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该说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想讨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尽量使本国得到一个公道。每个国家都如此坚持,岂非又成了一锅粥?除了燕韩两国,其余的魏楚齐赵四国实力大体相当,纠缠起来肯定是互不相让,如果事先不能有一个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纵必将付之东流!
屈原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楚国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齐国呢?齐威王更是一世威风,人称“战国英主”,又岂能不提到这个要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到案头上来了。苏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贸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苏秦敢问:以屈子之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噢呀先生,如何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 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点头:“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便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退回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一些便宜了。”屈原静心思忖,“啪!”的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惟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们……”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便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诏召集了这次朝会,让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威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便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轻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便了。”楚威王虚手示意,便有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荡荡的人头竟是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熟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合纵抗秦,对我大楚究竟有何好处?先生彰明义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这景珩是楚国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势力直追春秋小诸侯。景氏与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学,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领侯爵,算是楚国一个四面都能转圜的人物。苏秦听他的问题,便知他的老谋深算——只引话题而不置可否。“合纵抗秦,首利在楚。”苏秦从容道:“强秦东出,楚国先失房陵,辎重粮仓尽被洗劫一空;再失汉水,步骑十万溃不成军。两战之后,楚国匆忙迁都,江水上游与汉水山地竟成空虚。若秦国一军出彝陵 ,顺江直下,直指楚国腹心;一军出武关、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国岂非大险?列位思之,秦国固然威胁中原五国,然可有一国如楚国这般屡遭欺凌践踏?方今天下,楚国与秦国已成水火之势,其势不两立!秦强则楚弱,楚弱则秦强。所谓合纵,实是楚国借中原五国之力以抗秦,于楚国百利而无一害。惟其如此,合纵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静!苏秦丝毫没有粉饰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将楚国的屈辱困境和盘托出。对于楚国人,这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与屈辱。几百年来,楚国屡屡挑战中原,自诩“大楚堪敌天下”。对中原战国,楚国历来保持着极为敏感的大国尊严与战胜荣誉。房陵大败迁都淮南后,楚国君臣对耻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没有在朝会上公议过这些败绩。如今,谁也不愿直面相对的伤口,竟被苏秦公然撕开,楚国大臣们的难堪可想而知。
“苏秦大胆!”一个甲胄华贵的青年将军霍然从后排站起:“子兰问你: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何夸大其词,说成亡国之危,灭我楚国威风,长虎狼秦国志气?”
“子兰公子,当真可人也。”苏秦揶揄笑道:“一个大国,若将丧师失地、迁都避战也看作吃饭一般经常,其国可知也。”这子兰乃是楚国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国将军之职(掌都城护卫),卓尔不群,酷好谈兵论战,常以“名将之才”自诩,曾对田忌败于秦师大加挞伐,对楚国两次大败也极是不服。此刻受苏秦嘲笑,大是羞恼,面色胀红,厉声喝道:“苏秦,楚国两败,皆因田忌无能,误我楚国!若子兰为帅,战胜何难?!”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子兰公子,若非田忌,楚国何能灭越?”一语出口,敛去笑容正色道:“田忌虽非赫赫战神,却也是天下名将,一战灭越,足以证明其绝非庸才!然则,同一名将,率同一大军,胜于越而败于秦,因由何在?非田忌无能,而在楚国实力疲弱也。秦国乃铁骑新军,楚国却是战车老卒;秦国粮草丰盛,楚国却捉襟见肘;秦人举国求战,人皆锐士,楚国却一盘散沙,人皆畏战。如此国情,虽吴起再生而不能战胜,况乎未经战阵的子兰公子?”
“如先生所说,楚国惟有合纵一途了?”座中一个白发老臣拍案而起。
苏秦悠然一笑:“前辈若有奇策,合纵自成虚妄。”
“老夫却是不信!”白发老臣须发戟张:“我项氏一族领有江东,可召三万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奋,可成三十万精锐大军与秦国死战!何须那牛曳马不曳的合纵?”
苏秦肃然拱手:“楚国项氏,尚武大族,前辈亦当是沙场百战之身,何以论兵却如此轻率?苏秦敢问:纵然募得三十万子弟,须得多久方能训练成军?战马须得几多?甲胄、马具、兵器、精铁须得几多?云梯、弓弩、军帐、旌旗、木材、布帛、兽皮,须得几多?粮食、草料、干肉、辎重、赋税,须得增加几多?以秦国之强之富,商鞅二十年变法,只练成新军五万。莫非老将军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万大军?若非如此,三十万子弟兵也只是鱼腩而已,安有死战一说?”白发老臣满脸通红,却是无言以对。这位项氏老将军原是一时愤激,苏秦问得合情合理,字字击中要害,如何能强词夺理?思忖无计,便“咳!”的一声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谬!”一个老臣沙哑愤激的高声问:“我黄氏不服:今日楚国,无论如何比当日秦国强大。当初六国锁秦,秦国与谁合纵了?也未见灭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变法!我楚国并未到衰败崩溃之时,为何不能变法自强,却要与中原五国坑瀣一气?他们屡屡坑害楚国,还嫌不够么?”
此人乃公子黄歇的祖父,黄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 。黄氏部族领地虽然不算广袤,却与楚国王室渊源深厚,数代结亲,子弟多是实权职位,在楚国影响甚大。此老说法自然须得认真对待。苏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时移势易,岂能做刻舟求剑之论?苏秦敢问:楚国变法,最需要什么?”
大殿肃然无声,众臣竟被问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着苏秦。楚国大臣多认为楚国是经过吴起变法的新战国,谁也没想到楚国还要变法,又如何有人思虑变法需要什么?一问之下,大臣们竟是面面相观。
“大凡一国变法,最根本者乃是国势稳定。”苏秦侃侃道:“何谓稳定?内无政变之忧,外无紧迫战患,是谓稳定也。战国百余年,内乱外战而能变法者,未尝闻也!六国锁秦之时,秦孝公忍辱割地与魏国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国盟约,方争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贤变法。及至魏齐赵韩间四次大战,中原无暇顾及秦国,方成就了秦国二十年变法!此乃天时之利也。若今日楚国变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则天时何在?稳定何在?强秦在侧,五敌环伺,楚国虽有三头六臂,也当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来变法时机?”大殿中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苏秦大袖一挥:“楚国若想变法振兴,惟有合纵!舍合纵不能救楚国,因由何在?合纵能给楚国安定,能使强秦望楚而却步,能使中原五国化敌为友,能使楚国安心内事,振翼重飞。不结合纵,楚国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苏秦嘎然而止。“哼哼哼,”一阵冷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传开,前排首座那位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苏秦知道,他是楚国令尹昭雎,楚国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国实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周,却似乎谁也没看,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透出一种久居高位浸泡出来的矜持:“先生与诸公,大论合纵变法,无稽之谈也。”一句话,便将苏秦与论战的楚国大臣全数否定!举座错愕,苏秦却是微微冷笑。昭雎依旧是谁也不看的扫视着全场,款款数落着:“谁说楚国要变法了?难道楚国没有过变法么?楚国是旧诸侯么?楚国不是新战国么?我大楚立国四百余年,从来都是领先时势,未尝落后也。称王第一,称霸第一,问鼎中原挑战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吴起变法,与魏武侯同时,也是领天下之先。抹杀祖宗功业,侈谈重新变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肃杀秋风,殿中气氛顿时冷僵!
对楚国君臣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确警告:楚国绝不会第二次变法!谁也不要想动摇楚国旧制!楚国大臣中本来也没有变法呼声,论战中基于维护楚国体面,话赶话赶出来而已,谁也没有当真去想。昭雎却如同一只老鹫,警觉的嗅出了其中的异常——如此话题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变法口实!楚国之大,安知没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时机大敲一记警钟,合纵一成,朝局便难以掌控。但是昭雎没有料到,这一番既无对象又囊括全体的“训诫”,却使朝会宗旨猛然扭曲,楚国君臣顿时在赫赫合纵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内政危机!这是邦交礼仪场合最大的忌讳,楚国君臣顿时陷入大大的难堪。
按照寻常规矩,要不要变法这种大政决策,非国王不能轻言。昭雎身为令尹,纵然是实力权臣,笼统的训诫论断也显然是越矩的。但是,其余朝臣却无法开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则无论支持还是否定,都会将一个尚在秘密酝酿中的决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乱。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着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肃静。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苏秦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开口,他便看穿了这个首席权臣的用心,也看见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见了黄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脸。可是,他们都不宜正面与昭雎碰撞,打开这个僵局的合适人选,只能是苏秦!而且必须给这个老鹫一点儿颜色,压下他的气焰!否则,楚国在合纵中的作用将大受掣肘。
只见苏秦气静神闲的笑道:“今日朝会,本是议决合纵。变法之说,本为延伸之论,涉及合纵能够给楚国带来的利害而已,无人决意要在楚国变法,如何便成无稽之谈?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问?论辩争鸣,历来讲究‘论不诛心’,老令尹动辄便凶险诛心,非但一言屠尽忠臣烈士,而且与合纵之议南辕北辙,置合纵大计于歧路亡羊之境,与国无益,与事无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苏秦敢问: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虚传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苏秦一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使他心头猛然一颤,立即断定不能再让此人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打断苏秦,昭雎一脸庄重之色:“方才只是题外之话,权且作罢。老夫所疑者:六国间争斗百余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纵,如何保得相互诚信?”
苏秦见昭雎插断,又主动找回话题,便知他已生退心,也乐得重回合纵本题,于是悠然笑道:“六国宿怨,不可不计,不可全计。苏秦以为:合纵盟约在于抗秦,秦国东出之前的六国争夺,一笔勾销;近三年以来的六国争夺,各自返还原状。老令尹以为如何啊?”昭雎默然片刻,转身向楚威王一礼:“此中利害,请我王定夺。”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态,意在委婉的修饰方才的越矩,却依然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给了昭雎一个软钉子。群臣却是少有觉察,一个高亢的声音急迫发问:“右司马靳尚不明:宋国夺我大楚的两座城还不还?我大楚灭越,退不退?啊!”“轰嗡——”一声,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声怒喝:“愚蠢靳尚,还不退下!”
苏秦看时,原是后排座中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说话。见屈原怒斥,他面红耳赤的嘶声喊道:“屈原,尔无非一个新任大司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马也,你敢当殿侮辱大臣?靳尚请我王秉公处置!”喊声未落,殿便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这个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风流而被称为“郢都美少”。偏偏这个“美少”懒于读书修学,开口便显愚笨可笑,却又忒爱人前邀宠而争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乐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视为憨直可爱。有贵胄纨绔子弟者,便将这个“郢都美少”引荐给太子芈槐。不想这“美少”竟大得芈槐欢心,三五年间便做了太子舍人!虽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毕竟进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辈小吏的靳氏家族最为荣耀的高职了。没过几年,太子芈槐又荐举靳尚做了右司马,竟与屈原这般贵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骄矜贵胄,更无蔑视平民子弟之心,无奈这靳尚每每在议论军务时口没遮拦,大嘴巴信口开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军中将领大为不快,屈原便开始从心底里厌恶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马,右司马便是他的部属官员,理当出面申斥。可这靳尚仗恃太子宠爱,竟不将屈原放在眼里!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来人!将竖子剥夺冠带,赶出王宫,永不许为官!”四名武士轰然一声上前。靳尚“哇——!”的一声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来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阴沉之极,正要大发雷霆,四名武士已经猛然捂住靳尚嘴巴,将他飞一般拖了出去。殿中寂然,竟无人再笑得出来。
这时黄歇站了出来,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惯有的诙谐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鉴:大国如江海,鱼龙混杂也是常情,无须我王与这般竖子较真儿。臣以为,我王当决断大计,决策合纵才是了。”
黄歇素长折冲周旋,言谈温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头禅,更是虽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数语,殿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楚威王点头笑道:“黄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过盛了。”随即扫视大殿,肃然正色道:“朝会论战,合纵大计已无异议,本王决断:楚国加盟合纵,举国跟从先生。今命:黄歇为本王特使,随先生谋划合纵;与合纵相关之内政,由大司马屈原一并处置。”决断完毕,转身对这苏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纵功成,先生便是楚国丞相。”
苏秦连忙大礼拜下:“外臣苏秦,谢过楚王——!”
朝会散去,魏无忌、赵胜、荆燕三人早已经在驿馆门口迎候苏秦。苏秦将朝会情形细细一说,三人兴奋异常。正在谈笑间,公子黄歇前来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黄歇已成楚王特使,将与他们同行,本来也有诸多事务需要磋商确定。苏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荆燕坐镇,便立即登车上马,辚辚来到黄歇府邸。
进得正厅,宴席已经安置妥当。黄歇本是刚刚从王宫办理出使诏书出来,便先对苏秦几人讲述了楚王对合纵的决心与期望,转述了楚王的八个字——全力促成,愿担重责。苏秦大为振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如果说大殿朝会只是一种姿态,对黄歇的这八个字便是楚王真实的意愿了。楚为大国,又是受秦国伤害最深的国家,一旦加入,合纵便成功了一大半,苏秦如何不感到高兴?赵胜却是疑惑,瞪着一双大眼问:“这‘愿担重责’却待怎讲?六国合纵,职责不同么?”魏无忌却只是微笑不语。苏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时懵懂而已。六国合纵,须得有大国做盟主。此事苏秦自有主张,只是尚未到商讨时机。待齐国底定后,此事便会水到渠成。此时先告诸位,苏秦必定处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为合纵羁绊!”“好!”魏无忌拍案赞叹:“有先生公心,合纵必有大成!”
黄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国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愿多出兵出粮,可没有二心了。”四人一阵大笑,却听院中有人高声道:“好啊!聚酒行乐,竟无我份,岂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黄歇一声笑叫,人已经到了廊下:“你不是进宫了么?”“进宫就不出来了?”屈原大袖飘飘,神采奕奕。
苏秦三人已经站起:“大司马酒中豪杰,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屈原坐定,先与四人连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叹:“想不到啊,今日朝会竟是楚国振兴之转机!屈原谢过先生了。”苏秦微笑道:“大司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却又径自干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声,显然在压制内心的兴奋:“楚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屈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见他双眼潮湿,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当落地!
苏秦也不细问,举爵慨然道:“来!为屈子耿耿情怀,干!”五爵相撞,一饮而尽。黄歇轻声问:“决断了?”
屈原轻轻点头:“你走之后,立即开始。”
“噢呀,了不得了……”黄歇也激动得喘息起来。
苏秦三人都没有插话。谁都能感觉到,楚国将要发生一场出人意料的变化!在战国大争之世,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大事使人激动若此呢?如此一个广袤纵深的大国,若进行一场如同秦国那样的雷霆变法,天下格局又当如何?闪念之间,一阵风暴便不约而同的滚过三人的心田。苏秦默默的慨然叹息,魏无忌紧紧咬着嘴唇,赵胜愣怔怔的瞪着双眼。
“噢呀,都愣怔何来?我与屈兄并无密谈了。”黄歇一阵大笑:“来来来,还是说正事了,几时去齐国?”苏秦恍然笑道:“公子若无急务缠身,后日如何?”
“噢呀,一言为定,就后日了!”
“我已经派斥候探明,潍水正在枯水期,无须绕道……”魏无忌尚未说完,突闻府门马蹄如雨,众人惊愕间,荆燕已经大步匆匆而来:“禀报武信君并无忌公子:斥候急报,潍水突然暴涨,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余里!”“如何?”魏无忌骤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来洪水?”
众人面面相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潍水上游在鲁国境内,有四条支流。当年楚齐争战,倒是都到上游峡谷堵过水,而后放水淹没河道,阻止对方军马。可目下,谁肯花此等力气?”
赵胜急迫道:“此事看来不简单,即使河水退了,十余里宽的烂泥塘,十天半月也过不了河的。”“能否绕路?”苏秦急问。
魏无忌面色阴沉:“绕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国、魏国,再经薛国、鲁国到达临淄,加上转换关文,足足得磨上一个月。”“噢呀不行,宋国这个地头蛇恶气正盛,一定从中作梗!稍有麻烦,岂不阴沟里翻船了?”黄歇情知楚国与宋国交恶,实在是不放心这条路。苏秦思忖片刻,断然道:“就过潍!明日便出发。荆燕打前站,找几条渔船等候。”“我立刻便走!”荆燕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苏秦五人又商议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三、壮士舍身兮潍水茫茫
樗里疾可是着急了,驿馆庭院的绿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来临淄已经二十多天了,竟然见不上齐威王,急得他直骂“田因齐老枭!”每当他想拂袖而去,那个专门陪他的公子田文便会带来“我王病情好转,三两日可见上大夫。”可当他兴致勃勃的做好了准备,公子田文又会来说“我王病情发作,请上大夫稍待两日。”如此反复了几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着意赶到苏秦前边来临淄,就是要先稳住齐国,使苏秦的“六国合纵”少去一个重要支柱,变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搁,这“抢先一步”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可要不见齐威王一面便走,又实在不妥,毕竟秦国现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于齐国的。等在这里吧,又实在是着急。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懒得再骂齐王老枭,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静了下来。对呀,这分明是那只老枭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见。这只老枭意欲何为呢?对了,一定在等待苏秦一行!这只老枭要将秦国和“苏秦五国”都握在自己手里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国压“苏秦五国”,又要利用“苏秦五国”压秦国,然后权衡取舍,使齐国从中谋到更大利益。呀,好一只狡黠的老枭!想到这里,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鸟!你个田因齐,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这只老枭,没结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儿这场博戏?”
“上大夫啊,和谁说话呢?”一阵清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反正啊,没和你这公子哥儿说话。”待樗里疾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来。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长发,一身红色软甲,外罩一领大红绣金斗篷,左手一支阔身长剑,活生生一个战国剑士!樗里疾上下端详一番,揶揄笑道:“虽说象个剑士,到底富贵气忒重,少了布衣剑士的肃杀凛冽,倒象个荷花大少一般。”
来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骂,我还是没办法哟。”
“你田文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怕甚来?”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骤然一闪。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猪肉也要守着,你齐国总得给一根猪骨头吧。”“恶人自怜嘛。”田文又是一阵大笑:“秦国威风八面,齐国敢得罪么?樗里子哪里是要一根骨头,分明是要囫囵吞下一口肥猪嘛。”“嘿嘿嘿,岂有此理?秦国可是没拔过齐国一根猪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点点头:“倒也是呢。哎,我说樗里子啊,我今日请老兄去市井一乐,如何啊?”樗里疾将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响:“老也肥也,能与你等少年风流同乐?罢了罢了。”“哎——”田文神秘的笑笑:“临淄圣境,天下独一份,真不去?”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独有的细长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国王后宫不成?好!走吧。”也不罗嗦,跟着田文便走。到了驿馆门口,却见一辆宽大的篷车正等在门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请,樗里疾便也不客气的坐了进去。田文跟着坐进,脚下一跺,篷车便放下前厢厚厚的垂帘,辚辚启动了。
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车厢里打量,只见这车厢特别宽敞,并排两个宽大的座位,脚下还有隆起的脚凳,坐着特别舒适;不可思议的是,后边还有一个小巧的卧榻,一个人蜷卧在那里是绰绰有余的,显然,这是特制的一种篷车。“齐人费神,这叫甚车?”樗里疾笑问。田文笑道:“没见过吧,这叫逍遥车,野游便是四马驾拉。后面那张卧榻还可伸缩,小到一个座位,大到一张卧榻。榻下有一个暗箱,里面酒肉茶齐全呢。铺上锦被大枕,这逍遥车便是一个销金窟一般呢,要不要改日试试?”
“啧啧啧!”樗里疾不禁乍舌:“临淄贵胄了得,了得也!”
“秦人真是少见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这种车在临淄多了去,我这逍遥车算最寒酸的了。齐王的逍遥车,车厢展开有一丈见方呢。就是几个元老权贵的逍遥车,也是八九尺见方,装三两个美女大是宽敞呢。”樗里疾黑脸已经绷紧,本想痛斥一番,可转念一想,却是嘿嘿嘿笑了:“临淄已经领天下文明风华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学宫的士子们,也快一人一辆逍遥车了吧。”
“别绕着弯儿作践齐国了。”田文笑道:“文明风华?亏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汤,让齐国继续荒唐奢靡么? 稷下士子一人一辆,齐国不都趴下了么?”
樗里疾哈哈大笑:“齐国有公子,总算还有一口气了。”
田文慨然一叹:“樗里子,大石滚山,独木也是难支啊。到了,下车吧。”樗里疾下车,只见篷车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楼正中有四个大字“绿谷胜境”,街中却是一色的绿顶木楼,虽不甚宽阔,却是整洁异常。最为不同的是,石牌楼下站着四名带剑的文职小吏,在认真检查每个进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齐国发给外国商人、使节的一个铜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画像、姓名、国别,背面还有铸牌尚坊的铜印,私人决计无法仿造。田文低声笑道:“樗里子,这里只许外国人进去,尤其欢迎外国商人,然则只能步行。”
樗里疾点点头,揶揄笑道:“嘿嘿,这就是管仲老儿掏外国人钱袋的鸟玩意儿么?怕人家不给钱跑了,便不许坐车骑马。还绿谷胜境呢,啧啧啧!老面皮说得出。”
“管仲可是齐国功臣,不得乱说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进不去呢。”樗里疾大笑:“啊,也有借我光的时候嘛。好!带你进去风光风光!”说着递上特使铜牌,小吏验看后便对两人恭敬做礼。樗里疾二话不说,拉着田文便走了进去。
街两边全部是两层的绿顶小木楼,仔细看去,却是各擅胜场,一座与一座绝然不同。各个楼前临街的正门,都矗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自己的字号:“绿月楼”、“散仙居”、“河汉春”、“白云涧”、“云雨渡”、“阳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连呼“肉麻!”将田文笑得不亦乐乎。最后,樗里疾指点道:“阳春雪嘛,还差强人意。”
田文笑道:“那就进去吧,别夫子气了。”便不由分说将樗里疾推进了“阳春雪”的门厅。不想这阳春雪竟豪华得令人乍舌!十丈见方的宽阔大厅,一色是白玉大砖铺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门厅两边,竟是两片婆娑摇曳的绿竹,在雪白的玉砖地面衬托下竟是和谐雅致。大厅尽头是一面几乎与墙等高的铜镜,竟将门厅外的绿色长街映成了无限纵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来,仿佛便要走向无可揣测的神秘去处。左面墙上一个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墙上也是孤零零一个大字——色!
樗里疾看得浑身局促,脸色胀红:“啧啧啧!齐国真是富,这简直就是金饼堆起来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又村气了?不闻孟夫子高论:食色,性也?”田文开心的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嘿嘿,还孟夫子?老头儿要知道两个字写在这里,还不活活气死了?”“嘘——,别扯了,妈妈来了。”
“妈妈?”樗里疾笑不可遏:“这地方有妈妈?你妈妈还是我妈妈?”
田文可劲儿捏了樗里疾一把,低声道:“就是妈妈,谁的都不是。”
“莫得乱捏!谁的都不是,算甚妈妈?”樗里疾更是惊讶。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边狠狠道:“妈妈就是女人班头。别聒噪了!”一个身着白纱长裙的丽人轻盈走来,向田文款款一礼:“公子请随我来。”田文惊讶:“妈妈如何识得我?”丽人妩媚的笑了:“临淄谁人不识君?公子光临阳春雪,也是我门一大盛事呢,请到楼上消闲吧。”田文释然笑道:“我陪这位贵客前来,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妈妈留意了。”丽人一双清凌凌大眼飞快的扫了樗里疾一番,竟是庄重温柔的微微一礼:“小女子见过先生。”举止极是温文尔雅。樗里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关照。”田文不禁“噗!”的笑了。樗里疾顿觉狼狈,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丽人却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贵人雅客,请了。”说罢飘然举步,带二人绕过铜镜,踏着猩红松软的厚厚地毡走上了楼梯。樗里疾看看金黄锃亮的楼梯扶手,伸手一弹,竟是“当!”的一声,不禁惊叹出声:“噫!真货!”“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闪!白裙丽人却好象事先料到一般,轻轻偎身一扶,便恰倒好处的将田文身体稳住了。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善有善报也。”丽人回首,眼角一瞟:“先生诙谐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话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妈妈褒奖,如何敢当?”一句话出口,田文与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楼梯上,田文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妈妈……”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晓此中规矩,认真摇头:“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岂有争妈妈之理?”看他认真争辩的模样,田文与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团。
好容易上得楼来,丽人带着两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来到一间绿纱环绕极为典雅的房间。丽人笑问:“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经沐浴过了。”樗里疾认真摇头。
丽人第一次惊讶的张开了小口,却连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脸上。田文哈哈大笑:“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一个月嘛。打起仗来就没日子了。”
“早馊了!”田文笑叫:“别聒噪了,先沐浴!”
丽人已经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红,闻言连忙“啪啪”拍了两掌,便见从左右绿纱后分别飘出两名美丽活泼的少女,分头向两人做礼:“请大人行沐浴之乐。”田文笑道:“先请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丽人妈妈向少女只一瞄,那个少女便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请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大”,这“阿大”便是义父之意,后来演化做“干大”,中原便叫做“干爹”。樗里疾年当四十,加之肤色黧黑粗糙,寻常也时不时以“老夫”自嘲,听少女呼他“阿大”,自觉也当得如此少女的父辈,竟顿生淳朴乡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来吃酒!”
“不等,这里是自个儿方便的。”田文笑吟吟的拒绝了。
“如何能自个儿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经走到了隔间口,却回头认真起来。田文:“好了好了,就一起方便,我等你。”
丽人与少女见樗里疾走了进去,不由自主的喷声大笑,竟一齐软倒在田文身上……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便见一个男仆匆匆走了进来对丽人一躬:“禀报东主,公子门客紧急求见公子。”“何人?”田文急问。
“报名冯驩。”
田文霍然起身:“请妈妈关照,贵客稍时出来,护送他到街口篷车,我去了。”说完也不待丽人回答,便匆匆去了。冯驩带来了一个突然消息:潍水暴涨,苏秦一行可能要延期!田文顿时面色铁青:“走,回府计较。”坐在车中竟是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分外焦急。冯驩也不多问,专注驱车,片刻便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齐威王族侄,被齐威王称做“田氏新锐”,在齐国贵胄子弟中可谓独领人望。这次,田文奉齐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苏秦五国”与秦国特使,为齐国谋划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无论自己如何权衡,最终都要齐王亲自接见双方做最后决断。而这位曾经英气勃勃的国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近日竟是愈见不善,眼看是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这里,苏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门客 中遴选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队伍,交给文武全才的舍人 冯驩,由他率领这支人马随时探听各国动向。苏秦游说赵国成功后,这支人马便撒开了大网,随时将各种消息送到临淄。苏秦入楚,樗里疾入齐,齐国成为合纵与秦国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支人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这潍水莫名其妙的暴涨,冯驩他们竟查不出是何方神圣作祟,岂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岂不大大误事?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个精明门客去驿馆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释,一面立即与冯驩一班心腹门客商议。冯驩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并进的主张:其一,由他率领二十名善于泅水的骑士连夜赶赴潍水,争取渡过潍水接应苏秦;其二,由两名门客携带田文密件,连夜赶赴潍水岸边征集大船,能将苏秦全部人马接过来更好;其三,由驯马奇士苍铁驾千里车,从齐鲁边境绕道潍水,若苏秦一行走了远道,立即用千里车将苏秦一人先行接来。
冯驩说罢,其他人没有异议,田文也欣然赞同,于是立即分头出发。田文自己则急忙赶赴驿馆安抚樗里疾,毕竟这个秦国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冯驩马队出发的时候,苏秦的五国使团刚刚抵达潍水东岸。
潍水发源于琅邪郡境内的潍山,便名为潍水。琅邪郡本是越国后期的都城,楚国灭越后,琅邪之地便成了楚国的北部边境。潍水向西北独立入海,流经临淄东部平原,成为横贯齐国境内的最大河流。潍水在独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将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称为“四大名水”,没有包括流程较短的独立入海者),堪称大水,水流丰富,河道宽阔,过山河段则狭窄湍急。其时,潍水在楚国境内的两岸尚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数百里茫茫盐碱滩,连当时的越国都无心占领,而将长城修筑在盐碱滩之南,楚国灭越后也承袭了越国北境,无心派兵向北推进。齐威王初期,本想占据这块茫茫芦苇滩作为向南推进的根基,后来却觉得揽在手里反倒惹事,便将齐长城修筑在可耕田的南部边缘。于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盐碱地便成为楚齐两国的无人缓冲区,倒也乐于为双方所接受。苏秦的五国使团已经有了两千多随行军马,连同辎重车队与文吏随员,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无忌的调遣,从郢都乘楚国舟师的十艘大战船,从淮水顺流东下,穿过洪泽便下船乘马,兼程北上,再从齐国境内的高密县西渡潍水,直达临淄!一路顺利,第六日便到了齐国境内。赶到潍水岸边,所有人却都茫然无措了。
寻常间清澈的潍水,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浑浊泥流!岸边良田统统被淹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河边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马的软根路。遥望西岸,黄蒙蒙无边无际,莫说无船,纵然有船,这汹涌澎湃的泥水与西岸无边无际的浅水烂泥,又如何能过?“噢呀呀,洪水如此厉害,有船也不行!”黄歇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狗贼子!一定是秦国使坏!”赵胜恶狠狠骂了一句。
“武信君,我看只有绕道了。”魏无忌看看苏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选十匹快马,武信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个月可到临淄了。”“其余人马呢?”荆燕急问。
“原地守侯,能走再走。”
黄歇、赵胜都没有说话,显然也是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赵胜少年心性,见苏秦没有异议,便急匆匆道:“选马的事交给我,我这儿有现成的五匹胡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苏秦摇摇手:“绕道之烦之险,在郢都已经议过……没有办法,只有泅渡!”“噢呀噢呀,泅渡?笑话!太险了!”黄歇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赵胜锐声道:“武信君,如何泅渡?你会水么?”
荆燕黑着脸:“万万不能!万一出事儿,我便无颜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无忌沉默着,见苏秦望着他,便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武信君一身系天下安危啊。谚云水火无情……”“诸位休要再说了。”苏秦冷静果断:“齐王时时有不测之危,秦国也意图拉过齐王。岂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纵成败,在此一举!行百里半九十,岂能功败垂成?”看看几个人的沉重犹疑,苏秦慨然一叹:“生死何足论,唯愿死得其所也。我带荆燕泅渡,三位公子绕道,其余人马原地守侯。”
话音一落,几个人便轰的嚷嚷起来,黄歇声音最响:“噢呀,泅渡就泅渡!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赵胜更是面红耳赤:“武信君大谬!瞧不起我赵胜么?赵国剑士有丢下正主儿不管的么?大谬大谬!”魏无忌摆摆手,庄重的对苏秦一拱:“武信君之言气壮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信君命无忌掌军行止,便须得听我分派,不能乱了军法。”苏秦点头:“也好,公子分派便是。”
魏无忌转身肃然道:“诸位听我将令:公子黄歇,在楚国子弟中挑选三十名水中好手,随侍武信君两侧,专司保护;公子赵胜,遴选十匹上等骏马,带二十名骑士牵马泅渡;将军荆燕,率领军马留守东岸!我魏无忌,带领二十名壮士保护一应文箱泅渡;若无异议,立即分头准备,半个时辰后泅渡!”
“我有异议!”荆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荆燕立即自刎!我不能离开武信君!燕国壮士也不能离开武信君!就是这话!”说着便锵然拔剑,明晃晃的剑锋便搭在了脖子上。
全场愕然。苏秦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是他从安危考虑,不想让三个栋梁人物涉险,将燕国壮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点荆燕跟随,如今魏无忌却将自己的安排颠倒了过来,荆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实难以处置。
默然良久,魏无忌轻轻一叹:“将军放下剑吧,无忌留守便了。”
荆燕缓缓撤剑,却是惊讶的看着魏无忌,心中竟有些茫然。在他看来,赵胜最年轻,该当留守才是,如何魏无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军总管啊,可转念一想,以赵胜的少年气盛,又如何肯放弃英雄举动?方才他还说苏秦瞧不起他呢,争执起来,魏无忌又该当如何?想想,荆燕竟是深深一躬:“多谢公子成全,荆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无忌哈哈大笑:“哪里话来?我随后设法赶来便是,也许啊,就是我留守合适呢。诸位,开始准备!”三个人都匆匆去了,苏秦对魏无忌慨然一拱:“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苏秦先行一步,定设法早日接回公子。”魏无忌笑道:“不劳先生费心,走,我帮先生准备。”
最忙碌的要算黄歇。他将三百名楚国骑士与全部随员集中起来,登上轺车高呼:“楚国壮士们,武信君为了天下安危,决意泅渡潍水!我黄歇也决意追随。我要问,谁是水中高手?谁愿共赴国难?左袒!”话音方落,人群轰然骚动,接着便是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个!”“我等云梦泽子弟,全数都是!”呼喊声中,袒露的左臂齐刷刷举成了一片白色树林!“噢呀呀好!楚国多义士,何愁楚不兴!”黄歇奋然高呼:“云梦泽子弟前出了!”楚国本是水乡,云梦泽渔民更是楚国腹地的泽国老民,几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国水军的主要兵员地。从军成为骑士的云梦泽子弟,更是水陆两硬的渔民精华。他们在左袒的同时,已经迅速的剥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贴身短褂,听得黄歇呼唤,云梦泽子弟呼啸一声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黄歇骤然哽咽了:“诸位壮士人人赐爵一级!但有牺牲,加爵三级,还乡厚葬!”说着便深深一拜,跪倒在轺车辕上。“云梦子弟,誓死报国!”一声呐喊,一片呼应,六十多名云梦泽子弟齐刷刷跪倒了。黄歇跳下轺车:“诸位请起,听我分派:水中斗杀力强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队中一人高声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无有弱者!”黄歇道:“好!左队三十人护持武信君,十人前游开路,八人断后,十人居中两侧护卫,两人驾扶武信君泅渡!”“遵命!”左边三十人一声呼应。
“右队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辅助赵国壮士牵马,十人巡回救急!”“遵命!”
“一刻准备,留言留物!一刻之后,全数列队下水!”
云梦泽子弟们散开了,黄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对留守随员交代了几件事务,便匆匆来找苏秦。一座小帐篷里,苏秦已经收拾妥当,魏无忌正在端详品评。黄歇却看得惊讶不止,但见苏秦紧束灰发,上身赤裸,全身唯有一件紧身布包着下身!紫铜色的肌肉结实饱满,却又是伤痕累累!“噢呀武信君,如何忒多伤疤了?”苏秦尚未答话,赵胜便急匆匆走了进来,魏无忌看着浑身雪白的黄歇与赵胜,不禁莞尔:“赤裸裸相对,便见精铁脆玉之别了。”
黄歇也笑了:“噢呀,你魏无忌难道还比武信君强了不成?”
赵胜也是惊叹不已:“呀!武信君并无征战,如何直与我老父一般?““未经风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 魏无忌却是慨然一叹。
苏秦笑了:“公子们锺鸣鼎食,苏秦蓬蒿布衣,时也命也,如何比得?”“噢呀,”黄歇恍然道:“秋令时节,水是冰凉,先生裸身,如何受得?”“无妨无妨。”苏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这裸身呢。”此时,帐外号角齐鸣!四人连忙出帐,只见荆燕已经将泅渡队列整肃列阵,高声向魏无忌禀报:“泅渡阵式列成!请公子下令!”魏无忌转身向黄歇一拱,双手奉上令旗:“水上之事,还是黄兄调遣妥当,魏无忌拜托了。”黄歇肃然还礼:“大事临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大踏步跳上一辆轺车,令旗一劈:“探水斥候,先行入水——!”十名云梦泽子弟一声呼喊,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遥遥望去,他们在河面上散开成一字排列,布满了大约一里宽的水面。渐渐的,他们的身影变成了小小黑点,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渐渐的便水天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对岸传来悠扬粗重的螺号声!“噢呀,三长两短!水底多险滩,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黄歇转身看看苏秦,苏秦平静的点点头。黄歇转身高声发令:“公子赵胜,率赵国壮士牵马,先锋泅渡!云梦子弟十人游动救急!”令旗劈下:“出发——!”赵胜一声大喝,赵国二十名勇士分别牵着鞍辔齐全嘶鸣跳跃的十匹阴山战马,走进了滔滔大水!只见赵胜居中关照,每三人一马一个单元,两个赵国勇士一前一后牵马推马,一个云梦泽子弟左右游动救急。十个单元并排前进,河面不断传来萧萧马鸣与赵胜尖锐的呼喝之声!听得岸边人心惊肉跳。
半个时辰后,荆燕率领的八十名燕国骑士下水了。燕国派出的护卫骑士本是两个百人队,但反复遴选,会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这汹涌泥水中泅渡,本领便显然不如楚国子弟。荆燕毕竟不糊涂,便不再坚持要燕国骑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坚持一定要亲自护卫苏秦泅渡,而是服从了黄歇命令,单独率领燕国骑士泅渡了。这是水性最弱的一阵,黄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选的楚国子弟四十名,连同原来的十名云梦泽子弟,共五十人与燕国骑士共同泅渡。饶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断传来呛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带给岸边阵阵慌乱。良久,西岸终于传来 了又一阵螺号声!
此时暮色已经降临,黄歇有些犹疑:“武信君,明日再泅渡吧。”苏秦却没有丝毫犹豫,“不,点起火把,连夜泅渡!”魏无忌大是感奋:“逆境愈奋,武信君英雄本色也!来人,点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无忌亲自把酒,敬了苏秦,敬了黄歇,敬了所有的云梦泽子弟。而后魏无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将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无忌脱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过那对硕大的鼓棰:“武信君,无忌为你擂鼓壮行了!”三鼓齐鸣,隆隆如雷!黄歇大喊:“壮士们,下水——!”
岸边火把连天,一片呐喊。三十名云梦泽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拥着苏秦进入了汹涌的泥流,一个火把圈子便围着苏秦缓缓前进了。黄歇游在苏秦的身边,不断高喝着推开漂来的树木草堆。行至河心,骤然水深丈余,波涛滚滚冲力极大,苏秦顿感吃力,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随浪漂去!两名夹持护卫的云梦泽子弟一声大吼,不由分说便一边一个架住了苏秦。恰在此时,一根巨大的断树在火把阴影中乘着浪头冲了过来!右边的黄歇一声大喝,便来奋力猛推,却不料黄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断木枯枝撞向一边,胳膊上还划开了大大一道血口!黄歇被撞得呛水,连连猛咳间却见断木直冲苏秦而去,大惊失声:“噢呀——!”这时,苏秦右边的云梦子弟大叫一声:“护住人了!”便全力冲向浪头断木,只见他跃起水面,迎着断木的来势一压,便用肩膀向斜刺里顶去!瞬息之间,断木偏开,水面上却漂出一片殷红的血水!
“兄弟呀——!”随着架扶苏秦的云梦子弟一声哭嗥,三四名游过来的云梦子弟便顺着断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约一顿饭工夫,他们托着一个人艰难的游了回来。黄歇嘶声喊问:“人有救么?”一个子弟哭喊着:“枯枝插进了肚皮……”另一个子弟游过来禀报:“屈三是船家子弟,本来已经将断木荡开,水下枯枝却刺进了腹中。还有一口气,死活难说!”此时已过深水河心,苏秦在泥水中沉浮,泪水却将脸颊泥巴冲开了两道,脚一触地,他便奋然从泥流中站起:“走!为这位兄弟治伤——!”一声嘶哑大喝,竟神奇的从泥流中走了出去……越过两里多宽的泥滩,两片火把终于相聚了。赵胜听得动静有异,早已命军士铺好了一堆干茅草,并从马具里拿出了伤药。赵胜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苏秦黄歇,苏秦哑声大喊:“我没事儿!快救楚国兄弟!”此时楚国子弟已经将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经围了一圈。黄歇浑身带血冲了过来:“噢呀闪开!我来看!”但见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双目紧闭,肚腹中还插着一根利剑般粗长的枯枝!“清水!伤药!”随着黄歇喊声,已经有人端来大盆清水,将屈三身上冲洗干净。泥水一去,便见屈三肚腹肿成了一个巨大的淤青硬块,枯枝周围裂开成一个森森白口!面色苍白如雪的屈三,眼见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兄弟呀!你就这样去了!睁开眼,看看我吧!”一个泥人踉踉跄跄的冲进来,抱住屈三放声大哭。扶持苏秦的云梦泽子弟,原是屈三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经知道弟弟凶多吉少,却只是哭喊了一声便再不开口,咬紧牙关将苏秦护过深水区,便昏了过去。此时哥哥醒来,一见兄弟惨状,情知无救,如何不大放悲声?
“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隶农了。”屈三竟神奇的醒了过来。“噢呀屈三!我是黄歇。你有爵位!全家脱隶籍!你做千夫长!听见了么?”黄歇哽咽着嘶哑大喊,他精通医道,心知屈三不行了,竟是语不成声。
苏秦举着一支火把走了过来,肃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为我去的,你永远都是我苏秦的兄弟,永远再不做奴隶……屈三!”“武信君,公子,好,好……”带着满足的笑容,屈三安详的闭上了双眼。“屈三啊……”云梦泽子弟们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
秋风萧瑟,吹来了潍水的滚滚涛声。五国壮士们按照云梦泽的古老习俗,将屈三的遗体放在了一只独木舟上,云梦泽子弟们喊着号子将独木舟抬进了滚滚波涛,眼看着独木舟随着波峰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
四、烈士暮年的最后决策
田文接到紧急密令,要他立即进宫!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老国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确实需要时时晋见国王,以便得到明确指令。可国王已经今非昔比,近年来深居简出,极少接见臣下,自己一个后进公子,目下又无实职,连爵位也还没有确定,又如何能随意进出王宫?其实也不仅仅是田文,即或如父亲田婴,接任驺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齐国可谓高爵重权的开府权臣,也是很长时间见不到老国王一次。虽则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常时日,齐国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近年来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诏令,竟是那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齐国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们对老国王实在无法捉摸。经常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时刻,在谁也估摸不准的府邸,在谁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紧急诏书或紧急宣召降临,而官员所得到的决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预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实在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宣召他进宫。
三个月前,当苏秦刚刚在燕国游说成功的时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王宫。就实而论,田文并没有见到国王,只是隔着一道帏帐,听见了一个苍老沙哑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田文啊,你乃齐国王族之新锐,本王素寄厚望。”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着竟一口气说了下去:“今闻急报:苏秦游说合纵抗秦。兹事体大,天下格局可能巨变。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国受秦巨创,合纵必成。未来数月之内,苏秦必到临淄,秦国特使亦必到临淄。然则,是否加盟合纵?齐国最难抉择。齐国濒临东海,远离秦国,与之素无深仇大恨。合纵抗秦,则齐国将无端树一强敌。游离合纵之外,则中原五国将视我为另类,迟早亦是大祸。”田文清楚的记得,说到这里,纬帐后便是一阵苍老沙哑的喉喘痰咳之声,可是他却丝毫不敢分心,依旧纹丝不动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后,苍老沙哑的声音舒缓了一些:“今召汝来,委汝重任:汝携我王剑,全权周旋两方,使我有回旋余地,可是明白?”
“田文绝不负我王厚望。”
“汝无官无爵,又是庶出,有难处么?”沙哑苍老的声音平淡冷漠。
“为国效力,田文当克难全功。”
纬帐后便再没有了声息,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谋面的接见,使田文在临淄权力场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寻常间逍遥平静的公子府邸,变成了日间车马穿梭夜来灯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来的时候,竟有如此一个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动作,能不让官场侧目?但田文却没有时间去理睬,不仅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剑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丞相田婴的儿子。父亲本是齐威王的一个儿子,也是嫔妃庶出。长期酷烈的宫廷争斗,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谨慎君子,在王族贵胄中最是平淡无奇。他经常告诫田文一班儿孙:“王族旁支坐大,历来是国王大忌,尔等都要收敛锋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亲几番推辞,想要提出召回上将军田忌主持国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亲当政,奉行“减政去冗”的办法,除了边防急务与赋税纠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压下,等待老国王召见时请命定夺。如此一来,这个开府丞相也确实清闲了不少。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也难免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驩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出来,竟是神不守舍。“文儿,近日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但那眼光却是究根问底的。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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