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九章 孤城血卜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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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便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便当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领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却丝毫不为所动。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的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杀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称,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杀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便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却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谋也?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竟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让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诏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诏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便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虽然低缓,却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便是世外仙山一般。“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也。”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便下马吩咐道,“车马便停留在这里,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便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便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一条小径懒散地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是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便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鉴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便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的,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却与襟怀何干了?”乐毅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便见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便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却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终于,他们默默地四散走开了。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了。”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便进了木屋,却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蒿的老人,便是肃然躬下:“乐毅拜见先生。”“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了。”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乐毅拱手做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先生幸勿推辞为是。”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沐猴而冠,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之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不当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邦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邦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也。”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吧。”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杀画邑王氏!”骤然之间,老人哈哈大笑:“竖子虽则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便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便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便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便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便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乐毅猛然一阵愣怔便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已经悬在了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的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便圈住老人双腿托起,与此同时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却已经气息皆无了。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却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请许乐毅厚葬先生。”“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竟是齐齐的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便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一片赞颂之声,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守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便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便在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领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四、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这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便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了。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便是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齐压来,直是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每日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竟是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吧,哪里却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减,岂不是事与愿违?“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知道么?”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便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便见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却是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却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便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便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的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通彻心脾。城门一打开,那惨痛的哭声便弥漫向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便抱起一具尸体哭喊一声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竟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昼夜两轮,全部尸体便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竟然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便见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却是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竞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於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便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却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竟是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候,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便是从即墨逃向海岛,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竟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便是仗愈打愈塌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的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间。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地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 ,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擂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突然,城头一阵急促地呼喝骚动,却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便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便是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便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竟能进出密道,却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便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是分外清晰,不禁便是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竟是良久无语。“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便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便拉过跟在身后的一个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便是庄辛,目下已经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却是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便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了一声,便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竟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练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驩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便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之凌辱深为痛恨,密诏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竟是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便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的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当真是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的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煌煌齐国?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般逼近到了眼前。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便是没有加入合纵的楚国。燕国辽东铁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便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便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也!”鲁仲连也只一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齐国抗燕?”楚王大是惊讶,“七十余城尽失,齐人何从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鲁仲连悠然一笑,“虽失七十余城,然有三地,足可撑持。东有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精华二十余万;南有莒城,聚集了齐国庶民三十余万;西有孟尝君薛邑,财富根基尚在。若楚国施以援手,齐人必能复国!”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国命运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齿相依也。”鲁仲连却是淡淡漠漠,“楚国命运亦在齐人之手。若无齐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齐,便是明日之楚也。”“鲁仲连所言大是!”年轻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楚国未入燕国合纵,已在五国孤立,若不救援齐国民军,燕国吞灭齐国之日,楚国便是形影相吊坐以待毙了!”

    楚王一阵思忖,终于拍案而起:“好!本王从鲁仲连之策,后援齐国。”便在那日,楚王当殿命左尹庄辛为援齐特使,与春申君、鲁仲连共同筹划援齐事宜。事关楚国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竟破天荒地没有出面作对。

    田单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必是海路来了?”

    “田兄果然商旅孙吴。”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岛 ,所需物事尽有,只是要一个运货谋划。”“好!”田单拍案而起,“天不灭齐!乐毅却能奈何?”大手一挥便道,“中军司马,立即集中三万精壮军士并城中全部车辆,一律做商旅便装待命。”

    “嗨!”中军司马立即疾步出帐。

    鲁仲连沉吟道:“田兄,几万人上路,城中岂不空虚?”

    “也是天意了。”田单拿过那卷羊皮纸,“乐毅正在劝降,至少三几日不会攻城。”鲁仲连将书信浏览一遍便是哈哈大笑:“乐毅小视齐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回信,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这却不行。”鲁仲连也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便回来坐镇。”一时三人全换了全副甲胄,便上马急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带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便俏无声息地涌出了城门。这之罘却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 ,腄北三十余里便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便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便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便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便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便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乡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便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精神顿时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便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竟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士气顿时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便在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

    五、战地风雪 大将之心

    乐毅没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齐国引发的暗潮竟是如此之大。

    五道安齐法令颁布的初期,大势确实很是缓和了一段,留在临淄的中小官员与散落各地的士子们已经有百余人出山做燕官了,纵然不出山者,也对“乐毅五法”颇为赞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赞颂,相遇议论,皆说“田地当杀!田齐当灭!”依照传统,兴亡巨变的非常之时,总会有神秘的童谣或谶语在民间流布,可这次竟然没有一则童谣谶语流传。对于素来有议论之风的齐人而言,这无疑表明了他们对乐毅的安齐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没有怨言的。

    可是,随着“王蠋死节”消息的秘密流传,情势竟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燕官们说,那些没有出山的旧齐臣子与遗老遗少们最是骚动,纷纷聚相议论:“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义,不北面于燕 ,况我等在位食禄者乎!”紧接着,对出山燕官的诅咒便在坊间巷闾流布开来。燕官们在书房,在寝室,甚或在轺车上,动辄便有箭书或匕首书飞来,突然钉在书案上榻帐上轺车伞盖上,大体只一句话:“若不回首,共诛齐奸!”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试着做做再说,许多人连燕国封地都没有领受,如今陡遭国人侧目,便如芒刺在背,竟是纷纷递来辞官书。乐毅反复思忖,若强留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齐的方略便会流于无形,于是但有辞官书便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义赠金百镒以为生计。如此一来,燕国宽仁厚德的美誉倒是流传开来了,但骚动鼓噪者们却也更加有了声势,齐西一时暗潮汹涌。

    不久,便有惊人消息从莒城传来:貂勃率齐人拥立王子田法章为新齐王了!原来,莒城令貂勃颇有谋略,寻思要长期支撑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号感召齐人。没有王便没有国,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便意味着齐国没有灭亡,国人便会多方来投,他国不愿燕国强大不定也会设法后援,局面与孤城困守便大不一般。围困莒城的燕军却是秦开部将,忠实奉行乐毅的化齐方略,长困缓攻,莒城之战事便远非即墨那般惨烈。貂勃便利用燕军许些许商旅出入莒城之机,派出精干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四处寻觅王子下落。

    齐湣王被杀,活下来的田氏王族早已经星散逃亡了,眼见国人汹汹,谁还敢说自己是王族子孙?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难觅,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是个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时,但立王族子孙足矣,何须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寻访半年,竟还是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干员秘密潜入薛邑,请求孟尝君遴选出一个儿子进入莒城立为齐王。病体支离的孟尝君却是摇头叹息:“天意也!吾虽有子十三,却尽皆庸碌,若窃为救亡之君而实则误国,田文有何面目立于天下?”竟是断然拒绝了。便在貂勃心灰意冷的时节,斥候总领却报来一个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个不明来路的灌园少年,相貌与齐湣王有几分相象!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干员以抄录国史天象记载为由,进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细。这个太史嬓,便是被齐湣王用王蠋换了的那个老太史。无端被罢黜,白发苍苍的太史嬓便回归莒城故里做了个田舍翁。四进庭院之中,只有那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与那片两三亩大的园林是老人最留恋的所在,整日价轮换徜徉,却是乐此不疲。当莒城陷入难民大海时,貂勃前来问计,太史嬓只有一句话:“民为国本,便是丢了莒城,也不能丢弃国人!”老太史为莒城老名士,人望极高,貂勃素来敬佩,便劝老人迁到孟尝君的薛邑去避开战乱。太史嬓却点着竹杖大是慷慨:“邦国危亡,名士死节!老夫纵不能战,亦决不能做望风逃窜之鼠辈乎也!”貂勃有感于老太史垂暮志节,便通令军吏:不得对太史府做任何征发,不许任何人骚扰太史府,违令者立斩!如此太史府便在非常之时竟是一片宁静。便在齐湣王被杀之后的一个夜里,老太史的小女儿史缇却突然跑进书房,说后园狗吠,有个飘来飘去的长发身影。太史嬓笃信天道,却从来不信鬼神,便立即拿起竹杖与举着火把的小女儿进了后园。将到竹林,果见一个长发身影在山石茅亭间飘忽游动。那只因怕伤了难民而被铁链锁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过来说话了。”

    太史嬓平静苍老的声音仿佛有着一种磁铁吸力,那个飘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过来。火把之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长发披肩的少年,虽然是一身褴褛布衣,双眼闪烁着惊慌恐惧,却依然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禀报老伯,”少年开口了,“我随家人逃战,父母都死了。”

    “上天!齐人何其多难也!”太史嬓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便留下吧,仗打完了,老夫再设法送你还乡顶门立户便了。”“哇!”的一声,少年便是号啕大哭,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老太史跺了跺竹杖:“后生莫哭,复巢之下,岂有完卵啊。缇儿,带他去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了。”从此,这个少年便在太史府做了灌园仆人,经管后园这片园林。既得温饱安定,萎缩的布衣流浪儿便神奇地变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无意中听得传闻,便以军中借用太史府猛犬为名,专门到园中察看了这个少年。三日之后,貂勃的心腹干员从太史府归来,禀报了探察结果——少年的相貌步态确实与死去的齐王一般无二。貂勃惊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见太史嬓,备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听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连连点杖感叹:“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齐国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唤来少仆询问,谁知少年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后,不知王室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便将小女儿找来说了齐国大势与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儿设法盘问清楚少年的底细。小女儿却是聪慧美丽,没过多久便将少年带到了老父亲面前。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齐湣王田地的儿子,叫田法章,末了却只一句话:“王族多难。法章愿永远为太史园仆,不愿为王。”一旦证实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着急,只每日给少年法章讲述田氏齐国的历史,反复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谨治国,民众自然拥戴,便不会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场。太史嬓又将貂勃秘密请进府中,对少年法章讲述目下齐国民意与抗燕大势。田法章少年聪颖,终于默默点头了,却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法章但,得为君,须,须立史缇姐姐,为后。否则,法章不王!”

    太史嬓顿时惊讶了,一双老眼对小女儿射出凌厉的光芒。

    “禀报父亲,女儿已经与法章做了夫妻。”十六岁的女儿竟是一脸坦然。“罢了罢了!”太史嬓点着竹杖满脸胀红,“女不娶媒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颜!你便去吧,老夫终身不再见你也。”少女史缇却没有说话,只对老父深深一躬,便拉着田法章去了。貂勃却是哈哈大笑:“老太史何其迂阔也!王得一贤后,国得一贤丈,岂非大幸也?岂有汗颜之理?立王之日,末将再来专程恭贺!”便车马辚辚地拥着一对少年去了。一月之后,貂勃率莒城军民简朴而隆重地拥立田法章为齐王,这便是齐襄王。消息传开,齐人精神大振,临淄的旧臣子与一般遗老遗少便悄悄地以各种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齐王去了。

    然则,乐毅却并没有惊慌失措。战国之世,王权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圣,说到底,已经能在各国自由迁徙的庶民百姓还是注重实实在在的生计。哪一国稳定康宁,便往哪一国迁徙。秦国变法之后,将三晋穷苦百姓吸过去了三百余万,便是明证。秦国大军夺取魏国河内郡,夺取楚国南郡,魏人楚人都没有反抗,因由何在?还不是秦国新法的威力?还不是与民土地彻底废除隶农制的威力?燕国法令虽不如秦国那般彻底,可比齐湣王的苛虐暴政却是宽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齐入燕?莒城虽王,然貂勃却并非力挽狂澜之大才,并没有一套收复齐国人心的法令颁布,而只是忙着备战守城。以此观之,莒城不足虑也,新齐王不足虑也。莒城貂勃一班人预料,立王之后燕军必然猛攻!乐毅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立王视而不见,对莒城依旧围而不攻。他坚信,齐国这班糜烂老贵族一到莒城,莒城便会陷入争权夺利的龌龊之中,原本职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稳定局面,若混乱加剧,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军攻城,反倒是给了貂勃一个收拾局面的机会,何如宽缓围困,且待他自乱阵脚。即墨,只有这个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胁。这是乐毅的直觉,也是血战的警觉。一支仓促拼凑的民军,能与辽东精锐血战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单之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战时危局竟都被田单一一化解。从初期的潮涌难民,到难民成军,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积如山的尸骨与可能引发的瘟疫等等等等。乐毅善兵,深知这其中任何一个难题,都不是寻常将领所能妥善解决的,解决这些难题,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干与非凡的冷静、胆识与谋略。所有这些,看来在这个田单身上都神奇地汇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于有如此一个突兀涌现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这对战时大军又是一个严酷考验。即墨孤城,仅仅是寒衣不足已经够难了,再加上粮草不济,田单还能有何神奇呢?那封劝降书简能否打动这个非同寻常的无名人物呢?但为名士能才,总是要审时度势而为之,以田单之能,莫非当真做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会。

    “禀报上将军,即墨特使到。”中军司马大步跨进幕府。

    乐毅恍然转身:“快!请进来。”

    一个身材伟岸的军吏随着中军司马大步走了进来,从怀中皮袋内抽出一支粗大的铜管双手捧起:“末将连仲,奉田单将军之命送来回书。”乐毅接过铜管,启去泥封,打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一篇劲健字迹赫然入目:

    田单顿首:上将军之书洞察时势,令人感佩!齐王昏聩暴虐,上将军合纵攻齐,以复当年齐军入燕之大恨,田单亦无可非议也。然则,燕军已下齐国七十余城,灭大军六十余万,掳掠财货如山海之巨,致使齐国府库皆空,齐人死伤无算。当此之时,上将军已是功业彪炳,却不思进退,意欲彻底化齐入燕,单窃以为失之错谋也。田齐乃百余年大国,历经桓公威王宣王三次变法,国本业已稳固,虽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终究只十七年,国人念齐之心尚存。王蠋死节、莒城立王、燕官辞爵,上将军宁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虽孤城困守,终是国人救亡图存之心,纵然艰危备至,田单何敢弃国人之志,而图一己之私荣?诚如上将军言,田单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将,却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难之中,若上将军能应时退兵归燕,全齐国而成大义,田单自当解甲归商,永不言兵。然则,若上将军坚执灭齐化齐,田单纵无兵家之能,亦当与上将军一力周旋,而义无返顾也!耿耿此心,尚望将军体察。

    乐毅良久默然,盯着军吏突兀笑道:“足下不是鲁仲连么?”

    自称“连仲”的信使目光一闪,随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鲁仲连也。”“千里驹志节高洁,深为敬佩!”乐毅拱手还礼,谦和的笑容却迅速敛去,“足下通晓天下大势,果真以为齐国民心还有根基么?”“民心若流水,动势也。”鲁仲连一脸肃然,“上将军之目光所及,自是齐人怨声载道歆慕燕国宽厚新法。然则如田单鲁仲连者目光所及,却是民心根基尚在,齐国固不当灭。其间根本,便是人群之差异也。上将军注目者,不堪赋税劳役之山乡庶民百姓也。田单鲁仲连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国人也。以时势论,士商百工乃当今邦国之本,若此等人群奋起救亡,拥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宽减庶民重负,安知庶民之心不会回流入齐?”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时日,孤城自会通连。”

    “你是说,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战胜燕国大军?”

    “强弱互变,强可弱,弱可强。”鲁仲连一句撂过了对于精通兵法的乐毅而言根本无须多说的这个道理,转而恳切道,“上将军内心自明,燕国朝野对仁政化齐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议。纵是燕军大将之中,对宽围缓攻之法亦多有愤懑。上将军纵然远见卓识,身陷平庸昏聩之泥沼,徒叹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国朝局逆转,上将军何以处之?仲连为上将军计:不若迫使新齐王割济西十三城而退军,既全齐国,又成君之大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也?”

    “千里驹果然不凡,居然反客为主也。”乐毅哈哈大笑,“由此看来,田单回书当是鲁仲连手笔了。请先生转告田单:公既不降,胜负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谨遵台命!”鲁仲连一拱手,“告辞。”方得转身却又突然转身,“田单复国之日,上将军毋悔也。”说罢便大步去了。望着鲁仲连上马驰去,乐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鲁仲连的一番说辞,使乐毅内心深为震惊。鲁仲连对燕国太熟悉了,仅是熟悉还则罢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陈利害。有此等人物,齐人抗燕便有了远见,加上田单貂勃之善于处置兵事政务,以这两座孤城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会成为真正的劲敌。然则,真正令乐毅担心的,倒还真不是对手的实力陡增,毋宁说,有了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倒有几分欣慰。长驱齐国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对于一个酷好兵家战阵的统帅来说,也真是索然无味。真正令乐毅担心的,恰恰是鲁仲连点破的燕国朝野走势。鲁仲连身在齐国,都看破了燕国朝局潜藏的忧患,各大战国岂能懵懂无知?

    攻齐以来,燕国已经成为天下注目的焦点,各国特使云集之地。各大国无不关注蓟城与齐国战场的一举一动,对燕国的未来图谋,更是备细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燕国若能安然吞下齐国,便会陡然成为天下最大最强的战国,一举与秦国分庭抗礼,一举改变战国格局!如此大势,那个大国能无动于衷?对列国威胁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齐湣王田地已经死了,齐国的府库财货也被瓜分了,齐国纵然复国,也再不会是那个殷实富强的“东帝”了。当此之时,乐毅自己为五国谋,便必然是千方百计地扶助齐国,避免齐国真正被燕国成功吞灭。“上将军,下雪了!”幕府外传来中军司马兴奋的喊声。

    乐毅恍然抬头,幕府大帐的气窗正纷纷飘过硕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令房,走过聚将厅,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辕门,乐毅看见中军司马正与几个军吏兴奋地指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谈笑议论着。

    “没见过大雪?如此高兴?”乐毅木然地板着脸低声嘟哝了一句。

    “上将军,”中军司马笑道,“冬雪来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撑持不住了!又冷又饿,如何打仗?他们一降,这大战便要完胜了!”“想辽东家园了?”

    中军司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个早日凯旋了。”

    正在这时,突闻雪幕中马蹄急骤,便见一骑如火焰般飞来。显然,这是唯一能在军营驰马的斥候飞骑到了。瞬息之间飞骑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马急促拱手:“禀报上将军:即墨民军全部换装皮棉甲胄,城中肉香弥漫,粮草充足。来路尚不清楚!”乐毅似乎并没有惊讶,思忖片刻双眼便是一亮:“派出一队飞骑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后援立即来报。”“嗨!”斥候一跃上马便箭一般去了。

    冰凉的雪花打着面颊,极目望去,竟是雪雾茫茫。看来,这场入冬大雪绝非三两日停得下来了。齐国的冬天很讨厌,又湿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旷野,便会被海风吹成凉冰冰湿漉漉的水棒子。辽东的雪天是可人的,飘飘飞雪苫盖山川,虽然寒冷却自有一种干爽。这齐国的雪却是怪异,鼓着海风肆意张扬沉甸甸湿漉漉海盐一般扑粘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纷飞,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片水渍。大雪已经下了一个时辰,漫天雪花飞扬着交织着重叠着延续着飘落大地,辕门外的马道却只是湿漉漉的竟没有积雪。这个齐国啊,天气也像人一般难以琢磨也。都说齐人“贪粗好勇,宽缓阔达”,可当你越过那宽缓的平原而真实抵近齐人时,却会发现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间,即墨粮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这只有一个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后援!哪一国?不好说。然则无论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着各国作壁上观的局面已经开始了微妙地变化,开始有动静了。因由呢?莫非他们都看到了燕国朝局之微妙,齐国抗燕之根基,而揣测乐毅未必能安然化齐入燕?更有甚者,亦或他们根本就以为燕国消受不下齐国这个大邦?果然如此,为何秦国却不动声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国是最应该有动静的,而秦国但动,便绝非仅仅是秘密后援。

    战国以来之传统:但凡实力大国,在列国冲突中总要多方斡旋折冲,使战事结局最终能为既定各大国所接受。没有各方实力大国的协商密谋分割利市,一国要吞灭另一国几乎是不可能的。私灭小国尚且不能,何况吞灭齐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齐湣王背弃五国而私吞宋国,结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国共讨。燕国却正是秘密合纵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纵攻齐。灭齐大战,惟独最强大的秦国没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齐国就要没有了,秦国竟依然不动声色,确实令人费解。

    尽管蓟城有传闻,说当初燕国对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对乐毅“有情”,才使秦国不争利市而援助燕国攻齐。乐毅却嗤之以鼻。作为谋国之重臣,他从来蔑视这种以秘闻轶事解说邦国利害的荒唐说法。以秦国法令之严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当初出兵之决断有一抹情谊的痕迹,目下这不动声色,也绝不意味着秦国依然“痴守情谊”而放手让燕国灭齐。倘若果真如此,秦国还是秦国么?这里只有一个可能,秦国很清楚燕国朝局,很清楚齐地的抗燕大势,更清楚他乐毅的方略与军中大将的磨擦,从而断定燕军不能最终征服齐国。

    若秦国断定齐人抗燕不成气候,便必然有两个方略:其一,派遣战无不胜的白起亲率精锐大军“襄助”攻灭齐人最后根基,那时即便秦国不言,燕国能够不分地与秦么?其二,联结五国,强迫燕国撤军,保存弱齐,那时燕军不撤行么?如今不动声色作壁上观,便是吃准了两点:燕国朝局动荡,乐毅未必能撑持到底;齐国抗燕有望,燕军未必能力克两城。惟其如此,才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方略——既维护与燕国的盟友之情,又给将来与已经丧失了争霸实力的弱齐修好留下了余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乐毅的心却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他将如何应对呢?撇开朝局不说,单就对齐方略说话,似乎也只能沿着“长围久困,仁政化齐”的方略坚持下去。如果放弃这一方略转而猛攻,以辽东大军目下的战力及他的精当运筹,他自信能够完全攻克两座孤城。可后果呢?五国眼看齐国将灭,必然联军干预,要么平分齐国,要么保存弱齐,二者必居其一!对于已经为山九仞的燕国而言,无论哪种结果都意味着屈辱与失败。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便是长围久困,先化其余齐地入燕,两座孤城则只有徐徐图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终模糊不清,各大战国对一场结局不清的战事,便没有了迅速达成盟约干预的因由。纵有一两个战国图谋干预,燕国也能慷慨回绝:“我军仁政安齐,解民倒悬,横加干预便是与大燕为敌!”辽阔的军营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却依然鼓着海风无休止地从天际涌来。

    六、兵不血刃 战在人心

    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过了“地气发”的正月 ,便进入了第六个年头,田单已经被这不伦不类的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以来,燕军只在离城五里之遥围而不攻。每日太阳出山之时,便有燕军一个千人队开到城下散开反复大喊:“即墨父老兄弟们,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芜,农人痛心!”“河鱼肥美,正是张网之时!”“燕军绝不追杀田猎庶民——”如此等等喊得两个时辰,便城下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暮西山方才撤去。日复一日,即墨的农夫们便先吵吵着要出城一试,城头防守的兵士也渐渐松懈了。田单明知这是乐毅的化坚之计,却又无可奈何,谁能对一个年年月月每日向你表示宽厚友善的强大敌人始终如一地视若仇雠呢?庶民百姓心旌摇动,田单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严酷军法禁止出城,岂非正中乐毅下怀?无奈之下,便在第三年的清明,田单允许了百姓们祭奠祖先坟墓。齐国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国的清明早了近一个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田单分外谨慎,下令一万精锐军士夜里便进入城外壕沟埋伏,城门内更是伏兵器械齐备。从心底里说,田单倒是希望燕军乘机截杀庶民,甚或希望燕军乘机猛攻,果真如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乐毅的化坚之计了。毕竟,打仗最怕的便是人心涣散。然而,当即墨人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却发现本应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坟茔,却整肃干净地矗立在各个陵园,四野细雨飞雪,非但没有燕军兵士马队,连燕军大营都后退了二十里。齐人最是崇敬祖先神灵,骤然松弛之下,即墨百姓竟是成群结队涌出城来,在祖先陵前放声大哭。

    便在那时,田单突然心中一动,带着一万精锐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难即墨之战的二十余万烈士的大陵;陵前树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大碑,碑上大刻八个大字——与尔同仇,烈士大成!此时的即墨人,实际上已经是逃亡难民居多了,他们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彻心脾?便在大陵公祭之时,竟是万众痛哭失声,“血仇血战,报我祖先”的复仇誓言大海怒涛一般滚过原野。从此,本来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单,只好与乐毅展开了无休无止的心战攻防。春耕之时,燕军远远守望,时不时还会有农家出身的士兵跑过来帮即墨农人拉犁撒种,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难得的和气。每每在这时,即墨城便会涌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呼唤:“三儿,春耕于野,你却到哪里去了——”“我儿归来兮,魂魄依依!”耕田的农人们骤然之间便面如寒霜,冷冷推开帮忙的燕军士兵,赳赳硬气地走了。五月收割,燕军便在田边“丢弃”了许多牛车。一班农人便高兴地喊起来:“燕人真好!帮我牛车也!”便用牛车拉运割下的麦子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此之时,便恰恰有族中巫师祭拜谷神而来,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齐,千车万车!回我空车,天道不容!”农人们恍然羞惭,便纷纷大骂着燕人贼子无耻强盗,愤愤将燕军牛车掀翻在水沟里。

    幸亏了有奔波后援的鲁仲连襄助谋划,五年之中,田单总算一步一险地走了过来,维持得即墨人心没有被乐毅颠散颠乱。然则,田单却是深感智穷力竭了,本当三十余岁盛年之期,不知不觉间竟是两鬓如霜了。每遇鲁仲连秘密归来,田单便是喟然长叹:“千古一奇,即墨之战也!若再得三年,田单纵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经是黝黑干瘦的鲁仲连却总是生气勃勃地笑着:“田兄与当世名将相持五年,交兵则恶战,斗法则穷智,以孤城对十余万大军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业,何其英雄气短也?”田单却是疲惫地一笑:“仲连兄,我本商旅,奔波后援正当其才。你本名士,治军理民原是正道。你我还是换换,让我透透气如何?”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澜于既倒,原非一个才字所能囊括,顽也韧也,心也志也,时也势也,天意也!”田单便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正在这春寒艰危之时,秘密斥候报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乐毅做齐王!惊愕之余,田单顿时心灰意冷了。用间之计再奇,遇上如燕昭王这般君主,却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乐毅若果真称王治齐,即墨莒城如何能撑持得下去?看来,上天当真是要田齐灭亡了。

    原来,田单与鲁仲连在一年前谋划了一个反间计:通过庄辛,重金收买了一个燕国中大夫,让这个中大夫秘密上书燕王,说乐毅按兵不动,是借燕国军威笼络齐人,图谋齐人拥戴乐毅自己为齐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动手,唯顾忌家室仍在蓟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罢上书,竟是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却是一脸紧张:“父王,乐毅既有谋逆之心,便当立即罢黜,事不宜迟也。”“竖子无谋,妄断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诏,明日朝会。”此日举朝臣子齐聚王宫正殿,一脸病容满头白发的燕昭王竟拄着一口长剑做了手杖,艰难地走进了王座,却一脸肃杀的挺身站着,一挥手,御书便捧着一摞羊皮纸走到了王座下,请每个大臣拿了一张。

    “奇文共赏。“燕昭王冷冷地开了口,“中大夫将丌上报秘事,诸位且看了。”大臣们飞快浏览一遍,竟是举座惊愕默然,谁也不敢开口。

    “将丌,你可有话说?”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一个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从后排座中站起,拱手高声道:“臣之上书,字字真实,天日可鉴,我王明察!”“天日可鉴?”燕昭王冷笑一声,“诸位皆是大臣,以为如何?”

    “我王明鉴!”所有大臣竟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了这句不置可否的万能说辞。“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此为邦国大计,本王也不用你等费力揣测,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乱国以来,齐国乘虚而入,大掠大杀,毁我宗庙,烧我国都,致使数百年燕国空虚凋敝,举目皆成废墟!此情此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听得燕昭王苍老嘶哑的唏嘘之声,臣子们不禁惊愕了。老国王伤痛若此实在罕见,是恨乐毅不为燕国复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又听燕昭王肃然开口,“当此之时,正是乐毅十年辽东练兵,十年坚韧变法,冒险犯难成合纵,一举大破齐国,复我大仇,雪我国耻!乐毅之功,何人能及?纵然本王让位于乐毅,亦不为过,况乎一个本来就不是燕国疆土的齐国也!昌国君乐毅但为齐王,正是燕国永久屏障,亦是燕国之福,本王之愿!如此安邦定国之举,区区一个将丌,竟敢恶意挑拨,实为不赦之罪也。来人!立斩将丌,悬首国门昭示国人!”殿口甲士轰然一声进殿,便将面如土色的将丌架了出去。

    “臣等请我王重赏上将军,以安国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约而同的主张。“立即下诏,”燕昭王高声道,“封乐毅为齐王。以王后王子全副仪仗并一百辆战车,护送乐毅家室到齐国军前,乐毅立即在临淄即位称王!”

    护送仪仗尚在半途,飞车特使已经抵达临淄。乐毅接到王命诏书,一时惊诧万分。反复思忖,乐毅上书燕昭王,派飞骑专使星夜送往蓟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开飞骑羽书,却只有寥寥两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却万难从命。若有奸徒陷乐毅于不忠不义而王不能明察,乐毅唯一死报国耳!”燕昭王长吁一声,立即下诏撤消前番诏书,只坚持将乐毅家室送往齐国,同时明令朝野:再有中伤昌国君乐毅者,杀无赦!一场神秘难测震惊燕齐两国的风浪,便这样平息了。燕国朝臣与老世族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议论乐毅了,连太子姬乐资都沉默了。齐国百姓则还没来得及品咂其中滋味儿,乐毅称王的风声便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对这个突然变故感触最深的,还是田单与鲁仲连。鲁仲连对邦交斡旋素来被人称为算无遗策,田单在与乐毅的长期“心战”中也堪称老谋深算了,这次两人合谋反间计,却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感慨百出?鲁仲连苦笑不得地只是摇头:“忒煞怪了!这老姬平将死之人了,竟还这般清醒,倒是教人无话可说也。”田单却是一声叹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来,乐毅稳如泰山,即墨却危如累卵了。”“田兄,即墨还能撑持多久?”

    “多则三年,少则年余了。”

    鲁仲连咬牙切齿地挥着黝黑枯瘦的大拳头:“撑!一定要撑持到最后时刻!”“我不想撑持么?”田单不禁笑了,“一得有办法,二得有前景,少此两条,谁却信你了?”“前景是有!”鲁仲连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乐资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办法呢?”

    鲁仲连目光闪烁,突然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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