掉商鞅,再用民众的压力铲除世族!这就是嬴虔与嬴驷胸有胜算的奥妙所在。
这一切纷至沓来的思绪,都在那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汹涌澎湃……
突然,前院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与愤激的喊声,“谁敢拦我,剑下立死!”
女人声音?谁有如此胆量?对了,莹玉!
仆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公主闯进来了,拦,拦不住!”
“谁让你们拦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训斥。
话音落点,头上包扎着白布的莹玉,发疯一般的冲了进来,手中长剑直指山上石亭,“大兄!我,我现下还可以叫你大兄。你说,你们为什么抓了商君?为什么?!”
嬴虔没有说话,走下石亭站在荒草丛中,“小妹,应该由国君来回答你。”
“嬴驷?他不敢见我!”莹玉声色俱厉。
“那么我告诉你,有人具名告发商鞅,蛊惑庶民,谋逆作乱。”
“一派胡言!商鞅谋反,还有你们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军,三不要封邑,四还要退隐,这样的人如何谋逆?你们的鬼话,骗得了何人?!” 莹玉气愤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当知一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不要闹了,没有用的。”
“好!你说得好。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莹玉大笑间猛然咬牙切齿,“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没有你,嬴驷不敢颠倒乾坤!对么?你说!”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着。
莹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纱——二十年来,嬴虔那张被割掉鼻子的狰狞变形的脸第一次显漏出来!“让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脸一般邪恶!”
嬴虔纹丝未动,冷冷道:“这张脸,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莹玉猛然扬手,狠狠打了嬴虔一个响亮的耳光!
嬴虔依旧默默站着,石雕般木然。
莹玉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一声尖叫,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又闻脚步匆匆,却是老总管来到后园禀报:国君派内侍传命,请嬴虔立即进宫。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内侍的垂帘篷车就走了。到得宫中,方知是六国特使不约而同的赶到了咸阳,强烈要求秦国杀掉商鞅以泻天下公愤!嬴驷感到受制于六国而为,未免屈辱,便征询伯父,此事当如何处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与嬴驷一阵低语。嬴驷恍然大悟,立即下书,明日举行朝会,公议紧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正殿举行嬴驷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几乎所有有资格走进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来了,最显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们也都来了。老太师甘龙、太庙令杜挚、咸阳孟坼、白缙、西弧等多年称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齐齐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没有来,传出的消息说是病了。在权力结构中举足轻重的郡守县令,也是一个未到,就连位置最重要的咸阳令王轼也没能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个引人注目处,在黑色的秦国臣子群中,陆续夹杂了几位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外国人,他们就是紧急赶赴秦国的六国特使。秦国传统,向来不在朝臣议事时会见使者。今日朝会,六国特使竟一下子全来了,不能不说是一桩怪异之事,一时间竟惹来议论纷纷。
正在内侍高宣秦公驾到,群臣禁声的时刻,殿外疾步匆匆,国尉车英戎装甲胄大步进殿,径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员们不禁侧目,惊讶这远在北地郡的车英如何恰恰在此时赶回?他一来,孟西白等将军的份量岂不顿时减弱?谁知参拜大礼刚刚行完,两名护卫军吏竟然抬着一张竹榻进了大殿!众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来了!他奋然下榻,坐到了仅仅在老太师甘龙之下的第二位!
嬴驷平静如常,关切笑道:“上大夫,病体康复了?”
“臣病体事小,秦国命运事大。臣,不敢不来。”景监面色苍白的喘息着。
“国尉,何时还都的啊?”嬴驷同样的微笑。
“臣方才赶回。北地郡战事,臣已安排妥当。”车英没有说破北地郡本无战事。
嬴驷也没有再问,肃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会。今日首朝,一则与诸位臣工相见,二则接受六国特使国书。因郡守县令未到咸阳,今日朝会不议国事。”
司礼大臣高宣:“六国特使递交国书——,魏国——!”
红色官服的魏国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参见秦公!”将一卷国书交到司礼大臣手中,转递到嬴驷案头。
嬴驷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师,今入秦国,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声道:“一则,本使代魏王恭贺秦公即位大喜。二则,本使代魏王转述,魏国朝野请秦国杀商鞅以谢天下!否则,六国结盟,秦国将自食其果。”
其他五国使者异口同声,“我国皆然!杀商鞅以谢天下!”
嬴驷脸色阴沉,尚未开口,国尉车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国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国政!还当今日秦国做二十年前之秦国么?老秦人一腔热血,十万锐士,怕甚六国结盟?!请国公下令,赶出六国使者!”
太庙令杜挚却站了出来,“臣启国公,六国之言,大可不睬。然则商鞅之罪,不可不论。日前商鞅伏法之际,尚大逆无道,竟在军前公然诛杀元老大臣公孙贾。此等淫威,千古罕见!领军将官纵容首逆,三千骑士坐视滥杀,实为情理难容。臣请论商鞅斩刑。领军将官并旁观骑士一体连坐!”
此言一出,另开话题,殿中顿时哗然。白缙站起高声道:“商鞅谋逆作乱于商於,滥杀世族于变法,开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杀商鞅,天理何在?!”
老态龙钟的甘龙颤巍巍站了起来,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愤之相,他艰难的躬身做礼,突然放声痛哭,嘶哑苍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惨的飘荡着。嬴驷不悦道:“老太师有话便说,何以如此失态?”甘龙骤然收住哭声,“臣启国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当处极刑也!”
“请老太师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龙感慨唏嘘,字斟句酌,分外庄重,“其一,谋逆作乱。其二,蛊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贵族,动摇国脉根基。其六,无视先君,欺凌国公。其七,任用私人,结党乱政。其八,军前私刑,蔑视国法。其九,私调大军,威胁咸阳。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恶不赦,岂容此等人于天地间招摇过市?!”
殿中一片沉寂。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世族元老们也是惊骇莫名!他们将商鞅恨得咬牙切齿,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个“谋逆”也是睁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经不起认真追究。可是,素来以“大儒”自诩的老甘龙竟然一口气数出商鞅的“十大罪状”!除了“谋逆作乱”一条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状竟还真象那么回事儿,从施政到治学,从变法到用人,从公务到私情,无一遗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条,一下子就将商鞅打入了卑鄙龌龊的宵小之徒,竟还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惊肉跳!
这种罗织之能当真是老辣刻骨,几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魏国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 ,颇具书生气,遇上能将“白”说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兴味盎然,要和对方较劲儿。当初惠施说“马有三耳”,能者大哗,惠施竟和这些人论战了三天三夜!“白马非马”、“鸡三足”的命题也一气被激发了出来。今日做特使来到秦国,竟然在朝会上遇见了如此特异老能,顿时兴致勃发,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前辈,足下以为,重婚非婚,不当做罪。何也?婚为一,重婚为另一,重婚与婚,婚与重婚,本为两端,名实相异。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则非婚。前辈以为然否?”
甘龙正在沉迷的品尝“十大罪状”的惊人效果,自感块垒稍消,通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红衫胖子,满口绕辞儿使人茫然如堕烟雾。甘龙讲究儒家正道,素来不苟言笑,眼见此人伶牙利齿,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拗口突兀之辞,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气攻心,愤然大喝:“竖子何许人也?竟敢搅闹国事?!”
“前辈差矣。竖子非人,人非竖子,竖子与人,焉能并称?如同国事非事,事非国事。亦如前辈非人,人非前辈。名实不清,焉得论理?然否?”惠施认真应对,全然不以为忤,与甘龙的愤激恰成滑稽对照。
肃杀的殿堂突然爆发出轰嗡大笑,深居简出的元老们笑得最为畅快。
甘龙气得浑身哆嗦,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了太师席上!
殿堂顿时骚动。有人涌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师,有人高喊太医,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犹未尽连连咳嗽……惟有嬴驷平静淡漠得没有看见一般,大袖一挥,“散去朝会。”起身径自去了。 车英走到景监面前低语几句,扶起景监出了大殿,登车直驶商君府。
昔日车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萧瑟,门前空旷无人,院中黄叶飘零,秋风吹过,倍显凄伤。走进第三进,景监车英二人顿时愣怔——庭院中跪满了仆人侍女,人人饮泣,个个憔悴!
“家老,缘何如此?”景监急问。
“上大夫!国尉……”老总管一见二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竟是泣不成声。
车英忙问莹玉的贴身侍女。侍女哭诉说,公主将自己关在寝室已经两夜三天了,不许任何人进去……车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门,“公主,我乃车英!快开门!”
屋中却是悄无声息。
“车英,撞门!”景监话音落点,车英肩膀猛力一撞,门闩咣当断开!
两人冲进寝室,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白发如雪的红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着,面前墙上挂着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画像!
“公主……”车英哭喊一声,跪到莹玉面前。美丽的莹玉公主已经枯瘦如柴,空洞干枯的眼睛却大大的睁着,苍白的面容覆盖着雪白的散发,气息奄奄,行将自殁……车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监急道:“车英,去我家!”
到得景监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见莹玉的惨烈之象,竟是悲声大放。景监忙吩咐十六岁的女儿给莹玉炖了一鼎浓浓的羊羹。令狐强忍悲伤,亲自给莹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着莹玉昏昏睡去。景监和车英泪眼相对,商议如何安置莹玉?车英说,送到终南山老太后那里去养息。景监说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连公主也保不住。最后,俩人商定相机探监,征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莹玉终于醒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云阳国狱……我,要见他……”
景监二话没说,让车英和妻子令狐守着公主,自己匆匆到宫中去了。嬴驷没有阻拦,而且让景监给商君带去了两坛他最喜欢的赵酒,同时命景监责令狱吏善待商君,否则杀无赦。景监回到府中,和车英准备了一番,便要出发。令狐却坚持要亲自看护莹玉,景监想了想,便让妻子和莹玉同坐了那辆垂帘篷车。车英见景监病体衰弱,坚执让景监乘坐轺车,他自己带领二十名骑士队护卫。
出得咸阳北门,上了高高的咸阳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余里,进入了泾水中游的山地,便见遥遥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云阳国狱。
这里有一条小河流,从东北深山流来,曲曲折折飘若柔云,老百姓便叫她云溪。云溪在中山流入泾水,与泾水形成一个夹角地带,水草丰茂,林木葱茏。夹角云溪的北岸有一个老秦人的农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为云阳 。秦献公时,都城栎阳太小,不宜建造牢狱,秦人的半个关中又面临魏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关押罪犯也有危险。建造在陇西后方倒是安全,却又距离都城太远,给执法带来很大不便。几经查勘,堪舆家便选中了距离栎阳二百多里的泾水山区。这里距离关中平原很近,虽非南山那样的崇山峻岭,却也是黄土地带罕见的一片岩石山区,地形险要,易于看守关押。堪舆家们说,云阳山势威峻,水流凛冽,暗合法刑肃杀之秋德,宜于建造牢狱。于是,三年之后这里便有了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军营。那时侯,犯人大多罚为各种苦役(包括军队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仆役),需要关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员、世族、国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狱本身不需要很大,却要求坚固险峻,能够有效防止劫狱。所以,秦国只有这一座监狱——云阳国狱。除了管理牢狱的一百多名狱吏狱卒,牢狱外的峡谷出口,还有一个千夫长率领的五百名甲士经年驻守。这支“军队”很特殊,名义隶属廷尉府,但却只听国君号令。没有国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国狱,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车英前行,到得小军营前向千夫长出示了嬴驷的令箭。一行车马便穿过营地中间的车道,驶到了城堡门前。这座城堡没有任何标志,箭楼极高而窄小异常,城墙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闪着青森森的石光。门前没有任何岗哨守护,石门紧紧关闭,就象一座废弃的古堡。
军营千夫长已经随后赶到,向高高的小箭楼“嗖儿——!”的射上一支响箭。
小箭楼的望孔中探出一个半身人头,高喝:“出示令箭——!”
车英举起黑色令箭,一扬手“嗖!”的飞向了望孔。半身人准确的一把抄住。有顷,厚重的城门轧轧启动,只开了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的一道细缝。景监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卫士拿了酒坛,车英抱了一只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过了狭窄的门缝。
刚刚进去,身后硕大的石门就轧轧关闭了。
城堡中没有阳光,幽暗一片。一个狱吏迎了上来,恭谨问了各人官职姓名与探视何人等。听说是探视商君,立即命两名狱卒用软架抬了公主,将三人曲曲折折的领到城堡最深处的一座独立石屋前。打开门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扑鼻冲来!景监呛得连连咳嗽。又走过长长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见粗大的铁栅栏。
“景监?”铁栅栏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和一阵当啷啷的铁链声。
“商君——!”景监车英喊出一声,顿时泪如泉涌。
狱吏打开铁栅栏,向众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个月,商鞅的胡须已经连鬓而起,瘦削苍白,除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让人简直不敢相认!商鞅看见被抬进来的白发妻子,俯身端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却只是扑簌簌的涌流……此情此景,无须解释,屋中人尽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莹玉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抚着商鞅的面颊,“夫君……苦,苦了你啊!莹玉无能,生为公主,连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气咽住,竟又昏了过去!
商鞅大急,铁链一扬,“锵!”的一声便将一只酒坛的脖颈齐齐切断,双手抱起酒坛咕咚咚猛喝一阵,顿时面色涨红!他将莹玉的身体平放在草席上,轻声道:“你们在门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监三人退到门外甬道,却都紧张的望着牢房内不敢出声。
幽暗之中,依稀可见商鞅轻轻松开莹玉的裙带,盘坐在三尺开外,两手平推而出,一片隐隐白气便覆盖了莹玉全身。白气渐渐变浓,莹玉脸上变红泛出细汗。商鞅又将莹玉两脚搁在自己腿上,两掌贴住她的两只脚心。片刻之间,便见莹玉头上冒出一股隐隐可见的黑气,渐渐的越来越淡……商鞅头上大汗淋漓,顾不得擦拭,又退出两三尺外,长吁一声,平静的遥遥抚摩莹玉全身。仿佛有一种轻柔超然而又具有渗透性的物事进入莹玉体内,她面色渐渐红润了,脸上犹如婴儿般恬淡,显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闭目喘息,脸上红潮退尽,苍白得虚脱了一般,片刻养神后,向门外轻声道:“进来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关切的看着地上的莹玉。商鞅疲惫的笑了,“没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经快要疯了……我用老师的昏眠秘术,总算将他救了过来。她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现下将她抬到院中,找块太阳地让她暖睡。”
令狐哽咽着答应一声,叫来两名狱卒用软架抬出莹玉。狱吏将她们领到唯一的一块阳光角落,还拿来一块干净的棉被。令狐给莹玉盖上,守在旁边竟哭得泪人儿一般。
牢房内车英问:“商君,公主该当到何处养息?”
商鞅:“莹玉之根本是养息心神,淡出悲伤。唯有玄奇能帮助莹玉养心。想办法送到玄奇那里去吧。将来转告莹玉:不要自责,我很高兴自己的生命彻底溶进了秦国;如果她是我,她也会如此的。”
车英、景监粗重的一声叹息,只有含泪点头。
“景监、车英,我们三人从变法开始就是一体,情逾同胞手足。你俩谨记,至少两年内不能辞官。维护新法,国君还要借重你们。”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景监面色更加苍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监已经心灰意冷,提出退隐。既然商君如此叮嘱,景监自当为维护新法撑持下去。”
车英忿忿然道:“为拿商君,国君煞费苦心。软禁王轼,支开公主,困住上大夫,虚假军情调我离都。前日朝会,又装聋作哑,纵容六国特使。凡此种种,令人寒心,车英实在无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维护新法大局,车英亦当与上大夫共同撑持了。”
见商鞅目询,景监便将前日朝会的情景说了一番。商鞅思忖点头,“国君有他的成算预谋。他是有意让六国特使施加压力,便于对我处置。将来一旦腾出手来,他就会以‘六国合谋,逼杀商鞅’为由,对东方师出有名。莫得担心,国君对山东六国绝不会手软,对世族元老也绝不会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岂有他哉?”
景监:“倒也是……甘龙被惠施气得吐血,他竟不闻不问。”
车英:“虽则如此,也忒过阴险歹毒,难成大器。”
商鞅笑了,“车英啊,权力功业如战场,历来不以德行操守论人。我也说过,大仁不仁。只要他坚持新法、铲除世族、力争统一,就有大德大操。错杀功臣,小德之过也,无失大德。”
景监慨然叹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难,天下何堪?”
“啊,别如此说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为了名节大业。设若新法失败,商鞅还有几多价值?老甘龙肯定要恶狠狠说,以身沽名,心逆而险!” 商鞅不禁一阵大笑。
景监车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商鞅恍然道:“车英啊,我们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剑,荆南不用了,还在我府中。莹玉醒来后你取将出来,还给嬴虔,那剑对他还是有大用场的。”
“好吧。”车英答应了。
景监肃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瞒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监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释然笑道:“何须每件事都让我知晓?”
景监:“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长史,便与书吏们辑录商君之治国言论,整理成篇,分类抄写。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誊清在羊皮纸上。今日带来,请商君浏览斧正,以使商君之学流传后世。”说罢,打开带来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齐的羊皮大书。
商鞅一阵惊愕,又深深感动了。要知道,自辞官不成大难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无法继续完成只写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听景监一说,连忙打开景监递过的目录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 垦令第二 去强第三 说民第四算地第五 开塞第六 壹言第七 错法第八战法第九 立本第十 兵守十一 靳令十二修权十三 徕民十四 刑约十五 画策十六境内十七 弱民十八 御盗十九 外内二十君臣二一 禁使二二 慎法二三 定份二四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却鞅一大心志,鞅此生无憾矣!”
景监连忙扶住商鞅,“份内之事,还请商君过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写的那几篇,农战、赏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几章莹玉收藏着,找她拿出来补上吧……我可能没有时间逐一订正了,景兄相机斟酌吧。”
景监含泪道:“此书就叫《商君书》,商君以为如何?”
商鞅点头微笑,“来,我三人共干一碗,以示庆贺!”
车英提起酒坛斟满三个大陶碗,三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天色将晚,景监车英方才依依不舍的含泪离开。出得国狱,与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阳,否则触景生情,她会再次发生危险。于是便议定由车英带领十名卫士,直接护送公主去陈仓河谷找玄奇。令狐坚持要护持公主同去,车英却担心景监病体,再三劝住令狐。两队人马在暮色中分道扬镳,景监夫妇向了东南,车英一队向了西南。
这天,咸阳城发生了惊人的事件——国人聚众数万,在咸阳宫广场为商君请命!关中百姓也陆续涌来咸阳,请命人海不断扩大,官府束手无策!
入夜,嬴驷来到宫中最高的望楼上向广场了望。但见朦胧月色中,万千人头涌动,哄哄嗡嗡的人声犹如隐隐海潮。请命的白色大布仿佛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摇飞动!时而有人愤激的高声陈情,不断引来阵阵高呼,“为商君请命!”“还我商君!”“变法无罪!”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此声势的庶民请命,在战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嬴驷倒没有惊慌恐惧,但却实实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为的就是稳住民心,谁想还是引来了如此声势浩浩的国人请命,真有些不可思议!嬴驷相信,除了商君功业威望的感召,这里一定还有一种力量在蓄意煽动推波助澜。这种力量不是别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国间谍,他们明里坚请杀商鞅以谢天下,暗里却传播流言,鼓动庶民请命,希望秦国彻底大乱!六国期盼秦国跨掉进而瓜分之,世族企图借此证实新法易于威胁公室,进而一举恢复旧制。民众力量,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这就是国政战场。嬴驷公室、世族元老、六国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谁能踏稳民众这块基石?
嬴驷公室将来要借助民众压力,彻底铲除世族根基,就绝不能直接开罪于老秦国人!然则目前却因要处置商鞅,却与自己的长远基石——民众发生龌龊;同样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与自己的两大死敌——世族元老和六国外力结成暂时同盟。一个商鞅横在中间,利害冲突就顿时复杂起来。当此之时,动用铁骑甲士对付庶民请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东六国与秦国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样一来,无疑会使秦国崩溃!老秦人朴实憨猛,极重恩义。尽管商鞅也刑杀了许多庶民,但商鞅变法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丰厚好处,民众就死心塌地的拥戴他,甚至不惜跟着他造反!如此国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胁他们,无异于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嬴驷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压根儿就没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对这种声势的请命听之任之,则同样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这里。
观望思忖良久,嬴驷猛然心头一亮,匆匆下了望楼,乘坐密帘篷车从后门出宫,直驶学人名士居住的东区。
中夜时分,一辆轺车辚辚驶进宫前广场!请命百姓以为来了国君特使,顿时从朦胧中醒来,一片哗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围了过来。却见轺车上走下一个布衣竹冠三绺长须的士子,他只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阶,向下广场民众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听我说几句实在话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声喊问。
布衣长须者高声回答,“我乃云阳赵良,刚刚从齐国稷下学宫回来。”
“你是奉命来得么——?”又有火把摇晃。
“父老兄弟姐妹们,尽人皆知,秦赵同宗,我赵良便是老秦人!我并非奉国君之命而来,我是刚刚从临淄归来,惊闻国人举动,特意来说一番自己的心里话。父老们让说则说,不让说我则不说。”赵良极为诚恳。
“请先生说吧!”“对!赵氏兄弟是秦国名士,有见识!”两个老人高声答应。
众人晃动着火把呼应,“先生请说——”
赵良向台下人海遥遥拱手,“父老们,兄弟们,姐妹们,商君蒙难,举国痛心,此情此理,朝野尽知。为商君请命,也是我老秦国人之良知。然则,父老兄弟姐妹们须得明白,商君之难,天命所系,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变法,使秦国富强而六国震恐。我在齐国就已经知道,六国于先君新逝之际,以联兵攻秦为胁迫,请杀商君。以秦国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战胜六国联军。当此之时,商君主动请狱,国君不得已而为之!赵良听得消息,惟恐国人卤莽请命,国中生乱,使六国有可乘之机,忙日夜兼程赶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乱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国人赤心,没有派兵刑治。赵良劝父老们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战,奉行新法。他日秦国强大时发兵山东,为商君复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鉴……”赵良慷慨唏嘘,说得痛心疾首。
一番话入情入理,广场上顿时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宽厚憨直,觉得此人不象诓骗,便相互观望着,希望听到有见识者评判的声音。一个人高声道:“就说嘛,国君岂能忘恩负义?”“有点儿道理。不过还是不能杀商君。”又有人高喊。“不对!”一个中年人高声道:“赵良兄弟赵亢被商君处死,焉知他不是诓骗国人?”“对!有理!赵良,你做何说?!”一片呼喊之声。
赵良双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们,问得好!赵良胞弟的确被商君处死。然则那是赵亢身为县令触犯新法所致,赵良若记恨于商君,岂非枉为天下名士?此点商君亦曾问过赵良,赵良之回答与今日一般无二!父老们谓予不信,请与我同赴国狱,请商君做证如何?”
又是全场默然。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老夫之见,先生乃真心实言,国人当三思而行。众位以为如何?”
“有道理。聚在这里使国君难堪,我们回家吧。”有人呼应。
“回家。谁要杀商君,回来与他们拼了!”
……
渐渐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样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宫中望楼上的嬴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六、本色极身唯忧国
国人请命的怒潮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身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弹性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白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宫前游说和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兴趣。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为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竟是大为兴奋。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受用,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足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水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的呢。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这是前车之鉴啊。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其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的领进石坊时,不由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便被两个素衣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喘息之象,竟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白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血昏迷,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竟依然挺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阳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甘龙喘息着,“请,客卿入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啊。”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摇头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国之大幸啊。太庙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啊。”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身来刚刚入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高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高论哪。”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高论。”
赵良受到两位大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参合,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激赏。
甘龙摇头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参合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参合,绝然没有参合!”
三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噗噗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
赵良霍然跃起,腰身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龙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的贴上他的面颊一滑,高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奸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惩戒,若有不满,本使割下三颗白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粗重喘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白。”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干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身飞来,“啪!”的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血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呀!”
赵良吓得浑身颤抖,鸡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黑丝袋,往案上一掷,木案竟“咔嚓!”折断,黄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们收买别个的,不是给你们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喘息着,“我等,自己收拾吧。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了。”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身,唤醒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咸阳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却有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却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长剑冰冷的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却迅速平静下来,“剑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竟然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竟是个女人。”
面具人收回长剑,“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日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不杀你。”
嬴虔转身,只见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诉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漏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高贵的气度,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高雅与渗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白了,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高,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妻。当日若知,何使你们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的叹息,“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象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绝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却没有胸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的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荡荡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残忍。但我还是要说,让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宫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日,宫中传出诏书,命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