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湿热山林,战后全身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褪,逢热必发……说起来,原是嬴政疏忽了。”转身便对帐口赵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记住:回到咸阳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痒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身挥手一笑,“自今日始,许老将军散发布衣坐帐。”
“君上……”老桓龁不禁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未曾落座,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高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操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肉、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欲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肉塞进皮焦黄而内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入口中,一阵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喷喷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高三案盘干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满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日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入秦。要关闭所有进入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入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乱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显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硕大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吸纳流民入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犹豫之相,大臣将军们在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入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便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国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气了,啪啪拍着木案,“将军只说,关中人口三百余万,若许流民入秦,仅韩魏两国,半年之内便可能涌入关中数十万饥民!若赵国饥民再从河东平阳流入,北楚流民再从崤山武关流入,难保不过百万!秦国法度,素来不开仓赈灾,只对流民划田定居分发农具耕畜,激发其自救。其时,秦国纵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种,饥民又无粮果腹,必得进入山林采摘野菜野果。到头来,只怕是剥光了关中树皮,也无法使三五百万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视,私斗重起,更是大乱不可收拾。将军既谋大道,便当谋划出个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来!”
“在下只是隐忧,实无对策。”王翦宽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无遮掩地挑明了秦国允许流民继续入境的危局,实在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偌大幕府一时肃然默然,都没了话说。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国尉与王翦将军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关涉甚多,当与关中水利河渠事一体决之。目下,先定大军行止,不能使六国抢占先机。”
“鸟!这才吞到点子上!”老桓龁精神大振。
“老将军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与老夫共谋。”老桓龁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军司马从军令室抬来一张立板中原地势图,长剑“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谋划:大军秘密出河东,一举攻克平阳,恢复河东郡并震慑三晋。秦国纵然大灾,六国也休想猖狂!”
“选定平阳平阳,黄河以东汾水流域要塞,战国秦置县,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龁大手一挥:“要掰开揉碎,老夫口拙,王翦来说。”
王翦一拱手,过来指点着立板大图道:“禀报君上,选定平阳作战,依据有三:其一,大势所需。长平大战后秦军三败,撤出河东河内,河东郡复为赵国所夺,河内郡则被魏国夺回。后又逢蒙骜上将军遭逢六国合纵伏击,东进功败垂成。若非文信侯灭周而夺得洛阳,设置三川郡,秦军在大河南北将一无根基。而洛阳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难守,实非遏制山东之形胜要地。形胜要地者,依旧是河东,是上党。今上党、河东皆在赵国,直接压制我函谷关守军,又时时威胁洛阳三川郡。若非赵国疲软,只怕大战早生。唯其如此,我军急需重新夺回河东,为函谷关立起一道屏障,在山东重建进军根基。其二,时机已到。目下,三晋与我同遭大旱,民有菜色,军无战心,举国惶惶忙于度荒。此时一举出关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军情有利。平阳乃河东咽喉要塞,赵国驻守十五万步骑大军,可谓重兵。然统兵大将却用非其人,是曾经做过秦国人质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阳,既无民治根基,更没打过大仗,能驻守河东要地,纯粹是赵王任用亲信。我若兴兵,当有七八成胜算。”
“赵国大将军,可是名将李牧?”嬴政目光一闪。
“君上无须多虑。”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虽为天下良将,然始终与赵王亲信不和,故长期驻守云中雁门,而不能坐镇邯郸以大将军权力统辖举国大军。邯郸将军扈辄,还有这河东春平君,各拥重兵十余万,李牧从来都无法统一号令。再说,纵然李牧南下救援,其边军骑兵兼程南下,进入平阳也在两旬之后;其时,我军以逸待劳,河谷山地又有利于我重甲步兵,赵军绝非对手。”
“好!能想到这一层,此战打得。”嬴政很是兴奋。
老桓龁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战许老臣亲自统兵!”
“大热流火,老将军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碍事!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一打仗鸟事没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声。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战预谋方略为:两翼隔断援军,中央放手开打。王陵老将军率步军三万出武关,隔断楚国北上兵道;末将率三万铁骑出洛阳,隔断齐国救援兵道。此为两翼。老将军率主力大军二十万猛攻平阳,力克河东赵军。”
“老国尉以为如何?”
“周密稳妥。老臣以为可行。”蒙武欣然点头。
老桓龁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个鸟,有话便说!”
“仲大父,又粗话骂人。”
因了老蒙骜在世时与桓龁交谊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龁的义孙,呼桓龁为仲大父。老秦民谚,爷爷孙子老弟兄。爷孙间最是没有礼数顾忌,老桓龁粗话成习,蒙恬纵然文雅也是无奈,每每便红着脸瞪起眼嘟哝一句,说到正事更是毫不谦让。此刻,蒙恬见桓龁逼问,倏然起身指点着大板图道:“蒙恬唯有一议:目下楚韩两国不足为虑,能援赵军者,唯有魏齐两国。王翦将军所部卡在洛阳,虽能照应两路,终究吃力。王陵老将军所部,似应改出野王,隔断魏军更为妥当。”
“如何?”王翦对老桓龁一笑。
桓龁大手一挥:“鸟事!这原本也是王翦主张。偏王陵老兄弟犟牛,说楚国必防。君上,这小子既与王翦共识,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艰危之时,战则必胜。此战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头,“既是一场大仗,宁可缜密再缜密,确保胜算。依目下之势,除了燕国遥远,中间隔着赵国,可以不防外,其余四国援军都得防。我意:王陵断楚军,王翦断齐韩,再出一军断魏。”
“君上明断!”桓龁蒙武当即赞同。
“君上所虑极是,然目下却有难处。”分明已经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稳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国饥民汹汹流动,秦国关隘守军不宜调出作战。此战兵力,仅以蓝田大营二十八万大军做战场筹划,只留两万军马驻守根基督运辎重。若要另出一军断魏,须得另行调遣。在下不知何军可动?”
“再调不出三五万人马?”嬴政一时茫然。
“三五万,还真难。”老蒙武也一时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请命,“臣请率咸阳守军断魏!”
“小子扯淡!”老桓龁黑了脸,“关中最当紧,咸阳守军岂能离开!”
“冒险过甚,下策。”蒙武也绷着脸摇头。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阳四万守军,留五千足矣!关中纵然吃紧,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乱,何虑之有?”
“只是,谁做咸阳大将?”桓龁显出少见的犹豫。
“本王有人,老将军只管全力开战。”嬴政分外果断。
大计妥当,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蓝田大营续商战事细节。嬴政没有停留,六马王车在午后时分飞出了蓝田大营。一车飞驰,黄尘蔽日。大旱之下,从来都是凉爽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却是黄尘埋轮绿树成土,燥热的原野脏污不堪。到得咸阳王城车马场,靠枕酣睡的嬴政骤然醒来,一脸一身泥汗,一领金丝黑斗篷黄土刷刷落下,车厢内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未曾打出,竟呛得一阵猛烈咳嗽。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灵,分明想笑,喉头一哽却又是咳嗽连连,泪水汗水一齐涌出,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抬头之间,赵高却哇的一声哭了。
“禀报君上……”疾步冲出殿廊的王绾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说事。”
“君上……元老们齐聚大殿,已经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冲洗了泥土再说。”嬴政淡淡一笑。
王绾摇摇头:“此事急切,王须先知……”
“端直说!”嬴政突然烦躁了。
“廷尉府查获: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为疲秦,而入秦……”
“岂有此理!”
骤然,嬴政脸色铁青地吼叫一声,带鞘长剑猛然砸向殿廊石兽,火星飞溅,剑鞘脱格飞出,轰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铜王车上,惊得六匹泥马一阵嘶鸣骚动。赵高连忙喝住骏马捡起剑鞘,跑了过来哭兮兮喊道:“长史!君上没吃没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缓啊!”
“哭个鸟!滚开!”
嬴政勃然大怒,一脚踹得赵高骨碌碌滚下石阶,提着长剑大步匆匆冲向正殿。
五、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
旬日之间,李斯直觉一场噩梦。
原本人声鼎沸的三十里峡谷,沉寂荒凉得教人心跳。李斯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立马于东岸山头,一腔酸楚泪眼朦胧。行将打通的泾水瓠口变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参差嵯峨地矗满峡谷,奇形怪状直如鬼魅狰狞。两岸山林的干黄树梢上,处处可见随风飘曳的破旧帐篷与褴褛衣衫。一处处拔营之后的空地累累狼藉,犹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秃斑,触目可见胡乱丢弃的各式残破农具与臭烘烘的马粪牛屎。天空盘旋着寻觅腐肉的鹰鹫,山谷飘荡着酸腥浓烈的热风。未经战事,三十里莽莽峡谷却活似仓皇退兵的大战场。
极目四望,李斯怅然一叹:“亘古荒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长史王绾的快马密书,召他急回咸阳。王绾叮嘱,经济七署一口声主张泾水工程下马,秦王要他陈说泾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后定夺,望他上心准备,不能大意。李斯立刻掂来了其中分量,知道此行很可能决定着这个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运,一定要与郑国妥善谋划周密准备。不意,密书到达之日,正逢开凿瓠口的紧要之时。郑国连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昼夜督导施工,须臾不能离开。五日之后,郑国勉力下榻照应工地,李斯才一骑快马直奔咸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泾塬官道,便有大队甲士迎面开来,尘土飞扬中,旗面一个“腾”字清晰可见。战国传统,王族将军的旗帜书名不书姓。一个“腾”字,来将显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阳都尉嬴腾。李斯立马道边遥遥拱手,正要询问军兵来意,却不防迎面一马冲来,一将高声断喝,两名甲士飞步过来将他扯下马押到了将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腾都尉无理!”
“拿的便是你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体宣书!”
不由分说,李斯被塞进了一辆牛拉囚车。刹那之间,李斯看见还有一辆囚车空着,心下不禁一沉,摇晃着囚笼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郑国,我要面见秦王!”嬴腾勃然大怒,啪的一马鞭抽打在李斯抓着囚笼的两只手上,咬牙切齿骂道:“六国没得个好货色!尽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剐了你!”那一刻,嬴腾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牢牢钉在了李斯心头。李斯百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腾,如何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怒火中烧不可理喻的野兽,竟然卷起山东六国一齐恶狠狠咒骂?
到了泾水瓠口,牛角号一阵呜呜回荡,大峡谷数万民伕聚拢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东塬。李斯清楚地记得,郑国是被四个青壮民伕用军榻抬回来的。刚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块平地,郑国便跳下杆榻,挥舞着探水铁杖大喊起来:“瓠口正在当紧,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给老夫说个明白!”正在嚷嚷之间,郑国猛然看见了幕府前的囚车,也看见了囚车中的李斯,顿时愣怔得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嬴腾大步过来冷冷一笑:“嘿嘿,你这个韩国老奸,装蒜倒是真!”李斯同样记得清楚,这句话如冬雷击顶,囚车中的他一个激灵,浑身顿时冷冰冰僵硬。郑国却是特异,虽面色灰白,却毫不慌乱,不待甲士过来,便点着铁杖走到了那辆空囚车前,正要自家钻进去,却又大步过来,对着旁边囚车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阴差阳错,老夫带累你也。”说罢淡淡一笑,气昂昂钻进了囚车。
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时,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在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也是泪眼朦胧。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却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当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要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本府便是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只好径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进庭院,此刻一片萧疏冷落。李斯原本是无爵试用官员,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仆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个咸阳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说是要依法清点官宅,待李斯处置完自己的私财,他便要清户封门。看着空荡荡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庆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则岂非大大难堪?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也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便了。”举步要走之间,小吏却低低说了声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的老秦夜市吃饭,而是专拣灯火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这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李斯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听说这里夜市比昼市更热闹,又寻思着在这里撞不见秦国熟识官吏,便赶来要一醉方休,泄泄郁闷之气。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却是灯火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直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
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这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客官歇店么?”一个脆亮的声音陡然飘来。
李斯抬头一看,一个红衣童仆笑盈盈矗在面前,与街中情形万分地不和谐,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会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丢在这里?”红衣童仆却乐呵呵笑道:“我东家是齐国田氏商社。主东说了,走主不走仆,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几日。这不,才派小子几个守店。先生要是赏光,小子不收分文,还保先生酒足饭饱睡凉快,小子只图个守业有客,领一份赏金。”当啷啷一串说来,流畅悦耳,分明一个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贫寒,少时曾经在楚国上蔡县的官库做过仓工,后来又做了官库小吏,深知少年生计的辛苦处。听少年一说,不禁喟然一叹:“难为你小子有胆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红衣童仆高兴得双脚一跳,接过了李斯手中马缰,说声客官跟我来,便一溜碎步进了前方四盏风灯的大铜门。李斯跟着走进,只见大店中空荡荡黑沉沉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与只有回廊拐弯处才有的一盏风灯,隐约可见一座座小庭院与几排大屋都封了门上了锁,幽静萧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点说:“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齐国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预先约定,有钱也没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与游学士子最喜欢的,平日天天客满。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是仓储库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偿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库房。守店期间,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厌烦。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满脸涨红。
“好好好,看看再说。”李斯不屑争辩。
少年再不说话,领着李斯穿过一片胡杨林,到了一片大水池边。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沿途黑沉沉空荡荡的沉闷与萧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点说:“客官,这是商社的贵客坊。平日里,只有齐国的使节大臣入秦才能住的。这里距离庖厨、马棚、车场,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难得。”
“先生不说我店势利,小可便高兴。”
“小哥,方才得罪,见谅。”
少年咯咯一笑:“哪里话来,先生是逐客令后的第一个客人,小可高兴都来不及呢。走!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说罢,少年领着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门前。这座庭院与相邻三座不同,门口矗立着一座茅亭,池边泊着一只精巧的小船,显然是最尊贵的寓所了。门口老仆见客人近前,过来深深一躬,接过了少年手中的马缰便去了。少年领着李斯进院,转悠介绍一番,便将李斯领进了正房大厅。大厅西面套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便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却是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这是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去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这是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他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还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便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却见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两百字:
逐 客 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了地毡上。
少年却笑了:“客官大哥,闷酒闷睡准伤身。教小可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飘荡一时半时,回来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斯出门。门口肃立的老仆一见客人出来,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客官酒意游池。”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少年扶着李斯已经到了岸边。李斯虽有酒意,借着月光却是看得清楚,这池堤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叹,若不是可恶的逐客令,这齐国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却是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驾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矇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然是郑国,却是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作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青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作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青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看着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无所能,只这写字难不倒我。马上都能写!船上算甚?尽管快船凉风!”少年哎地答应一声,立即兴奋地喊起来:“先生号令,快船凉风!起——”
话音落点,便闻桨声整齐开划,小船箭一般飞了出去。湖风扑面,白浪触手,教人分外的凉爽舒适。李斯肃然长跪案前,提起大笔略一思忖,笔锋便沉了下去。风摇摇,水滔滔,浪花时不时飞溅扑面。少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压着羊皮纸边角,嘴里叨叨不断:“我说大哥,这船晃水溅的,没个人能写字,我看还是回书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写也行……”李斯一声断喝:“给我闭嘴!只看着换纸!”少年惊讶噤声,连连点头。
李斯石雕一般岿然跪坐船头,任风鼓浪花扑面,一管大笔如铁犁插进泥土,结结实实行走着,黑枣般的大字一个个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张两尺见方的羊皮纸眼看便要铺满。此时一片浪花哗地掠过船头,惊讶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就要换纸,不意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惊,跪地哭声连连叩头,脸色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李斯回头不耐地呵斥一声:“我都没事,你哭兮兮个甚!快换纸!”少年长身凑过来一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果然个个清晰,竟没有一个墨疙瘩,不禁高兴得跳起来脆声喝了一彩,利落地换好一张羊皮纸,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着一尊天神。
月亮挂在了西边树梢,快船堪堪绕湖一周,李斯终于搁笔。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扑到李斯面前咚咚叩头。
李斯没了笑声,喟然一叹,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来。”
少年忙不迭答应一声,在船舱拿来一支铜管一匣封泥。李斯将两张羊皮纸卷好,装进铜管,又做了泥封,这才郑重其事地问少年:“小哥,能否帮我送出这件物事?在下毕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红着脸便是一个响叩:“先生大哥只说,送到哪里?小可万死不辞!”李斯一字一顿:“送到咸阳令官署,亲交蒙恬将军,敢么?”少年顿时顽皮地一笑:“咸阳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写字差,怕甚!大哥只等着,日内我给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没用。这,只是一桩心事罢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么?”
“对。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迟。”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阳熟得透透,你等我回来再走。”
小船正到岸边,少年飞身纵跃上岸,倏忽不见了身影。
六、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
嬴政昏昏病卧,直觉堕入云雾一般。
那一日,从蓝田大营飞车归来,一身泥土心绪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后平心静气地会见等候他的李斯,商议泾水河渠究竟是继续还是停工的事。嬴政确信,干练而有全局气度的李斯,会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依据。想不到的是,王绾的消息,尤其是“间人疲秦”四个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进了四处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郑国是间人疲秦,对山东六国了如指掌的吕不韦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郑国是间人,还要委以河渠重任,吕不韦意欲何为!正是这电光石火的思绪联结,使他突然觉得吕不韦一党的势力仍然牢牢盘踞在秦国,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们,在他的脚下已经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马地落入陷阱,这座大山再轰然压下,将他与秦国彻底埋葬!这个“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及其身边的山东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余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几乎是一阵飓风般刮进去的。当他一脸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长剑呼呼大喘着冲到王座前时,所有的元老大臣都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郑国间人,吕不韦可知!”
嬴政记得,他脱口冲出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当时似乎有些犹豫,打量着泥猴般的嬴政说:“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时再行会商。”嬴政勃然大怒,一连声吼叫着:“廷尉据实禀报!否则以误国罪论处!”老廷尉一拱手说:“郑国间人之说,是一个秦国商人义报。此商人从韩王近臣口中探听得来,还没有得到直接凭据证实。然则,大体可信可靠。至于吕不韦是否知情,尚未勘问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时,对老廷尉事事不确定大是恼火,当时便一声大喝:“吕案已经查清,如何能叫无法判定!”
“老臣有证据,吕不韦确实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声下令禀报。元老说,年前勘吕时,他辅助国正监查抄吕不韦府邸与文信学宫,曾亲自查到吕不韦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报,密报明确禀报说:韩国实施疲秦奸计,已经派水工郑国入秦,吕不韦不可能不看密报,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问当年这个秘密使节是谁?元老说已经查清,是吕不韦的一个赵国门客,后来跟着吕不韦回了洛阳,也跟着吕不韦自杀了。嬴政又问,当年议定泾水河渠上马,都有何人参与?元老回报说,没有一个秦人参与,全是吕不韦与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干是燕国的纲成君蔡泽与楚国的门客舍人李斯;为了隐瞒郑国间人底细,吕不韦才擢升那个门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个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补报:他有个族侄做河渠吏,曾对他说过,李斯与郑国情谊笃厚,经常在一起彻夜密议,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余元老大臣也纷纷开口,诉说各自当初觉察到的诸多疑点。被元老们怀疑之人,无一不是六国人士。当时,除了老廷尉与王绾没说话,大臣元老们人人愤激,一口声怒骂山东人士。
一番纷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问一句:“你等聚在这里议论一日,究竟甚个主张,明说!”元老们异口同声:“驱逐山东之客,还我清明秦政!”嬴政心头突然一亮,对也!秦国多年纷纭纠葛,根子都在六国人士,不将这些人尽行驱逐,秦国永无宁日!嬴政也还记得,当时一绺泥汗正弥漫到眼角,猛然一揉,双目生疼钻心……
“王绾!下逐客令!”嬴政一声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阶上。
……
三日后醒来,嬴政已经浑身酥软得不能动弹了。
太医说,这是急火攻心又虚脱过甚,若不能静心养息数日,完全可能引发虚痨大病。嬴政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时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轻孰重,对老太医只点了点头,第一次开始了不见大臣不理国事的卧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个赵高与一个老太医进出。偌大寝室,清净得连嬴政自己都觉得怪异起来。这日吃过中饭,嬴政自觉神清气爽,对老太医笑道:“药可服,再卧榻不行了。”老太医皱着眉头轻声说:“依着医理,王体至少得休养一月,否则还有后患。”嬴政脸色顿时一沉:“你说,后患是甚?”老太医吭哧得满脸通红,却只是说不出来。嬴政又气又笑:“无非折我十年寿数,怕个鸟!小高子,教王绾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进书房。”说罢端起大碗,将满满一碗黑红黏稠的药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嬴政便精神抖擞地出了寝宫。
时当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树林中蝉鸣阵阵,天气闷热得有些异乎寻常。嬴政一出回廊突然止步愣怔,不对,甚味儿?林下湿气?对!没错!嬴政蓦然回身,盯住了身后举着伞盖的小侍女问:“下过雨么?”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吓得张口结舌,只胡乱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兴得嗷了一声,一阵狂风般卷进了书房。
“王绾!几时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锄雨。”
“还下不下?”
“天象台已经报来,月内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乱舞,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来,王绾赵高老太医三人都围在身边忧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乐呵呵一挥手:“老太医去了,没事没事,高兴而已。”老太医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吭哧着走了。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赵高抬来文卷大案,王绾依照着日期顺序,逐一禀报积压下来的紧急事务。说话间,赵高抱来了一摞竹简摆在案头,惶恐地低着头不说话。嬴政眉头一皱,赵高吓得扑地跪倒:“君上,没有了,这几日没有文卷。”嬴政很是诧异,目光凌厉地盯住了王绾。王绾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臣启我王,目下最要紧的公务只有一件:补齐官吏空缺,尽快使各官署恢复运转。”
“岂有此理!秦国官署瘫痪了?”嬴政骤然蒙了。
王绾有些木然地禀报着:秦国官员,三四成是山东人士;秦国吏员,七八成是山东人士;逐客令下,山东人士全部被驱逐出秦国,咸阳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务大多瘫痪,许多事乱得连个头绪都没处打问了;连日以来,在朝大臣们要办事,只有聚集在吕不韦的废丞相府,翻腾与各自相关的昔日公文,谁都无法阻挡,丞相府的典籍库已经被翻腾得一团乱象了;要不是昨夜一场大雨,旱情稍稍缓解,大臣们只怕又要没头苍蝇般乱飞乱扑了。
“六国官吏,有那么多?”嬴政惊讶得难以置信。
王绾说,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东士子究竟占了秦国官吏多大分量?这次逐客,才真正体察到了山东六国人士与秦国融会得有多深。百年以来,秦国从来都是设法吸引山东人士入秦。举凡山东六国的士农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当做上宾对待。除了商旅,进入秦国的士农工官,绝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国各地的新秦人。除了农夫,入秦的山东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们大多来自已经灭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风华之邦,譬如鲁国、宋国、卫国、越国、吴国、薛国、唐国、陈国等。这些人进入秦国,大才名士虽少,能事干员却极多,他们奋发事功,不入军旅便入仕途,多年来大多已经成为秦国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战为本,不是农夫工匠,便是军旅士卒,识文断字而能成为精干吏员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这便是山东人士成为秦国官府主力军的缘由。
王绾还说,这几日他大体统计了一番,结果吓了一大跳。百年以来,入秦的山东人士已经超过两百三十多万,几乎占秦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经繁衍三代以上者,便有一万余户;秦国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万六千余人,若再算上军中头目,大体是两万三五千人,其中山东人士占了一大半,仅仅是李斯这般当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说了!”嬴政突然烦躁。
王绾顿时默然。本来,他也没想对大病初愈的年青秦王翻腾这些压在心头的大石。可秦王一问,他却忍不住,口子一开,自己连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绾知道年青秦王的秉性,一旦烦躁起来便到了发作的边缘,而一旦发作,则每每是霹雳怒火不计后果。这时候,最好的应对便是沉默,教这个年青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只在书房大厅来回转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抓不着头绪的茫然。逐客令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的。元老们群情愤激,自己盛怒攻心,跳跃在眼前的六国人士只有嫪毐吕不韦郑国一班奸佞,哪里想到还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层层纠缠?昏昏卧榻数日,一朝醒来,逐客令的事几乎都要忘了,今日乍听王绾一番禀报诉说,嬴政实实在在地蒙了。
一个水工,一个间人,引发出朝局骤然瘫痪,这却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干舌燥,一伸手,却没有那随时都会递来的凉茶热茶温茶。蓦然回头,嬴政一眼瞥见了大屏后垂手低头的赵高的衣角,心下不禁一动:“小高子,你蔫嗒嗒藏在背后做甚!病了?”赵高小心翼翼走出来,一抬头的刹那之间,嬴政恰恰捕捉到了这个少年内侍惊恐闪烁的目光,心头猛然掠过一道阴影,脸色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说!”赵高突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说,不敢说啊!”嬴政一股怒火骤然蹿起,大步过去一脚踹得赵高一个翻滚,咝咝喘息冷笑着:“你小子也有奸心了?说!不说将你心挖出来看!”赵高翻滚过去,又立即翻滚过来,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赶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了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禁又气又笑:“你小子疯了!谁个赶你走?你想走放你便是,咧咧咧哭个鸟!”赵高依旧呜呜地大哭着:“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说小高子是赵人!三日前,中车令便要小高子离开,小高子赖着没走啊!”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个“赵”字,冰冷结实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赵高是赵人,太后赵姬呢,他这个“赵政”呢?在赵国做过人质的父王呢?秦国不是要连根烂么?猛然,当年立太子的旧事电光石火般掠过嬴政心头。那时候,秦国元老们骂他是甚?是赵国孽种!甚至说他“虎口,日角,大目,隆鼻,身长八尺六寸,没有一样像秦人,活生生一个胡种!”如今,被逐客令激活的元老们连跟随自己十三年的身边小内侍都想到了,安知没有重新琢磨他这个亲政不到两年的新王?倏忽之间,一团乌云漫过心头,嬴政直觉自己放出了一头吞噬整个秦国的怪物;而这个怪物,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它正在轰隆隆翻滚着怪叫着,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过来……嬴政通身冰凉,默默扶起了赵高,用自己的汗巾为小赵高拭去了脸颊泪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突然,急骤的马蹄声在东偏殿外响起。
王绾霍然起身,尚未走出书房大厅,便惊讶地站住了。
一个手提马鞭风尘仆仆的大将冲进殿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蒙恬?”嬴政心头又是一紧。
“君上,臣从河东兼程赶回,有件大事禀报。”
“快说!小高子,凉茶!”
赵高一抹泪水,嗨的一声飞步去了。
蒙恬没有了惯常的明朗诙谐,默默地从披风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黄澄澄的泥封铜管,又默默地递了过来。嬴政对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悦,沉声问了一句,这是甚?蒙恬说,这是李斯紧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说明要我亲交秦王;当时我不在咸阳,我弟蒙毅连夜送到河东军营;我没有打开,兼程赶回咸阳,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着脸说,既然送给你的,为何不打开?蒙恬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往常,臣自要打开,可目下不能。为甚来?嬴政仿佛盯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脸色分外阴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说,我没有想到秦国也有这一日,人人自危,举国猜疑,而因由竟然只有一个,蒙氏来自齐国!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跄一步站稳,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
蒙恬再不说话,只捧着那支铜管,木然地站着。
嬴政默默接过铜管,猛然打上王案,当的一声,泥封啪啦震开,连铜帽也震飞了。嬴政拉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打眼一瞄,神情便是骤然一变,未曾看得一页便高声一喊:“小高子!”嗨的一声,精灵似的赵高便矗到了眼前。嬴政转身急促吩咐:“快!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截住李斯!给我请回!追到天边,也要给我追回来!”
一声脆亮应答,赵高不见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软软地倒在了王案旁。
“长史!快来看!”蒙恬捡起两张飘落在地的羊皮纸,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绾快步走来一打量,先高声赞叹了一句。
“我,还没看完,念。”靠着案头的嬴政粗重地喘息着。
见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绾答应一声,捧起羊皮纸高声念诵起来:
谏 逐 客 书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逐客,王下逐客令,此举治国之大过矣!秦之富强,实由用才而兴。穆公称霸而统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五人。孝公强秦,在用商鞅。惠王拔三川并巴蜀破合纵,在用张仪、司马错。昭王强公室杜私门大战六国,在先用穰侯,再用范雎。孝文、庄襄两王,安度危机稳定大局,使秦国于守势之时不衰颓,在于任用吕不韦蔡泽也。秦自孝公以来,历经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负于秦?而秦竟逐出国门哉!向使六世秦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秦国岂有变法之功,强大之实也!
依臣入秦所见,秦国取财纳宝不问敌我,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为所用也。秦国之乐,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长歌呜呼而已,而今秦宫弃粗朴之乐而就山东雅乐者,何也?快意当前,雅乐适观而已矣!财货如此,声乐如此,何秦国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岂非所重者财货,所轻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气象也。
臣尝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弃才以资敌国,驱商退宾以富山东,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异于借兵于寇,资粮于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秦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为人言所惑也。
偌大厅堂,良久沉寂着。
“完了?”嬴政终于问了两个字。
“完了。”王绾也只答了两个字。
靠着案头的嬴政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走着。
方才,因逐客令引发的官署瘫痪,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无限牵连的各种迹象,使嬴政直觉到了这头怪物的阴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谏逐客书》,却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诞与可笑,也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偏执,甚至狭小。一想到这个字眼,嬴政脸上不期然一阵发烧。从少年发蒙起,嬴政便严酷地锤炼着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骜不驯的。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即位秦王,可谓步步艰难而又坦途荡荡。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论有多大的天意运气,如果没有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强韧心志,一切都是白说。如果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读书习武,母亲会带他归秦么?如果归秦之后的他不再勤苦锤炼,而只满足做个平庸王子,他一个来自秦国世仇之地的“赵国孽种”能被立为太子么?做了太子的他,如果不是离开王城惕厉奋发,能在继位并不过分看重嫡庶的秦国继承王位么?不能,肯定不能。之后的九年虚位,吕不韦、嫪毐、太后,犹如三座大山,压着他挤着他,他只能在强大而又混乱的权力夹缝里,顽强地寻觅出路。虽然说,这九年给了他从容旁观国政,也从容锤炼才能的岁月,使他没有过早卷入权力旋涡而过早夭折。然则,更要紧的是,九年“四驾马车”的惊涛骇浪的锤炼,无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则,加冠亲政后对吕不韦的第一仗,不会胜得那般利落。可是,这第一场大胜之后,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个亘古未闻的逐客令来,说怪诞也好,说可笑也好,都迟了。
要紧的是,因由何在……
“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绾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过神来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说老秦人没有歌乐,只会敲着大瓮瓦罐,弹着破筝,拍着大腿,大呼小叫。这教那般元老们知道,还不生吃了他?”王绾也点头呼应着说:“还说秦国没有人才,没有财货,甚都是从山东六国学来的。老秦人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蒙恬目光瞄着依旧转悠的年青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来持重慎言,这次也是兔子咬人,给逼急了。”王绾立即跟上:“他急甚来?拿了郑国问罪,放了他这个河渠令,够宽宥他了。”蒙恬摇摇头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将他与郑国同样下狱,反比放了他好受些。”王绾惊讶道:“怪哉!会有这等人?”蒙恬肃然道:“一个人弃国弃家,好容易选定了一个值得自己献身效命的国家,到头来,却被这个国家当做狗一般一脚踢出,譬如你我,心下何堪?”
“聒噪!长史,还有没有人上书谏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脚步。
“没有。”
“军中将士如何?”嬴政转身问蒙恬。
“正在打仗,军营还没来得及颁发逐客令。”
“好!”嬴政长吁一声,“两位说,李斯能回来么?”
“难。李斯走到哪国,都是可用之才。”王绾摇着头。
“不。只要赵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来。”蒙恬一脸忧郁却不失自信。
嬴政黑着脸:“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绾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干等么?”
“等!”嬴政坐了下来,敲打着王案,“已经是烂摊子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能行?得想清楚,如何一揽子整治。你先将各官署全部卷宗搬来,将缺额官员数额归总列出。我等三人先大体商议个法子,李斯回来一并说。来人,茶。慢慢说。”
蒙恬目光一闪:“君上,要废除逐客令?”
“你说呢?”嬴政忽然不高兴了。
蒙恬很明白,年青的秦王从来都将自己看作同心知己,自己也从来都是直话直说实话实说。可这次,自己却一直没有公然申明对逐客令的可否之见。秦王何其聪明,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兴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则,蒙恬还是不敢贸然。这件事干系太重大了,重大到关乎蒙氏整个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国坚实立足。事实是,已经有嬴氏元老在聚议举发蒙氏了,最大的罪行,便是已经过世的大父蒙骜与吕不韦私交笃厚,相互庇护又共同实施宽政缓刑,大坏秦国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亲蒙武力主厚葬吕不韦,多用六国人士为军吏,泄露了秦国机密;最后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头上,罪名是蛊惑秦王,依据只有一句可怕的老说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此情势,他如何敢贸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决地废除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便都可能成为日后“其心必异”的罪证。更何况,他目下想说的是一桩更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审慎再审慎。
“臣有一事,须待秦王明断而后报,尚望君上见谅。”
“待我何断?”嬴政沉着脸。
“秦王,是否决意废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内心一股无名火蹿起,几乎便要指着蒙恬鼻子怒骂一通。倏忽之间,嬴政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没有担待见风使舵的懦夫,今日这般反常,必定有其难言之隐。在李斯的《谏逐客书》之前,不说蒙恬,便是自己也被这股邪风吹得心头阴森森的,又如何能责怪祖籍齐国的蒙恬?
“咸阳将军,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对这个少年挚友郑重其事地说话,“逐客令必要废除!卿若疑我,尽可不说。卿若不疑,直话直说!”
“君上……”蒙恬突然扑拜在地,“秦国吏员,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说,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军中大将多有疑虑,深恐动摇军心。桓龁老将军、王翦将军与我一起密商,做了两个秘密部署:一,以大战期间不宜多事为名,暂且封冻逐客令;二,由臣带领一千飞骑,驰骋巡视出秦的三条主路,专一拦阻离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函谷关、武关、河西少梁三处,已经拦下了两千余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说完,嬴政连连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军粮养士,以军吏之身护士,一月之后若不见逐客令废除,扮做军吏的六国士子们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决意废除逐客令,臣请兼程赶回河东,一定军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辞!”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厅,与来时颓势天壤之别。
七、欲一中国者 海纳为本
晚霞似火,沉沉暮霭中的函谷关吹起了悠扬的晚号。
垛口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在两山之间:“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随着晚号声喝城声,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游牧部族迁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丝毫没有断流的迹象。而进入函谷关的车马人流,却只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这些老秦人黑着脸站在道边,茫然地看着山东商旅们汹涌出关,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试图抢道进关。即使暮色降临,老秦人们还是愣怔怔地打量着这不可思议的逃秦风景。
正在此时,城头喝声又起:“关门将落!未出城者留宿,鸡鸣开城!”呼喝之间,悬吊的铁门开始轧轧落下。正在此时,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商人高声嚷了起来:“秦国好没道理!又逐客又关城,还不许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关!”随着红衣商人的喊声,人流纷纷呼喊只要出关,悬在半空的大铁门竟是无法切断这汹涌呼喝的车马人流。城头一位带剑都尉连连挥手,高声大喊:“秦法严明!闭关有时!城下人流若不断开,守军便得执法论罪!”
“秦法严明么?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样!”
随着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发怒了,一挥手,城头凄厉的牛角号短促三响,立即便闻关外号声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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