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是谁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龙,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须白发,老朽也是白须白发,如何这精气神就不一般?”
“笑话!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声歆慕,一片溢美赞叹,庭院中竟是分外热闹。驺忌却是仪态从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长,狐兔出洞,猎物如何啊?”众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长狐兔藏,看见猎物,射准却也难呢。”“猎物多了,都在心田里头了!”“别说了,今年狩猎最晦气!”“我看呀,明年不定连狩猎地盘都没有了!”驺忌虽然带着笑意四面应酬,却是将每个人的话都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脸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众人进入正厅,坐案已经摆好,饮得一盏热茶,酒菜便整齐上案。元老们一看,竟是啧啧称奇。原来,上案的酒器餐具没有一件金铜物事,青铜食鼎、青铜大爵、金托盘、象牙箸统统没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来,连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丝毫不现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别有韵味的高雅。一个老人端详了片刻,惊讶笑道:“呀!老朽明白了,这些陶器是成侯专门烧制的!”另一人也高声惊叹:“对了!形制古雅,还有铭文,当真难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赞誉之辞。驺忌却是谦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欢这些粗朴之物,如何有诸位大人那些贵重器皿了?”说罢便举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诸位大人狩猎出都,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来,同干一杯,为诸位大人洗尘了!”
一杯酒落肚,驺忌便只是笑语寒暄,绝口不提朝政国事。元老们却是按捺不住,终于是斗篷软甲的老人开了口:“敢问成侯,临淄已经是满城风雨,你能如此安稳?”
说话者名叫陈玎,原是齐桓公田午时的上将军,说来也是王族远支。齐国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为陈,是陈国公族的后裔。陈完在陈国争夺国君之位失败后,逃到了齐国,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后,田氏夺取了齐国政权,却沿用了“齐”这个国号。田氏在齐国经营二百余年,期间一些部族分支便恢复了陈姓。但在齐国朝野,却历来都认做“田陈两姓,一脉同源”,陈氏大臣历来都被看做王族贵胄。田氏当齐的百余年下来,陈姓成为权臣贵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临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贵,田变色”的民谣。这陈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资深望重的元老,胆气粗豪,为十元老之首。
“老将军所言,老夫却是不明,临淄如何便满城风雨了?”驺忌很是惊讶。
“成侯啊,莫非你当真做隐士了?”陈玎一声感慨,便备细说了驺忌了如指掌的人事变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苍老的声音跟道:“换几个人事小,根本是换了人做何事?”
“还不清楚么?说是变法,其实明白是要改变祖制,逆天行事!”
“说到底,还不是夺我等封地材赋?狼子野心!”
一片愤激的叫嚷,驺忌却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渐渐的众人都不说话了,只将一对对老眼直勾勾盯住驺忌。驺忌叹息一声道:“齐王执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隐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说话好没气力!”陈玎拍案高声道:“我等来讨教主意,你却只是摇头叹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苏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声应道:“成侯只须理个主见出来,老朽便破出命干了!”“对!不动便要教人剥得一干二净,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来?赢了留给子孙一片封地,输了便是老命一条!”“对!拼了!不能让苏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声的喊起来。
驺忌也不制止,也不掺和,直到众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列位对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兹事体大,须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坚守三法:其一,以‘三变破国’力谏齐王;其二,以‘终生破相’猛攻苏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对付孟尝君。有此三法,至少不败。”
元老们听得瞪大了眼睛,骤然之间竟是参不透其中玄机。
陈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说,破了这个闷葫芦!”
于是,驺忌款款开说,直说了几乎一个时辰。老贵族们听得连连点头兴奋不已,末了竟是异口同声的喝了一个“彩”字!这顿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驺忌却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们到狩猎营地去住。一片马队便从天成庄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临淄。
苏秦第一次尝到了大忙的滋味儿。
合纵之时苏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谋划对策与连续奔波,从来没有事务之累。目下却是不同,开府主政,发动变法,事情简直多得难以想象!尽管事先已经谋划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实却是谈何容易?先得理清齐国的家底:人口、财货、仓廪、府库、官市、赋税、封地、王宫支用、大军粮饷、官员俸禄等等等等,调集了二十多个理账能手昼夜辛劳,一个月才刚刚理出个头绪,许多数字或取或舍,都要随时请苏秦定夺。其次,便是起草新法并各种以齐王名义颁发的诏令,这班人马主要是稷下学宫的六位名士,但苏秦却是主心骨,几乎是须臾不能离开。再次便是纷杂的官署人事变动。权力格局骤然有变,临淄官场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焦躁!丞相府竟日车水马龙,求见的官员满荡荡挤在头进大庭院等候,苏秦简直就无法出门。纵是苏秦才华过人处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转,一日勉强两餐,只睡得一两个时辰,连入厕也是疾步匆匆。再后来,相府主书便在苏秦茅厕的外间设了一座,入厕时万一有紧急事务或公文,官员便在茅厕外间向他禀报念诵。
如此两个多月,苏秦竟是骤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归消瘦,脸色却是越来越好,那黯淡的颜色竟是渐渐变得红润了。但最令人惊奇的却是,苏秦那一头几乎完全白了的须发竟神奇的变黑了!临淄官场人人议论,竟是一片惊疑感叹。
这一日过午,苏秦匆匆喝了半鼎鱼羊炖,便生出一阵内急,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去了茅厕。谁想刚刚蹲下,茅厕外间便有匆匆脚步走来:“禀报丞相,王宫掌书到府,请丞相立即入宫。”苏秦吭哧道:“知道,事由么?”主书道:“十元老捧血书入宫,说要死谏齐王。”苏秦顾不得狼狈,倏的起身,拉上大裤便走了出来:“备车,去王宫!”主书苦笑道:“丞相,满院都是官员,正门出不去。”苏秦急迫道:“正门出不去从偏门走,快!”
片刻之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从偏门悄悄的驶进了王宫,宫门内侍立即将苏秦领进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苏秦脸色便黑了下来。
西偏殿是齐王夏日议事之地,宽敞通风,座案地毡墙壁都是浅淡的本色。平日里这座殿堂总是显得明亮凉爽,此刻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幽暗!白发苍苍的贵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举着三幅白绢,上面却是血淋淋的红字——“三变破国”!“终生破相”!“尾大不掉”!齐宣王面色铁青,旁边的孟尝君却是一脸嘲讽的微笑。
见苏秦走了进来,齐宣王点头,示意他入座。待苏秦坐定,齐宣王咳嗽一声道:“诸公都是齐国元老重臣,出此狂悖举动,本当治罪!念变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于追究,容你等将欲谏之言当殿说明,本王自有定夺。陈玎,你先说。”
抖动着那幅“三变破国”的血书,陈玎嘶声道:“我王明鉴了:齐国已经有过了两次变法,田氏代齐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肃吏治为第二次。目下之齐国,已经是天下法度最为完备的邦国!律法贵在稳定,已经一变再变,如何还要三变?今我王轻信外臣蛊惑说辞,竟要在齐国做第三次变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战国以来闻所未闻,如若三变,齐国必破!三变破国,我王明鉴了。”
齐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说,‘终生败相’呢?”
一个元老高声道:“臣等有机密面陈,只能说给我王,他人须得回避!”
“岂有此理?”齐宣王显然生气了:“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上将军,国有何事不可对将相言说?无须回避,你等说便是了。”
这番斥责却是元老们没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们竟是一片粗声喘息。沉默片刻,陈玎亢声道:“我王既做如此说,臣等也索性将密事当做明事说了。老太史,你便说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个清癯的白发老人颤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齐威王时的太史令晏岵,人称太史岵,是春秋姜齐名臣晏婴的后裔,也算是齐国的数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苏秦道:“我王用苏秦变法,诚为大误。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狭,步态析离,乃不留功业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终生奔波,一事无成,纵有小彩,大毁亦必随之而来,此谓终生破相。我王若执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犹恐有破相败国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
当时的太史令在各国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两大优势:一是编修国史,可以史为鉴劝谏国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传言劝谏国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一个对祖先足迹与上天机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进言便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罢了,殿中竟是一阵微妙的肃杀沉默。
“妙极妙极!”孟尝君却突然大笑起来:“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齐国这些年不顺,原是你这败相破国了!诸位请看:这尖腮鹰隼,猴步寒声,一副孤寒萧瑟,竟日老鸦般呱呱聒噪,岂能不破相败国?诸位说说,如此之人该当何罪啊?”
“孟尝君,你,你,岂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戏谑,又羞又恼,竟一时大窘,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大辱斯文,成何体统?该当治罪!”陈玎嘶声高喊起来,十元老一片呼应,“成何体统?该当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尝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还晓得斯文?整个一通狗屁,臭不可闻,破相败国!”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体统啊……”十元老一片声的叩头嘶喊起来。
齐宣王不耐之极,“啪!”的一拍书案:“术士之言,枉为大臣!若再无话说,本王就退朝了。”这一下发作,大出老臣们预料,竟是一时愣怔,后悔与孟尝君纠缠了。
“我王容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的回荡开来。
这次却是另一个颇具神性的人物开口了,他便是太庙令陈诜。太庙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圣庙宇,也就是寻常人等说的社稷,太庙令便是掌管太庙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国君都要到太庙祭祖,一则请求祖先庇护,二则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这两个特殊用场,太庙令便成了巫师与卦师的化身,份量与太史令不相上下。这陈诜与陈玎一样,都是王族远支,但他有一处为别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职大臣,也就是还没有退隐。
陈诜似乎很茫然,谁也没有看,声音却很是稳当实在:“我王以田文为上将军,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纨绔奢华,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却从来不务经国之道。此人大养门客,几达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万人之众。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烧毁全部隶农债券,收买民心,竟敢公然称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为患,成尾大不掉之势,其时,我王何以自处乎?”
随着元老们的奏对,齐宣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诜刚刚说完,他便拍案怒道:“尔等元老,如此捕风捉影,当殿流播蛊惑之辞,算得国事对策么?本王不听也罢!尔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陈玎却高声抗辩道:“原是我王许臣等尽言,更逼臣等将密事公开,既已言明,我王便当批驳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们也抖动血书同声附和:“老将军所言极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苍老的头颅竟一齐叩地咚咚,竟没有一个人起来。
齐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些元老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大有以死谏威胁他就范的意思。骤然之间,齐宣王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却是面色铁青,碍着方才弹劾他的恶言,他只有等齐宣王命令行事。齐宣王一愣怔,急切间他也不知如何扭转这个僵持局面了。
“臣启我王:请准苏秦与元老们辩驳国事。”苏秦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
“好!”齐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尽管与他们驳难,本王洗耳恭听。”
“敢问陈玎老将军,所谓三变破国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苏秦开口了。
“这却与你何干?只须占得大道公理便是!” 陈玎满脸胀红:
苏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黄!”瞬息之间,驰骋六国朝堂的名士气度在苏秦身上又神奇的复活了!他在元老们面前悠闲的踱着步子,目光却始终盯在陈玎的脸上:“顺势而动,应时而兴,此乃三千年来邦国兴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变尧,禹变舜,商汤变夏桀,周武变殷纣,平王变西周,三家分晋变春秋,李悝新法变战国,商鞅新法变强弱。亘古三千年,一个‘变’字囊括了天下风云!善变者强,不变者亡,岂有他哉!战国以来,魏国两代巨变而成霸主,魏惠王没有第三变而一落千丈;楚国两变问鼎中原,楚威王三变不成而做鱼肉;秦国两次小变,出不得函谷关一步,孝公与商鞅第三次大变,而成天下第一强!所谓三变破国,可曾在一个国家应验?!”见元老们喘息一片,目光却显然不服,苏秦口气一转道:“再说齐国,太公田和之变在国体,先君齐威王之变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备,更未触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隶农、政体四大症结。我王第三变,正是要真正彻底的象秦国那样变法!这第三变恰恰是齐国强大的根本,是齐国统一天下的起点,否则,便只有任秦国欺侮而不能战胜!诸位倒是说说,究竟是三变强国?还是三变破国?”
元老们瞠目结舌,竟无一人说话。孟尝君冷笑道:“我看,这‘三变破国’改为‘三变破贵’才妥当,不怕丢失封地,你等胡乱聒噪个鸟!”最后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孟尝君无礼!”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声:“纵然变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尝君呵呵笑道:“敢问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处啊?”
“祖上莱地夷吾,孟尝君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时的夷吾是齐国么?若非齐国,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陈国人,岂不也是外臣?还有你陈玎,不也是外臣?说说,在座者谁个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却在这里猖狂个鸟!”孟尝君又狠狠骂了一句。
“田文无礼啊……!”晏岵嘶喊一声,却是再接不上话来。
陈玎突然嘶声哭喊:“田文言行粗蛮,狼子野心,我王万不可重用哪!”
一声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静了下来!元老们惊愕的是陈玎乱了章法,一时不知如何跟进?按照驺忌的谋划,只可全力猛攻苏秦,对孟尝君只能是点到即止。孟尝君毕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刚猛,若一时激怒便是大祸。然则今日孟尝君斜刺里杀出,嬉笑怒骂使元老们颜面无存,却也是驺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陈玎一时愤激,竟当众公然对孟尝君正式发难,元老们如何不暗暗惊慌?齐宣王的惊愕,在于他猛然意识到老贵族们明是攻击孟尝君,实则是要将他孤立起来,一身冷汗之际,却是拿不准是否便在此时处置这些元老?毕竟,他们在齐国也是树大根深了。孟尝君却是一牵涉到自己,就要看齐王意思,总不能自己出令将这些鸟们拿了,一时也只能沉默。
“陈老将军,当真斯文扫地也。”还是苏秦开口了,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大臣风范,弹劾当言之凿凿,岂能以私愤戏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蛮便是狼子野心?你陈玎也做过上将军,却是一身葬服,当殿呐喊,鼻涕眼泪,又何至粗蛮?简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岂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苏秦口气一转:“孟尝君身负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纵抗秦十余年,有权如斯,无权如斯,几曾伸手讨过封地?要过职权?今我王委孟尝君以上将军重任,孟尝君却将王命兵符交还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将军便不动一兵一卒。更有动人处,孟尝君决意在变法之时,自请交出封地,将悉数门客交于军中,组成猛士之旅派驻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对日月,何来尾大不掉?何来狼子野心?!”
苏秦这番话当真令元老们心惊肉跳了!果如苏秦所说,孟尝君交出封地、交出门客,这变法还有谁能阻挡?骤然之间,元老们竟是放声嚎啕起来。
齐宣王厌恶的挥挥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蛊惑之辞,重重治罪!”元老们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书却被苏秦指派的内侍留了下来。
五、东海之滨雷电生
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竟促使齐国政局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齐宣王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渐进性的变法,慢慢消磨元老贵族层的愤懑。但在十元老血书丧服闹殿之后,齐宣王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贵胄们已经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变法大臣也已经与元老们做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按照原先谋划按部就班的慢慢来,就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元老们的要求,也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则无异于王室接受了贵族的挟制,而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们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业社稷这一点还是不会退让的。那日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心神不定,也没有与苏秦孟尝君再商讨,便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竟只有一条路可走。
次日掌灯时分,苏秦与孟尝君奉诏从秘道进宫,君臣三人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临淄城楼的刁斗打响四更时,苏秦与孟尝君便出宫了。临淄城两座最有权势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来,满府灯火通明,大门快马连出,官署吏员穿梭,竟是大战在即一般。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的发现临淄变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下面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所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便有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
赶早市的国人们全涌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是齐国要变法,让国人百姓们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若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便心中稍安,暗暗长吁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的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热闹的是那片六尺坊。这六尺坊街道不甚宽阔,却都是高大府邸相连,平日只有车马进出,行人却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称,这条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国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说的是轺车上的伞盖:大凡六尺伞盖的轺车,都是高爵高官,而这条街进出的轺车几乎见不到四五尺的车盖,于是市井间便有了“六尺坊”这个叫法。这个别称响亮生动,于是众口铄金,玉冠街本名竟被临淄人淡忘了。
陈玎的府邸便在六尺坊的中间地段。他是老军旅,虽然年迈,却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毕便在雄鸡声中练剑品茶。前日入宫铩羽而归,一肚子愤懑,本想立即到天齐渊找驺忌再行谋划,但想想还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这个老琴师又要笑他沉不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陈玎要看看齐王这几天的动静。他料定,元老们的血书进谏纵然不能使齐王回心转意,也必定给齐王激了一盆冷水,吓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静思虑,放慢变法的步子,疏远苏秦与孟尝君。存了这个想头,陈玎倒也没有过分折磨自己,照样四更离榻,练剑品茶。这日早早起来,在淡淡海风中练完了剑,便在池边茅亭下好整以暇的煮起茶来。清晨煮茶,陈玎从来不用仆人,都是自己动手,为的是要煮出当年军营那种粗酽的茶味儿,仆人侍女们却是做的太精雅,没了那股粗朴的土腥味儿。
天将拂晓,陶壶在红红的木炭下已经滚开了,正要滤茶,陈玎突然听得门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兵卒甲士,至少三个百人队!他霍然起身,长剑一提,便大步流星的奔门厅而来,走到廊下,便见门外车马场正有三个全副长兵的百人队咵咵咵开来!守门家兵惊慌的在廊下挤成了一堆,七手八脚的便要关闭大门。
陈玎大喝一声:“住手!老夫是关门将军么?”家兵们胆气顿生,便哗啦啦排列在陈玎身后。陈玎却摆了摆手,一个人大步赳赳的来到官兵面前:“来者可有王命?”带队千夫长亮出手中一支硕大的令箭高声道:“上将军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贵胄元老,于变法开始三个月内不得离开府邸!”陈玎冷笑道:“老夫问你,可有王命?!”千夫长仍是大手一晃:“上将军令箭在此!”陈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拦我?”说罢便大步向车马场外走去,廊下家兵呼啸一声,立即跟了上来。
千夫长令箭一劈:“长兵拦阻!但有一人抢路,立杀无赦!”
“嗨!”三百长兵甲士齐齐的吼了一声,便咵咵咵分为三个小方阵,堵住了车马场出口,将陈玎与家兵遥遥围在中间。陈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气势,便知这是齐军最精锐的技击步兵,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对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陈玎突然高声呐喊,苍老的声音在六尺坊嗡嗡回荡,喊声方落,便闻左右府邸也传来阵阵喧哗吵闹,太史令晏岵那悠长嘶哑的哭喊声也随风飘了过来:“私刑不轨——!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间,偌大六尺坊便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赶早的市人便好奇的围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六尺坊的街巷与各府邸的车马场,便被行人塞得满荡荡了。一看这阵势,能人们顿时恍然,那些告示与所有令人惊讶的骤然变化,其实都是对着这些权势贵胄来的!一窍但开,国人便立即在窃窃私语中轻松起来。
是啊,变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们能得到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丢掉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般的东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贵胄们,才是变法的受害者,他们要丢失封地,丢失财富,丢失世袭高爵,丢失私家军兵,丢失无数令人难以割舍的独有享受,他们自然是要哭要喊的了。看,他们的家兵都气势汹汹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将军派兵镇住他们,他们还不要杀了变法丞相,夺回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宝贝东西?
贵胄们哭着喊着骂着,围观的市人们却笑着品着指点着,时不时便有故做惊讶的尖叫:“哟!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晕倒了!”“哟!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长大了没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两日,临淄国人也就淡了,再也没有人来凑热闹了。于是,六尺坊又恢复了一片清冷。这清冷却与寻常时日的清冷不同。寻常时日,六尺坊透着一种尊贵的幽静,绿树浓荫,行人寥寥,偶有驷马高车辚辚驶过,这长街石板便更添了几份天国韵味儿。可如今却是一片肃杀,长风过巷,但闻军兵沉重的脚步,车马封存,行人绝迹,偶有深深庭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夜半哭声,这六尺坊便成了一片尊贵而又凄凉的坟墓。
这时,苏秦却带着一班精干吏员与一千精锐骑士出了临淄。
君臣议定的方略是:孟尝君提兵镇守临淄,苏秦带王命诏书清理封地,之后再颁行新法令。这是苏秦根据齐国的实际国情提出的一个谋略,称之为“颠倒变法”。就是说,不是先行颁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颁布推行新法。苏秦的立论只在一点:齐国未行变法,旧势力便先行跳出,若搁置不顾而一味变法,朝野将会动荡不安,最终,变法也可能完全失败,为今之计只有颠倒次序,一举清除阻力,而后新法颁行便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齐宣王拍案定夺,苏秦孟尝君便立即分头动手。
齐国贵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当年姜氏公室的贵族,其余二十二家都是田氏夺齐后的新贵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抚性的封赏,封地大者三十余里,小者则只有五六里而已,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为患。新贵族封地却大不一样,大者二百余里,最小者也有四十多里。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还是权力的不同。新封地领主的权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全权封地——治民权、赋税权、成兵权全部都有,等于一个国中之国小诸侯;第二等是两权封地,即治民权与赋税权;第三等是一权封地,即只有赋税权,等于是拥有了一个永久的财富源泉。
第一等封地,事实上只有孟尝君一个家族。由于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是齐威王的胞弟,晚年又是齐威王的开府丞相,这片全权封地在齐国贵族中也无可争议。孟尝君承袭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领主,元老们便微词多多,秘请齐宣王削小孟尝君封地与权力。齐宣王即位之初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经过合纵曲折,终觉得孟尝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次变法,孟尝君自请交出封地,齐宣王内心极是高兴,但反复权衡后,齐宣王对苏秦交代:给孟尝君保留三十里一权封地,以示褒奖功臣。
苏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务须从孟尝君入手。
孟尝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便是薛国,齐国灭薛后,便叫了薛邑。当时的齐国尚没有实行严格的郡县制,邑、县、城并存,相互没有统辖,除了境内封地,都归王室管辖。薛邑大约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尝君封地。薛邑人便将孟尝君封地叫做“孟邑”,将薛邑叫做“小半薛”。为了治理方便,孟尝君在封地中心地带修筑了一坐城堡,人呼“孟尝堡”,堡内有部族民众数千人,加上吏员、家兵、工匠与些许商贾,便也是个万人出头的大堡子小城池。
苏秦人马赶到时,孟尝君的总管家臣冯驩与封邑令,已经率领封地全部吏员三十余人在堡外石亭迎接。无须多说,冯驩等便将苏秦迎进了城堡官署。苏秦的随行干员刚刚坐定,封邑令便领着一班吏员鱼贯而入,一捆捆竹简便摞满了一张张书案,民户、仓廪、赋税、兵员、吏员、田亩等等帐册,清清楚楚的分类列开。一时查验完毕,苏秦便当即给三千家兵发了一支令箭,着其就近开往薛邑驻扎,又封了仓廪府库,交接要害便大体告了。
“冯驩啊,我听过狡兔三窟这句话,那第三窟在何处啊?”苏秦将冯驩叫到了一边。
“原是冯驩戏言,便是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穷,离堡子不远。” 冯驩笑了。
“齐王特许孟尝君保留封地三十里,还有这座孟尝堡。你看,定在何处妥当啊?”苏秦静静的看着冯驩,脸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临行前苏秦问过孟尝君,孟尝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论处便了,何须难我?”苏秦心中有数,便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此事冯驩必然有底,冯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尝君的意思。
冯驩却道:“丞相奉王命变法,在下不敢私请。”
苏秦笑道:“既不敢私请,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吧,穷地方好说了。”
“遵命!” 冯驩高声领命,眼中顿时大放光彩。
“冯驩,我留下两个书吏给你。旬日之内,能将该运的物事运到临淄国库么?”
“定无差错!” 冯驩慨然答应,还低声补了一句:“这也是孟尝君大事,在下岂敢有误?”
苏秦人马当晚便在孟尝堡歇息,次日黎明时分,马队便疾驰北上,绕道临淄西北,径直向天齐渊飞驰去了。苏秦知道,将要面对的成侯驺忌,才是一块真正难啃的骨头。
天齐渊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娇媚,茫茫苇草圈着一汪明镜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盘般的绿野沃土,便是两座苍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树林中的那片红墙绿瓦的大庄园,便像这沃野明镜之上的一颗珍珠,爱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园,便是股掌之间的一个美女,永远都会百般柔顺,任他品咂赏玩。可驺忌今日登上牛山远望,却第一次觉得她扑朔迷离了,看不透了,隐隐的觉得这片娇媚丰饶的土地就要离他而去了,森森的冰凉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逼近着!
实在预料不到,自己精心谋划的破苏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浇油?非但没有将苏秦整倒,反而使齐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来,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了手!一干元老统统被关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齐渊周围的山口也突然有了军营,倏忽之间,他们便统统成了阶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驺忌一下子还想不来,苏秦这变法要如何动手?按战国变法的寻常规矩,总是要先行颁布一批法令,而后便逐次推行。若照这个章法,轮到收缴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时光。那就是说,自己坐拥这片仙境的日子马上就要完结了,一半年之后,自己难道又要做一个老琴师了?
突然,身后传来家老异样的声音:“成侯,你听……”
驺忌一怔,已经从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便听得一片隆隆声随着山风飘了过来,虽然是隐隐约约,但却是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马队?没错,是马队。”驺忌淡淡的笑了,他确信自己这双能在风雨中分辨千百种声音的耳朵不会出错。
“马队?”家老目光闪烁:“既非狩猎时节,也非边城要塞,马队来天齐渊何干?”
“倒是想不出。”驺忌一笑:“你先回庄,也许是六尺坊又开禁了。”
“老朽愚见,总觉有些蹊跷。”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搁久了。”
驺忌笑道:“弹奏一曲,我便下山。”说罢便进了山顶那座清幽古朴的琴亭,琴声但起,驺忌倒是平静了下来。家老对亭外两个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走了。身后琴声叮咚,彷徨郁闷,且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但却没有大难临头该当有的那种警觉。白发苍苍的家老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曲未了,便闻山下战马嘶鸣,似乎便在天成庄外!驺忌一惊,马上收琴起身,刚走出琴亭,家老已经派山下武士前来急报:临淄骑兵已到庄前,请成侯稍待下山。驺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虚实后再让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来,琴却是再也弹不下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家老派人来报:苏秦带领兵马吏员前来清交封地,似乎并无问罪恶意,请成侯下山应对。驺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从容安排后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于无处存身,谁能料到收缴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却教他如何下场?想想也是无奈,只有下山见机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驺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骤然之间,一种暮年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到得庄外,便见一千铁甲骑士在车马场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一班吏员肃立廊下,高冠红袍的苏秦却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里笑脸陪着。驺忌心下又一惊,这苏秦连正厅吃茶的礼遇都不受,看来竟是凶多吉少了。虽然内心忐忑,驺忌毕竟做了几十年丞相,官场极是老到,一进大门便是满面春风遥遥拱手:“阔别久矣,武信君别来无恙?”语气亲切得就象老友一般。
“成侯童颜鹤发,竟是更见风采了。”苏秦打量着这位当初也曾一起畅谈合纵的齐国美男子,笑脸一拱:“今日唐突,成侯鉴谅了。”
“如此说来,武信君是国事公干了。”
“苏秦奉王命收缴封地,敢不尽心?”说着便将手中一束带有封套的竹简递给了驺忌:“此乃齐王诏书,请成侯过目。”
“敢问武信君,却是如何收缴法?”驺忌并没有打开竹简。
“依收缴孟尝君封地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余财货仓廪民户家兵等,一应即时清交。”
一听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赶尽杀绝,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驺忌一挥手道:“请武信君入厅就座,老夫立即清交。”进得正厅,驺忌吩咐上茶之后,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几张大案,安顿相府吏员列座。片刻之间,封邑令带着一干家臣抬来几案账目,便开始了紧张的查核接收。驺忌却只是陪着苏秦饮茶叙谈,苏秦也明白驺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没有部族家兵,清交要简单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从容的与驺忌品茶说话。
驺忌说:自己当年便想在齐国变法,谁料老世族坚执反对,自己势孤力单只好作罢;如今苏秦能大刀阔斧的变法,当真齐国福气,驺忌虽然在野,却是愿意全力襄助。苏秦一时难辨真假,便也只静静的听着,偶尔附和一二。毕竟,驺忌也是齐国名臣元老,果能支持变法,何尝不是好事?末了驺忌笑问:“敢问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择地而居?”
苏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颐养天年了?”
“不敢。”驺忌正色道:“天齐渊周野良田,自当由官户耕耘,增加府库为上。老夫所愿者,两座牛山而已,残年余生,依山傍水隐居了。”
“两座山头,无田耕耘,成侯生计如何着落?”苏秦倒是有些担心起来。
驺忌笑道:“老夫略通医道,牛山有数十家药农,便开座制药坊了。不增封户,不占良田,惟给老夫一片习习谷风,可否?”
“成侯有此襟怀,自当成全。”苏秦倒是有些感动了,高声道:“来人,成侯五里封地,从天齐渊变为牛山两峰!”一时相府主书拿进封邑图,苏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两峰”,又在王命诏书后附了一行字:“成侯节律自请,丞相苏秦变通,五里封地变为牛山。”又盖上了随身铜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驺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设了小宴为苏秦洗尘。苏秦见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枣儿,酒也是寻常的临淄米酒,若要拒绝反而显得矫情做作,便也就与驺忌对饮了几碗,说了许多的闲话,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驺忌不是孟尝君,苏秦须得亲自守在封地监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结不了。眼见天色黑了,驺忌便吩咐家老准备,请苏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别院。苏秦却坚执谢绝,陪着吏员们忙碌到三更,便回到庄外大帐去住了。
连日劳碌奔波,苏秦倒头便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却闻帐外马蹄声疾,一个熟悉的声音竟在耳边。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荆燕风尘仆仆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来了!”苏秦惊喜过望,拿过帐钩上的酒袋便塞进荆燕手中。
荆燕嘿嘿笑了:“还是大哥好,没忘兄弟这毛病。”说着便拔开木塞,咕咚咚将一袋米酒饮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儿笑道:“我在燕国便听说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没长翅膀,飞不过来呢。”苏秦将荆燕摁到榻上坐下,连忙问道:“先说说,燕国如何了?她还在么?”
“大哥不能着急,两件事都有纠葛,须听我一宗一宗说来。”荆燕喘息了一阵,便慢慢说了起来,虽然插前错后的有些零乱,苏秦却是听得明白。
原来,苏秦入齐后冷清无事,对燕国消息也无从得知,既担心苏代跟着子之越陷越深,更对燕姬的处境感到忧虑,便派荆燕返回了燕国,要他见机行事。荆燕回到蓟城,便先去见了苏代。苏代开口便问:二哥在齐国如何?荆燕按照苏秦叮嘱,说了一番诸般都好的状况。苏代却是半信半疑,说燕国已经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国,不日便要全权摄政,目下急需苏秦回燕共图大计!言下之意,竟是要荆燕立即再回齐国,催促苏秦回来。荆燕心中有数,便说回家看望父母一趟,便去齐国。次日,荆燕没有在蓟城停留,便飞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苏秦所画图形寻觅燕姬。谁知一连三日,竟是蛛丝马迹皆无,苏秦所说的那些山洞,竟都是空荡荡一无长物,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寻思无计,荆燕只好再回到蓟城找苏代。苏代说,燕姬失踪好久了,他两次秘密寻访都没有见到,后来也忙得没有时间去了。荆燕忙问原因。苏代却说他也不知道,揣测起来,总是与王室藏宝有关了。
无奈之下,荆燕便找了在王宫做护卫的一个将军,说想在王宫做几日护卫。将军叫市被,是当年军中老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将军市被只告诉他,王宫近年怪事多,莫得大惊小怪惹祸便了。荆燕自是慨然允诺,便选了在王宫巡查的游击头目来做。荆燕原本就做过王宫甲士,对宫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击巡查,自是不会出那些无端纰漏。然则一连半个月,王宫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间死气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荆燕有韧劲儿,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专门选了后半夜巡查。他从少年时侯听族老们说财宝古经起,便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大凡财宝秘事,都是更深人静时的故事。
一日夜里,荆燕终于有了一丝惊喜——往昔后半夜总是黑沉沉的庭院里,却有一处隐隐闪烁的亮光!从方位看,这亮光却在池边树林之内。荆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闲的茅亭,当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里第一次召见了苏秦,后来燕易王夏日也常在这里消夜,新王即位后子之当政,这里便荒凉起来了,如此夜半时分,谁能在这里消闲呢?荆燕让随行的十名军士原地守侯,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树林,仔细一看,却发现一棵棵大树后都有一个黑色的长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过树林,更别说走近茅亭。
憋了一阵子,荆燕猛然想起:护卫苏秦泅渡潍水后,自己拜了个楚国渔民子弟为师,水性已经大长,便脱了衣甲,从岸边苇草中悄悄的潜进了池水。片刻之后,他便悄无声息的到了茅亭岸边。伸头从苇草缝隙中望去,荆燕竟是大吃一惊:茅亭中两男一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就是他的老友——将军市被!其余两人背对池水,听声音都很年轻,他却是不识。
只听那个年轻的男声说:“既然心同,这便是一桩大业。聚众似乎不难,最缺的便是钱了。”那个女声说:“钱财倒是有一大坨,只是这个人难找。”男声急迫问:“一大坨?却在哪里?”女声道:“在燕山几个无名洞窟,图在那个人手里。”男声追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女声道:“文公国后,在燕山隐居。”男声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声道:“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我已经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没有踪迹。”男声长长的叹了一声:“莫非天意,燕国当灭也?”便沉默了。将军市被却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却涉及先君宫闱,不知当说不当说?”男声道:“兴亡大业,有何忌讳?但说无妨。”将军市被便道:“传闻国后与武信君笃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请她出山,定然不差。”男声沉吟道:“武信君与那厮交谊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声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怀正大,与奸佞绝非一党。只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难,机密大事,没个合适人选呢。”将军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一人——武信君的义弟。”“啊——!”男女两声不约而同的轻轻惊叹……
荆燕惊诧莫名,连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后肯定来找自己,怕难以脱身,便给市被留下一书,趁着天色未明便出了蓟城。本想立即来齐国报讯,但荆燕多了一个心思,怕燕姬被他们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寻。荆燕重新走遍了每个山洞,在每个洞中都反复查勘,终于在马厩洞中的马槽下面,发现了一个羊皮纸袋……
“大哥你看,便是这个物事!”
苏秦连忙拆开,却见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两行大字——
国将不国 斯人无忧
难寻难觅 不请自到
娟秀中透着刚健的字迹是那般的熟悉亲切,苏秦不禁怅然叹息了一声,却是久久无话。
看来,燕国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还是苏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个女子,苏秦揣测,极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栎阳公主!可是那个主导“大业”的男子呢?苏秦却想不出他的来路。燕王姬哙的儿子才十五六岁,难道会是这个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还能有何等人物呢?这样的“大业”,没有王室人物主导,几乎便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大业呢?自然是要从子之手中夺回王室的权力,恢复燕国的姬氏社稷了。他们要找自己,还要通过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来,他与燕姬便都要被卷进这个漩涡了。燕姬对燕国的事历来有定见,可偏偏却难觅踪迹,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来齐国,自己却该如何应对?在燕国大政上,苏秦觉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说到底,还是对子之的新政心中无数。子之若真是个申不害般的铁血变法人物,苏秦宁肯负了燕国王室,也会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国事举动,总是让苏秦觉得一股浓烈的异味儿。说他是奸佞野心吧,也不全像,连苏代都那么拥戴他,你能说子之没有过人之处?一边衰朽老旧,一边生猛无度,何以燕国就涌现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势力?
燕国的事再头疼,苏秦也不能误了齐国的变法大事,只有忙碌起来。
封地收缴完毕,已经是黄叶萧疏了。秋霜来临之时,元老贵胄们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苏秦法令有度,并没有将元老贵胄们的封地剥夺净尽,总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来,齐国贵族的封地统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说起来还没有一个县大。这在天下七大战国中,几乎与秦国一般,成为封地最少的大国了。
封地藩篱一打碎,苏秦立即重新规划政区。根据齐国传统与实际情势,苏秦取消了邑、城两种政区,齐国归并为四十三县,原来的“城”,一律变为县的治所,也就是县城。如此一来,政区大大简化,少去了邑、城、县三政并立时的许多累赘纠葛。政区一划定,苏秦便立即对四十三县的县令做了一番大调整:一是查办了一匹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县府冗员,明定每县只许有十六名属员;三是县令异地任职,将乡土县令一律调换到他县;四是从稷下学宫遴选了二十名务实正干的学子,补齐了县令缺额。
这两大步走完,便又到了来年夏日。从这时开始,苏秦的丞相府便开始连续颁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颁布了四个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颁行全国。苏秦的变法,自觉的仿效了秦国的商鞅变法,虽然没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诸如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废除奴隶、耕者有田、大开民市、训练新军、统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齐备了的。
“臣之变法,当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为第一波,确立筋骨,后当徐徐图之。” 苏秦对齐宣王这样说了齐国变法的总谋划。
六、冰雪铭心终难却
冬月初,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覆盖了临淄。
郊野雪雾茫茫,一辆缁车正从北方的雪原上驶来。辚辚车声消解在无边无际的雪的帷幕,如同白色海洋的一只乌篷小舟,悠悠荡荡,悄无声息。缁车很小,篷布很厚实,一匹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马拉得很是轻松,从容走马,竟似拉着一辆空车一般。最奇怪的是:这辆小小缁车没有驭手,也听不见车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马由缰的在雪原上游荡!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临淄城高大的箭楼便影影绰绰的显现了出来,那匹从容碎步的走马竟停了下来,努力的昂头嘶鸣了一声,前蹄便不断的在雪地上刨了起来。良久,缁车中便传来一阵模糊的呻吟。驭马又是一声嘶鸣,便展开四蹄,向着茫茫雪雾中的箭楼奔驰而去,小小缁车竟变成了飞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几乎绝迹。临淄城门虽然洞开着,城门口却看不见一个甲士。快马缁车飞来,竟是径直冲向城门。突闻一声大喝,一个雪人竟咔咔走来,拦在了当道!抖去积雪,却是一个长矛在手的武士。原来城门两侧的两排雪树,竟是被大雪覆盖了的守门兵士。缁车驭马却也灵敏异常,见武士当道便立即止步,四蹄笔直撑住,竟是将缁车稳稳的停了下来。
“齐国新法,查验通文照身!”长矛甲士口中的热气,随着齐人咬字极重的吼声一起喷了出来。驭马一声嘶鸣,黑色车帘中便伸出了一方摇摇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声喊道:“禀报千长,我不识字!”雪树中便咔咔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积雪,却是一个带剑头目。他走过来一看木牌,便惊讶的凑近了车辕要掀开车帘,突然,厚厚的棉布帘中倏的伸出了一支雪亮的长剑!
带剑头目惊讶跳开,高声命令:“十人出列!随我押送缁车进城!”
十名甲士左右夹住了缁车,头目前行牵马,在大雪纷飞中竟是缓缓进了临淄。拐得几条长街,便来到了丞相府门前。头目上前对守门领班说了几句,领班便匆忙走了进去。片刻之后,荆燕大步流星的赶了出来,绕着缁车转了一圈,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叮当做响的小皮袋对城门头目道:“多谢千长了,天冷,几个钱给兄弟们买酒了。”头目一声道谢,便高兴的带着甲士们去了。荆燕回身走到缁车前拱手道:“在下荆燕,请贵客进府了。”说罢便牵了驭马从旁边的车马门径自进了丞相府。
苏秦从王宫回来时,天虽然还是一片雪亮,实则已是暮色时分,书房里已经掌灯了。苏秦没有先到厅中用饭,而是先进了书房,他要立即替齐王修一封紧急国书,可刚刚提笔,荆燕就匆匆走了进来:“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谁来了?”苏秦看看荆燕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笑道:“孟尝君么?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荆燕拽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别说,你且随我来。”不由分说夺过笔撂下,拉起苏秦便走。
来到苏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见院中席棚下停着一辆小小缁车,苏秦眼中便是一亮!大步走进,便见燎炉红亮的寝室中竟是纱帐低垂,帐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形,弥漫出淡淡的药味儿与一股熟悉的异香!
“燕姬……”苏秦惊喜的叫了一声,便冲上去撩开了帐幔,却木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了。卧榻之上,燕姬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胳膊上都裹着渗血的白布,双脚也包裹着厚厚的棉套儿!苏秦一阵惶急,转身便到厅中急问:“荆燕,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哥莫慌。”荆燕低声道:“她来时一辆缁车,浑身带着刀伤,冻得冰块也似,已经不能说话。我方才找太医来看过,刀伤不在要害,冻伤也已经冷敷回暖。太医说,人可能要昏睡两三日,只能喂米汤汁儿,他会每日来酌情换药的。大哥,燕姬不会有事的。”
苏秦急迫道:“荆燕,你去给掌书说,立即将我的书房搬到这个外厅来。我就在这里,守着她……”荆燕劝道:“大哥,我已经派好了两个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乱了。”苏秦断然道:“我没事,不要侍女。你去办吧,我在这里等着。”
荆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后,掌书便领着几个属吏将处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过来,将外厅布置成了一个简单书房。苏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阵怅然百感交集,竟是涌出了一眶泪水,叹息良久,便坐下来起草那封紧急国书。
日前,大权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齐国派来特使,请求来春在大河入海地与齐王会盟,缔结燕齐修好盟约。苏秦是邦交大师,齐宣王不知如何应对,自然要召苏秦商议。苏秦一眼便看出:这是子之的一个试探——一旦齐国与子之会盟修好,便意味着齐国默许了子之在燕国掌权!从战国形成的势力圈看,燕国历来依靠齐国解决棘手事端,隐隐的便成了齐国的势力范围。子之有苏代谋划,自然明白此中奥妙,便以摄政相国的名义向齐王动议结盟。齐国若答应,便是承认了子之权力,他便可能立即动手,废黜燕王而自立;若果拒绝,那便是与燕国结仇,却并不影响他子之摄政。齐王的难处正在于这里,承认子之吧,怕这个生猛人物将来反倒成为齐国的后患;不承认子之吧,似乎又没有理由,他是燕王册封的摄政相国,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绝?于是,这封国书便自然的要苏秦这个邦交大师来起草了。
虽然还牵挂着寝室中的燕姬,但苏秦毕竟很有定力,一旦在书案前坐定,片刻间也便拟就了这封国书:
大燕相国子之:齐燕结好,实属我愿。然燕易王在位时,齐国与燕国已经
订立友邦盟约。多年以来,两国罢兵,边境安宁,重新订立,反示天下以两国
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无须添一蛇足。 齐王九年冬。
写罢斟酌一番,苏秦觉得这是目下能够做到的最好转圜——既能稳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认子之的“王权”,尚算满意。看着羊皮纸上的墨迹晾干,苏秦便唤来值夜书吏拿去誊抄刻简,天一亮便送进王宫。
书吏走后,苏秦立即起身走进寝室,见燕姬依然在灯下昏睡,不禁仔细打量起她的伤口:额头白布虽然渗出了一片血迹,但周围鬓发之际依旧是那样光洁,并没有青肿,伤势当不是很重,可能不会是刀剑之伤,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伤;左胳膊包扎的白布,隆起了一个大包,渗出的渍印似乎也没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黄色,这个伤口很可能是刀剑创伤,并且已经肿胀化脓了;右边膝盖包扎的白布里,却衬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棉絮外是固定的两个夹板,看来这里是骨伤了;两只脚则套在宽松硕大的厚棉靴里,太医还给脚下专门摆了一个小小的燎炉,炉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脚边正是一片温热。
再看寝室,苏秦发现竟然有六个大燎炉在墙边围成了一圈,木炭火烧得红亮亮的,却竟然没有一点儿呛人的气息,只是暖烘烘的一片干爽。看来太医、荆燕与两名侍女真是费了一番心思,也可以想见,燕姬的所有伤口与身体,都与冻伤有关!
一番打量,苏秦不禁感慨中来,跪坐在燕姬身边默默流泪。一阵伤感,便轻轻抱起燕姬的双脚,脱去那双硕大的棉靴,将那双光脚放进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贴上了一块大冰!苏秦一个激灵,却更加紧紧的偎住了那双冰冷青红的赤脚。苏秦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寒冬,可也从来没有冻伤到如此程度。一个生于长于天子王城,身为一国王后的燕姬,冻伤若此竟然还能找到临淄,期间所受的惊险坎坷定然是难以想象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渐渐亮了,苏秦紧紧抱着燕姬一双冰冷的赤脚,竟昏昏睡去了。
直到荆燕领着太医走进了寝室,苏秦还没有醒来。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看着抱足而眠的丞相苏秦,一双老眼竟是湿润了。老人对荆燕摇摇手,轻步到了外厅低声道:“吩咐厨下,炖一鼎麋鹿汤。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热补。”荆燕匆匆去了。老太医坐在外厅却兀自唏嘘不已。苏秦醒了过来,听见外厅人声,便将燕姬双脚套上棉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来,见是太医,苏秦忙问燕姬伤势究竟如何?
老太医唏嘘道:“此女不打紧,只是复原慢一些罢了,后来,至多是腿脚有些不灵便了。”苏秦急迫道:“腿脚不灵便?是冻伤?还是骨伤刀伤?”老太医道:“骨伤刀伤好治,这寒气入骨日久,只怕难以驱赶净尽。”苏秦愣怔一阵道:“医家驱寒之法甚多,前辈当真没有办法?”老太医沉吟良久,叹息一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常人难为也。”苏秦忙道:“前辈只说,是何良方?”老太医道:“老朽辽东人氏,辽东猎户遇冻僵之亲人,便以赤身热体偎之三日三夜,可驱赶冻伤者体内积寒。然则,此法对热身者为害过甚,至寒必伤其身,热补虽能稍减,却不能除根,常致虚痨之症,常人何能为之?”
苏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说,只看着老太医给燕姬诊脉开方查验伤口。末了,老太医说三日后再来换药,便唏嘘着走了。老太医一走,苏秦便吃了荆燕拿来的那鼎麋鹿炖,身上顿时热汗津津。苏秦看看荆燕笑道:“兄弟,帮大哥一个忙,在书房守得三日,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荆燕叹息了一声点点头:“荆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炖,却是要吃的了。”苏秦点头道:“好,便依兄弟了。”
荆燕便立即办事,先请来掌书,将外厅公事器具照旧搬入书房,又与掌书秘密商议了片刻,便去找到孟尝君帮忙。孟尝君慨然道:“武信君生平多难,此事该当的。我挡住王宫不紧急召见。其余公务,你与掌书先拦下便了。”荆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便守在大门廊下,凡求见官员,便一律婉言挡回。掌书则坐镇书房,应对丞相府属官,凡呈阅文书者,便一律答复三日后再回。如此一来,丞相府便顿时清净了下来。
荆燕一走,苏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干后竟是全身赤红,走到大雪纷飞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诚的对天三拜,祷告上天赐福于燕姬。回到寝室,苏秦掀开轻软的棉被,轻轻脱去了燕姬的贴身小衣,便赤身躺下,搂住了燕姬——饶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红,苏秦依旧感到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彻骨的冰凉立即潮水般淹没了自己,一阵颤抖,竟觉得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躯体上不能分开!苏秦心中一阵大恸,骤然间竟是热泪泉涌,紧紧的将冰冷的燕姬揽在了自己怀中。渐渐的,苏秦麻木了,朦朦胧胧的飘到了洛阳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读的他冻得全身发硬,站起来跺着双脚搓着双手,铁锥扎得腿上满是鲜血……大黄呜呜着爬到了他的脚上,他搂者大黄,一手伸进大黄的两腿中取暖,一手还捧着竹简喃喃念诵,冷啊,太冷了……飘啊飘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着他袅袅飞来,那绿色的长裙就在眼前飘拂着,却总是够不着抓不住……啊,终于抓住了,柔腻光洁的肌肤,令人心醉的异香,滚烫绯红的面颊,灼热疯狂的冲击,好热,好累,她笑了,紧紧的搂住了他,那雪白的双臂将他圈向丰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饥渴,品咂着啜饮着,她咯咯的笑着,拽着他的长发,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饿了,为何那般饥饿?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黄,便割下一块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声总是不断,那圆润细长的手指正抹着自己嘴角的肉渣儿……
终于醒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苏秦面前闪烁!
“燕姬……”
“季子……”燕姬紧紧抱住了苏秦:“终是见到你了……”
“燕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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