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一章 初政飓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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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

    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便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却又无从分辩。这照身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奸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身,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身。李斯从楚国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却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却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办照身,本身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汉代通用刑罚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备衣食,清晨起来修筑城墙或服工程苦役。被罚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为轻度违法之刑。,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压根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便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青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青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却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却是如何评判?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却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却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却是王绾的工整小篆: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入国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操根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春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春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阳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水工,两人都是泾水工程的实际操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春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强大的压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春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远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春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春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春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乱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强毅凌厉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父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了。如果说,别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这种心态,目下这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愿对自己这个三安秦国的老功臣直面说话了。

    虽无酒意唏嘘,心头却是酸楚朦胧。

    吕不韦素来矜持洁身,不愿在书房失态,便扶着座案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廊下,迎着清冷的秋风一个激灵,吕不韦精神顿时一振。转悠到那片红叶遍地枝干狰狞的胡杨林下,吕不韦已经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国家,吕不韦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该当是无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父也是极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赵姬无可奈何的事,只要吕不韦出面,嬴政从来没有违拗过。若非嫪毐之事给自己烙下了永远不能洗刷的耻辱,吕不韦相信,秦王政与自己会成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国主张有歧见,也都会坦坦荡荡争辩到底,最终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协力应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吕不韦领政,显然的一个事实是:宽政缓刑在秦国已经开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证吕不韦之治国主张绝非全然不能在秦国推行。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也从来没有公然否定过宽政缓刑。然则,自嫪毐叛乱案勘审完毕,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离了僵持了……

    “禀报文信侯:李斯从泾水回来,没有来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良久,径自向霜雾笼罩的林木深处去了。

    暮色时分,李斯匆匆来到了丞相府。

    暖厅相见,吕不韦一句未问,李斯便坦然地简约叙说了不意被请上王船的经过。末了,李斯略带歉意地直言相劝,要吕不韦审时度势,与秦王同心协力共成大业。吕不韦笑问,何谓同心协力?李斯说得简洁,万事归法,是谓同心协力。吕不韦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吕氏春秋》关涉国是大计,不经朝会参酌而公然张挂悬赏一字师,委实不合秦国法度;宽政缓刑之说,亦不合秦法治国之理;文信侯领政秦国,便当恪守秦法,专领国事。吕不韦不禁一阵大笑:“足下前拥后倒,无愧于审时度势也!”李斯却是神色坦然:“当日操持《吕氏春秋》,报答之心也;今日劝公收回《吕氏春秋》,事理之心也;弃一己私恩,务邦国大道,时势之需也,李斯不以为非。”

    “李斯呵,言尽于此矣!”吕不韦疲惫地摇了摇手。

    一番折辩,李斯只字未提吕不韦密书,吕不韦只字未问李斯的去向谋划。两人都心知肚明,门客与东公的路子已经到了尽头。吕不韦一说言尽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毕竟,面前这位已显颓势的老人曾经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随这个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复见矣!”

    “愿闻文信侯教诲。”

    默然良久,吕不韦叹息了一声:“足下,理事大才也。认定事理,审时度势而追随秦王,无可非议。然则,老夫与足下,两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语矣!既尚事功,更尚义理,事从义出,义理领事,老夫处世之根基也。老夫少为商旅,壮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处世根基未尝一刻敢忘也!宽政缓刑,千秋为政之道也。《吕氏春秋》,万世治国义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弃万世千秋之理而从一时之事,违背义理而徒具衣冠,无异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终于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寝室,吕不韦浑身酸软内心空荡荡无可着落,生平第一次倒头和衣而卧,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转过来。寝室女仆唏嘘涕泪说,大人昨夜发热,她夜半请来府中老医,一剂汤药一轮针灸,大人都没醒转,吓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赎。吕不韦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寝报医有功,如何还能胡乱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经没事了。说罢霍然起身,惊得女仆连呼不可不可。吕不韦却呵呵笑着走进了浴房,女仆顾不得去喊府医,连忙也跟了进去。半个时辰的热汤沐浴,吕不韦自觉轻松清爽了许多。府医赶来切脉,说尚需再服两三剂汤药方可退热。吕不韦笑着摇摇手,喝了一鼎浓浓的西域苜蓿羊骨汤,出得一身大汗,又到书房去了。

    “禀报丞相:咸阳都尉都尉,秦国郡县设置的兵政武官,职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别简称郡尉、县尉,隶属郡县官署。都城设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阳都尉。军中亦有都尉,为中级将领。请见。”

    “咸阳都尉?没看错?”

    “在下识得此人,是咸阳都尉。”书吏说得明白无误。

    “唤他进来。”吕不韦心头一动,脸色便沉了下来。

    片刻之间,厅外脚步腾腾砸响,一名顶盔贯甲胡须连鬓的将军赳赳进来,一拱手昂昂然高声道:“末将咸阳都尉嬴腾,见过丞相。”

    “何事呵?”

    “末将职司咸阳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日堵塞,山东不法流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安定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春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咸阳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阳令亲自前来会商请命,一个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对他这个开府丞相行使“职司”,岂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牵涉甚多理当审慎,吕不韦终究还是被公然蔑视他这个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门之事,学宫所为。学宫,国家所立。都尉尽可去见学宫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将告辞。”都尉也不折辩,一拱手赳赳去了。

    吕不韦脸色铁青,大步出门登车去了学宫。在天斟堂召来几位门客舍人,吕不韦简约说了咸阳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无论生出何种事端,南门悬赏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书强行。舍人们个个愤然慨然,立即聚集门客赶赴南门外守书去了。

    二、大道不两立 国法不二出

    奇异的事情接二连三,吕不韦实在惊讶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两日之后的午后时分,主事悬赏的门客舍人匆匆来报,蒙恬在张挂大书的城墙下车马场竖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吕不韦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车马场去?门客舍人愤愤然比划着,说了一番经过。将及正午时分,正是东城墙下人山人海之际,箭楼大钟轰鸣三响,一大队骑士甲士从长阳街直开出南门,护着一辆四头牛拉的大平板车,轰隆隆进了车马场。牛车上矗立着一座红绫覆盖的庞然大物,牛车后一辆青铜轺车,车盖下便是高冠带剑的咸阳令蒙恬。甲士并未喝道,人群已乱纷纷哗然闪开。马队牛车来到车马场中央,蒙恬跳下轺车,看也不看两边的护书门客,一步跨上专为改书士子设置的大石礅,便高声宣示起来:“国人士子们,我乃咸阳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阳署官文:应国人所请,官府特在咸阳南门竖法圣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变法万世之功!”蒙恬话音落点,城头大钟轰鸣六响,甲士们喊着号子将牛车上红绫覆盖的庞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车马场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硕大石台上,竟是稳稳当当堪堪合适,分明是事先预备好的物事。庞然大物立好,大钟又起轰鸣。蒙恬亲自将红绫掀开,一尊几乎与城墙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仪气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过的商君。人海一阵惊愕端详,终于涌起了商君万岁秦法万岁的连天声浪。守护《吕氏春秋》的门客们一时懵然,不知如何应对,舍人便急忙回来禀报。

    “死人压活人,理他何来?”吕不韦冷冷一笑。

    于是,舍人又匆匆赶回了南门。一番部署,门客们扎起帐篷轮流当值,依旧前后奔波着,照应围观人众读书改书,鼓呼一字师领取赏金,将庞大石像与守护甲士视若无物。如此过得三五日,门客舍人又赶回丞相府禀报:车马场被咸阳都尉划做了法圣苑,圈起了三尺石墙,一个百人甲士队守护在围墙之外,只许国人与游学士子在苑外观瞻,不许进入石墙之内。如此一来,民众士子被远远挡在了“法圣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墙下读书改书。

    吕不韦又气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强,《吕氏春秋》不撤!”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领的甲士根本没有理睬聚集在法圣苑围墙内的学宫门客,也没有强令撤除白帛大书,更没有驱赶守书门客。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地板着脸僵持着。门客舍人不耐,与都尉论理,说城墙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尝不可,然圈墙阻挡国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计。都尉却高声大气说,官地用场由官府定,知道么?圣贤都有宗祠,堂堂法圣苑,不该有道墙么?本都尉不问你等堵塞车马滋扰行人,你等还来说事,岂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守法成习的国人士子们渐渐没有了围观兴趣,南门外人群便渐渐零落了。门客们冷清清守着白花花一片的《吕氏春秋》,尴尬之极,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门客舍人气馁了。

    “小子,也是一策。”

    终于,吕不韦吩咐撤回了大书。

    秋分这日,吕不韦奉书进了王城,参加例行的秋藏朝会。

    秋藏者,秋收之后清点汇总大小府库之赋税收入也。丞相领政,自然不能缺席。吕不韦清晨进入王城,下得辎车,便见大臣们驻足车马场外的大池边,时而仰头打量时而纷纭低语。有意无意一抬头,吕不韦看见大池中的铜铸指南车上的高大铜人遥指南天,手中却托着一束青铜制作的简书。怪亦哉!这是黄帝么?再搭凉棚仔细打量,却见粗长的青铜简书赫然闪光,简面三个大红字隐隐可见——商君书!

    吕不韦一时愕然。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车,原本是一辆人人皆知的黄帝指南车,车上铜人自然是大战蚩尤剑指南天的黄帝。这指南车,是秦惠王第一次与六国合纵联军决战前特意铸造安放的,当年还行了隆重的典礼。秦以耕战立国,尊奉黄帝战阵指南车,以示不亡歧路决战决胜之壮心,自然再平常不过。百余年下来,黄帝指南车也成了秦王宫前特有的壮丽景观。陡然之间,黄帝变成了商鞅,青铜长剑变成了竹简《商君书》,如何不令人错愕?

    “小子,又是一策。”吕不韦淡淡一笑,径自进了大殿。

    秋藏朝会伊始,嬴政先向大臣们知会相关事项道:“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书,请改黄帝指南车为商君指南车,以昭商君法制为治秦指南之大义。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经百余年考验,乃成强国富民之经典,须臾不可偏离。是以,准在王城改铸黄帝指南车为商君指南车,并特准咸阳南门立商君石刻,筑法圣苑。两事之意,无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国万世不易之治国大道。诸位若有他意,尽可论争磋商。”

    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吕不韦。

    秦王的申明说辞,令吕不韦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与他年青的谋士们目下只能与他暗中斗法,而不会将此事公然申明于国。理由只有一个: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维护商君法治,公然论战便于秦王不利。亘古至今,大国一旦确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国理念,便绝不会轻易挑起治国主张之争端,以免歧义多生人心混乱。目下情势,《吕氏春秋》尽管已经引起朝野瞩目天下轰动,但距被秦国接受为治国经典,尚有很远距离。唯其如此,吕不韦一门期望公开,期望论战,以收说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护法派,则必然要遏制《吕氏春秋》流播,遏制公开论战。否则,咸阳令蒙恬为何要逼迫吕不韦撤除《吕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然将此事申明于朝会,并许“尽可论争磋商”,却是何意?尚无定见么?不对!方才秦王说辞显然是一力护法。是护法派没想明白此举对自己不利?也不对!纵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绾这几个才智之士都想不到么?吕不韦一时揣摩不透其中奥秘,但却明白目下局势:此刻自己若不说话,非但失去了大好时机,反而意味着承认《吕氏春秋》与秦国格格不入,而轰动天下的张挂悬赏便成了居心叵测的阴谋。

    当此之时,无论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张。

    “老臣有言。”吕不韦从首座站起,一拱手肃然开口,“秦王护法,无可非议。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点在于应时变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为,商君治国之论可一言以蔽之:求变图存。说到底,应时而变,图存之大道也。若视商君之法为不可变,岂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变图存,老臣作《吕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补秦法之不足,纠秦法之缺失,使秦国法统成万世垂范。据实而论:百余年来,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渐显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当此之时,若能缓刑、宽政、多行义兵,则秦国大幸也!”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么?”老廷尉昂昂顶来一句。

    吕不韦从容道:“法不容德,法之过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举,宽政缓刑,是为治国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亲民,在护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严。民有小过,动辄黥面劓鼻,赭衣苦役,严酷之余尤见羞辱。譬如,‘弃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为,庶民纵然弃灰,罚城旦三日足矣,为何定然要烙印毁面!山东六国尝云: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老夫闻之,慨然伤怀。诸位闻之,宁不动容乎!《易》云:坤厚载物。目下之秦法失之过严,可成一时之功,不能成万世之厚。唯修宽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远伟业。”

    “文信侯大谬也!”老廷尉又昂昂顶上,“秦法虽严,然却不失大德。首要之点,王侯与庶民同法,国无法外之法。唯上下一体同法,所以根本没有厚民、薄民、不亲民之实。假若秦法独残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说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贵胄居多,而庶民极少。是故,百姓虽有无鼻之人,却是人无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说弃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颁行以来,果真因弃灰而受黥刑者,万中无一!文信侯请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统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弃灰而黥面者不过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论,改为城旦三日,安知秦国之官道长街不会污秽飞扬?”

    “老臣附议廷尉之说!”国正监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宽法,山东六国倒是在在施行。然则结局如何?贿赂公行,执法徇情,贵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诉讼,官不敢进侯门行法。如此王道宽法,只能使贵胄独拥法外特权,民众饱受律法盘剥。唯其如此,今日之山东六国,民众汹汹,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宽法,敢问法德何在?反观秦法,重刑而一体同法,举国肃然,民众拥戴,宁非法治之大德!”

    “两公之论,言不及义也。”吕不韦淡淡一笑,“老夫来自山东,岂不知山东法治实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对秦国法治而言,非对山东六国法治而言。秦法整肃严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统合,方能大见长远功效。若是以山东六国之法为圭臬,老夫何须在此饶舌矣!”

    “即便对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顶上,“商君变法,本是反数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国范式。若以王道统合秦法,侵蚀秦法根基,必将使秦法渐渐消于无形。”

    “除了秦法,对于秦国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阳令蒙恬厚亮的嗓音回荡起来,“在下兼领咸阳将军,便说兵事。《吕氏春秋》主张大兴义兵,以义兵为天下良药,以诛暴君、振苦民为用兵宗旨。这等义兵之说,所指究竟是甚?几千年都没人说得清楚。惩罚暴政而不灭其国,是义兵,譬如齐桓公。吊民伐罪而灭其国,也是义兵,譬如商汤周武。而《吕氏春秋》究竟要说甚?不明白!果真依义兵之说,大秦用兵归宿究竟何在?是如齐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诸侯霸主,听任王道乱法残虐山东庶民?还是听任天下分裂依旧,终归不灭一国?若是大秦兴兵一统华夏,莫非便不是义兵了?!”

    “对!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老将军桓龁粗俗响亮而又竭力拖出一声文雅尾音的高声赞叹,使大臣们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死劲憋住笑意,个个满脸通红,喀喀喀一片咳嗽喷嚏之声。

    吕不韦正襟危坐,丝毫没有笑意,待殿中安静,才缓慢沉稳道:“义兵之说,兵之大道也,与兴兵图谋原是两事。大如汤武革命,义兵也。小如老夫灭周化周,义兵也。故义兵之说,无涉用兵图谋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国,论富论强,皆不足以侈谈统一华夏。少将军高远之论,老夫以为不着边际,亦不足与之认真计较。若得老成谋国,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强,而后万事可论。否则,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庄周梦蝶矣!”

    殿中肃然无声,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吕不韦话语虽缓,然却饱含着谁都听得出来的讥刺与训诫。这讥讽,这训诫,明对蒙恬,实则是对着年青的秦王说话——稚嫩初政便高言阔论统一华夏,实在是荒唐大梦。秦王年青刚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岂非一场暴风雨便在眼前?大臣们一时如芒刺在背,举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为,丞相没有说错。”

    听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稳扎实的话语,殿中大臣们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诛心之论也!”吕不韦霍然离开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发难老臣,一种莫名的沉重与悲哀渗透在沙哑的声音之中,“老夫以为:无人图谋取代商君,更无人图谋废除商君之法。吕不韦所主张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长远大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吕不韦说罢,踽踽独立而不入座,钉在王阶下一般,大殿气氛顿时一片肃杀。眼看一班王族老臣还要气昂昂争辩,王座上的嬴政却淡淡一挥手:“文信侯之心,诸位老臣之意,业已各个陈明。其余未尽处,容当后议。目下之要,议事为上。”

    于是,搁置论争,开始议事。

    吕不韦又是没有想到,几个经济大臣没有做例行的府库归总。也就是说,秋藏决算根本就没有涉及。而朝会所议之事,也没有一件丞相不能独自决断的大事。片刻思忖,吕不韦再度恍然,秦王政的这次朝会其实只有一个目标——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吕氏春秋》所隐含的实际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无“同心”余地。是啊,王绾一说,李斯二说,咸阳都尉三说,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后一次么?

    “小子好顽韧,又是一策也。”

    至此,吕不韦完全明白:嬴政已经决意秉持商君法制,决意舍弃《吕氏春秋》,同时却仍在勉力争取他这个曾经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则,自今日朝会始,一切都将成为往昔。双方都探知了对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经不能,事情也就要见真章了。吕不韦有了一种隐隐预感,这“真章”不会远,很快就要来临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书颁行:立冬时节,行大朝会。

    大朝会者,每年一次或两次之君臣大会也。战国时期大战连绵,各国大朝会很少,国事决策大都由以国君、丞相、上将军三驾马车组成的核心会商决断,至多再加几位在朝重臣。战国后期,山东六国对秦国威胁大大减小,只要秦国不主动用兵,山东六国根本无力攻秦。也就是说,这时候的秦国,是唯一能从容举行大朝会的国家。举凡大朝会,郡守县令边军大将等,须得一体还国与会。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颁行王书,没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远。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无不分外敬事,接书之日,安置好诸般政事军事,纷纷兼程赶赴咸阳。期限前三五日,远臣边将业已陆续抵达咸阳,三座国宾驿馆眼看着一天天热闹起来。新朝初会,官员们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达,一则是敬事王命,再则也有事先探访上司从而明白朝局奥妙之意。

    秦国法度森严,朝臣素无私相结交之风,贵胄大臣也没有大举收纳门客的传统。然则,自吕不韦领政几二十年,诸般涉及“琐细行止”的律条,都因不太认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国朝臣官吏间也渐渐生出了敬上互拜、礼数斡旋的风习,虽远不如山东六国那般殷殷成例,却也是官场不再忌讳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吕不韦大建学宫大举接纳门客之后,秦国朝野的整肃气象,渐渐淡化为一种蔚为大观的松动开阔风习。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寻常,远臣边将们都带来了“些许敬意”,纷纷拜访上司大员,再邀上司大员一同拜访文信侯吕不韦,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风靡咸阳的官场通则。

    吕不韦秉性通达,素有山东名士贵胄之风,从来将官员交往视做与国事无涉的私行,收纳门客也没有任何忌讳。在吕不韦看来,礼仪结交风习原本便是文华盛事,秦国官场的森森然敬业之气,则有损于奔放风华,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东六国一筹。唯其如此,吕不韦大设学宫,广纳门客,默许官员私相交往,确实是渐渐破了秦国官场人人自律戒慎戒惧的传统风习。吕氏商社原本豪阔巨商,娴熟于斡旋应酬,府中家老仆役对宾客迎送得当。吕不韦本人更是酬酢豪爽,决事体恤,官场烦难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时一言以决之。如此长期浸染,官员们森严自律渐渐松动,结交之意渐渐蓬勃,对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亲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饮宴决事为无上荣耀。

    此次新王大朝,关涉朝局更新,远臣边将来到咸阳,自然更以拜访文信侯为第一要务。嫪毐之乱后,远臣边将们风闻文信侯受人厚诬,秦川又出了红霾经月不息的怪异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虚实。人各疑窦一大堆,而又绝不相信年青的秦王会将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马抛开,更要在文信侯艰难之时深表抚慰与拥戴。在国的大臣们虽觉察出吕不韦当国之局可能有变,然经下属远臣的诸般慷慨论说,又觉不无道理,便也纷纷备下“些许敬意”,怀着谨慎的试探,陪伴着下属远臣们络绎不绝地拜访文信侯来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吕不韦府邸前车马交错,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庭院林下池边厅堂,处处大开饮宴,各式宴席昼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阳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场风景。

    依然是一团春风,依然是豪爽酬酢。满头霜雪的吕不韦分外矍铄健旺,臧否人物,指点国事,谈学论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几分豁达与深厚。一时间人人释怀,万千疑云在快乐的饮宴中烟消云散了。

    “辅秦三朝,老夫足矣!”吕不韦的慨然大笑处处回荡着。

    拜访者们无不异口同声:“安定秦国,舍文信侯其谁也!”

    谁也没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竟是一场震惊朝野的风暴。

    立冬那日,朝会一开,长史王绾便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六署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上书;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饮宴中丝毫未见消息?远臣边将们一阵疑惑,纷纷不经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见吕不韦一脸微笑气度如常,远臣边将们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处高而守密,公心也!

    进入议程,白发黑面的老廷尉第一个出座,走到专供通报重大事宜的王座阶下的中央书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开的一大卷竹简,便字字掷地地备细禀报了嫪毐罪案的处置经过、依据律条并诸般刑罚人数。大朝会法度:主管大员禀报完毕,朝臣们若无异议,须得明白说一声臣无异议,而后国君拍案首肯,此一议题便告了结。嫪毐乱秦人神共愤,谁能异议?老廷尉的“本案禀报完毕”话音一落点,殿中便是哄然一声:“臣无异议!”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说话。

    “臣有异议!”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异议?”长史王绾依例发问。

    “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蒙恬。”年青大臣自报一句官职姓名。

    “当殿申明。”王绾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见录写史官已经点头,示意已经将自己姓名录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声开说:“臣曾参与平乱,亲手查获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凭据。查获之时,臣曾预审嫪毐心腹同党数十人,得供词百余篇。乱事平息,臣已将凭据与供词悉数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归总了结,臣所查获诸多凭据之所涉罪人,却只字未提。蒙恬敢问老廷尉:秦国可有法外律条?”

    “国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无法外之法,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关涉重大,执法六署议决:另案呈秦王亲决。”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报。”

    “如此,臣请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转身对着王案肃然一躬,“昭襄王护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贵,王不枉法。臣请大朝公议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肃然一躬:“既有异议,唯王决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国中,宁有贵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阳令蒙恬所请:老廷尉公示案情凭据。”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声在殿中回荡起来,“平乱查获之书信物证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预审证词三十一卷。全部证据证词,足以证明:文信侯吕不韦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将执法六署勘定之证据与事实一一禀报,但凭大朝议决。”

    举殿惊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砺声音在大殿中持续弥漫,一件件说起了案件缘由。从吕不韦邯郸始遇寡妇清,到嫪毐投奔吕不韦为门客,再到吕不韦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实施嫪毐假阉,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过程除了未具体涉及吕不韦与太后私情,因而使吕不韦制作假阉之举显得突兀外,件件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有余。

    举殿大臣如梦魇一般死寂,远臣边将们尤其心惊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齿的行径,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国,在天下,嫪毐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可谁能想到,弄出这个惊世乌龟者,竟然是辅佐三代秦王的旷世良相?随着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声,大臣们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吕不韦,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问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实?”蒙恬高声追问。

    面色苍白的吕不韦,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有说,径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们还是梦魇一般寂然无声。

    初冬时节,纷扰终见真章。

    秦王颁行朝野的王书只有短短几句:“查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背臣德,终使秦国蒙羞致乱。业经大朝公议,罢黜吕不韦丞相职,得留文信侯爵,迁洛阳封地以为晚居。书发之后,许吕不韦居咸阳旬日,一俟善后事毕,着即离国。”王书根本没有提及《吕氏春秋》,更没有提及那次关涉治国之道的朝堂论争。

    到丞相府下书的,是年青的长史王绾。宣读完王书,看着倏忽之间形同枯槁的吕不韦,默然良久,王绾低声道:“文信侯若想来春离国,王绾或可一试,请秦王允准。”吕不韦摇摇头淡淡一笑:“不须关照。三日之内,老夫离开咸阳。”王绾又低声道:“李斯回泾水去了。郑国要来咸阳探访文信侯,被在下挡了。”吕不韦目光一闪,轻声喘息道:“请长史转郑国一言:专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绾有些困惑:“此话,却是何意?”吕不韦道:“你只原话带去便了。言尽于此,老夫去矣!”说罢一点竹杖,吕不韦摇进了那片红叶萧疏的胡杨林,一直没有回头。王绾对着吕不韦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车去了。

    暮色之时,吕不韦开始了简单的善后。

    之所以简单,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做了事先绸缪。吕不韦要亲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紧的一宗善后事宜——得体地送别剩余门客。自蒙恬在南门竖立商君石刻,门客们便开始陆续离开文信学宫。月余之间,三千门客已经走得庭院寥落了。战国之世开养士之风,这门客盈缩便成了东公的时运表征。往往是风雨未到,门客便开始悄然离去,待到夺冠去职之日,门客院早已经是空空荡荡了。若是东公再次高冠复位,门客们又会候鸟般纷纷飞回,坦然自若,毫不以为羞愧。养士最多且待客最为豪侠的齐国孟尝君,曾为门客盈缩大为动怒,声言对去而复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赵国名将廉颇,对门客去而复至更是悲伤长叹,连呼:“客退矣!不复养士!”

    此中道理,被两位天下罕见的门客说得鞭辟入里。

    一个是始终追随孟尝君的侠士门客冯,一个是老廉颇的一位无名老门客。冯开导孟尝君,先问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看着空荡荡冷清清的庭院,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冯坦然地说:“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争门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恶暮,在暮市无物无利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尝君这才平静下来,接纳了归去来兮的门客们。

    廉颇的那个无名老门客,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感喟,其说辞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绝。在老廉颇气得脸色铁青大喘气的时候,老门客拍案长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我则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话语翻译过来,更见生动:啊呀,你才认识到啊!当今天下是商品社会,你有势,我便追随你,你失势,我便离开你。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说个通透,老廉颇没了脾气。

    吕不韦出身商旅,久为权贵,对战国之士的“市道交”却有着截然不同于孟尝君与廉颇的评判,对门客盈缩去而复至,也没有那般怨怼感喟。吕不韦始终以为:义为百事之本,大义所至,金石为开。当年的百人马队,为了他与子楚安然脱赵,全部毁容战死,致使以养士骄人的平原君至为惊叹。仅此一事,谁能说士子门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门客既多,必然鱼龙混杂,以势盈缩原本不足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势利之举便一言骂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间何来风尘英雄?然则,尽管吕不韦看得开,若数千门客走得只剩一两个,那定然也是东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从内心深处说,吕不韦将战国四大公子的养士之道比做秦法——势强则大盈,但有艰危困顿,则难以撑持。其间根本,在于战国四大公子与寻常权臣是以势(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尔!吕不韦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计其数,而终其一生,鲜有疏离反目者。

    吕不韦坚信,即或自己被问罪罢黜,门客也决然不会寥寥无几。

    公示《吕氏春秋》的同时,吕不韦便开始了最后的筹划,秘密地为可能由他亲自送别的门客们准备了大礼。每礼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吕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阴山胡马。反复思忖,吕不韦将这三物大礼只准备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会有一百个门客留下来。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说,三十份足够了,哪里会有一百人留下?西门老总事则说,最多五六十份,再多便白费心了。吕不韦却坚持说一百份,还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世间若皆市道交,宁无人心天道乎!那日,离开举发他罪行的大朝会,心如秋霜的吕不韦没有回府,却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文信学宫,又去了聚贤馆。时当晚汤将开,他要亲自品咂一番,看看这最是“以市道交”的门客世事能给他何等重重一击?

    “晚汤开得几案?”吕不韦稳住自己,淡淡一笑。

    “几案?已经三百案了,还有人没回来哩!”

    总炊执事亢奋的话语未曾落点,吕不韦已经软倒在了案边。片时,吕不韦在总炊执事的忙乱施救中醒来,一脸舒展的笑意。老执事不胜唏嘘,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当晚,吕不韦一直守候在聚贤馆,亲自陪着陆续回来的门客们晚汤,直到最后一个人归来吃饭。沉沉丑时,吕不韦方回到丞相府。虽然已经是三更之后,吕不韦还是立即吩咐总执事:再另备两百六十份三物之礼,一马、百金、一匹蜀锦。吩咐一罢,呵呵笑着蒙头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后醒来,吕不韦慨然一叹。

    今夜善后,吕不韦是坦然的,也是平静的。

    他亲自会见了最后的三百六十三名门客,亲自将不同的三礼交到了每个人手上,末了笑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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