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六章 滔滔江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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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只童谣便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 袖也不正

    三闾不出 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 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便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只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只童谣竟是直白如画——“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便是屈原,因为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便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便是昭雎。如此一来,这只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便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呢?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竟是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便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竟是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便是动于外,动于外嘛,便是要让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便是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竟是前所未有的变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家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却是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也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便飞也似地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已经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生活。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要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轻诱人,每次都让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柱,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便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

    便在他尽情咀嚼着一个国王的美味时,三人架的两个致命支撑却突然摧折了!当楚怀王听到这个消息时,竟然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骤然昏了过去。及至醒来,他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上天纵要惩罚他,如何不让昭雎去死?却让两个最心爱的人死了?他步吃不喝不睡,只在园林中焦躁地转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侍女领班甚是精明,派来了四个他平日做郑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着与郑袖全无二致的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地拥着着他漫游,一夜漫游将尽,他终于颓然软倒在四具柔软劲韧的肉体上昏昏睡去……

    “禀报我王!出大事了……”宫门将领匆匆进来,却钉子一般愣怔了。

    晨雾之中,绿草地上一顶白纱帐篷,四个侍女与须发灰白的老国王重叠纠缠在一起,粗细鼾声也混杂在一起,周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一片森然!

    “内侍何在?郎中何在?”宫门将军大喊起来 。

    “侬毋聒噪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侍女头目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圆睁杏眼压低声音嚷嚷着,“侬毋晓得大王两日两夜没睏觉?侬没长眼,嚷嚷大王醒来谁个消受了?侬要有事,找令尹去了!在这里就是大王醒来也没个用,晓得无?”

    宫门将军苦笑不得,想发作却又不敢。这些吴语侍女都是王后郑袖的从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寝室尤物,寻常时日等闲大臣也得看她们的脸色,此时楚王没睡过劲儿,没准儿被吵醒了还真将他一刀问斩,却是何苦来哉?想到这里,将军便是喏喏连声地走了,一出宫门便立马派出飞骑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这几日正在心惊肉跳,靳尚死讯传出时,他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这个弄臣近年来气焰日盛,竟借着男风女风一齐得宠,时不时对他这个令尹还带点儿颜色,指斥他这事没办好那事没办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时!谁知还没回过味儿来,郑袖就被药杀了。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说到底,郑袖是他的人,是他对楚王设下的绞龙索 。二十多年来,要是没有郑袖在王宫撑持,他昭雎当真不知死了几回?如今竟有人一举杀了靳尚郑袖,可见这股势力绝然是来头不小!他们能杀这两个精明得每个毛孔儿都在算计人的人精,可见谋划之周到细致。更令昭雎更为不安的是,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杀靳尚郑袖?反复思忖,昭雎认准了只有一个答案:是楚国的新派势力要改变朝局,挟制楚王变法。果真如此,这股势力岂能放过他这个新派死敌?可是,他们为何却要放过他呢?没有机会得手?绝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要选另一个时机杀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变法人物将要出山之前,杀他这个世族魁首为变法祭旗。除此而外,还能做何解释呢?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静地评判,又有狡诈的对策。反复思虑,他选定了以静治动这个应对晦明乱局的古老准则,抱定了在这个强劲的风头上蛰伏隐匿的主意,将府中护卫部署得铁桶也似,却绝不踏出府门一步。只要不迈过这道门槛,新派又能耐我何?谁能保定那个朝三暮四的楚王就一定会支持新派人物?

    正在此时,侄子子兰匆匆来到书房,说禁军司马飞马急报:郢都国人宫前血书请愿,强请楚王重新起用屈原变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紧急请命令尹处置。

    “呵呵,棋却在这里了。”须发如雪虬结在头顶盘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两眼闪烁着细亮的光芒,“先杀宫中对手,再以民谣煽动国人上书,而后改变朝局。算器倒是不错。子兰,你也做过一回大将了,想想,改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不能让屈原出山!”子兰咬牙切齿,“否则,昭氏举族当灭!”

    “我是问,目下之策该当如何?”昭雎对这位曾经做了一回上将军但却总是憨直骄横的侄子,每每总是大皱眉头。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当做中流砥柱,驱散乱民,稳定郢都,同时也铲除了屈原黄歇之根基!”子兰大是慷慨。

    “之后呢?”

    “挟制楚王,以乱国罪灭了屈黄两族,叔父镇国摄政!”

    “再之后呢?”

    “叔父效伊尹之法,废黜放逐老楚王,拥立一个童子楚王!”

    “再再之后呢?”

    “昭氏代芈氏!若田齐代姜齐,立他一个新楚国!”

    “好!”老昭雎第一次赞赏了侄子,“你能看得久远,这件大事便交给你去做。”说罢走进里间,一阵轻微地响动,便抱着一个铜匣走了出来放到书案上,“打开。”子兰一端详,便是眼中放光,熟练地打开铜匣,不禁惊叹一声:“兵符!”昭雎冷冷一笑:“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调一万精兵,驱散乱民,围住王宫,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给府邸留一千铁甲武士,防备那股势力得寸进尺。”

    “明白!”子兰答应一声,便大步出了书房。

    郢都之内除了王室禁军八千人,便是城防驻军六千人。作为一国都城,城内驻军只能维持在一定数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历来都驻扎在城外要塞隘口。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实战需要——大军驻扎城外要塞,使敌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军兵临城下,城内孤军困守,那只是极为特殊的驻兵要塞或偶然的战场情势,作为大国都城布防,历来都不会将大军龟缩在城池之内。

    惟其如此,子兰要调足一万人马,便只能出城。都城内的王室禁军是只听楚王号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驻军,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国之外的调遣的 。楚国大族分治的历来传统:都城属王族领地,禁军与守军将领均由王族担当,连兵士都是只从王族领地征发。楚怀王虽然颟顸,但对都城内兵马却也是掌控极严,特殊兵符连靳尚也没有见过。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兰做上将军统帅六国联军时,昭雎以令尹调运粮草的权力得到的;六国联军战败,楚国上下惶惶不安,这只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记了。

    楚制:调粮兵符须与调兵兵符同时勘合,大军才能离营。但是,城外大军主将却正好是昭阳,也是昭氏的后进英杰,论辈分还是子兰的宗亲侄子。当此非常之时,这只兵符便是王权,况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调一万兵马入城当是顺理成章。

    为防不测,子兰带了十名精锐骑士,一色快马长剑,出得北门便向山谷要塞飞驰而去。这要塞军营距离郢都六十里之遥,翻过两道山梁便能望见军营旌旗,放开快马小半个时辰便到。刚刚翻过第一道山梁,下坡进入谷地时,突然却闻轰隆一声,前边六骑竟是骤然消失!子兰战马突兀人立而起,嘶鸣后退,竟与后面连环飞驰的四骑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子兰顿时跌到马下,鼻子竟唰地喷出一股鲜血!饶是如此,子兰也顾不得疼痛,立即拔剑大呼:“有埋伏!你等断后,我去军营!”便又飞身上马要绕过陷坑冲上山梁。

    恰恰便在此时,一道白影快如闪电般飞来,一个大回旋,便见子兰头颅飞去,一股血柱冲天腾起,竟是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过,一阵箭雨便立即倾泻到谷地,片刻之间,陷坑六骑与地上四骑便是声息皆无。

    “兵符!给你了”丛林中一个清亮的女声。

    “好!回郢都!”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丛林回荡。

    马蹄如雨,骤然从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日色过午,楚怀王终于呻吟着喊着郑袖的名字醒来了。

    侍女头目连忙跪坐在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边抚摩一边呢喃抚慰:“大王别怕了,王后睏觉了,一忽儿就来,就来,乖乖别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儿了,王后有,我也有呢,侬尝尝味道好么?哎哟,乖乖咬疼了……”自从郑袖生了王子,楚怀王便有了这个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来都要郑袖给他喂奶,说那是上天白玉汁儿最好喝了。郑袖几日不在,极少开怀的侍女们又没有这上天白玉汁儿,便只好任他将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时,不想这塞进嘴里包住脸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对可人物事,恍惚之间,老国王竟以为抱住的当真是郑袖,便哼叫着一头扎进那雪白丰腴的怀中,狠狠咂得小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抹着嘴坐了起来:“你,便是王后了!”手却只是指点着那对肥白的大奶子。

    “谢过大王隆恩——!”侍女头目惊喜万状地猛然将老国王包在了胸前。

    楚怀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乱折腾,片刻之后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才觉得郁闷稍减,竟是呵呵笑了:“这对儿尤物不输郑袖,上天有眼了。”

    “侬晓得无?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怀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正在楚怀王高兴的时刻,一个老内侍匆匆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出事了。宫门涌满了市井庶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要我王出宫受书了。”

    楚怀王顿时愣怔了,片刻之间却又恍然笑了:“我说呢,哄哄嗡嗡甚个声响?原是市井坐宫,要减税么?去,找令尹啦,本王管这等琐碎?”

    “宫门司马早报令尹了,令尹派出子兰将军,可子兰将军没有音信了!”

    楚怀王眼珠打转,不禁一声高喊:“靳尚!”却又骤然打住,长叹一声,“乱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刚要迈步,却回头高声下令,“来人,带新王后去寝宫养息啦。”又对衣衫零乱的侍女头目笑了笑,这才跟着老内侍走了出去。

    一到宫门廊柱下,楚怀王便惊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见过屈氏部族的族老们当年为屈原请命,人数也就是几百个,已经使他手足无措了,何曾见识过这人山人海?片刻之间,楚怀王便觉得头轰的一声便懵懂了,脸色发青,两眼笔直,不禁便哆嗦起来。老内侍连忙靠前扶住低声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请命,我王尽管答应住,管保无事了。”楚怀王顿时清醒,甩开老内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说?下去!”便抖擞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声高喝:“宫门将军何在?”

    “宫门将军朱英在!”

    “请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见了。”

    “嗨!”朱英转身走下高高石阶,来到跪地请命的一片老人前高声宣谕:“请命人等听了:楚王有诏,着三老上阶晋见。尔等推举三人,随我见王。”

    片刻之间,便有三个须发雪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跟着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场中民众翘首以待,竟是鸦雀无声。大约顿饭时光,三个老人颤巍巍下了台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便喊了起来:“楚王英明!答应即刻下诏,召屈原大夫还都秉政!”

    “楚王万岁!”“屈原大夫万岁!”车马场顿时一片欢呼。

    “昭雎老狐!如何处置?”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且慢了。”一个老人笑了,“楚王说了,即刻下诏,罢黜昭雎令尹之职。”

    “彩——!”“楚王英明!”“楚国万岁!”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便掠过了广场。

    突然,却听场外一阵骤雨般马蹄声,便有一骑飞到王宫阶下一声高喊:“彝陵军报!秦军攻楚——!”一个身影便飞也似飘上了三十六级王阶。万千人众顿时僵住,不迟不早,秦国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来,谁来统兵对阵?大楚国还能保得住么?

    四、江峡大战 水陆破楚

    经过一冬紧张运筹,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国的水军终于成型了。

    河内战事一结束,白起给魏冄留下一万铁骑,便马不停蹄地班师蓝田,自己又星夜赶回了咸阳。晋见宣太后之后,白起便匆匆与荆梅成婚了。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儿也不许去。白起与荆梅原本都没有立即成婚的意思,可宣太后却说得明白:“大将三十无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无荆梅这个念想,我能让他等到今日了?一个才士孤女,一个国家干城,却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这一国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这也是荆老义士生前遗愿,我便做主了。”白起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原是一片深情,但毕竟从来没有挑明过婚事,老师死得突然,也没有明白说过此事该当如何,所以就存了个与荆梅相处慢慢再说的心思。荆梅虽是深爱白起,却也因他戎马倥偬,总是没有相处一吐心思的时机,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装入军照拂白起,相机再说。如今让宣太后快人快语说了个透亮,俩人便红着脸不说话,也算是默许了。于是,宣太后立即亲自操持,只在半日之间便将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焕然一新。当晚,宣太后带着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辆结满红绫的篷车将荆梅从王宫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观者如潮,竟是热闹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亲自司礼主婚,全部在咸阳的秦国大臣几乎都来庆贺,可谓天下独一无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来对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与赐予都觉得忐忑不安,若是职爵之事,他一定会断然辞谢。可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习俗,国君太后出席功勋大臣的相关庆典也是常情,虽说自己只想悄悄办理,却实在不好推脱。若是魏冄在咸阳,一定能体谅自己苦衷,替自己挡得一阵,可偏偏魏冄在河内忙碌,便也只好顺势而下了。荆梅自然知道白起禀性心思,却只是不断给他眼色:“忍忍,便过去了。”

    一则是战事在心,二则是实在不堪连绵不断的饮宴盛典,大婚此日,白起便一马飞出咸阳,直奔蓝田大营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亲乘华车来迎新婚夫妇入宫大宴时,竟只有朴实娴静的荆梅一个人了。荆梅只施得一礼,还没有说话,宣太后便又气又笑道:“这个白起不象话!扔下一个新娘便走了,是么?虽说也是国事,可我这个娘家人却如何过得去了?荆梅,你莫上心,我这便派人将他给追回来,任你处罚,晓得无?”叮当一串体己话,荆梅竟是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气,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便甚事也不顾。”宣太后便呵呵笑道:“有这想头便好。你也别生气,左右你一个人我一个人,索性跟我进宫住几日去了。”荆梅笑道:“白起是个粗土人,府中乱得一团糟,容我收拾得两日再去拜谢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当家了,好事也!那有个不行的理论?哎,进宫可不是拜谢我,是你我一起热闹些个,记住了?除非白起回来,你想来便来了。”说罢又叫过侍女仆人的头目叮嘱一番,这才上车走了。

    白起进得蓝田大营,便立即开始筹划攻楚大战。按照预先谋划,白起第一件事便是派出飞骑特使直下江州 ,限期在一月之内将打造好的战船接收下水,并征发三千名水手等候成军。第二件事,便是派出蒙骜暂为水军大将,立即奔赴南郑 ,征发两万汉水子弟练成水军。两件事部署妥当,白起便让中军司马将搜集来得楚国山水图与郡县城相关典籍全部搬到后帐,便埋头开始揣摩伐楚细节。

    大约从西周时起,中原便称楚国与江南小邦国为“南国”。《诗·小雅·四月》便有“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的咏唱。后来这南国诸侯们便渐渐地被楚国一一蚕食了,及至吴越被灭,淮水之南便是楚国天下了。广袤华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国占领,整个江南、东南、岭南的苍茫万里,便都是楚国疆域。虽说楚国对岭南的实际控制很松散,但是各个岭南部族都以楚国为宗主,却是任谁都承认的事实。也就是说,整个北部华夏战国的所有土地加起来,也比一个楚国大不了多少!于是,对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战国来说,攻取楚地便成了梦寐以求的远图。自春秋以来,中原诸侯以晋、秦、齐为首,不知多少次的与楚国开战,可是都从来没有打到过云梦泽与长江北岸,激烈的大战从来都只发生在淮水南北区域。到了战国中期,反倒是楚国向北扩张到了淮水以北,直接与魏国在颖水接壤。若从颖水的陈县(楚国北部要塞,也是楚国末期最后一个都城)直达岭南,那可当真是荒莽万里河山。从几百年的战事看,大多数时期,中原战国的军力还都是强大于楚国的,可为何偏是夺不来楚国土地,反而却是楚国步步北上呢?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个难题。

    自从与老师临终谈兵,读了老师赠送的兵书,白起打仗的思路便大大开阔起来。白起出身行伍,在战场造诣上很早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举凡步骑战法、军营调度、辎重运筹、行兵布阵、安营扎寨、长途奔袭等等等,他都能从一个士兵所能够解决的细节上变换创造出种种独特战法。甲胄兵器的重量,军营帐篷的大小,军食制作的种类,他都能找出最利于作战且又最方便军士行动的最好配制。正因为如此,白起在千夫长的位置上就已经屡次能对大军作战提出精到见解了。尤其是河外之战大破六国联军、河内之战夺魏六十余城,这两场以他为统帅的大战之后,白起骤然成熟了。再读兵法经典,他对往昔战事便有了深彻回顾。根本之点便在于,他真正悟到了战之胜负根本却在疆场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诸如孙武吴起司马穰苴那样的兵家圣者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论说战场之外的国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等的奥秘。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白起开始谋划对楚大战。为了思虑更为扎实,他专门与魏冄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为,中原强兵,何以百年来不能夺楚十城以上?”

    “白起啊,你又瞄上楚国了?”魏冄哈哈大笑,“老夫之见,却很简单:楚有江水天险,中原无水军,陆路无法逾越!可是了?”

    白起却道:“即或江水难以逾越,淮水总可以强渡,何以淮北之地也在楚国手中?”

    魏冄便是一怔:“也是!这淮北之地打了百余年,反倒让楚国占了大半,你却说说是何道理了?”

    “白起以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战国战法单一,百余年来唯知从淮北与楚国接壤处开打,楚国淮南江南之广袤本土从未受过威胁,可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粮草做长期抗衡,纵有一战数战之败,却是不伤元气。是故楚国虽弱,却能矗立淮北不退,中原战国虽强,却不能夺取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为战法谋略之误。”

    “有理!”魏冄拍案而起,“其二呢?”

    “其二,大局评判有误。中原战国历来视楚国为南蛮,一如长期视秦国为西蛮,错认惟有淮北淮南才是丰腴之地,汉水、江南、江东、岭南皆是蛮荒莽苍之地,纵拼力夺来,亦于国无助。与此同时,楚国使节、商旅也在中原反复张扬江南荒莽贫瘠远不如中原富庶,楚国要富强,惟有夺取淮北等等,混淆中原视听,使中原战国误以为果然如此。此一失误,犹如张仪当年对巴蜀评判之误如出一辙。明锐如张仪者,尚且以为巴蜀蛮荒不毛之地夺之无益,更何况寻常人等?”

    魏冄一阵默然,良久却是喟然一叹:“洞若观火,此之谓也!白起啊,老夫老楚人了,也没想到这战场之外啊!”说着双目便是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便定有长策,说说了。”

    白起走到魏冄书房的那张《九州兆域图》下,指点着道:“天下之大,唯江南为最后争夺之地。天赐地利,秦国西南恰于楚国相连,夺得楚国半壁河山,便是秦国更大根基。若得攻楚战胜,便要另辟蹊径:避开淮北老战场,从巴蜀直下江水云梦泽,夺取楚国江汉根基,一举使楚国衰颓。”

    魏冄长长地一吁:“如此打法,却是秦军之短了,我方水军可是弱于楚国水师啊!”

    白起指着蜿蜒江水:“楚国水师虽强,然多在吴越之地,云梦泽舟师只是老楚旧部,且长期无水战,兵力已经大大减少。我方水军虽是初建,用途却主要在于运兵,而不是开入云梦泽与楚国水师对阵。我军之要,在于顺流东下,夺取江汉之地的城池,站定陆上根基。”

    “好!”魏冄一拍掌,“你便将此谋划立即上书。这一番比不得中原陆战,却是要大动干戈。还是那句老话:老夫给你抱住后腰,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上书太后秦王,穰侯连署如何?”

    魏冄目光一闪,立即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个。有老夫这个楚人,朝野心安了。”

    宣太后与秦昭王立即批下了这卷将相上书,并给白起加了一个特职“大良造上将军兼领巴蜀两郡”,同时立即派出快马特使知会巴蜀相 陈庄“凡涉军事,悉听白起调遣!”接着便是白起的一道火急军令:“悉数调遣原有战船聚江舟,并打造新战船一百艘,限来春三月完工!”

    后帐揣摩三日,白起已经将攻楚方略详细拟定——以战船运兵,顺流下江登岸,夺取楚国汉中郡残余三城、黔中郡东北二十余城、巫郡江北二十余城!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帐发令:以王龁为前军大将,王陵为中军策应,出动步骑大军八万,从武关南下,直插长江北岸的彝陵山地驻扎,等候水军东下。

    大军开拔,白起便带着中军大帐一班军吏并一个百人骑士队,星夜从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郑,要在腊月之前赶到江州。虽然是一路崎岖难行,但白起一行都是当年随司马错奇袭巴蜀的山地老手,翻过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没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风,却也走得畅快,不待一个月便到了江州,恰恰便是十一月底。

    快马斥候送来军报:先行到达南郑的蒙骜很是快捷,已经在汉水两岸招募了两万熟悉水性的精壮子弟加紧训练水上战法,专一等候巴郡战船东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骜:水军训练两个月后,立即开赴江北巫山秘密驻扎等候!诸事处置完毕,白起便与陈庄一起来到江边船场查看战船。这江州正卡在白水与江水的交汇口上 ,水面深阔,岩石成岸,竟是上佳的天然船场。两人登上南岸船场的云车一望,便见江边樯桅如林,大小船只竟是连绵而去一望无际,当真壮观非常。

    “共有多少战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划,仿佛要将所有战船都包揽过来。

    “大型战船两百艘,小型战船三百艘,不算吴越,比老楚战船多出百余艘。”

    “粮草辎重船能征发多少?”

    “官府货船八百余艘,征发商船千余艘,可得两千艘货船输送粮草辎重。”陈庄本是军中将领,做了文职不打仗便憋闷,此次参与军旅,虽说不上阵,也很是兴奋。

    白起大手一挥:“好!下去看看那些大个头,水战靠船,可是不能大意。”

    “嗨!”陈庄竟是将军一般应了一声,“上将军通晓军旅,若连水军也通了,便是天下无敌也!”白起便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战?只要与打仗相关,我都要通了它。”说话间两人便下得云车进入船场,开始逐一地登上大型战船察看。

    先看得是楼船。这楼船是最大的战船,船上起楼两层或三层,各层排列女墙、构筑战格、树立大旗、装置大型战礟与拍杆,顶楼便是将帅金鼓号令与强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装载战车战马,桨手数十百人,可载兵士近余人。楼船非但可远距离的以战礟、拍杆攻击敌船,并可凭借自身重力“犁沉”敌船,威力极是强大!因了楼船是帅船,是战船之首,所以后来的水军将领便叫做“楼船将军”。这种楼船,春秋时期首先在吴国被打造出来,统率者便是那个赫赫大名的伍子胥。那时侯的楼船,只能容纳两百余士兵桨手。到了战国中期,这种楼船技术已经普及沿水国家,楚国、齐国、魏国、秦国,都有了打造大型楼船的船场,楼船术更上层楼,便打造得更大了。在秦国,打造楼船之地便主要是这巴郡的江州。

    再便是艨冲。“外狭而长曰艨冲,以冲突敌船也!”这是古人对艨冲的说法。究其竟,这是一种船体狭长而速度快,用于临阵冲突的战船。

    这两种大型战船之外,便是可容数十名军士的攻击战船,主要是斗舰、先登、赤马三种。春秋时期,舰被叫做“槛”或“鉴”,战国之世才出现了“舰”这个名称。《释名》对这种“槛”船的解释是:“上下重板曰槛。四方施板以御矢石,其内如牢槛也。”正因了这种舰船有两层厚板打成的木寨,可以抵御敌船之飞矢流石,所以便成为水战冲锋的主力战舰。

    先登与赤马都是更为轻快的战船。“军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敌阵也。”也就是说,先登是一种抢登敌船或抢登滩头的攻击船。赤马则是轻疾快船。“轻疾者曰赤马舟,其体正赤,疾如战马也!”也就是说,这种快船船体轻速度快,船身涂成大红色,专门做船队的快速攻击力量。

    其余便是特殊用途的船只。一种是侦察敌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视敌之进退也。”斛,是春秋战国的量具,以斛计重量,说得应当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计,五百斛即是十五万斤,大体相当后来五六吨的船只。作为敌情观测船,往往是统帅需要使用的,而且要相对高大,自然不会是小船。在实战之中,这种大型斥候船实际是斥候营号令指挥船,实际的侦察船叫做“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轻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两人。在实战探敌之外,这种小艇也是临时上下大战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场,白起却是怦然心动了。在此之前,他将这支水军的作用主要定在运兵与输送辎重两方面,但使步骑大军能够避开无休止的翻山越岭艰难攀登,粮草输送能够源源不断,秦军便有八九成胜算。而这两点对于长途奔袭式的山地作战,恰恰是要命的关键环节。只有一支船队能够以极大的输送力量越过崇山峻岭而直达战场,这对于精锐如秦军者,自然是最难得的。能做到这一点,白起已经是满足了。可如今一看这千余艘打造极为精良的各式战船,白起顿时萌生了一个大胆地想法。

    “陈相,江州水手的本领如何?”白起突兀一问。

    “没说的!”陈庄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国水面尽在大江下游,水流宽阔平稳,纵然云梦泽大湖如海,毕竟是险滩急流甚少。这江州水手却是不同,常年出江东下,一道巫山大峡谷便是几百里,险滩无数,航道诡秘多变,直如生死鬼门关一般。江州水手但能上船出江,个顶个好把式!”

    “这三千水手都出过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过江!桨手只有两三成没出过,征召时都一一查过。”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国水军便是立马可待。”白起大是振奋,“立即以上将军代秦王名义,赐给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余水手人赐十金,以彰显其舍业从军之功,大战之后再论功行赏。”

    “上将军明断!”陈庄高兴得一拍掌,“这些水手多以贩运盐、鱼为生,仓促应召原是有些不敢说的话。若人各赏赐,家人水手便大是安心,士气便大涨了。”

    “那好,便去办理吧。”

    “嗨!”陈庄挺胸一应便大步去了。

    倏忽之间便是大年,白起与陈庄却在腊月三十那一日运了十车请酒三百头猪羊来到了船场,隆重犒劳打造战船的工匠与驻扎江边军营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们做梦也想不到,威振天下的赫赫上将军白起竟能在年关之际来犒赏他们这等贩夫走卒,一时间便是欢呼声响彻大江两岸,许多老工匠老水手们都是热泪盈眶,反复念叨着:“过往啥子么,眼下啥子么!有爵位,还有上将军赐酒过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壮水手们却是昂昂振奋,人人喝得满脸胀红,嗷嗷叫着要立即打仗。

    “父老兄弟们!”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着嗓子喊了起来,“歇工三日,好好过年!年节之后,便要出江东下,为国立功了——!”

    “不歇工——”万千人众竟是齐齐地一片吼声,“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着泪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于是,年关的江边船场变成了灯火喧嚣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倾泻报国热肠的热闹场所。巴蜀两地归秦已有三十余年,然则寻常百姓对于秦国还是生疏淡漠的。这次伐楚大战,江州第一次成了秦国的中心地带,上将军亲临巴郡,百姓们便从实实在在地接触中知道了秦国的奖励耕战究竟是个啥子法度,也实实在在地品咂到了这秦国法度就是比当年巴王的狠巴巴盘剥要好得多。单说这工匠水手赐爵一件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动。祖祖辈辈千百年,何曾有过官府因了庶民“舍业从国”而立加赏赐的?再说筹集军粮,官府还是只买余粮,卖余粮多者也赐爵赏金。这样的官府,老百姓如何不感恩戴德?

    年关时节本是农闲,船场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传开,万千民众便络绎不绝地涌到了两江岸边,一船一船的送来了不计其数的鱼肉、熏肉、饭团与各种山果酒,一队一队的乐手昼夜守在两岸吹打。船场的工匠水手们更是热气腾腾,人人撂开了光膀子大汗淋漓的可着劲儿猛干!不消三五日,年节还没有过完,全部战船便顺利下水,三千水手们立即上船演练,两岸民众呐喊助威,直是如火如荼。

    二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楼船,率领着六百余艘战船与两千余艘粮草辎重船浩浩荡荡地顺流直下了。狭窄湍急的江面上樯桅如林,船队连绵百余里,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壮阔。

    船队行得三日,便到了赤甲山峡谷江段。这赤甲山是巴郡东部要塞关口,山头一关便是扞关 。扞关原是楚国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国夺得房陵之地后,楚国便放弃了三峡段的长江防守,扞关便成了秦国巴郡的东部要塞。虽则如此,却由于没有水军,秦国对长江大峡谷的控制也是形同虚设,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峡谷的城堡实际上仍然在时不时出没江峡的楚国水军控制之下。此次秦国船队大举东下,楚国水军早已退到了彝陵 之下,峡谷江段却也是平静无事。蒙骜率领三万水军已经在这里驻守了一月,将关下码头已经拓宽加深整修齐备。这一日,蒙骜在山头遥见江中“白”字大旗迎风招展,便立刻命令小艇下水亲自迎了上去。

    及至驶近楼船,被水手领着爬上高高的舷梯,在五六丈高的楼顶俯瞰江水滔滔旌旗连绵不断,蒙骜竟是惊讶得连喊:“了不得!了不得!”白起从号令台走下来笑道:“有甚了不得?旱老虎就不能变蛟龙?”蒙骜连连赞叹:“变得好变得好!有如此船队,楚国水军却是个鸟!”白起破天荒地大笑起来:“好!这次却是要看你这水军主将的威风了。”蒙骜便是摩拳擦掌:“你只说如何打?我便让楚人尝尝大秦水军的厉害!”“你来。”白起拉着蒙骜便进了号令舱,舱中却钉着一副可墙大的《沿江关塞图》,一指扞关位置,白起便道:“旬日之内,你在扞关须将三万水军编成战船队,并须在江面演练两三日。而后第一仗,便是与彝陵水师对阵,歼灭彝陵水师,待步军攻克彝陵关城与江峡内两岸城池之后,你便留两成水军封锁江峡,而后立即率水军东下,直逼云梦口威慑郢都。这是我军第一次水战,你说说胜算如何?”

    蒙骜也是一员周密持重的大将,此刻却是断然点头:“八成胜算!我已探听清楚:彝陵水师只有百余艘中小战船,水军八千,关城守军两万,周遭百里没有后续援军。我在南郑征召的这三万水军清一色的渔家子弟,个个在船上如走平地,只要江州水手本事好,演练成军当是快捷无误。我用三百艘战船包他上去,有个不赢的道理?”

    “江州水手、修船工匠,都是天下第一。”白起一句赞叹,便接着将江州故事说了一番,听得蒙骜竟是连连感慨百般感奋。白起稍事停顿,接着指点大图道:“从明日开始,这里便是你的旗舰。我要立即赶赴步骑大营,先期奇袭彝陵关,使彝陵水师失去陆上根基!”

    “我军粮草基地是否驻扎彝陵?”

    白起点头:“这件事有辎重营做。你所留下的两成水军,便是要确保粮草基地万无一失。粮草基地扎好后,只留五百艘货船运粮,其余千余艘空船一律运兵东下!”

    “嗨!”蒙骜领命,“我立即回扞关调兵下江!”便赳赳去了。

    片刻之间,楼船大旗飞动号角连绵,一排大战船便缓缓靠上了扞关码头。白起将一应与蒙骜交接的后续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办理,自己带着一班军吏与一个百人队便乘着一艘斗舰靠上了码头,弃舟登岸,便马不停蹄地向东北山地飞驰而去。

    三日之后的夜晚,正是春风料峭浮云遮月的时光,秦军三万精锐步兵乘着百余艘大货船悄然横渡峡内长江,匆匆登岸,连夜绕道南岸彝陵关背后。彝陵城堡本是三面靠山一面控江,西锁江峡,东控云梦,恰恰扼守在万里长江的咽喉地带,号称“天下第一要塞”。虽则如此,彝陵的防守却极是松懈。根本原因,便在于彝陵是水上要塞,而能在水战上与楚国水师较量者,似乎还数不上一家。虽然与秦国汉水房陵接壤,但秦国从来没有水军,又在中原刚刚打完河内,如何便能横空杀来彝陵?纵然杀来,也是江中鱼鳖,何能与楚国水师抗衡?再加上郢都接连出事,军中大将都在各自探听本部族大臣情势,竟是谁也不曾想到战事。水军将领其实早已经接到斥候飞报:秦军船队出江东来,也是只说得一句“再探”便一笑了之。

    便在天将拂晓时分,彝陵关的三面高山骤然山火大起,无数渗透猛火油的火箭也疾风骤雨般从三面山头倾泻到城中。不到顿饭时光,彝陵便成了一片火海!便在这满城惊慌逃窜之时,四面杀声大起,临江一面的关城之下便是步军猛攻。伴着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战礟片刻间便将城门砸开,将城墙轰塌了几处大洞,黑压压秦军顿时如潮水般杀入城内。城内两万守军已经是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如今正在混乱逃命,建制荡然无存,将军士兵互不相识,竟是没有一阵象样的抵抗,便在个把时辰内全部崩溃做了降兵。

    白起飞马入城,立即下令灭火,同时将降兵万余人全部集中到城后山地扎营,秦军也立即开出城外在临江一面扎营防守。次日一早,楚军降卒全部遣散回乡。彝陵本是要塞之地,城中庶民原本只有两万余人,守军一去,秦军又不驻城内,城中庶民竟大是安静。

    彝陵关一丢,江中水师便大为惊慌,全部百余艘战船云集江心便准备随时东下。可看得一日,秦军竟是只在岸上扎营大骂,激他们上岸厮杀,江中却连个水军船只的影子也没有。一班水师将军们便又骄横起来,觉得这只是秦军突袭的小股人马侥幸得手而已,于是一面飞报郢都令尹府,一面要耗住秦军,等待援军到来一战收复彝陵。可在江中一连等了十日,郢都竟然全无消息。彝陵水师大将昭阳本是昭氏子弟,心思定然是郢都昭氏有了危难,否则老令尹不可能撇下此等大事不管,心念及此,便立即下令水师东下郢都。可就在船队起锚之际,江峡中竟连绵涌出大队战船,樯桅如林旌旗招展号角震动山谷,斗舰赤马当先,楼船艨冲居中,竟是直压彝陵水师而来。

    “升帆快桨——!顺流开船——!”大将嘶声大喊起来。

    彝陵水师原本结成了水上营寨,全部百余艘战船在江心抛锚,船头向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水寨。便是起锚开船,也须按照战船位置一一开动。就在船队开动一大半的时候,顺流急下的秦国轻型战船已经从江面两侧包抄了过来。江州水手惯走险滩急流,秦国的斗舰、先登、赤马在江边竟是又快又稳,片刻之间便在下游全部截住了刚刚扬帆的彝陵水师。

    那艘最大的楼船缓缓从江心上游压了过来,楼顶蒙骜高声发令:“全体喊话:楚军投降!秦军不杀!”于是,楼船与艨冲两艘最大战船上的将士们一齐高声呐喊:“楚军投降——!秦军不杀——!紧接着其余战船的兵士们也齐声呐喊,竟是声震峡谷。

    昭阳一看大势明是走脱不了,骤然哈哈大笑:“楚国纵弱,水师却是战无不胜了!蒙骜,你可敢让我摆开阵势一战?!”楼船顶上的蒙骜冷冷一笑,立即高声下令:“船队后退一箭!待彝陵水师列阵水战!”顷刻之间,秦国的黑色船队包围圈竟是齐齐后撤,空开了江心深水地带。昭阳大喊一声:“百船水阵!展开——!”但见彝陵水师的百余艘战船徐徐展开,船头一律向外,在江心排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仿佛一座刀枪丛林的大山缓缓地顺流压下,喊杀声一起,箭雨便急剧向秦军船队泼来。

    蒙骜高声发令:“号角:斗舰截杀下游!先登赤马游击两翼!楼船艨冲全力压下!”

    一阵呜呜号角,秦军船队各各树起盾牌快速靠拢江心圆阵。楼船上渗透猛火油的连弩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直钉黄色船阵的帆布桅杆船舱。甲板的战礟将巨大的石头隆隆砸向敌船。与此同时,那艘坚固高大的艨冲也泼着箭雨以泰山压顶之势隆隆撞上黄色水阵!彝陵水师都是中小战船,经此庞然大物撞来,船阵后队便不由自主地漂开。此时楼船也隆隆压来,每遇一船,巨大的拍杆便从高处轰隆隆砸下,黄色小船顿时被拍击得樯桅摧折剧烈摇晃。当此之际,两面先登、赤马快船上的水军甲士便吼叫着跳上了敌船猛烈地厮杀。彝陵水师的一大半便立即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下游迎头截杀的斗舰战法却是奇特:几十只战船一字在江面横开,全部抛锚固定,只是将强弩猛火油箭迎面射去!按水战之法,上游战船顺流而下便具有极大的冲力优势,在都靠风帆与桨手做动力的战船上,下游战船很难抵抗上游战船的冲杀。可秦军战船却匪夷所思地抛锚固船,分明便是死战架势。

    昭阳大吼一声:“冲开下江——!”前行二十多只快船便支起盾牌鼓帆快桨全力冲来,要生生撞开封锁夺路下江。正在此时,斗舰头领一声呼哨,一片赤膊水军竟如飞鱼般跃起入水,倏忽沉入江中。昭阳大喊一声:“防备凿船!飞鱼下水!”被称做“飞鱼”的应急水手正待下水,对面箭雨却劲急封住了江面,飞鱼们竟是迟迟不得动弹。

    便在这片刻之间,便见江中气泡翻滚,水流打漩,楚军惊慌声四起:“不好了!进水了进水了!”楚军战船本来轻便,一旦凿开进水便是势不可当。便在片刻之间,前行战船已经纷纷倾斜入水,楚军士兵一片惊慌呼喊。两翼游击的秦军战船趁势杀上楚国残存战船,大约两三个时辰,彝陵水师便在一片火海厮杀中全军覆没了。

    彝陵之战一结束,秦军立即封锁峡江出口,而后两万步军乘坐大船溯江入峡,攻占峡江两岸的要塞城池。这峡江两岸本来是楚国屈氏部族的故乡,也就是屈原的故乡。后来屈氏成为楚国大族,便被封在了洞庭郡的丰腴地带,这里只留下了很少的屈氏老族人。因了峡江荒险贫瘠,没有大族愿意受封此地,便做了官府“王地”。因是官地,自当由官府派军防守。但楚国广袤,类似如此荒险城池颇多,便只在彝陵驻得一军。除了屈氏老城姊归 ,峡江内那些地势险峻的城堡大没有驻军。说是攻占,秦军却几乎没有打仗,旬日之间便一一接收了这些城堡,拿下了整个长江上游。

    三月底,便在长江春水浩浩的时节,白起大军两千余艘战船大举东下,直逼郢都。

    五、白起激楚烧彝陵

    郢都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秦军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来,完全打乱了鲁仲连与春申君的谋划——屈原将出未出,昭雎将除未除,楚怀王将醒未醒,朝野惶惶不可终日,朝局国事竟是没有了主心骨。鲁仲连跌脚大骂:“虎狼秦国!坏我好局!鲁仲连与你不共戴天!”春申君铁青着脸色只不做声,沉默良久断然道:“噢呀,此时不能再乱,须得举国同心,挽救危局了。”鲁仲连目光一闪:“如何个举国同心?”春申君便道:“噢呀,请出昭雎,与楚王共商应急啦。”鲁仲连愤然作色:“春申君,你如何不说借此推出屈原!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来了?”春申君急迫道:“噢呀仲连,楚国大军三十余万,昭氏封地兵员几占三成,仓促之间,没有昭雎出面,且不说大军是否生乱,单说这粮草辎重便难以为继!屈原变法,那是远图!楚国一旦没有了,谁给谁去变法?”春申君自觉太过激烈,便是长叹一声,“再说了,自丹阳战败,八万新军覆没,屈氏部族便没有了根基。我等纵然强扶屈原主政,只能激发楚国旧族叛乱,谁去打仗啊?仲连,这是楚国!没有老世族支撑,甚事都是寸步难行啦。”

    鲁仲连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却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呢。”说罢一拱手,“告辞!”竟是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春申君连连摇头,骤然之间便是泪如泉涌,却也没有追赶鲁仲连,思忖一阵,便一抹泪水跳上轺车直奔王宫。便在当晚,垂头丧气的楚怀王特诏昭雎入宫,与春申君共商应急之策。昭雎一接急报,便是精神大振——上苍有眼,昭氏又一次转危为安!

    此刻进宫,老昭雎却板着沟壑纵横的老脸,任楚怀王唉声叹气,春申君焦灼万分,只是一言不发。楚怀王颤抖着一夜之间变白了的头颅,哭声乞求道:“老令尹,你竟是说话也。郑袖靳尚都死了,你再不为本王谋划,楚国便要没有了啊。”昭雎冷冷道:“启禀我王:非是老臣做大,实是老臣寒心也。若迟得几日,只怕老臣头颅也挂在宫门高杆了,屈原那忠臣也回来了。”楚怀王便是连连叹息:“老令尹哪里话来?谁说屈原要回来了?楚国柱石,舍令尹其谁也?”昭雎依旧冷冰冰道:“我王若能给老臣一道诏书:永不起用屈原,若得起用,世族共讨之。如此老臣便得心安了。”春申君咬牙切齿正要发作,楚怀王却暗地里猛一扯他的衣襟,又拍案高声道:“好!本王便立即下诏啦!老令尹只说,如何抗秦?”

    “老臣之意:立即迁都。”昭雎只冷冷一句。

    “迁都?噢呀,迁到何处去了?”春申君显然急了。

    “寿城。”

    “寿——城?”春申君倒吸了一口凉气,寿城,那可是昭氏的封地啊!

    楚怀王却并不惊讶,只是追问:“迁都举动大,谁来护驾呢?”

    “老臣亲率昭氏六万子弟兵护驾,可保我王万无一失。”

    “噢呀不妥!”春申君急道,“那这郢都周遭数十城,便拱手送给秦国了?”

    昭雎冷笑:“莫非春申君有奇策了?”

    “噢呀国难当头,有何奇正?唯举国一死抗敌了!”

    “也好。”昭雎微笑着,“老臣请我王分两路部署:春申君率军迎敌,老臣率昭氏子弟并王族禁军护驾迁都,正是两全。”

    “好!”楚怀王竟是拍案而起,“老令尹高明!既全国,又抗敌,秦国能奈我何?”

    春申君长叹一声,牙关咬得脸色铁青,却终是没有说话。

    次日,郢都便开始了惊人的混乱折腾。迁都的消息一传出,国人尽皆哗然,原本热血沸腾的抗秦激情突然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忙乱。商人要搬迁店铺存货,富人要收拾财货追随着王室迁徙,农人操心着水田里快要成熟的稻谷,私业百工则千方百计地埋藏还没有卖出去的零碎物事,操持水上生涯的渔人水手则忙乱地收拾船只,一则随时准备逃走,二则又忐忑不安的想发一笔国难财,对那些求助于轻舟快船出逃的富户狠狠要个大价钱。只有那些穷得叮当的郊野隶农与官奴家人,却嗷嗷叫着在街头四处转悠,痛骂官府软骨头,自个要去打秦国。街市国人如此,宫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两日内将偌大王宫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装车装船打包袱席卷一空,却是谈何容易?没了郑袖靳尚的楚怀王,便象被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后宫湖边发呆,但有人来请命搬迁事务,便是一通大吼:“饭袋!酒囊!毋晓得自个想想?本王是管这些琐碎的啦!”吓得内侍宫女竟是没有一个人再敢来请王命。

    闹哄哄折腾了三日,浩浩荡荡地车队船队终于开拔了。楚怀王听说秦国水军大是厉害,便不敢乘坐原先自认万无一失的水师战船,却是改了陆上车队。一辆篷车,八千禁军三千侍女内侍,再加上昭雎家族千余口与六万昭氏子弟兵,便在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中惊慌地向东逃窜了。

    只有春申君留在郢都,向屈、景、项、黄四大部族发出了紧急书令,请求各部族尽速聚拢封地军兵向郢都进发。眼看五六日过去,聚来的军马还不到十万,春申君长叹一声,只好放弃了西上迎击秦军的谋划,就地固守郢都。毕竟,郢都是老楚国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国总归便有聚拢民心的希望。

    恰在此时,白发苍苍的屈原竟从放逐地奇迹般的赶了回来。虽经长途跋涉,屈原却是毫无疲惫之相,一脸红潮满腔愤激,只对春申君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国难当头,屈原只有一腔热血可洒!”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即在郢都城外聚集十万大军,请屈原激励将士。

    老屈原登上了三丈高的将台,苍老嘶哑的声音悲愤地回荡在猎猎旌旗的上空:“三楚将士们:秦军来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国便不会灭亡!楚国是生养我等的故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园,而今虎狼窥视,三楚男儿岂无热血?屈原虽是刑徒,也是楚国子民!楚国在,屈原在!楚国灭,屈原亡!屈原的热血与三楚子民一样,永远属于楚国山河!楚国山河,也永远的属于我等楚人——!”

    大军将士们却是一片沉默,唯闻旌旗猎猎之声,虽是人山人海却如幽深的峡谷一般,没有屈原与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应,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木然。一阵惊悚蓦然掠过屈原心头,他不相信自己会与军心民心生出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声:“三楚子弟们,屈原说得不对么?”

    突然,寂静的峡谷传来一声高喊:“楚王弃国!屈原大夫为何还说楚王好了?”

    “楚王弃国!隶农流血!”寂静的峡谷突然爆发了。

    屈原突然明白过来:这支大军都是各部族的隶农子弟。大约军中的贵族与平民子弟都保护着部族上层们逃往江东了,只将这些历来在军中做卑贱苦役的隶农子弟们差来送死了。屈原曾经亲自训练新军,那八万新军几乎八成都是隶农子弟,且不说彻底废黜隶农制,便是只允许他们同等立功同等受赏,他们都是最勇猛的斗士。八万新军全部战死丹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竟是楚国贵族永远的耻辱!可是,那是屈原新军制的威力,如今呢?国王逃跑了,贵族们逃跑了,所有攫取国家权力的食肉者们都逃跑了,只留下他们这些饱受摧残的低贱奴隶来血战虎狼秦国,却要为食肉者保住土地财富与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骤然之间,屈原愤怒了,一头白发在风中竟似根根树起,象头愤怒的雄狮嘶吼起来:“隶农子弟们!打完仗,屈原为你们请命!楚国若不废黜隶制,屈原以死谢罪!”

    “屈原大夫万岁!”大军顿时一片山呼。

    然则,却始终没有屈原所期盼的杀敌报国血战秦国一类的激昂呼声。

    春申君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做过几次大军统帅,比谁都更明白楚军的弊端。这些隶农官奴子弟,在军中没有立功受赏与擢升军职的资格,纵然当兵到老,永远都是老卒一个。而大军作战,从伍长、什长、五什长、百夫长、千夫长直到将领,是需要层层统属如臂使指的,如今这支大军除了几个带兵来的二三流将领,作为行伍核心的各“长”统统没有,如何能对训练有素战力骇人的秦军作战?看来,也只有勉力防守了。

    次日清晨,探马急报:白起大军已经在纪南要塞登陆 ,步骑大军正向郢都压来!

    春申君原在纪南驻扎了一万守军,在纪南与郢都之间的郊野驻扎了六万步骑混编大军,郢都城内只有三万多步军做最后防守。以兵法眼光看:守大城必战于野,只有在城外野战中战胜敌军,才能真正保住大城。到了城下血战之时,这城池十有八九也就快完了。春申君虽然几乎没有打过胜仗,但兵法才能还是为许多人所称道的,这种最基本的布防谋划还是没有错的。屈原虽然不通晓战阵,但对大势却是清楚,自然也赞同春申君如此部署,只说得一句话:“只要守得一月,楚王援军必到!”春申君拍案慷慨道:“楚军虽弱,但不缺粮草,只要坚守不出,深沟高垒,纪南郢都互为犄角之势,守得一两个月当不是难事!”

    谁知战事进展却大是意外。当日黄昏,便传来急报:纪南要塞一万守军只守得一个时辰便被秦军战礟砸开城墙,城内守军全部降秦!

    “降秦了?”屈原大是惊讶,“秦人没有杀他们?”

    “没有。”斥候骑士绘声绘色,“秦将王陵亲自召见降兵,发给每人一金还乡!凡隶农子弟愿入秦军立功者,立赏造士爵,还立即再发三金安家了!”

    屈原脸色铁青,猛然顿足:“我去城外督战!你留城!”便风一般去了。

    暮色时分,秦军竟是潮水般杀来。火把遍野,杀声阵阵,随风不断传来楚军降兵的喊声:“兄弟们!隶农子弟在秦军能做骑士!有爵位!立功受赏!过来了!”“不做楚国官奴!不受官府欺压!做秦人自在舒坦!”“我等已经是造士爵了!耕战有功,过来都一样!”便在这连绵喊声中,楚军兵士竟纷纷倒戈,成片成片地丢下刀矛站着不动了。秦军海洋般的火把也渐渐聚成了一个广阔的圈子,楚军降卒竟流水般走出了战场,走出了火把……

    “上天亡楚——!”屈原大叫一声,便从马上硬生生栽了下去。

    春申君在城头看得清楚,自知守城无望,便率领三千黄氏子弟兵连夜出了郢都。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找寻多时,竟是不见屈原踪迹,正要撤回,却见一化装成秦军士兵的斥候火急来报:“屈原大夫被秦军俘获!正在治伤!”春申君却知道秦人素来敬重屈原,落入秦军之手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便厉声下令:“撤出战场!星夜东进安陆!”

    几乎是兵不血刃,秦军在一夜之间便拿下了郢都,这在白起实在是出乎意料。原先还准备着一场云梦泽水上大战,不想楚国最强大的云梦水师却早已护卫着王室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楚国的西部都找不到一支主力大军了。

    虽则如此,白起依然没有大意,一面派出快马特使急报咸阳,请求丞相魏冄来郢都设郡安民,一面派出三路大军逐一接收江汉之间的三十多座城池。这楚国西部正当长江中游地段,本是楚国最为富庶的中心地带。所谓三楚,有一种说法便是楚国的三大块富庶之地——楚西本土、江东吴越、淮北淮南。三块之中,郢都云梦地带却是楚国的本土老根,是楚国王族直领的王畿之地,城池多财货多人口也多。其他老部族其所以无法撼动楚国王室,根本因由便在于楚国这片广阔的王畿之地实力最为雄厚。如今,秦军夺下这块楚国根基看来不难,难的是如何巩固地化入秦国?这便是白起谨慎行事的根本原因。与夺取河内尽掠财货入秦不同,白起严令各军:只要楚人不抵抗,便只接城防,不许扰民丝毫,违令者立斩不赦!秦国法度森严,军令一下,大军便是秋毫无犯,江汉间三十余城竟平静如常,没有发生一起遗民抗秦事件。

    与此同时,白起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先行以大良造名义通令楚西:隶农、官奴、私奴诸种奴隶,一律先行恢复自由民之身,关押者立即释放;由秦军划定居住地段,发放稻谷、帐篷、衣物等,而后再由丞相到来后一体推行秦国新法,分地立业。此令一下,乱源顿时平息,隶农们欢呼不断,竟成了秦军最得力的拥戴者。

    紧接着,白起立即来到军医营探望屈原。老屈原被俘,却是终日一言不发,拒食拒药,只闭着眼睛等死,任那个专门看护的老医官如何劝说也不管用。白起进来,屈原依旧肃然端坐在草席上仿佛练气方士一般。白起一拱手道:“屈原大夫,白起久仰大名,特来拜访。”屈原猛然睁开眼睛将白起打量片刻,却是冷冷一笑:“竖子屠夫也!屈原不屑与闻!”白起却是微微一笑:“天下大争,先生也曾率军与秦血战,何独白起攻楚便成屠夫?”屈原冷冷道:“要杀便杀!何须聒噪?”白起肃然拱手:“先生志在变法,当是天下英雄猛士。白起虽是秦人,对先生却是崇敬有加,何能使先生死不瞑目?”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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