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宫门外候见。”
“让他进来。”
“遵命。”内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间,布衣大袖的张仪飘飘而来。楚威王远远打量,见这个黑衣士子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便不由冷笑几声,纹丝不动的站着。张仪自然将这位年轻国王的脸色看得分外清楚,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深深一躬:“中原张仪,参见楚王。”
“张仪,尔在列国翻云覆雨,不觉有损阴骘么?”劈头便是冷冷一句斥责。
张仪不禁恍然笑道:“原来楚王为此不悦,幸甚如之!张仪周游天下,彰天道而显人事,使该亡者早亡,当兴者早兴,正当延年益寿,何能有损阴骘?”
“无须狡辩。”楚威王冷冷一笑:“将兵祸引来楚国,还敢张扬郢都,不怕绞首么?”
“张仪给楚国带来千里鱼米水乡,何由绞首?”张仪平静的微笑着。
楚威王何其机敏,微微一怔:“你是说,越国是送上门的鱼腩?”
“正是。难道楚王不以为然么?”
“越国是江南大国,善铸利器,悍勇好斗,十五万大军压来,岂是孱弱小邦?”
张仪哈哈大笑:“楚王何其封闭耳!今日越国,岂能与五十年前之越国相比?越国自勾践之后,人才凋零,部族内斗不休,非但无力北上,连昔日丰饶无比的震泽,也成了人烟稀少的荒凉岛屿。三代以来,越国远遁东海之滨,国力大大萎缩。目下这姒无疆不自量力,却要攻打楚国,岂非送给楚王大大一个利市?楚国灭越,其利若何?楚王当比张仪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说,莫非这姒无疆是个失心疯不成?”
张仪揶揄笑道:“楚王为君,自然以为君王者皆高贵聪明了。然则在张仪看来,天下君王,十之八九都是白痴木头。这姒无疆么,除了剑道,连头猪都不如呢。”
楚威王想笑,却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将越国大军引开齐国?难道不想在齐国讨一份高官重爵么?”
张仪在草地上踱着步子,侃侃道:“灭国大礼,天有定数。齐国虽强,灭越却非其长。楚国虽弱,灭越却是轻车熟路。百年以来,楚国与吴越纠缠不休,对吴越战法也大是熟悉,水战陆战,楚国皆是吴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国向楚国寻衅,岂非楚国的雪耻振兴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顷,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请坐。来人,蓝陵酒!”
片刻酒来,楚威王频频与张仪举爵,饮得一时,楚威王停爵笑问:“先生给楚国鱼腩,难道无所求么?”
“虽无无求,却想与楚王做一交换。张仪一老友隐居楚国,却是要请楚王高抬贵手了。”
“噢?先生老友隐居楚国?却不知何人?”
“齐国田忌。”
“如何?”楚威王惊讶间不觉站了起来:“田忌隐居楚国?却在哪里?”
“请楚王高抬贵手,交换。” 张仪没有正面回答,却只是悠然的拱手一笑。
楚威王绕着石案急促的转着,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也须得有个交换。”
张仪大笑一阵:“楚王但讲。”
“田忌为将,率楚军灭越。”
张仪顿时愣怔,心中飞快盘算,踌躇笑道:“此事尚须与将军商议,不敢贸然作答。”
“芈商与先生同见将军商议,如何?”楚威王显然很急迫。
“这却不必。”张仪笑道:“我能说动将军,自来禀报楚王。楚王突兀出面,便有差强人意之嫌,这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万莫迟延。来人,给先生备轻舟一条、快马三匹、驷马轺车一辆,随时听候先生调遣。”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张仪却是笑道:“多谢楚王,张仪还真不知用哪种好呢?
四、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
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处飘荡。
张仪当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慷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梦,权相固步自封,老王踽踽独行”等等。当时张仪倒是没有留意盘诘,待入临淄得齐威王青睐而谋及远事,才重新想起了那个士子的话。本想在临淄秘密探询一番,无奈行程匆匆,竟是无暇得顾。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种交换,不欠楚国这个“国情”。不想楚威王竟临机多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与他交换了一番。这一“交换”不打紧,却将寻觅田忌的事情由从容打探变成了当务之急。尴尬之处在于,张仪既不能说自己不知田忌隐居何处,又不能拒绝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好在张仪生性洒脱不羁,自认对名士隐居的选择好恶还算摸得透,就决意到云梦泽寻觅一番,撞撞大运。从越国一路西来时,张仪对沿途水域的岛屿已经大体有数,十来个看去葱茏幽静的小岛都在他心里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岛屿,张仪都以名士眼光做过了一番评判,也大体上心中有数。
小舟飘出了郢都水面,船家问去何处?张仪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这小舟却是专门载客揽胜的那种快船,船家须发花白精瘦矍铄,一看就是个久经风浪饱有阅历的江湖老人。见张仪说得大而无当,老人操着一口柔软的吴语笑道:“先生是闲游?是觅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张仪笑道:“老人家好见识,正是觅友。只知他隐居云梦,却不知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头四面了望,一一遥指:“先生瞧好了,东南西北这几个小岛,侬都送过贵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张仪凝神观望了一番,指着北面一座隐隐青山道:“就那里了。”老人点点头:“先生好眼力,阳水穿过那片山,天阳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说着便操舵转向,长长的一声喝号:“天阳谷——!开也——!”隐蔽在舱面下的四名水手“咳——!”的一声答应,便闻浆击水声,小舟便悠悠向北飘去。大约半个时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穿过一片弥漫交错于水面的红树林,轻舟便靠在了岸边一块硕大的石条码头旁。老人将船停靠稳当:“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贵人呢,侬晓得,小货船常来呢。”张仪便对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烦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无妨,侬晓得呢。”张仪与绯云便踏石上岸,顺着踩开的小道上了山。
还在进入红树林之前,张仪就已经看见了那座茅草屋顶。按照他的推断,茅屋建在山腰,这是北方名士的隐居习惯,图的是气候干爽,登高望远。若是南国名士,这茅屋便该当在水边了。看来,这里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问出点儿线索来。及至上岸登山,才知这座远看平淡无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个小山头,便见翠绿的山谷豁然展开,一道清澈的山溪从谷中流过,鸟语花香,谷风习习,不觉精神顿时一振。
“吔——,蒸笼边还有口凉水锅呢!”绯云高兴的手舞足蹈。
张仪大笑:“粗粗粗!甚个比法?蒸笼凉水锅,就知道厨下家什。”
“吔——?那该比个甚来?”绯云脸红了,竟是一副请教先生的样子。
看绯云认真受教的神情,张仪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阵,竟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辞儿,对于自己这般炉火纯青的舌辩大策士来说,这的确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张仪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笼、凉水锅了!”绯云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张兄下厨了吔。”“被你个小子拖下去的!”张仪故意板着脸大步走向溪边。
绯云咯咯笑着追了上来:“吔吔吔!慢点儿,要脱靴子呢。”说着便推张仪坐在了一块青石上,还是咯咯笑个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为张仪脱下了两只大布靴,又脱了自己的两只布靴,顺手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带子,将两双布靴三两下绑定,褡裢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吔,走了。”张仪却笑了:“小子,倒象个老江湖似的。”绯云边走边道:“爬山涉水,打柴放牛,绯云天下第一吔。”张仪见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裢,手上还有一口吴钩,却丝毫没有累赘趔趄之相,犹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来比我是强一些了。”“那可不敢当吔。”绯云笑道:“张兄是高山,绯云只是一道小溪,能比么?”张仪大笑:“高山小溪?两回事儿,能比么?”“能吔。”绯云一梗脖子红着脸:“有山就有水,山水相连,不对么?”张仪看见绯云长发披肩脸泛红潮声音脆亮,不禁莞尔:“绯云,我如何看你象个女孩儿?”绯云大窘:“吔!瞎说,你才是女孩儿呢。”说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两人一路笑谈,不觉便到了山腰。脚下坑坑洼洼的草丛小路,已经变成了整洁干净的红土碎石便道,一道竹篱笆遥遥横在眼前,几间茅屋错落隐没在绿荫荫的竹林中,后面的一座孤峰苍翠欲滴,啁啾鸟鸣,更显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遥望云梦泽,却是水天苍茫,岛屿绿洲星罗棋布,竟有鸟瞰尘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脱俗。
“何方高人?选得此等好去处!”张仪不禁便高声赞叹。
“谁在门外说话?”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竹篱笆门吱呀拉开了,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手搭凉棚悠悠的四处张望。“老人家,搅扰了。”张仪拱手高声道:“敢问将军在庄否?”
“将军?”老人摇摇头:“这里只有先生,没有将军呢。”
“请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庄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一个浑厚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绯云大惊,快步转身,手中吴钩已经出鞘!张仪没有回身却已经哈哈大笑:“先生到了,安邑张仪有礼了。”转过身正待深深一躬,却突然钉在了当地——面前一个伟岸的大汉,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铁浆,活生生一个生猛的云梦泽水盗!张仪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纵然隐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风洒脱雅致,能与孙膑那样的名士结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脱俗的隐居庄园,田忌当是一位儒雅将军才是。可眼前这位铁塔般的猛汉,与张仪想象中的田忌竟是大相径庭!瞬息愣怔,张仪已是恢复常态,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庄先生之客人?与张仪一样,同来访友?”
蓑衣斗笠大汉却冷冷道:“张仪何人?此间主人并不识得。先生请回吧。”张仪心中猛然一动,长笑一躬:“上将军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昭昭见客,何惧之有?”“岂有此理?此间没有上将军,先生请勿纠缠!”蓑衣大汉手中的铁浆一拄,碎石便道上竟“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 “上将军,”张仪肃然拱手:“故国已成强弩之末,将军却安居精舍,与世隔绝,专一的沽名钓誉,不觉汗颜么?”蓑衣大汉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声:“何须危言耸听?”
“广厦千间,独木难支,图霸大国,一君难为。又何须张仪故做危言?”“当年有人说,地广人众,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业。”
“已知亡羊,正图补牢。他已经后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终于,蓑衣大汉喟然一叹:“田忌得罪了。先生请。”
“承蒙上将军不弃,张仪不胜荣幸了。” 张仪说着便跟田忌进了竹篱笆小门。这是一座山间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与石案石墩,便是武人练功的诸般设置:几根木桩,一副铁架,一方石锁,长矛大戢弓箭等长大兵器都整齐的排列在墙边一副兵器架上,显得粗朴整洁。沿着竹林后的石梯拾级而上,便是一间宽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来。”田忌请张仪就座,自己便进到隔间去了。
这间茅屋木门土墙,厅堂全部是精致的竹器案几,煞是清凉干爽,显然便是主人的客厅。后面山上升起一缕青烟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张仪正在打量,只听草帘呱嗒一响,身后响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请用茶。”张仪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脱去了蓑衣斗笠,换上了一领长大布衣,身材壮硕伟岸,一头灰白的长发长须,古铜色的大脸棱角分明沟壑纵横,当真是不怒自威。张仪笑道:“人云齐国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远来,清茶做酒了。来,品品这杯中物如何?” 田忌却只是淡淡的一笑。老仆已经在精巧的竹案上摆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壶杯,造型拙朴,色泽极为光润洁白。茶壶一倾,便见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绿,一股清淡纯正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张仪不禁拍案赞叹:“地道的震泽春绿,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处?”张仪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涩苦香清诸般色味,却无一味独出。堪称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张子如此见识,却是罕见。不知何以教我?”张仪见田忌改变了称呼,将恭敬客气有余的“先生”变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张子”,心知田忌不是虚应故事了,便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张仪入楚,欲请将军与军师重回故国,共举齐国大业。”
“如此说来,张子要做齐国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闪,却也并没有特别惊讶。“承蒙齐王倚重,张仪有望一展所学。”
田忌喟然一叹:“只可惜,军师无踪可寻了。没有孙膑,田忌庸才也。”“难道,军师与将军也不通音讯?”张仪颇为惊讶。
“张子诚心,何须相瞒?”田忌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无断了,伤心了。田忌生平无憾,唯对孙膑抱愧终生。孙膑以挚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将功业,自己却始终只任军师而不居高官。桂陵、马陵两场大战之后,军师提醒我有背后之危,劝戒我经营封地,预留退路。我却浑然不觉,反笑军师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国三天之前,先生已经遁迹。至今六年,依然是踪迹难觅。我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旧迹,物是人非。这次,我也是刚从吴地震泽归来,不期而遇张子的。此生终了,田忌只怕也见不到军师了……”一丝泪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闪烁。
一阵沉默,张仪豁达笑道:“智慧如孙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难索得呢。将军无心之失,又何须抱愧终生?若欲军师相见,张仪倒有一法。”
“噢?张子请讲。”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业,廓清庙堂。先生闻之,必有音信,纵不共事,亦可情意盘桓。”田忌恍然拍案:“好主意!以军师之期盼,报军师之情谊,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间还有个小小的难处。” 张仪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顿时肃然:“但请明言,绝不使张子为难。”
“错也错也。”张仪摇头大笑:“非是我为难,是你为难。楚王要你先为他打一仗。”田忌听得一怔,继而恍然道:“噢,越国兵祸?”
“正是。这是楚王的交换呢。”
田忌摇头苦笑:“寄人篱下,也不是滋味儿。要紧时刻,只是一枚棋子哟。”“上将军差矣。”张仪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连楚国越国在内,都是我们的棋子。世事交错,利害纠缠,人人互动,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将军何自惭形秽,徒长他人威风?”
“说得好!听张子说事,如听孙膑谈兵,每每给人新天地也。” 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奖掖。”张仪拱手笑道:“如此便请将军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惊讶,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与越国大战,须得我认真谋划一番,胸无成算,如何仓促便行?”张仪大笑:“将军天下名将,越国乌合之众,列阵一战就是了,何须忒般认真?”田忌蓦然收敛了笑容,盯着张仪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没有那般本领。”张仪顿时尴尬,但他机变过人,思忖间便肃然一拱:“原是张仪唐突,将军鉴谅了。请将军自断,谋划须得几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还了一礼,算是了过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为定。”张仪说着便站了起来:“将军跋涉方归,须得养息精神呢,告辞了。”田忌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但随张子吧。”
云梦泽边,田忌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许久,总觉得这个张仪有点儿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才华四溢豪气纵横,见事极快剖析透彻,可自己却总觉得有点儿不塌实。若没有与孙膑共处共事的那几年,田忌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别看孙膑断了一条腿,看去象个文弱书生,实际也是一副傲视天下的硬骨头。他剖陈利害谋划行动,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则一经说明,就让人觉得扎实可行,心里特别塌实。小事如赛马谋划,大事如围魏救赵之桂陵大战、围魏救韩之马陵大战,都是天下独步的神来之笔。孙膑在齐国所有的谋划,都是田忌在实际操持实现。每次最关键最危险的环节,都是田忌亲自担当,两次大战,带兵诱敌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领齐军冲锋陷阵的还是田忌,心里塌实,做起来就挥洒自如。今天的这个张仪,与孙膑同出一门,都是那鬼谷子老头儿的高足,如何自己总觉得有点儿别扭?湖畔思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着摇摇头,踽踽回到了天阳谷,一头扎进那间本想邀张仪进去共商的“兵室”,竟闷了整整四天四夜没出来。
五、昭关大战 老军灭越
楚威王在郢都王宫隆重的召见了田忌。
楚国的元老重臣济济一堂,全部参加了召见。楚威王没有将越战当军国机密对待,而是采取了大张旗鼓的举动。一来,他要显示对田忌的最高礼遇。二来,他要着意营造一种“谈笑灭越,举重若轻”的氛围,以振作楚国衰颓已久的士气,给第二次变法铺路。当然,给了楚威王勇气的,还当首推张仪。半月以来,楚威王经过张仪反复的对比剖析,对楚国与越国的实力民心军情国情,都有了清楚的了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张仪的判断:楚国灭越,确实是“牛刀杀鸡,一鼓可下!”除了胜利班师,没有其他任何第二种可能。身为贵宾的田忌,却对在如此大庭广众面前公然商讨大军行动很不以为然。神速与机密,历来是兵家的两个基本准则。除了有意给敌方释放假消息,任何军事机密都不应该在朝堂公然商讨。当初在齐国,大战运筹除了齐威王之外,只有他与孙膑秘密定策,连丞相驺忌也不能参与。今日这郢都王宫,却聚集了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为首,昭、景、屈、黄、项,楚国五大世族的首领与骨干人物全部到场。田忌不禁深深皱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手的张仪,古铜色的长脸既淡漠又困惑。其实,张仪事前也不知道楚威王要搞如此大的排场。在他心目中,以何种礼遇召见田忌?在多大范围里商讨灭越大计?都是不需要他着意提醒的,说多了反而容易生疑。自己入楚本来就是匆匆过客,交换回田忌便万事大吉,又何须多事?如今楚王要田忌统军灭越,他的担待便是全力相助田忌顺利战胜,不使生出意外。对于楚国事务,他绝不做任何涉及,楚威王问什么他回答什么,而且只说越国楚国的战事。及至今日入宫,见到如此隆重的场面,起初也颇觉意外。然则张仪毕竟豁达,转而一想,对楚威王的苦心便也理解了。更重要的是,在张仪看来,纵然事不机密,灭越大战也必胜无疑,又何须在如此细节上丝丝入扣的计较?看田忌的脸色,张仪便知这位秉性严正的上将军对自己心有不悦,却苦于大庭广众无从解释。好在田忌便坐在楚威王右下手,与自己对面,便对田忌眼色示意无须计较,坦然应对便是。偏偏田忌眼帘低垂,浑然不觉,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张仪只好心中叹息一声了事。
“诸位臣工,”楚威王站在整块荆山玉雕成的王台上开始说话了:“越国蛮夷举国犯楚,二十万大军向西压来。本王承蒙中原名士张仪鼎力襄助,请得田忌上将军入楚,统率我楚国大军迎击越蛮。今日恭迎上将军,是我大楚国的吉日。上将军将把整个越国奉献给大楚国,将给我们带来土地、民众、荣誉与胜利!”
“楚王万岁——!”“上将军万岁——!”朝臣被楚威王的慷慨情绪大大激发起来,竟激动的高声欢呼起来。令尹昭雎已经从座中站起,高亢宣布:“楚王授田忌大将军印——!”
殿中乐声大起,四名老内侍抬着一张青铜大案,稳步走到大殿中央的王台之下。楚威王在肃穆的乐声中走下了王台,向肃立在大殿正中的田忌深深一躬,待田忌还礼之后,将青铜大案上的全套物事一一授予了田忌:一方大将军玉印、半副青铜兵符、一口象征生杀大权的王剑、一套特制的大将军甲胄斗篷。
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出征的最高统帅称“大将军”而不是“上将军”。期间的差异在于,楚国大将军的爵位更高一些,权力更大一些。中原战国在相继大变法之后,权力体制已经相对成熟,将相分权也已经有了明确的法令。楚国则因为吴起变法的失败,仍然是“半旧半新”的国家,权力体制多有旧传统。这种旧传统有两个基本方面,一是世族分治,二是重臣专权,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在最终以战争形式决定国家命运的战国时代,所谓重臣专权,更多的体现在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力上。由于这种差别,楚国的大将军更多的带有古老的英雄时代的遗风——言出如山,肩负国家民众的生死存亡与荣辱!在寻常时期,楚国大将军的全套权力,从来不会一次性的授予任何一个统帅。这是君主保持权力稳定的必然制约。但楚威王清楚的知道,田忌这次率军灭越是交换性的,田忌是要回齐国的。一次授予大将军全部权力,非但能激励田忌的受托士气,而且绝不会出现大权旁落,更能向天下昭示楚国求贤敬贤的美名,吸引中原士子更多的流向楚国,何乐而不为?田忌自然也深知其中奥妙,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
按照礼仪,楚威王当场侍奉田忌换上了大将军全副甲胄斗篷:一顶有六寸矛枪的青铜帅盔,一身皮线连缀得极为精致的青铜软甲,一双厚重考究的水牛皮战靴,一领绣有金丝线纹饰的丝绸斗篷!一经穿戴就绪,本来就厚重威猛的田忌更显得伟岸非常,直似一尊战神矗立在大殿之中。“好——!”“大将军万岁——!”众臣一片叫好,竟是分外亢奋。
“田忌谢过楚王。”田忌向楚威王深深一躬,这是全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楚威王却并没有按照礼仪回到王座宣布开宴,他兴奋的打量着田忌,高声询问:“大将军,灭越大计实施在即,还需本王做何策应啊?”田忌已经将大战谋划成熟,也确实想对楚王提醒几个要点,但却都是准备私下与楚王秘密商谈的,看目下如此这般声势,楚威王的确与张仪想的一样——列阵一战便是了,竟是完全没有与自己密谈定策的模样。此时不说,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想到这里,田忌肃然拱手道:“对越大战,乃楚国三十年来之最大战事,须倾举国之兵,方有胜算。田忌惟有一虑:楚国全部精锐南调,则北部空虚,须防中原战国乘机偷袭;以目下情景,与楚接壤的齐魏韩三国,都无暇发动袭击,惟有北方的秦国值得防范。臣请派一员大将驻守汉水、房陵一线,一保楚军粮草接济,二保后方无突袭之危。”
田忌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楚国的元老重臣们竟是一片目瞪口呆!
在元老贵胄们心中,灭越大战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经运筹好的,哪里有危险可言?如今田忌这一说,好象这场大仗还未必就是那么有把握,好象还有后顾之忧,顿时便神色惶惶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国打仗,兵员钱粮的大部分都要靠这些世族的封地征发,没有他们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独立大战的条件。此刻他们若心有疑虑,这灭越大计便眼看就要麻烦起来了。楚威王没有料到,田忌会提出这样一个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严重事实,赞同田忌所说么?很有些扫兴。断然否定么?田忌是天下名将,他有如此担心,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楚威王阅历甚浅,这时对天下大势的确还是不甚了了,一时竟是没了主意。猛然,他想到了张仪,转身笑道:“先生以为,大将军之言如何啊?”
张仪洒脱的大笑了一阵:“大将军多虑了。秦国目下刚刚从内乱中挣扎出来,民心未稳,急需安抚朝野,根本无力他图。况且秦国新军只有五万余,还要防北地、西戎叛乱,如何有军力南下偷袭楚国?大将军但举倾国之兵,一战灭越为上。分散兵力,不能彻底灭越,反倒拖泥带水,两端皆失也。”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田忌但尽所虑,楚王决断便是了。”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没有争辩的意思。楚威王经张仪一说,顿感豁然开朗,对田忌笑道:“大将军全力灭越便是了。预防偷袭之事有张子筹划,定能万无一失!”“谨遵王命。”田忌没有多说,平淡的退到了自己座中。
“开宴,为大将军壮行。”楚威王一声令下,锺鼓齐鸣,举殿欢呼,一场隆重热烈的宴会一直进行到华灯齐明方才散去。曲终人散,田忌向楚王、张仪辞行,便带着一班军吏匆匆赶赴军中去了。
楚国东北部的原野上烟尘蔽日,大江中樯桅如林,越国大军从水陆两路大举压来!张仪走后,越王姒无疆与一班大臣将军商讨了整整两天,方才将攻楚的诸般事宜确定了下来。原先进攻齐国,北上的只有马步军,而今转而攻楚,自然要动用舟师(水军),便不得不稍缓了些须时日。早年,只有楚吴越三国有舟师,而以吴国的舟师最强大。吴国舟师以震泽(太湖)为根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云梦泽进入楚国,南出震泽便直接威胁越国。当年吴国大败越国,舟师起了很大的作用。后来越国灭吴,舟师也起了同样作用。吴国灭亡,越国接收了吴国舟师,水军规模便成了天下第一!与吴越两国对舟师的重视相比,楚国尽管拥有天下最为广袤苍茫的云梦泽,舟师却一直规模很小,作用也不显著。根本原因,是楚国的战争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舟师派不上大用场。这次,越王姒无疆大起雄心,要一举攻占楚国东北部江淮之间的几百里土地。这一带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正是水陆同时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国的舟师便正好派上用场。议定大计,越王派出快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师出震泽进长江,直达云梦泽东岸扼守。他自己亲自统帅的十五万马步大军,则从北向南压来,形成“南堵北压”的攻势,意图一举占领江淮原野二十余城!姒无疆是志在必得,诏命舟师多带空货船,准备大掠楚国财货粮食。越国舟师的战船原是两百艘,征发的空货船却有三百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只张起白帆,竟是在浩淼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樯桅之林,旌旗招展,号角相闻,声势当真壮阔之极。陆路之上,从琅邪南下的十五万马步大军汹涌展开,更是沉雷般滚过江淮原野。
消息传来,农户逃匿,商旅远避,大小城堡尽皆关闭,楚国东北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就在越国水陆两路大举压来的同时,楚军也针锋相对的向江淮地区移动——陆路出昭关,水路下长江!与越国煊赫浩大的声势相比,楚国大军却是悄无声息的秘密移动,尽管还达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种隐秘与快速,却也不会将进军意图张扬得路人皆知。战国之中,楚军的构成最为复杂。由于吴起变法夭折,新军训练没有成熟定型,楚军就变成了一种“老根基,新影子”的混杂大军:战车兵、骑兵、步兵、舟师四大兵种全都有。舟师不用说,是楚国这种水乡泽国的特殊兵种,与一百多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战车兵本该早已淘汰,可楚国却原封不动的保留着两千辆兵车与十万战车兵。铁甲骑兵是战国新军的核心兵种,可楚国却只有不到五万骑兵,而且还算不得精锐铁骑。楚国步兵本来不独立,在车战时隶属于战车单元,战车淘汰后,步兵才开始了与骑兵对应的独立步战。这种似独立非独立的步兵,楚国有三万多,既不属于战车兵,又不是与骑兵有效结合的步骑新军,只是全部驻扎在房陵山地,守护着这个辎重基地。楚国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的主战力量就是十万战车兵,其余的骑兵、步兵、舟师加起来十万出头,都不能独当一面的作战。反复盘算,田忌只有根据楚国的实际军力来打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师的一百多艘战船从云梦泽直下长江,在彭蠡泽江面 结成水寨,断绝越军舟师的退路!此时,越军舟师已经进入云梦泽东岸的安陆水面 ,正在上游。越军舟师原本就不是为打仗而来,驻扎在云梦泽东岸,为的只是要堵住“楚军溃败之残部”,准备大量装载抢掠财货,顺流而下。楚军舟师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泽江面,越军舟师便无法单独逃回越国。这是田忌的缜密处——若仅仅是陆上战胜,而让越军残部从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战灭越。
与此同时,田忌亲自率领十万战车兵与五万骑兵秘密东进,日夜兼程的赶到了昭关外的山谷扎营,准备迎候越国大军,在这里决战!对于驻守房陵的三万步兵,田忌没有动用。他始终认为,房陵汉水是楚国大军的粮草基地,但却是一根软肋,需要有所防范。尽管楚王与张仪都拒绝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国的统帅,田忌还是要为楚国认真盘算,不想顾此失彼。三万步兵,对于战胜越国来说,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对于扼守汉水房陵来说,就是一支弭足珍贵的兵力。这是田忌瞒着楚威王君臣与张仪,私自决断的,假若对越国战败,田忌就要承担“调兵失当”的罪名了。
昭关外的丘陵原野,便是田忌选择的战场。
昭关是楚国东部要塞,也是与老吴国的界关 。这里东临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关便坐落在岘山两座山峰夹峙的谷口,山外便是平坦的原野河谷。无论从东部还是北部进入楚国,这昭关都正当冲要。田忌率先头五万骑兵赶到时,从郢都、淮北几座军营陆续赶来的战车兵还没有全部到达。等得三两日,这些笨重的战车,才在轰轰隆隆的人喊马嘶中卷着冲天的烟尘到齐了。这时田忌接到斥候急报:越军还在三百里之外,两三日才能赶到昭关。田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天助楚国也。”原来,他最吃不准的就是楚军与越军的行军速度。当年与孙膑打仗时,都是靠大军快速调动实施谋略的。围魏救赵、围魏救韩,那次都是千里驰驱,昼夜兼程,否则便不能诱敌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击强敌。这场大战,楚军能够先期到达,以逸待劳,便可在国门之外进行决战,胜算便很大。若越军先期到达攻下昭关,则楚国朝野震恐,纵能在境内取胜,也必得大费周折。尤其是这种老式战车兵,如不能先敌从容部署,仓促迎战,十有八九都会溃败。
这两天时间可是太要紧了。田忌立即下令:大军偃旗息鼓,全数驻扎在隐蔽的山谷,使昭关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军营!暮色时分,田忌升帐聚将,开始详细部署大战谋划。由于楚军车战将领对新战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个受命将领反复说明交代,如此便直到四更方散。一切准备就绪,楚威王与张仪也赶到了。看到昭关外一片宁静的原野,楚威王惊讶了,“大将军,楚国大军哪里去了?还没有抵达么?”田忌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楚王但放宽心便是了。”张仪爽朗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将军灭越就是了,何须问他细务?”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说得是。大将军,虚则实之。好!”次日将近午时,山外碧蓝的晴空突然变成了灰黄色,隐隐沉雷从东北天边隆隆逼来,昭关外的河谷也突然阴暗了下来,须臾之间,便见沙尘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连天海潮向昭关压来!岘山峰顶的楚威王与张仪看得特别清楚,不禁相顾变色。再看旁边的田忌,却正在指挥军吏转动那杆黄红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摆,田忌已经飞马下山。
片刻之间,楚威王便看见岘山谷口排开了一个巨大的步兵方阵。仔细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战车骑兵却不见踪迹!田忌立马阵前,怀抱一面红色令旗,却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声嘟哝:“如何只有这点儿人马?人家可是二十万大军呢,仗能这样打么?”张仪却高声笑道:“楚王快看,姒无疆到了!”楚威王遥遥鸟瞰,只见土红色的越军已经漫山遍野的压到岘山谷口,东北原野上犹有烟尘蔽天源源涌来。当先两辆战车,第一辆载着一面“越”字大纛旗当先奔驰!这是战车兵的战阵传统,叫护旗车。后面一辆战车却是四匹白马驾拉,驰骋如飞,在土红色的海洋里分外抢眼。楚威王对战车还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道这是一辆配备五名车战甲士的重型战车。战车正中,一人大红斗篷迎风飞舞,头顶玉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正是越王姒无疆!
将近楚军一箭之地,越王战车停了下来。姒无疆打量着谷口这片土黄色的步兵方阵,扬鞭一指哈哈大笑:“阵前何人?这些须黄虫,能挡得海神天兵么?!”
田忌出马阵前,拱手一礼:“在下田忌。我有十万天兵埋伏,越王还是下马向楚王称臣,便免你死无葬身之地。”却是没有一丝笑意。“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无疆笑得更加骄狂:“无名鼠辈,也学会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战法么?”“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战法,越国一绝,在下自然向越王讨教。”“好噢!”越王姒无疆一跺脚,大纛旗与重型战车飞一般驰向右边一个山包,到得山顶,越王向东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闪烁的吴钩大吼:“海神驾临——!天兵奋威——!”随着悠长尖锐的呼号,那面红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摆动,便见越军阵前的三百多辆战车飞驰两边,“呜呜”的海螺号声响彻山谷,土红色海洋中便涌出了一个怪诞狰狞的大阵——青面獠牙的海蓝色面具,硕大的棕色皮盾,闪亮的吴钩弯剑!
这便是天下罕见而越国独有的“海神天兵阵”。随着这大阵涌出,越军的三百多辆战车与两万多骑兵便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为侧翼力量压了过来。
田忌曾经做过齐国的南长城守将,对楚越两军的军制战法都很熟悉。据多路斥候回报:越王这次“伐楚”以战车与骑兵当先,步兵随后,而没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阵的意思。虽然越军的战车、骑兵数量很少且战力较弱,但田忌还是不想用楚国的战车骑兵正面迎击。若双方车骑正面交战,楚军最多只能击溃越军车骑而不能歼灭。在大体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战,战车与骑兵都很容易脱离纠缠而逃跑。最好的情势是:越军以步战为主,战车骑兵辅助步兵大阵,便有利于楚军一战成功!越国多山,加之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战车骑兵难以驰骋,所以历来以步兵为主力军。越人剑术普及,又精健灵动,几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军的十万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视的。中原战国与越国交兵,最感棘手的还是越国步兵。以常理推测,楚军似乎不应与越军步兵正面决战。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军偏偏就是越国步兵的对头。原因很简单,开到昭关的楚军只有战车兵与骑兵。这战车恰恰是单纯步兵的最大剋星。虽然说车、步、骑各有所长,但在特定形势下却不能一概而论。两军总体对比,都是车战时代的军制战法,无分伯仲。但同是旧军,战车冲击力就大大优于步兵。尤其对于没有深沟高垒的步兵,战车更是致命威胁。而楚国的五万骑兵,多少还有一些新军的影子,对付越国的战车、骑兵也是游刃有余!正因为如此,田忌才要设法引诱越王摆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阵来。而在骄横的越王姒无疆看来,却是将计就计,正好牛刀杀鸡,何乐而不为?
见战阵列好,田忌高声喊道:“请越王发兵——!田忌天兵应战也——!”喊声落点,便飞马驰向楚军大阵右边的山头,站在了一面亮黄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灭杀黄虫——!”越王姒无疆一声高喊,土红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山头上的几百支海螺号凄厉长鸣,海蓝色的狰狞大阵便轰轰轰的向楚军压了过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楚军大阵却象沉寂的山谷,只闻风卷旌旗的猎猎之声。待海蓝色大阵压到半箭之地,楚军山头突然战鼓如惊雷滚动,黄色方阵万箭齐发,海蓝色的浪头便轰隆隆卷了回去!与此同时,田忌山头的黄色大纛旗四面摆动,几百支牛角号呜呜吹动,便听两面山谷中惊雷大作,一面涌出的两千辆战车如山崩一般压向海蓝色大阵,一面涌出的五万骑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国两翼的战车与骑!楚国的战车全部是两马驾车、车下五十卒、车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战车。车上甲士配备长矛硬弓,车下步卒都是吴钩藤牌。越军步卒的个人技击能力虽然出色,但却从来没有结阵而战的训练传统,其战法与北方胡人的散漫冲杀如出一辙。如此步兵又无壕沟掩体,与山岳般压来的战车正面撞击,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一片呼喝吼叫。战车后的配伍步卒趁乱猛砍猛杀,漫山遍野的海蓝色“天兵”大阵,顿时成了楚军的大屠场。车战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一种古典战法。战车精良、车上技击、车下配伍,是车战的三个基本要素。一辆装备精良,经得起高速奔驰、剧烈颠簸、强力冲撞而又能保持作战性能的战车,大约需要数十家农户的一年的赋税才能打造出来。春秋时代,一个大诸侯国能拥有一千辆战车,便是非常难得的了。而车上甲士的技击训练更是严格。且不说在高速颠簸中保持长矛击刺、强弓远射的杀敌能力,仅甲士所需要的基础功夫——驾车、马术、车上平衡、相互配合保护等,就远非一般人所能胜任。而与车战配伍的步卒与寻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随战车奔跑杀敌的速度与耐力,还得保护战车不被敌方伤害,同时又必须在高速奔跑中结阵杀敌。也就是说,车战是一种完整的战争方式,它对各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马车加步兵。这种高昂的成本,是车战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战国之世,频繁的战争使车战所需要的各种资源根本无法满足:战车无法快速打造,车上甲士无法成批训练出来,配伍步卒也难以大批挑选出来,就连适合驾驭战车的良马也根本无法源源提供。目下,楚国这车上甲士与车下步卒就多有滥竽充数者。为了确保战车的冲击力,田忌事前对战车兵作了适度裁减。车上甲士减为每车两人或一人,车下步卒每车减为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长迟钝者全部改为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较为精悍的劲卒。所以,楚军战车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开,轰隆隆铺天盖地,威力竟大是惊人!
两翼的骑兵冲杀,又是另一番景象。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是越王姒无疆的直辖亲军,寻常都在中央主阵保护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阵,骑兵战车被摆在了两翼,越王的重型战车也脱离了战车阵形,飞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挥大军。楚军骑兵一出谷口便分为两路,一路杀向越军的三万骑兵,一路包抄越军的三百辆战车。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缺乏训练,数十年来几乎没有经历过实战,战马、骑士、战车,都成了徒有其表的仪仗兵。相比之下,楚军毕竟长期与中原冲突,骑兵更是最经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战力始终是稳定的。冲击越骑的这路楚军骑兵也是三万,兵力相当,按照骑战规矩,正是旗鼓相当。但一经在原野上展开,三万越骑却大见狼狈——旗帜散乱,盲目窜突,大呼长吼间纷纷人仰马翻!楚骑尚未冲杀到核心,越骑先自乱做一团,有的要冲过去保护越王,有的要与战车会合,有的要逃跑,有的要杀敌,自相冲突践踏,完全不成阵形。楚骑山呼海啸般杀来,吴钩闪亮翻飞,不到半个时辰,越军骑兵便完全土崩瓦解!另一路骑兵对战车更是奇观。战车是老式重兵,骑兵是新军重兵。车战时代没有集团骑兵(散骑例外),所以也没有战车与集团骑兵交战的先例。目下,战车在中原战争中消亡,集团骑兵也没有过与战车交锋的战例。如此一来,这场车骑之战便成了无经验规矩可循的乱战。战车与骑兵,都以快速奔驰为基本点,谁丧失了速度,谁便丧失了冲击力。战前,田忌给这两万楚军骑兵的战法是“百骑对一车,先车后卒”。按照越军战车一车百卒的军制,三百辆战车共三万兵力。楚军的一百骑对越军一百卒加一辆战车,也是旗鼓相当。谁知越军战车一开始奔驰迎击,山原上便大是热闹起来:越军的老旧战车一经剧烈颠簸,有断轴者,有折辕者,有甲士摔下战车者,有步卒被战车碾死者,甚至有车轮四散而战马只拖着车厢狂奔者……楚军骑兵冲杀间竟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
日暮时分,战场的喊杀声沉寂了,昭关外惟有楚军欢呼胜利的声音。
整整两个时辰,越国的二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姒无疆被乱军所杀,越军残部全部降楚。在楚军的欢呼声中,楚威王在昭关举行盛大宴会庆功。张仪、田忌被楚威王隆重的请到了最为尊贵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与随行大臣则全部在偏座。张仪洒脱不羁,见楚王盛情难却,也就哈哈大笑着坐了。田忌却是几番推辞,总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还是如坐针毡般大不自在。“诸位臣工,”楚威王兴奋的举起了大爵:“一战灭越,全赖先生谋划、大将军统军大战之功!来,为先生,为大将军,干此一爵!”“先生万岁!大将军万岁!干!”全场欢呼,个个痛饮。
“启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声道:“臣请赐封田忌大将军三县之地,封号武成君,统率大楚兵马,北上与中原争霸。”“臣等赞同!”楚国大臣竟是异口同声。
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将军,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国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脸肃然,拱手答道:“楚王与先生本有定议,田忌只打这一仗。”张仪看看楚威王笑道:“楚王英明,岂肯做食言自肥失信于天下之事?”“噢,那就回头再议了。”楚威王岔开话题道:“先生、大将军对灭越后事有何见教?”张仪悠然笑道:“越国立国一百六十四年而被楚灭,使楚开地千余里,增民两百万,几成半天下之势,天下待楚国将刮目相看也。然则,越国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岛,极难归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军常驻越地十余年,待其民心底定后再行常治之法,方为上策。”
“大将军之见呢?”楚威王似乎更想听田忌的看法。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极是远虑深彻,田忌以为大是。”
“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军开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大帐外马蹄声疾,大是异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间,辕门已经传来锐急的报号声:“房陵军使,紧急晋见——!”话音落点,便见一人跌跌撞撞进帐,一身污秽血迹,扑在楚威王案前便是嚎啕痛哭。
帐中皆愕然变色,楚威王却大是暴躁,拍案怒喝:“败兴!说话噢!”
“禀报我王,”军使哭声哽咽道:“秦军偷袭房陵,夺我府库仓廪,杀我三万余人,汉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让秦国占了啊……”偌大军帐,竟死一般沉寂,方才的隆重喜庆气氛片刻间荡然无存!汉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数百座粮仓府库的失守才当真令人心惊肉跳!那里储存了楚国十分之七八的粮食兵器财货,夺走房陵,无异于夺去楚国近百年的府库积累。对于任何一个楚国人,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噩耗!
死一般的寂静中,楚威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咣当!”将一只铜爵摔在地上。令尹昭雎阴沉着脸站起,突然一声大喝:“张仪——!给我拿下!”
田忌愤然高声道:“且慢!此事与张子何干?田忌请楚王说话。”
楚威王冷冷的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转身而去。如此几番折腾,张仪竟然还愣怔在座中,苍白的脸上木呆呆没有丝毫反应!田忌大急,疾步上前就掐住了张仪的人中穴,大喊一声:“张子——!”
六、错也数也 不堪谈兵
昏暗的石屋里,遍体鳞伤的张仪终于醒了过来,恍惚间仿佛是一场噩梦。身下的石板是冰凉的,浑身是冰凉的,心也是冰凉的,那一线微光似乎也是飕飕的凉风,将那一丝朦胧混沌的感觉都变成了冰凉的。睁开眼睛,张仪觉得很清醒又很朦胧,明明是一方凉冰冰的天地,如何却又感到热烘烘的一片焦躁?还是闭上眼睛想想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自己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张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日间之事便在一片冰凉潮湿中渗了出来——呵,军使来报,房陵被秦军偷袭,楚王摔了铜爵,昭雎喊了什么?是了,拿下张仪!对了,田忌还争吵了一阵,好象没用。以后的事么,就不用想了,还能如何呢?突然,张仪觉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灭越之后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国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时,那虔诚的颂扬便突然变成了一记闷棍?一谋之功,由人而神!一谋之过,由神而鬼!世间事当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当真滑稽!心念一闪,张仪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唱:“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唱着唱着,又觉得自己飘飘然去了……
再次醒来时,张仪浑身却软得酥了一般,那透体的冰凉如何又换了轻飘飘暖洋洋,竟仿佛大醉之后一般?那是什么声音?悉悉挲挲隐隐约约的好象就在身边?张仪费劲的睁开眼睛,却见一个人跪坐在身边,似乎还在低声的哭泣,闭闭眼睛再睁开,张仪相信这不再是梦,不再是醉眼昏花,这是真实的!
“绯云?是你么?”张仪含混的嘟哝了一句,那张嘴仿佛不是自己的。
“张兄!你,你终于醒了……”哭声停了,泪珠却滴在了张仪脸上。
“绯云啊,”张仪慢慢的张开嘴巴:“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么?”
绯云“噗嗤”笑了,却边抹眼泪边点头:“在,在吔。”
“好,好啊。”张仪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但有这三寸舌在,张仪,就还是张仪。”“先别说话,我给你喂点儿热米酒。”绯云轻柔的扶起张仪倚在自己肩头,转身便拿过一个棉套包裹的铜壶,将壶嘴儿搭在张仪嘴唇边:“来,喝下去就会好些儿呢。”香甜温热的米酒一入口,张仪便大感干渴,咕噜咕噜牛饮般吞咽起来,一壶热米酒顷刻便全部干净。张仪大感精神,四顾打量,才发现这是一间竹墙茅屋,透过半掩的木门,一座苍翠的山头便在眼前,竟是似曾相识:“绯云,这,这是哪里?”他惊讶得有些结巴起来。
“长阳谷,田忌的隐居之地。”
“如何能在这里?田忌呢?”
“张兄莫急,”绯云叹息了一声:“我这就说给你听……”
昭雎缉拿了张仪,田忌大急,一面让绯云到令尹大帐打探,一面连夜紧急求见楚威王。绯云火急赶去,用一百金买通了令尹府一个军吏,才得以守侯在令尹府门厅等候。夜半时分,田忌匆匆赶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强迫昭雎放出了便体鳞伤的张仪。出得令尹府,田忌什么话也没说,连中军大帐都没有回,就亲自驾着一辆战车将张仪主仆送到大江边。这时候,一艘轻便快船已经在江边等候了。朦胧月色下,田忌对绯云说:“先生重伤,好生护持。我稍后便归。余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说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轻舟,一个精悍的年轻人来到舱中对绯云说:“我乃将军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护先生便了。这是一个红伤药箱,小哥想必会打理红伤吧。”绯云急忙点头谢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蜡烛下埋头打理昏迷不醒的张仪。整整一个时辰,绯云才将张仪的全部伤口擦洗上药完毕。这时田登又来到舱中,见张仪已经安然昏睡,方才对绯云说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嘱:楚国君臣正在嫌恶张仪,更兼昭雎险恶,先生不能留在昭关,须得先回长阳谷疗伤,待痊愈后再做他图。如此便漂漂荡荡的走了六天,才回到了这云梦泽的长阳谷。“将军呢?他没受牵累么?”张仪急问。
“田登说,楚王与将军又做了一个交换:将军须统兵收复房陵,楚国方能放人。将军坚执要楚王先放出张兄,否则不接受交换。僵持一个时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们,楚王便催促将军连夜带兵北上了。田登安顿好我们,也随后追赶将军去了。”张仪听得愣怔,良久道:“绯云,你去歇息吧,让我好生想想。”
“哎,做好饭我便来吔。”绯云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张仪躺好,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田忌统兵北上的消息使张仪大感意外。田忌为自己开脱辩解,这是很正常的;连夜赶到楚王行辕解救自己,也属该当之行。毕竟,是张仪给田忌创造了重新返回齐国的机会,而且准备共事图谋振兴齐国。利害关联,作为报答也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是,以统兵收复房陵为交换,就大大超出了报答举动。秦国新军绝非越国的乌合之众可比,楚国的老战车与半新半旧的骑兵如何能收复房陵?秦军能够千里奔袭,谋划者与统兵大将一定都是非凡人物,岂能没有充分的迎战准备?楚军北上,岂非以卵击石?田忌作为当世已经成名的老将,历来用兵慎重,一个牛刀杀鸡的对越之战,尚且是颤兢兢如履薄冰,岂能对秦楚实力心中无数?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换,将使田忌在楚国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败了走不脱,胜了不能走,后患将是无穷尽的。实际上,做出如此交换,田忌便等于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押给了楚国,重回齐国的愿望很可能因此而永远无法实现,对于一个齐国王族子孙而言,永远的客居异国,老死异乡,那真是一曲磨人终生的悲歌。显然,田忌将自己押在楚国,楚国对张仪的恨意才会稍减,他张仪才算彻底的脱离了险境,才有安全养息的可能。张仪啊张仪,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牺牲么?若是挚友知音如俞伯牙锺子其者,自然是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可张仪之与田忌,却只是初次结识,既算不得挚友,更算不得知音。张仪为田忌返齐奔波,也只是出于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本来就是“权衡利害决其行”,所以张仪对田忌也从来不从“义”字上说事,甚至也不从“道”字上说事。豪放不羁的张仪,对人对事从来不讲虚伪烦琐的情义理礼,而只追求透彻的把握利害关联。田忌虽寡言,却睿智,岂能不知策士纵横之准则?所以,张仪与田忌谈不上情义之交。那么,谈事定策的见识方面呢?似乎更与知音不搭界。秦军偷袭房陵,田忌是经过认真揣摩,事先作为唯一的危险提出来的。而张仪,却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终也导致了楚王对田忌的否定。事实上,田忌并没有赞同张仪的看法,但却也没有象策士那般据理争辩,非要见个你高我低。现下想来,田忌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
回想起来,张仪真是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何对如此要紧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闻,就那么一阵笑谈,便否定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深思熟虑?张仪啊张仪,身为名门策士,竟如此浅薄轻狂,实在是天下笑柄!当房陵军使急报噩耗时,你张仪震惊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鸡般连话也说不出来,不觉得羞愧么?!
心念及此,张仪苍白的脸色胀得通红,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仔细想来,自己对秦国从来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视秦国!对兵家战事之学,自己从来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轻率谈兵!张仪啊张仪,与苏秦的沉稳与透彻相比,你是何等的浅薄浮躁?苏秦常说:“锋锐无匹,吾不如张仪也。”张仪对苏秦的这种称赞,每每总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里却是很得意的。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张仪蓦然憬悟,自己与苏秦相比,实在是差了一筹啊。
木门半掩,昏黄的阳光长长的铺在了茅屋的厅堂,张仪盯着枕在山头的那一轮残阳渐渐的沉沦,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面颊。猛然,他心头一阵震颤,竟霍然挺身坐起,却又低低的闷哼了一声,沉重的倒下,压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阵大响!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抹抹额头汗水,竟撑着竹榻缓缓站了起来。四顾打量,他看见了门后那根撑门的风杖,便试图走过去拿那根风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脚,膝盖便一阵发软,咕咚坐在了地上。张仪哈哈大笑,兀自摇头嘟哝:“昨日英雄盖世,今日步履唯艰……”喘息得一阵,便又全神贯注的两手撑地着力,竟是缓慢的站了起来!咬牙挪得两步,便将那支风杖抓在了手里,虽摇摇晃晃却总算没有跌倒。借风杖之力,张仪站着稳住了气息,自觉那种眩晕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后,觉得大是清醒。拄着风杖,张仪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门外。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晚霞还搭在苍翠的峰顶,一缕袅袅扶摇的炊烟正溶进苍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练,谷风习习,山鸟啁啾——多么美好的河山,多么美好的尘世!瞬息之间,张仪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痴痴的伫立在晚风之中。“张兄——!”随着脆亮急切的呼唤,绯云急匆匆赶来:“吔!你敢站在这儿?田忌这望乡台是临渊孤石,有多险!不知道么?快下来,慢点儿,踏实了,哎,对了。”
张仪被绯云一顿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过神来,抬头正要说话,却惊讶的盯着绯云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这才是真山真水嘛!”绯云大窘,捂着脸笑道:“你不见了,人家顾不上了吔。”张仪高兴得点着风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张仪有个小妹了!”张仪在长阳谷秘密养伤,绯云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这长阳谷本是隐居之地,除了盐巴铁器等物要上市购买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厨做饭,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面没有了,还得捣臼或磨面。便成了古人常说的“儿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说还有自酿米酒、浆洗缝补、采茶炒茶、洒扫庭除等活计。但最要紧的,还是全力侍奉重伤的张仪,煎药喂药、擦洗伤口、敷药换药、扶持大小解、昼夜守侯。绯云虽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转。
长阳谷原是留有两个守庄老仆,可绯云坚执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计,绝不要仆人帮忙。这些细碎繁琐而又连绵不断的活计,要做得又快又好又干净,便不自觉的要遵从一些基本规则:下厨戴围裙,头上包布帕,长发盘成发髻,喂药换药便要跪坐榻前,浆洗缝补便免不了要飞针走线。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绯云竟是渐渐忘记了原来长期训练成的男身习惯,此刻风风火火赶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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