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二章 山东雄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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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禁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白马瘦骨嶙嶙,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班驳的轺车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身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呢。”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高车骏马熟悉不过,生平第一次驾如此破旧的王车,竟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燕姬却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阳城北三十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阳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内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脱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则,苏秦当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呢。”燕姬望着枯枝杈丫的老树,竟是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却抬头望望王城宫墙:“苏子,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 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完便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内,竟是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便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阳,已是日暮,眼见夕阳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大片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竟是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禁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那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的去了。

    四、安邑郊野的张家母子

    离开洛阳,张仪星夜赶回了安邑。和苏秦相比,张仪却不能那么洒脱地不管不顾。

    张家祖上本是附庸农户,隶农身份。还在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的时候,张仪的曾祖有幸成了第一批脱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两百亩私田。曾祖勤奋力耕,晚年时已经成了殷实富户。其时吴起正在魏国招募士兵,准备与秦国争夺河西之地。张仪的大父 便投军做了“武卒”。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须身穿铁片连缀的重铠、手执长矛、身背强弓与三十支长箭并携带三天干粮干肉,连续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军最精锐的攻坚力量。武卒的地位与骑士同等,是很难得的荣誉。在魏国变法前,隶农子弟是没有资格做骑士与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农夫,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军中任劳任怨勇猛作战,几年后便被赏罚严明的吴起晋升为千夫司马,十年后又做了统辖万卒的将军。张家从此成为新兴贵族。后来,吴起受魏国上层排挤,离开了魏国,大父便再也没有晋升。

    再后来,父亲一辈却弃武从文,做了魏武侯时期的一个下大夫,主司盐业。谁想在魏武侯死后,父亲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混乱的权力旋涡,成了公子罂政敌中的一员。后来公子罂战胜即位,成了魏惠王,父亲一党便惨遭涂炭。虽说是职位最小的“党羽”,父亲还是被放逐到离石要塞做了苦役。没有三年,父亲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时侯,父亲还不到三十岁,母亲正是盈盈少妇,他们唯一的儿子张仪才只有三岁!大难临头,母亲竟然没有丝毫的慌乱,她卖掉了安邑城内的府邸,埋葬了父亲,安顿遣散了绝大部分仆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静山谷。迁出后,母亲切断了与官场的所有“世交”,也切断了与族人的一切往来,带着几个义仆,便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里艰难谋生。

    那时侯,母亲最大的事情,便是为小张仪寻觅老师。

    也是机缘凑巧。两年后,这幽静的山谷居然撞来了一位云游四海的白发老人。老人在山溪边遇见了唱着《诗》采药的小张仪,问答盘桓了大半个时辰,老人便带着小张仪找到了张家简朴幽静的庄园。老人说了他的名号,母亲竟是喜极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说了一句话:“此子难得,乃当世良才也!”便带走了小张仪。倏忽十三年,张仪没有回过家,母亲竟然也没有到山里找过他。

    张仪出山归家,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却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偌大庄园,只有一个老管家带着三个仆人料理。张仪心痛不已,决心搁置功业,在家侍奉母亲颐养天年。谁想母亲却是个刚强不过的女人,见张仪守在家里不出门,便知儿子心思。一日,母亲命小女仆唤来张仪,开门见山问:“仪儿,你修学十余年,所为何来?”

    “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母亲冷笑:“你习策士之学,却离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业?”

    “母亲半世辛劳,独自苦撑,虽是盛年,却已老境。儿决意在家侍奉母亲天年,以尽人子孝道。”张仪含泪哽咽着。

    母亲正色道:“论孝道,莫过儒家。然则孟母寡居,孟子却游说天下。孟子不孝么?孟母不仁么?你师名震天下,你却不识大体,拘小节而忘大义,有何面目对天下名士?”

    “儿若离家游国,高堂白发,凄凄晚景,儿于心何安?”沉默半日,张仪还是坚持着。

    “你随我来。”母亲拄着木杖,将张仪领到后院土丘上那间孤零零的石屋,推开门道:“这是张氏家庙。你来看,张氏祖上原是隶籍,自你曾祖开始小康发达,至今不过三代。张仪,你对着张氏祖宗灵位说话,你这第四代张氏子孙,如何建功立业?”

    看着石屋内三座木像并陪享祭祀的历代尊长,惊讶之中,张仪又对母亲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家庙,也不知道这后院有一座家庙。按照礼法,立庙祭祖是诸侯才有的资格,寻常国人何谈家庙?苏秦可谓富裕大家了,可庄园里也没有家庙呵。凝神端详,张仪明白了,这家庙一定是母亲搬出安邑后建的,而且就是为了他建的!

    张氏几遭灭门大祸,男丁惟余张仪,还不能留在身边;建家庙而激励后人,决意守住张氏根基,这便是母亲的苦心!张仪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伏地跪倒,抱住母亲放声痛哭。母亲却毫不动容,顿顿手杖道:“张氏一族是重新振兴,还是二次沦落?全系你一人之身,这是大义。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厮守,忘大义而全小节,岂是大丈夫所为?”

    张仪思忖半日,起身一礼:“母亲教诲,醍醐灌顶,张仪谨遵母命!”

    从那日开始,张仪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赶赴洛阳会见苏秦。他与苏秦做了十多年师兄弟,山中同窗修习,游历共沐风雨,虽非同胞,却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商定先各自回归故里,拜见父母并了却家事后再定行止。半年过去了,自己蜗居不出,安邑几个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谋事,他也都拒绝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计,张仪第一个想见的,不是那些张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苏秦。在张仪心目中,只有苏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锺子期能够听懂一样。苏秦非但志向远大,且多思善谋,与他谋划大业,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离开苏庄,张仪很是振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明晰计划——先谋魏,次谋齐,再谋楚。三国之中,总有自己一展报复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与苏秦达成的默契——各谋一方,只有呼应而没有倾轧。苏秦说得好:良马单槽。有此一条,两人便都感到了轻松。同别人之间的竞争,他们都不屑一顾,俩人都觉得只有对方才是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只要他们之间不撞车,纵横天下就没有对手!苏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俩人的名声就会传遍天下,岂非快事一桩?

    快马疾行,天未落黑时张仪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着儿子风尘仆仆却又神色焕发,母亲脸上的皱纹第一次舒展开来。她默默地看着张仪狼吞虎咽的大嚼完毕,淡淡笑道:“仪儿,要走了么?”

    “回母亲,儿明日要去大梁,归期尚是难定。”

    母亲笑了:“尚未出门,何论归期?娘是说,要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张仪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饭袋了。”

    “就晓得吃。”母亲疼爱地笑笑,笃笃笃顿了几下手杖,一个清秀少年便走了进来,向母亲躬身一礼:“见过主母,见过公子。”母亲便喟然一叹:“仪儿,这孩子叫绯云,是为娘给取的名字。六年前,这孩子饿昏在山谷里,娘救了他。他无家可归,娘又收留了他。这孩子聪慧伶俐,帮着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学会了识文断字。你孤身在外闯荡游历,娘就让绯云给你做个伴当。”

    “母亲……”张仪心头一阵酸热:“儿不能尽孝侍奉,原已不安。绯云正是母亲帮手,儿万万不能带走,再添母亲劳累。”

    “傻也。”母亲笑道:“庄中尚有几个老仆,不用娘操持。娘想过了,儿既为策士,周旋于诸侯之间,难保没有不测。绯云跟了你,缓急是个照应。这个孩子,难得呢。”

    “母亲……”张仪知道母亲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三日之后,张家的一辆轻便轺车便上路了。

    轺车是母亲按照父亲生前爵位的规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车身,铁皮车轮,只要一马驾拉,简朴轻便却又很是坚固;车盖规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轺车,既实用又不显张扬,倒很合乎张仪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场规矩,这种轺车应由两马驾拉,再有一名专门驾车的驭手。但战国以来名士出游,但凡有车者都是亲自驾驭。如此,轺车便可以打造得更加轻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马之力。母亲打造得这辆轺车也是此等时尚规格,宜于一人一马,若加一驭手,轺车便显滞重。但令张仪惊讶地是,这个青衣短打布带束发地小绯云仿佛没有重量,扭身飘上车辕,张仪在车厢中竟没有任何感觉!也不见他扬鞭,马缰只轻轻一抖,轺车便轻灵上道,辚辚飞驰,不颠不簸很是平稳。张仪不禁脱口赞道:“好车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过奖了。”蓦然之间,张仪注意到这个小仆人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清秀明朗,双眸生光,一头长发黑得发亮,若再健壮一些,当真是个美男子。张仪高声道:“绯云,你有姓氏么?”

    “没有呢。”绯云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华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贵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地、封爵或官号为姓,如同一个部族的统一代号。寻常国人有姓者很少,隶籍庶民就更不用说了,都是有名无姓。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身份稍高的“国人”也都有了姓,或从族中官吏尊长,或从原本的封国,或从自己所赖以谋生的行当,譬如铁工就姓了“铁”,等等不一而足。战国以来,变法此起彼伏,各种奴隶纷纷成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来了。张仪的“张”姓,就是曾祖脱去隶籍后从了“老国人”中的姻亲定的姓,至今已经四代。现下还没有姓氏的,就是那些还没有脱去隶籍的官奴与山野湖海的隶农、药农、渔人、猎人等所谓贱民。而这些人在魏国已经很少,燕赵楚三国则依然很多。如此说来,这位俊仆倒有可能不是魏国人,而很可能是逃离本土到魏国谋生的饥荒游民。心念及此,张仪也就没有再问,他不愿意这个英俊少年伤心。

    大梁、安邑是新旧两个都城。两地之间地官道宽阔平坦,轻便轺车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达。但张仪原非紧急军情,神色疲惫的急吼吼赶到,反倒有失名士气度,自然就不想赶得紧。日暮时分,渡过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广武歇息一夜。绯云自然是听他安排,主仆二人便在广武城外一家可以喂马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安顿好马匹,绯云问:“公子,往房间里送饭吧,外边人多呢。”

    张仪笑道:“人多好呵。走,外边。”

    两人便来到客栈大堂,只见宽大简朴的厅堂竟是座座有人。绯云正在皱眉,正好侍者收拾完窗口边一张案几,走过来殷勤地请他们入座。一落座,绯云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荤一素,两份汤饼。”侍者连声答应着去了。张仪惊讶道:“绯云,你如何知晓广武的汤饼名吃?”绯云笑道:“学的。主母教了我许多呢。”说着看看窗外,只见厅堂外的大院子里蹲满了人,尽是布衣短打,一边嚼着干饼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菜汤,竟是一片热气腾腾。绯云诧异道:“这地方忒怪吔,城小,却车多人多,挤得象个水陆码头吔。”

    张仪笑了:“ 这广武,虽是黄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却因东南数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仓,便生出了商旅大运。敖仓是魏国的最大粮仓,每日进出运粮的牛车马队络绎不绝。但敖仓周围十里之内都是军营,不许车马停留。缴粮调粮的车马队,便只有到最近的广武城外歇脚打尖。时间一长,这广武便成了敖仓的联体根基。你看,广武最大的怪异处,便是城外繁华,城内冷清。窗外吃喝的,是各郡县的车役挑夫,厅堂里用饭的,十有八九都是押运的县吏。”

    绯云不由肃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绯云长见识了。”

    张仪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俊仆当真聪慧可人。

    此时饭菜酒已经上齐,一方正肉,一盆青葵,两碗羊肉汤饼,小小一坛楚国的兰陵酒。绯云对侍者说:“你去吧,我来。”便利落地打开酒坛,给张仪斟满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请。只此一坛。”张仪恍然,心知母亲怕自己饮酒误事,让绯云时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坛三斤呢,只饮一半,余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绯云大约没想到公子如此好侍侯,竟是意外地高兴。张仪大饮一碗,连连赞叹,便教绯云也来一碗。绯云连连摇头,说自己从来不饮酒。张仪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这楚国兰陵酒甜润清凉,醉不了的,来!”绯云无奈,皱着眉喝下一碗,竟是满面潮红,呛得连连咳嗽。

    张仪不禁莞尔:“满面桃花,绯云象个女儿家呢。”绯云大窘,脸却是更加红了。

    第二天太阳上山,张仪的轻便轺车驶出广武客栈,直上官道。经过敖仓时,忽见敖仓军营的马道上尘土飞扬,直向官道而来。绯云怕前行赶得太急,跟在后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车靠在道边,要等敖仓马队去远了再走。片刻之间,马队从军营中冲来,当先一面幡旗在烟尘中迎风招展,旗上分明大书一个“先”字。

    张仪惊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张仪在此!”

    喊声方落,马队骤停,当先一辆轺车便拐了过来。车盖下,一个高冠红服长须拂面的中年人遥遥拱手笑道:“张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张仪已经下车,走到对方车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胜欣慰。本说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鉴谅。”

    来人也已下车,拉住张仪笑道:“无妨无妨。好在我只是引见,无须多费周折。成事与否,却全在张兄自己了。”

    “自当如此。张仪不会连累你这个敖仓令担保举荐的。”

    “哪里话来?张兄国士,我区区小吏,如何有资格担保举荐?”

    两人一齐大笑,敖仓令道:“张子,并车同行如何?”

    张仪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务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张仪自来府上拜访。”

    “张子既不想张扬,先轹也不勉强,大梁见。”回身登车,扬尘而去。

    待敖仓令的马队走远,张仪方才登车缓行,向大梁辚辚而来。这个敖仓令先轹,祖上本是晋文公时的名将先轸。似乎应了一句古老的谶语,“名将无三世之功”,先氏后裔竟弃武从文,始终没有大进。先轹也只做了个司土府辖下的敖仓令,算是个有实权而无高位的中爵。虽然如此,先氏的声望犹在,先轹在大梁依旧是魏国闻人。张仪的父亲也曾在司土府任事,与当时做司土府都仓廪的先轹父亲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张仪与先轹也算得是世交了。后来张氏羁祸,搬出安邑,两家往来也就中断了。张仪年少入山,与这先轹从未谋面,自然也不认识了。但张仪从王屋山修习归来,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却已经有了名士之誉,先轹慕名拜访,这世交便又自然恢复了。先轹为张仪引见了许多“朋友”,都是当年司土府官吏的后裔,自嘲是大梁的“司土党”。叙谈世交情谊之余,众人纷纷鼓动张仪来大梁做官。张仪却只是高谈阔论,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在他心目中,魏国虽是母国,但吏治太得腐败,正是自己这种才具之士的天敌,所以并没有想留在魏国。再则,他对凭借朋党裙带谋官谋事素来厌恶蔑视,自然也不想过深卷入到“司土党”里去。

    洛阳之行,与苏秦一夜长谈,张仪大受启迪,重新审视了魏国,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在魏国的努力。无论如何,魏国的强大根基犹在,若能根除侈糜腐败而重新振作,统一六国还是比其他战国有利得多。有了这一番思谋,便在从洛阳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装做无意,拜会了一个“司土党”,酒酣耳热间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谋事的想法。张仪的本心,是给自己原先的婉拒打个圆场,不想无端开罪于“司土党”,却并没有请“司土党”斡旋引见的意思。谁知对方是个官场老手,世故老到,认准了是张仪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态,其实就是要“司土党”给他修桥铺路;“司土党”中若有了张仪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势力大涨,所以对张仪的清高便也毫不计较。

    消息传开,便有了这“司土党”首吏——敖仓令先轹回大梁为张仪斡旋的事。

    凡此种种,张仪都蒙在鼓里。张仪走的是当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见君主,无须任何人从中引见。这种方法简单扎实,既能充分体现名士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风骨,又对君主的识人眼光与用人胆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则一举公卿,不会陷于任何官场朋党;败则飘然另去,不会将大好光阴空耗在无休止的折冲斡旋之中。这是春秋战国以来,实力派名士不约而同的路子。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吴起、李悝、商鞅,以及他们身后的诸多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采取了这种做法。张仪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蝇营于朋党卵翼之下?因了这种想法以一贯之,坚定明确,所以张仪从来没有求助于人的企图,与谁都是海阔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个无端对手,却引出了一场额外的“援手”;偏偏张仪浑不知晓,见了敖仓令先轹也还是左右逢源地虚应故事,使先轹不得要领,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闲,夕阳衔山时便到了大梁。

    北门外,早有敖仓令先轹带了“司土党”几个实权官员在迎候张仪,要接张仪到先轹府上接风洗尘。此时,张仪才觉得事情有些拧,好在他心思灵动,略一思忖,便吩咐绯云驱车去安置客栈,而后在先轹府外等候自己,他则与先轹同乘一车去赴酒宴。这便是委婉地与“司土党”保持了距离,显示了自己的独立。“司土党”本来已经商定,张仪住在先轹府,觐见魏王谋官一事,由“司土党”合力斡旋,如今见张仪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难堪,气氛不由便别扭起来。

    张仪一拧,接风酒宴便显得客气拘谨起来。虽然张仪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照样海阔天空,然则却闭口不谈大梁觐见之事。这在对方,便觉得大失体面,人人尴尬,便不想再与这个不识抬举的名士着实结交,酬酢便冷淡了下来。直到酒宴结束,也没有人提及引见举荐之事。不到初鼓,接风洗尘便告罢了,竟是没有一人送张仪前去客栈。张仪却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辞行,跳上绯云的轺车便大笑着扬长去了。

    回到客栈,却见绯云已经事先关照客栈侍者备好了沐浴器具与大桶热水。张仪在热气蒸腾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却思谋着明日的说辞对策,“接风”酒宴的那点儿不愉快,也便烟消云散了。沐浴完毕,绯云捧来一壶冰镇的凉茶。张仪咕咚咚牛饮而下,胸中的灼热酒气荡涤一去,顿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绯云自去歇息,自己从随带铁箱中取出了一卷大书,便在灯下认真琢磨起来。绯云知道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课,不再多说,掩上门出去了。

    这是一本羊皮纸缝制的书,封面大书《天下》两个大字!大皮纸每边一尺六寸有余,摊开便占了大半张书案。竹简时代,这种羊皮纸缝制的书算是极为珍贵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机密典籍与奇人异士的不传之密,才用这种极难制作的羊皮纸缮写。面前的这本《天下》,是老师积终身阅历,并参以门下诸多著名弟子的游历见闻编写的,书中记载了七大战国与所存三十多个诸侯国的地理、财货、国法、兵制、吏治、民风等基本国情,颇为详实。更重要的是,各国都有一副老师亲自绘制的地理山川图,要隘、关塞、仓廪、城堡、官道路线等无不周详。在当世当时,只有鬼谷子一门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为,非但老师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异士,所教弟子也尽皆震古烁今的经纬之士;别的不说,独商鞅、孙膑、庞涓三人,就足够天下侧目而视了!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苏秦张仪在内的这些人的心血结晶,如何不弥足珍贵?临出山前,老师特意让他与苏秦各自抄写了一本《天下》,作为特别的礼物馈赠两人。抄完书的那天,老师亲自在封皮题写了书名,又在扉页写了“纵横策士,度势为本”八个大字,便送他们出山了。

    张仪将《天下》中的七大战国重新浏览一遍,对献给魏王的霸业对策已经成算在胸,思谋一定,倦意顿生,上得卧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来,张仪精神奕奕。绯云笑道:“吔,公子气色健旺,要交好运了。”张仪揽住绯云肩头笑道:“绯云,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听得不顺。”绯云惊讶:“吔?却教我如何称呼?”张仪略一思忖道:“共车同游,就呼我张兄吧。”绯云面色胀红:“却如何使得?坏了主仆名分吔。”张仪揶揄道:“不知晓礼崩乐坏是时尚么?你只管叫就是。”绯云嗫嚅道:“张,兄……我,等你回来中饭?”

    张仪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饭我不定回来。你收拾好行装车辆,也许呀,就要搬到大地方了呢。”说罢扬长而去。

    五、张仪第一次遭遇挑衅

    大梁王宫今日特别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猎。陪猎大臣及内侍、禁军从五更就开始忙起来。这是迁都大梁以来魏惠王首次出猎,王宫上下特别兴奋。车辆、仪仗、马匹、弓箭、帐篷、酒器、赏赐物品、野炊器具等等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来。天一亮,丞相公子卬进宫检视。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围猎总帅,逐一落实细务后又调拨各路军马、指定各大臣的陪猎位置、确定行猎路线、委派各路行猎将军、宣布猎物赏赐等级等等等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当,刚好是太阳升起到城楼当空的辰时,只等魏王出宫,行猎大军便要浩浩荡荡地开出。

    “大王出宫——!”大殿口老内侍一声长呼,魏惠王全副戎装甲胄,大红斗篷,后边跟着婀娜多姿的狐姬便走出了长廊。殿外车马场的王子大臣军兵内侍齐声高呼:“魏王万岁——!王后万岁——!”魏惠王步履轻捷,矜持微笑着向三军与大臣招手,似乎从来都是这般欣然。

    三年前丢失河西之地,而后迁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郁闷。庞涓战死,龙贾战死,公子卬竟是被商鞅俘虏了一回!魏国非但丢失了占据六十多年的黄河西岸土地,而且连河东的离石要塞与包括函谷关在内的崤山,也一并让秦国抢占了过去。安邑屏障顿失,简直就在秦军的铁蹄之下。无奈之中,提前迁都大梁,举国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阵。好在迁都大梁准备了好多年,本来就在筹划之中,也算是朝野尽知,没有引起很大的混乱。再说,魏国的本土也还算完整,丢失的都是祖宗夺取的秦国土地,所以还没有动摇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国,遭逢这“失地千里,丧师迁都”的重大打击,引起内乱逼宫都是经常有的!开始,魏惠王倒也是心惊胆颤了好一阵子,后来见国人权臣尚算安定,便渐渐地缓了过来。回头一想,竟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内乱于危难之中,振兴国威三十年之久,纵有小败,何至国人不容?如此一想,负罪歉疚之心顿消,精神头儿便又振作了起来,准备好好地搜罗几个象吴起商鞅那样的名士大才,将失去的霸业再夺回来!

    魏惠王决意要重振雄风,便蜗居书房,宣来丞相公子卬很是谋划了一阵子。公子卬盛赞魏王“宵衣旰食,为国操劳”;魏惠王也大是欣慰,立即觉得身为一国之君须得张弛有度;于是,公子卬的行猎主张当即被欣然采纳,就有了这场“将大涨国人志气”的狩猎举动。

    “禀报我王——!”掌宫老内侍气喘吁吁跑来报道:“孟子大师率门生百人,进入大梁,求见大王!”

    魏惠王大为皱眉,觉得这老夫子来得实在扫兴。但这孟子乃儒家大师,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猎不见,传扬开去可是大损声望,魏国正当用人之际,如何拒绝得这样一个招牌人物?思忖有顷,魏惠王对公子卬无可奈何地笑笑:“撤消行猎,仪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间,早已准备好的行猎鼓乐手列队奏乐,王宫中门大开,魏惠王率领陪猎大臣迎出宫来,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但这声势,却使孟子大吃了一惊!

    孟子在列国奔波多年,来魏国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为政主张已经是天下皆知,无论大国小国,虽然无人敢用儒家执政,却也没有那个国家敢无故开罪于这个极擅口诛笔伐的难缠学派。时间长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奥妙,便也打消了出仕念头,将游历天下看做了讲学传道的生涯。各国君主也看出了奥妙,对孟子师生也不再心怀芥蒂,而乐得为自己博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如此一来,儒家竟与各国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来,举凡所过国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礼遇,比起当年孔夫子的惶惶若丧家之犬,可要气派堂皇多了。国君不问政事,孟子也只谈学问,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问答篇章。

    这次,孟子回归鲁国故里,路经大梁,本没有想拜见魏惠王。毕竟,孟子对这些徒有声势而不涉实际的应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却听到一个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猎三日。孟子突发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猎,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应酬之苦,又还了魏惠王平素对孟子礼敬有加的情谊,岂不妙哉?这一手也是孔子首创。当年,孔子不想与阳货交往,又脱不得礼仪,便故意在阳货不在家时前去“回拜”,结果自然是两全其美。今日之拜见魏惠王,正与孔老夫子见阳货有异曲同工之妙,孟子还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国礼仪,知道魏国行猎的王制是“卯时出城,无扰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万章让车队缓行,赶辰时到达大梁即可;此时魏王出城已经一个时辰,正好“全礼”而归,不误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迁都大梁后首次出猎,宣布改了王猎规制,变作“辰时出城,以利庶民观瞻”,意在让国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气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来拜会,便就势行事,大张旗鼓地开中门率群臣迎接孟子。这一番意外,如何不让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为惊讶?

    “孟老夫子,别来无恙啊?”魏惠王遥遥拱手,满脸笑意,身后的大臣们也是一齐躬身做礼:“见过孟夫子!”

    孟子远远地听见鼓乐奏起,就已经下车了,及至看见魏惠王君臣戎装整齐地迎来,就知道自己算计不巧触了霉头,心中竟大是别扭。但孟子毕竟久经沧海,立即换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长躬到底:“孟轲何能?竟劳动魏王大驾出迎,孟轲却无地自容也。”

    魏惠王娴熟地扶住了孟子:“当今天下第一名士光临大梁,为大魏国带来文昌隆运,本王敢不尽地主之谊?”说完顺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环顾左右大臣:“诸位臣僚,到大殿为孟夫子接风洗尘!孟老夫子,请。”便与孟子执手走向富丽堂皇的王宫正殿。孟子的学生们也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隆重礼遇,一个个被礼宾官员们“侍奉”得方寸大乱。最后总算是纷纷聚合到偏殿,开始了接风酒宴。

    礼宾应酬,魏惠王向来喜欢铺排大国气度,场面宏大,极尽奢华。这次又是借行猎之势接待天下大宗师,自然更不会省略。钟鼓齐鸣,雅乐高奏,灿烂的舞女让孟子眼花缭乱。酬酢反复,礼让再三,孟子却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竟没有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魏惠王却是应酬高手,很善于找话题,见孟子落落寡欢,便关切地问起孟子在齐国的境况。孟子见问,竟不胜感慨,说已经辞了稷下学宫的馆爵,准备回鲁国兴办儒家学宫了。

    魏惠王大为兴奋,立即力劝孟子来魏国兴办学宫,职任学宫令,爵同上卿!

    孟子却淡然一笑:“孟轲两鬓如霜,老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连连劝慰孟子不要歉疚,并慨然许诺,将资助孟子在鲁国兴办学宫。这是一件实事,孟子倒是着实感谢了一番,气氛便渐渐融洽热烈起来。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动,便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领袖天下士林,敢请为魏国举荐栋梁大才,魏罂不胜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这是魏惠王么?他竟也想起了求贤?

    战国以来,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于魏齐鲁三国。鲁国以儒家、墨家发祥地著称。齐国以门类众多号称“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著称。魏国则以治国名士辈出著称,李悝、吴起、商鞅、孙膑、庞涓等皆出魏国,若再加上后来的犀首、张仪、范雎、乐毅、尉僚,魏国简直可以称为名将名相的故乡与摇篮。虽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国的光芒却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国涌现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两代用了一个李悝、半个吴起而使魏国崛起于战国初期以外,从魏惠王开始,魏国就再也留不住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举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国修学若干年为荣耀。事实上,魏国才是真正的名士渊薮。魏国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数网罗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则,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国竟成了名士的客栈,往来不断,却无一驻足!孟子本人也是终身奔波求仕的沧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要他荐举贤才原也不难,非但自己门下尽有杰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荐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学宫的荀子、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后起之秀庄辛、鲁仲连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诚意地委以重任么?礼遇归礼遇,那与实际任用还差着老远呢。有魏罂这样的国王,公子卬这样的丞相,谁要给魏国荐贤,那必是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公然的求贤之心,孟子却是不好扫兴的。

    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孟轲多年来埋首书卷,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急切间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地笑着。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启奏我王,臣有一大贤举荐。”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仓令先轹!他素来不喜欢小臣子抢班奏事,先轹虽是名将之后,毕竟只是个司土府低爵臣工,哪来大贤可荐?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贤,此刻也不好充耳不闻,于是矜持地拉长了声调:“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敖仓令职司细务,也有大贤之交?却是何人啊?”

    “启奏我王,”先轹走出一步拱手高声道:“臣虽职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与名士贤才尚有交往。臣所举荐之人,乃齐国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游学大梁,机不可失。”

    “惠施?何许人也?噢——,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安邑做过几天上大夫么?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转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晓也。”

    孟子见魏国官场竟有人荐举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国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对这种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但孟子在公开场合却也不能计较这些,惠施毕竟还不算徒有虚名之辈,便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国人,久在稷下学宫致力于名家之学,持‘合同异’之论,确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说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无疑,便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国正是用人之际。先轹,明日即带惠施随同行猎,本王自有道理。”

    “谨遵王命!”先轹兴奋了,应答得格外响亮。

    正在此时,总管老内侍匆匆进殿,“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也?谁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赏他五十金罢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则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让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轻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地躬身做礼:“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却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尽,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情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歪,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辞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的喷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胀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的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却道:“张仪啊,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但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见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母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份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却是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嚐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是簌簌发抖欲语不能,便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绯云在客栈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张仪昨夜换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装,清理了客栈房钱,直到晌午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绯云就兴奋不已。在张家多年,绯云深知老夫人对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锦荣归,那张家就真的恢复了祖先荣耀!老夫人便可搬来大梁,绯云自己也能在这繁华都市多见世面,岂非大大一件美事?渐渐的日头西斜,衣服晒干了,张仪还没回来。绯云想,迟归便是吉兆,任官事大,岂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将行装归置到轺车上,赶车到客栈门前等候张仪,免得到时忙乱。

    正在等候,便见张仪大步匆匆而来。绯云高兴地叫了一声“张兄!”却见张仪一脸肃杀之气,不禁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张仪看看绯云,倒是笑了,“走吧,进客栈吃饭,吃罢了上路。”

    “你还没用饭?那快走吧。”绯云真是惊讶了,便将轺车停在车马场,随张仪匆匆进了客栈大堂。

    刚刚落座,一个小吏模样的红衣人走了进来,一拱手便问:“敢问先生,可是张仪?”张仪淡淡点头:“足下何人?”红衣人双手捧上一支尺余长的竹筒:“此乃敖仓令大人给先生的书简。”张仪接过,打开竹筒抽出一卷皮纸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张兄卤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愿再做谋划。”张仪淡漠地笑笑:“烦请足下转复敖仓令:良马无回头之错,张仪此心已去,容当后会。”红衣人惊讶地将张仪上下反复打量,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径自转身走了。张仪也不去理会,自顾默默饮酒。绯云灵动心性,看样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话不问,只是照应张仪饮酒用饭,竟连自己也没吃饭都忘记了。

    从客栈出来,已是日暮时分。绯云按照张仪吩咐,驾车出得大梁西门,却再也不知该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来。

    “绯云,洛阳。”张仪猛然醒悟,高声笑道:“让你去看个好地方,走!”

    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便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势派的辞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觉得痛快极了!

    六、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从洛阳王城回来后,苏秦一直闷在书房里思忖出行秦国的对策。

    自觉胸有成算,他走出了书房,却发现家人似乎都在为他的出行忙碌:苏代苏厉两个小弟为他筹划文具,上好的笔墨刀简装了一只大木箱,还夹了一叠珍贵的羊皮纸;在外奔波经商的大哥竟然也回来了,从洛阳城重金请来两名尚坊工师,将周王特赐的那辆轺车修葺得华贵大方,一望而知身价无比;利落的大嫂与木讷的妻子给苏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满荡荡装了一只大木箱。

    “好耶!二叔终归出来了,看看如何?”大嫂指着衣箱笑吟吟问。

    “有劳大嫂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举家郑重其事,苏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着拽了一句文辞儿:“这次啊,你是谋高官儿做,光大门楣,不能教人家瞧着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实厚道,就能挣几个钱养家。苏氏改换门庭,全靠二叔呢!”

    苏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苏秦若谋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来了?”

    大嫂连连摇手,一脸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乱说。准定是高车驷马,衣锦荣归!”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着吧。” 苏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说,苏代匆匆走来:“二哥,张仪兄到了,在你书院等着呢。”

    “噢?张兄来了?快走。”苏秦回头又道:“相烦大嫂,整治些许酒菜。”

    “还用你说?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挥手。

    到得瓦釜书院外,苏秦远远就看见散发黑衣的张仪站在水池边,一辆轺车停在门外,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仔细梳洗着已经卸车的驭马,倒是一派悠闲。苏秦高声道:“张兄好洒脱!”张仪回身笑道:“如何有苏兄洒脱?足未出户,便已是名满天下了!”俩人相遇执手,苏秦笑道:“张兄来得正好,我后日便要西出函谷关了。走,进去细细叙谈。这位是?”张仪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绯云,见过苏兄。”绯云放下水桶走过来一礼:“绯云见过苏兄。”苏秦惊讶笑道:“啊,好个英俊伴当!张兄游运不差。走,进去饮酒。”绯云红着脸道:“我收拾完就来,两位兄长先请了。”

    过得片刻,又是大嫂送来酒菜,苏代苏厉相陪,加上绯云共是五人。酒过三巡,寒暄已了,张仪慨然道:“苏兄,我一路西来,多听国人赞颂,言说周王赐苏兄天子轺车。不想这奄奄周室,竟还有如此敬贤古风?苏兄先入洛阳,这步棋却是高明!”

    苏秦释然一笑:“你我共议,何曾想到先入洛阳?此乃家父要先尽报国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这个危世天子,并非‘昏聩’二字所能概括。一辆轺车价值几何?却并非每个国君都能办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辆天子轺车,愧煞天下战国!”张仪拍案,竟是大为感慨。

    苏秦心中一动,微笑道:“轺车一辆,何至于此?莫非张兄在大梁吃了闭门羹?”

    张仪“咕!”的大饮了一爵兰陵酒,掷爵拍案道:“奇耻大辱,当真可恨也!”便将大梁之行的经过详说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问我张仪有何王霸长策,便赶我出宫!一个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礼遇么?”

    苏秦素来缜密冷静,已经听出了个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张兄何恨?大梁一举,痛贬孟子,使魏王招贤尽显虚伪,岂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余,张仪之名将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学雄辩著称天下,岂是寻常人所能骂倒?遇见张兄利口,却竟落得灰头土脸!传扬开去,何等名声?究其实,张兄彰的是才名,实在远胜这天子轺车也!”

    张仪一路行来,心思尽被气愤湮没,原未细思其中因果,听得苏秦一说恍然大悟,便开怀大笑道:“言之有理!看来,你我这两个钉子都碰得值。来,浮一大白!”说着提起酒坛,亲自给苏秦斟满高爵,两人一碰,同时饮干,放声大笑。

    这一夜,苏代、苏厉等早早就寝。苏秦与张仪却依然秉烛夜话,谈得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张仪辞别,苏秦送上洛阳官道。拙朴的郊亭生满荒草,二人饮了最后一爵兰陵酒,苏秦殷殷道:“张兄,试剑已罢,此行便是决战了,你东我西,务必谨慎。”

    “你西我东,竟是背道而驰了。”张仪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为敌国,战场相逢,却当如何?”

    “与人谋国,忠人之事。自当放马一搏。”

    “一成一败,又当如何?”

    “相互援手,共担艰危。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张仪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这便是苏张誓言!”伸出手掌与苏秦响亮一击,长身一躬,一声“告辞”,便大袖一挥,转身登车辚辚而去。

    送走张仪,苏秦回庄已是日暮时分。连日来诸事齐备,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苏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两件事:一是拜见父亲,二是辞别妻子。父亲与妻子,是苏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两个人。父亲久经沧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谈,没有正事从来不与儿子闲话。所以每见父亲,苏秦都必得在自己将事情想透彻之后;对妻子的慎重则完全不同,每见必烦,需要苏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须得在很有准备的心境下见她,才维持得下来。

    一路上苏秦已经想定,仍然是先见父亲理清大事,再去那道无可回避的敦伦关口。

    苏庄虽然很大,父亲却住在小树林中的一座茅屋里。母亲于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亲虽娶得一妾,却经常与妾分居,独守在这座茅屋里。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那只牧羊犬黄生,倒成了父亲唯一的忠实伙伴。黄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个庄园,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任谁逗弄也不去理会。父亲商旅出家,黄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踏进这座茅屋,连父亲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气得大嫂骂黄生“死板走狗”!苏秦倒是很喜欢这只威猛严肃的牧羊犬,竟觉得它的古板认真和父亲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着初月,苏秦来到茅屋前,老远就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乎同时,黄生低沉的呜呜声就遥遥传来,表示它早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场院,黄生已经肃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对着苏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好,我就站在这里了。”话音刚落,黄生便回头朝着亮灯的窗户响亮的“汪!汪!”了两声,接着便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老二么?进来吧。”苏秦答应道:“父亲,我来了。”黄生便喉咙呜呜着让开路口,领着苏秦走到茅屋木门前,蹲在地上看着苏秦走了进去,才摇摇尾巴走了。

    “父亲。”苏秦躬身一礼:“苏秦明日西去,特来向父亲辞行。”

    父亲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简,“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苏秦知道父亲脾性,也默默站着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父亲将竹简阖上:“千金之数,如何?”

    “多了。”虽然突兀,苏秦却明白父亲的意思。

    “嗯?”父亲的鼻音中带着苍老的滞涩。

    “父亲,游说诸侯,并非交结买官,何须商贾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来。”父亲的话极为简洁。

    “父亲,”苏秦决然道:“百金足矣。否则,为人所笑,名士颜面何存?”

    父亲默然良久,喟然一叹,点了点头:“也是一理。”

    苏秦知道,这便是父亲赞同了他的主张,便撇开这件事道:“父亲高年体弱,莫得再远行商旅。有大哥代父亲操劳商事,足矣。儿虽加冠有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无以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亲善纳。”

    父亲还是“嗯”了一声,虽没有说话,眼睛却是晶晶发亮。良久,父亲拍拍案头竹简:“最后一次。可保苏氏百年。大宗。须得我来。”说完这少见的一段长话,父亲又沉默了。

    苏秦深深一躬,便出门去了。与父亲决事从来都是这样,话短意长,想不透的事不说,想透的事简说。苏秦修习的艺业,根基便是雄辩术,遇事总想条分缕明地分解透彻,偏在父亲面前得滤干晒透,不留一丝水气,不做一分矫情,否则便无法与父亲对话。曾有好几次,苏秦决定的事都被父亲寥寥数语便颠倒了过来,包括这次先入洛阳代替了先入秦国;事后细想,父亲的主张总是更见根本。苏秦少年入山,对父亲所知甚少,出山归来,对父亲也是做寻常商人看待。包括国人赞颂父亲让他们三兄弟修学读书的大功德,苏秦也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罢了,并非什么深谋远虑。可几经决事,苏秦对父亲刮目相看了。这次,父亲居然能赞同他“百金入秦”而放弃了“千金”主张,当真是奇事一桩!父亲绝非只知节俭省钱的庸常商人,只有确实认同了你说的道理,他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在平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变成了事实。虽然,苏秦还没有体验过说服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来,说服一国之君绝不会比说服父亲更难,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怀着轻松平和的心情,苏秦来见妻子。

    这座小院落,才是他与妻子的正式居所。父亲秉承了殷商后裔的精细,持家很是独特。每个儿子加冠成婚后,便在庄园里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仆役,日常生计便是各对夫妇独自料理。从大账上说,苏氏是一个整体大家。从小账上说,苏氏却是一个个小家,恰似春秋诸侯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诸多是非纠纷,竟是非常的和谐。苏秦从来不理家事,只觉得父亲是为了省却麻烦,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将近小院,苏秦看见了灯光,也听见了机杼声声,顿时放慢了脚步。

    母亲病危将逝时,父亲做主给他娶过了妻子。那时侯,苏秦还在山中修习,父亲没有找他回来奔丧守孝,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阳王城里一位具有“国人”身份的工师的女儿,端庄笃厚,勤于操持,很是讨老父亲与掌家大嫂的欢心。及至苏秦归来,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生疏女子,其尴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苏秦挥洒独行的个性,很难接受这个对自己相敬如宾的陌生妻子。但是,这是母亲临终时给自己留下的立身“遗产”,是父亲成全母亲心愿而做出的选择,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担当不孝的恶名?对于苏秦这种以纵横天下诸侯为己任的名士,名节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负“不孝”之名,就等于葬送了自己!当年,吴起身负“杀妻求将”的恶名,天下竟是无人敢用。“不孝”之名,几乎就等于“不忠”!一个策士如何当得?反复思忖,苏秦终于默默接受了这个妻子。但苏秦却常常守在自己的瓦釜书院,极少“回家”与妻子尽敦伦之礼。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父亲、大哥、大嫂与所有的家人,都从来不责怪或提醒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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