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三章 乾坤合同 (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过来推开了老侍女,平端着太后飞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将太后放平,一名老太医也跟了上来,几枚细亮的银针利落地插进了太后的几处大穴。惊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着身披黑丝斗篷的伟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进茅亭,既忘了参拜,也忘了禀报,只呆呆地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秦,王?”赵姬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梦魇般地嘟哝着。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话没说完,赵姬又昏了过去。

    嬴政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眼睛涌出了两行细亮的泪水。

    他心头猛然一酸,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母亲,大步进了寝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赶来,给母亲喂下一盅汤药,母亲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嬴政还是久久没有说话。对望着母亲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母亲的眼睛是澄澈碧蓝的春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满足,荡漾着明澈。可是,目下的母亲已经老了,鬓发已经斑白,鱼尾纹在两颊延伸,迷蒙的眼神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些微的体察同情的珍重,一种对人伦亲情的最后乞求……

    “娘老矣!”嬴政内心一阵惊悚,一阵战栗。

    多少年了,嬴政没有想过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灵里,母亲早早已经不属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时期,母亲属于独处,属于烦躁,属于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在他的少年时期,母亲属于王城宫廷,属于父亲,属于快乐的梁山夏宫。当他在王位上渐渐长大,母亲属于仲父吕不韦,属于那个他万般不齿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母亲对他没有过严厉的管教,没有过寻常的溺爱,没有过衣食照料,没有过亲情厮守,疏疏淡淡若有若无,几乎没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迹。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母亲,已经从心底里抹去了母亲的身影。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别扭与生疏。嬴政曾经以为,活着的母亲只是一个太后名号而已,身为儿子的他,永远都不会与母亲的心重叠交汇在一起了。然则,今日一见母亲,一见那已经被细密的鱼尾纹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蓦然体察,自己也渴望着母亲,渴望着那牢牢写在自己少年记忆里的母亲。

    “娘!我,看你来了。”终于,嬴政清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姬一声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闷,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政儿……”赵姬猛然扑住儿子,放声大哭。

    嬴政就势坐在榻边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捶打着母亲的肩背,低声在母亲耳边亲切地哄弄着。娘,不哭不哭,过去的业已过去,甚也不想了,娘还是娘,儿子还是儿子。赵姬生平第一次听儿子如此亲切地说话,如此以一个成熟男人的胸襟体谅着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亲,那浑厚柔和的声音,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那结实硬朗的臂膊,无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姬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边老侍女看得惊愕又伤痛,一时全然忘记了操持,也跟着哭得呜呜哇哇山响。赵高眼珠子瞪得溜圆,过来在老侍女耳边低声两句,老侍女这才猛然醒悟,抹着眼泪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间,老侍女捧来铜盆面巾,膝行榻前,低声劝太后止哀净面。嬴政又亲自从铜盆中绞出一方热腾腾的面巾,捧到了母亲面前。赵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过面巾拭去泪水,怔怔地看着生疏的儿子。

    “政儿,这,这不是梦……”赵姬双眼矇眬,一时又要哭了。

    “不是梦。”嬴政站了起来,“娘,过去者已经过去,别老搁心头。”

    “娘没出息也。”赵姬听出儿子已经有些不耐,叹息了一声。

    “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满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阳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日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乱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日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迎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色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欢女爱。若无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阳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三、王不立后 铁碑约法

    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青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擦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你可尝过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脸色立时通红,“这,这也是邦国大事?”

    “谁说邦国大事了?今夜,只说女人。”

    “甚甚甚?几(只)说,女,女人?!”蒙恬惊讶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这番神态,嬴政定然是开怀大笑还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却不一样,不管蒙恬如何惊讶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蒙恬,认真又迷蒙。素来明朗的蒙恬,竟被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声来了。

    “说也,究竟尝没尝过女人滋味?”嬴政又认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尝过女人滋味?”蒙恬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问你?”嬴政黑着脸。

    “那,以臣忖度,所谓尝,当是与女子交合,君上以为然否?”

    “国事应对,没劲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头一阵热流。

    “蒙恬,给你说,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有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嬴政不该惭愧么?”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那你说……”

    “实在话,我只与一个喜好秦筝的女乐工有过几回,没觉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没,没想过。”

    “每次完事,过后想不想?”

    “这,只觉得,一阵不见,心下便一动一动,痒痒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红着脸笑了:“痒痒得想抓,这岂不是滋味?”

    “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该多尝尝。”

    “鸟!”嬴政笑骂拍案,“不尝!整日痒痒还做事么?”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长人精神!”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砸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定然是无时不在。”

    “也就是说,君上要对将有的所有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的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的婚姻,国王的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则,无论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须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完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体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吃罢战饭大睡一觉,直到王翦处置完当日军务,三人才在初更时分聚到了谷口一处溪畔凉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说叨起来。王翦听完两人叙说,宽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个法程?我看,找个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问:“将军只说,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挥着大手:“那用说,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腾,还能一个一个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红着脸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腾?”王翦哈哈一笑:“你这兄弟,都加冠了还是个嫩芽!榻上事,能说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说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说寻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与将军老妻一个模样,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样样不差,还不扰男人正事。然则,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难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约两者都不能偏废。”蒙恬点头道:“对也!老哥哥说,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脸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说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议君上之婚约法度,自然说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可是秦王说的。”王翦默然片刻,长吁一声:“是也!原本多好的一个女子,硬是被太后这个名位给毁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诸般作为对秦国为害之烈,还当真该有个法度。”李斯点头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枢纽要地,不想与闻机密都很难。若无法度明定限制,宫闱乱政未必不在秦国重生。太后催婚之时,秦王能如此沉静远谋,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当年做千夫长与少年秦王较武,便已经服了。说便说!只要当真做,一群女人还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声,侃侃议论开去,直到山头曙色出现。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书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王书铜匣上有两个朱砂大字——拟议。这等王书大臣们称为“书朝”,也叫做“待商书”。按照法度,这种“拟议”的程式是:长史署将国君对某件事的意图与初步决断以文书形式发下,规格等同国君王书;接到“拟议”的官署,须得在限定日期内将可否之见上书王城;国君集各方见解,而后决断是否以正式王书颁行朝野。因为来往以简帛文书进行,而实际等同于小朝会议事,故称书朝。因为是未定公文,规格又等同于王书,故称待商书。

    “甚事烧老夫这冷灶来了。”老驷车庶长点着竹杖嘟哝了一句。

    “尚未开启,在下不好揣测。”主书吏员高声回答。

    “几日期限?”

    “两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凉了。”老驷车庶长一点杖,“念。”

    主书吏员开启铜匣,拿出竹简,一字一句地高声念诵起来。老驷车庶长年高重听,却偏偏喜好听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缝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员声震屋宇,老驷车庶长却耸动着雪白的长眉鼾声大起,猛然醒来,便吩咐再念再念。无论是多么要紧的公文,都要反复念诵折腾不知几多遍,老驷车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迟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国原本早该退隐了。可偏偏这是职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战功资望,又要公正节操,还要明锐有断,否则很难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员服膺。唯其如此,驷车庶长便很难遴选。就实而论,驷车庶长与其说是国君遴选的大臣,毋宁说是王族公推出来的衡平公器。老嬴贲曾经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将,又粗通文墨,公正坚刚,历经昭襄王晚期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世及吕不韦摄政期,牵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处置得举国无可非议,便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这驷车庶长署平日无事,老嬴贲一大半时日都是清闲,不在林下转悠,便是卧榻养息,便也撑持着走过来了。

    “不念了。”老嬴贲霍然坐起。

    “这,才念一遍……”主书捧着竹简,惊讶得不知所措。

    “老夫听清了。”老嬴贲一挥手,“一个时辰后你来草书!”

    “两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只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秦王这次的拟议书,实在使他这个嬴族老辈大出所料,听得两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及至听完,老嬴贲已经坐不住了。秦王要给国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国头一遭,也是天下头一遭,若是当真如此做了,究竟会是何等一个局面,老嬴贲得好好想想。尽管是君臣,秦王嬴政毕竟是后生晚辈,其大婚又牵涉王族声望尊严,也必然波及诸多王族子孙对婚姻的选择标杆,必然会波及后世子孙,决然不是秦王一个人的婚事那般简单。

    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见主官没有后话,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书。”一句话说罢,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便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几乎是各国都有,而以楚赵两国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是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也。”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岂敢代君上相妻?”见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也,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青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也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一时成为奇观。

    却说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便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便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这太庙正殿之前廊不是寻常府邸的前廊,入深两丈,横阔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实际上便是祭拜之时的聚散预备场所。宏阔的前廊,原本只有两只与洛阳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伟岸的大铜鼎。昭襄王晚年立护法铁碑,大鼎东侧多了一道与鼎同高的大铁碑。今日,大鼎西侧又有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铁碑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以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便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铁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于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碑。”

    “开碑——”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铁碑赫然显现眼前——碑身六尺,碑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铁碑遥相对应。

    “宣示碑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铁碑,这道王法,太离奇了,离奇得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之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么?夫妻为人伦之首。依当世礼法,王不立后便意味着没有正妻,而没有正妻,无论妾妇多少,在世人看便是无妻,便是没有大婚。秦国之王无妻,岂非惹得天下耻笑?更有一层,不立王后,没有正妻,子女便无法区分嫡庶。小处说,王位继承必然麻烦多多。大处说,族脉分支也会越来越不清楚。嬴氏没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余旁支又该如何梳理?不说千秋万代,便是十代八代,便会乱得连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阴阳家的话说,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与驷车庶长府没想过么?

    “诸位有异议?”老嬴贲黑着脸可劲一点竹杖。

    “老庶长,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陇西老族领终于开口。

    “对对对,要紧是第四法。”族领们纷纷呼应。

    “诸位是说,其余三法不打紧,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长明断!”族领们一齐拱手。

    “第四法不好!族系失序,非同小可!”陇西老族领奋然高声。

    “失序个鸟!”老嬴贲粗口先骂一句,嘭嘭点着竹杖,“王室嬴族历来独成一系,与其余旁支不相扰。这第四法只是说,谁做秦王,谁的子女便没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贤才的进路!其余非秦王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关秦王一人之子女,族系乱个甚?再说,驷车庶长府是白吃饭?怕个鸟!”

    “啊!也是也是!”族领们纷纷恍然。

    “我等无异议!”终于,族领们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过手。”老嬴贲奋力一拄竹杖站了起来,“眼看将要入冬,关中族领各归各地,陇西、北地等远地族领可留在咸阳窝冬,开春后再回去。散!”

    “老庶长,我有一请!”雍城族领高声一句。

    “说。”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当大庆大贺,我等当在亲王大婚之后离国!”

    “对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么?”族领们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老嬴贲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扬:“也好!老夫立即呈报秦王,诸位听候消息。”

    族领们各回在国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拟就秦王大婚喜报,预备次日派出快马飞回族地,知会秦王即将大婚之消息,着族人预备秦王大婚贺礼,并请族中元老尽速赶赴咸阳参加庆典。谁料,各路信使还没有飞出咸阳,当夜三更,驷车庶长府的传车便将一道秦王特急王书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书只寥寥数行,语气却是冰冷强硬:“我邦我族,大业在前,不容些许荒疏。政娶一女,人伦寻常,无须劳国劳民。我族乃国之脊梁,更当惕厉奋发,安得为一王之婚而举族大动?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

    一道王书,所有族领都没了话说。

    年青秦王的凛凛正气,使这些身经百战的族领们脸红了。举族大庆秦王婚典,也是从古至今再正常不过的习俗,放在山东六国,只怕你不想庆贺君王还要问罪下来。可这个年青的秦王却断然拒绝,理由又是任谁也无法辩驳,尤其是最后一句:“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谁能不感到惭愧?不以王者之喜滋扰邦国,不以王者之婚紊乱庙堂,宁可牺牲人伦常情而不肯扰国扰民,如此旷世不遇之君王,除了为他心痛,谁还有拒绝奉命的心思?

    当夜五更之前,咸阳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脉的族人们全部离开了咸阳,只留下了作为王族印记的永远的咸阳府邸。驷车庶长老嬴贲来了,坐在宽大的两轮坐榻上,被两名仆人推到了咸阳西门。面对一队队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火把长龙,老嬴贲时不时挥动着那支竹杖,可劲一嗓子大喊:“好后生!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老嬴贲这一喊,立时鼓起阵阵声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的吼声几乎淹没了半个咸阳。倏忽晨市方起,万千国人赶来,聚集西门内外肃然两列,为嬴氏出咸阳壮行,直到红日升起霜雾消散,咸阳国人才渐渐散开。酒肆饭铺坊间巷闾,询问事由,聚相议论,老秦人无不感慨万端。一时间,“秦人打天下,不做窝里罩”广为流传,竟变成了与“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同样荡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四、架构庙堂 先谋栋梁

    大雪纷飞,一辆垂帘辎车辚辚出了幽静的驿馆。

    从帘栊缝隙看着入冬第一场大雪,李斯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怅。泾水河渠完结已经半年,他还是虚任客卿,虽说没有一件国事不曾与闻,但毕竟没有实际职事,总是没处着落。别的不消说,单是一座像样的官邸便没有,只能住在驿馆。说起来都不是大事,李斯也相信秦王绝不会始终让他虚职。然则,李斯与别人不同,妻小家室远在楚国上蔡,离家多年无力照拂,家园已经是破败不堪,两个儿子已近十岁却连蒙馆也不能进入,因由便是交不起先生必须收的那几条干肉。凡此等等尴尬,说来似乎都不是大事,但对于庶民日月,却是实实在在的生计,一事磕绊,便要处处为难。这一切的改变,都等着李斯在秦国站稳根基。依着秦王对郑国的安置,李斯也明白,只要他说出实情,秦王对他的家室安置定然比他想得还要好。可是,李斯不能说。理由无他,只为走一条真正的如同商鞅那般的名士之路——功业之前,一切坎坷不论!李斯相信,只要进入秦国庙堂,他一定能趟出一条宽阔无比的功业之路,其时生计何愁。然则,这一步何时才能迈出,李斯目下似乎看不清了……

    “先生,秦王在书房。”

    李斯这才恍然回身,对恭敬的驭手点头一笑,出车向王城书房而来。

    硕大的雪花盘旋飞扬,王城的殿阁楼宇园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纱,天地之间平添了三分清新。将过石桥,李斯张开两臂昂首向天,一个长长的吐纳,冰凉的雪花连绵贴上脸颊,猛然一个喷嚏,李斯顿时精神抖擞,大步过了刚刚开始积雪的小石桥。

    “先生入座。”嬴政一指身旁座案,“燎炉火小,不用宽衣。”

    “君上终是硬朗,偌大书房仅一只燎炉。”李斯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热昏人。”嬴政一笑,“小高子,给先生新煮酽茶。”

    不知哪个位置答应了一声,总归是嬴政话音落点,赵高已经到了案前,对着李斯恭敬轻柔地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又烫又酽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热气腾起,李斯未及说一声好,赵高身影已经没了。

    “先生还记得太庙聚谈么?”嬴政叩着面前一卷竹简。

    “臣启君上,太庙有聚无谈。”李斯淡淡一笑。

    “先生好记性。”嬴政大笑,“今日依然你我,续谈。”

    “但凭君上。”

    “小高子,知会王绾,今日任谁不见。”

    待赵高答应一声走出,嬴政回头目光炯炯地看住了李斯:“今日与先生独会,欲计较一桩大事,嬴政务求先生口无虚言,据实说话。”

    “臣有虚心,向无虚言。”李斯慨然一句。

    “好!先生以为,秦国目下头绪,何事为先?”

    “头绪虽繁,以架构庙堂为先。”

    “愿闻先生谋划。”

    “秦国庙堂之要,首在丞相、上将军、廷尉、长史四柱之选。”

    “四柱之说,先生发端,因由何在?”嬴政很感新鲜,不禁兴致勃勃。

    “丞相总揽政务,上将军总领大军,廷尉总司执法,长史执掌中枢,此谓庙堂四柱。四柱定,庙堂安。四柱非人,庙堂晦冥。”

    “四柱之选,先生可否逐一到人?”

    “君上……遴选四柱,臣下向不置喙!”李斯大为惊愕。

    “参酌谋划,有何不可?”嬴政淡淡一笑。

    “如此,臣斗胆一言:丞相,王绾可也;上将军,王翦可也;廷尉须知法之臣,一时难选,可由国府与郡县法官中简拔,或由国正监改任;长史,唯蒙恬与君上默契相得,可堪大任。”李斯字斟句酌说完,额头已经是细汗涔涔了。

    一阵默然,嬴政喟然一叹:“先生之言,岂无虚哉!”

    “君上,臣,何有虚言?”李斯擦拭着额头汗水,几乎要口吃起来。

    嬴政面无喜怒平静如水:“先生如此摆布,将自己安在何处?”

    “臣,岂,岂敢为自己谋,谋官,谋,谋职?”李斯第一次结巴了。

    “但以公心谋国,先生不当自外于庙堂。”年青的秦王有些不悦。

    “臣……臣惭愧也!”突然,李斯挺身长跪,面红过耳。

    “嬴政鲁莽,先生何出此言?快请入座。”秦王连忙扶住了李斯。

    “君上,臣虽未自荐,然绝无自外庙堂之心!”李斯兀自满脸涨红。

    “先生步步如履薄冰,他日安得披荆斩棘?”嬴政深浅莫测地一笑。

    “臣……”李斯陡然觉察,任何话语都是多余了。

    “先生只说,目下秦国,先生摆在何处最是妥当?”

    “以臣自料,”李斯突然神色晴朗,“臣可任廷尉,可任长史。”

    “好!”嬴政拍案大笑,“先生实言,终归感人也!”倏忽敛去笑容,嬴政离案站起,不胜感慨地转悠着,“先生不世大才也!若非目下朝局多有微妙,先生本该为开府丞相总领国政。果真如此,国事有先生担纲,嬴政便可放开手脚盘整内外大局。奈何庙堂元老层层,先生又尚在淘洗之中,骤然总领国政,实则害了先生也。嬴政唯恐先生不解我心,又恐低职使先生自觉委屈,是以方才逼先生自料自举,先求先生之真心也。先生毕竟明锐过人,自举之职恰当之极。然则,嬴政还要再问一句:廷尉与长史,目下何职更宜先生?”

    “长史!”李斯没有任何犹豫。

    “为何?”

    “长史身居中枢而爵位不显,既利谋国,又利立身淘洗。”

    “廷尉何以不宜?”

    “廷尉位高爵显,执掌却过于专一,宜大政之时,不宜离乱之期。”

    “不谋而合!好!”嬴政拍掌大笑。

    眼看暮色降临,窗外大雪茫茫弥天,君臣两人却是浑然忘我,一路直说到初更方才用饭。饭罢又谈,直至五更鸡鸣,李斯才出了王城。回到驿馆,李斯又疲惫又轻松,想睡不能安卧,想动又浑身酸软,眼睁睁看着窗外飞雪化成一片日光这才大起鼾声,开眼之时,庭院一片雪后晚霞分外绚烂。李斯猛然坐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闻庭院车声辚辚,随即一声长呼:“客卿李斯接王书——”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经大步进入正厅。

    “三日之后,正殿朝会,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会,天下罕见。

    时令对人世活动之节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这种节制的最鲜明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动法则。“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历史。原因在于,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邦国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之与自然融为一体,由此可见。时至战国,多事之时,大争之世,一切陈规陋习尽皆崩溃,时令节制也日渐淡化。最实在的变化是,冬夏两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的天下休战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时”。由是,天下破除时令限制,渐渐开始了冬夏之期的运转。及至战国末期,冬夏大举早已司空见惯,当为则为遂成为新的天下准则。虽则如此,邦国冬日朝会,依然是少见的。根本原因,还是在时令限制。朝会须外臣聚国,冰天雪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赶路毕竟多有艰难。是以,勤政之国,春秋两朝,便成为不约而同的天下通例。当此之时,年青的秦王要举行冬日朝会,朝野自然分外瞩目。

    这是一次极为特殊的小朝会。

    所谓特殊,是与会者除了李斯一个客卿,全数为实职大臣。也就是说,三太(太史、太庙、太卜)之类的清要大臣均未与会,大吏之类的实权低职主官(譬如关市)也未与会。战国末期的秦国,在国(中央)实职大臣有五个系列:其一为政务系列,其二为军事系列,其三为执法监察系列,其四为经济系列,其五为京都系列。就其职位而言,政务系列之主官大臣为丞相、长史,军事系列之主官为上将军、国尉,执法监察系列之主官为廷尉、国正监、司寇,经济系列之主官为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京都系列之主官大臣为咸阳令、内史郡郡守。目下,秦国大政尚未理顺,丞相职位虚空,上将军职位有“假”(代理)无实,其余若干大臣职位则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职位,小朝会当与会者十二人,连同秦王、李斯,统共十四人。因丞相无人,今日与会者只有十三人。

    朝会人数很少,地点却在咸阳宫正殿。

    咸阳宫正殿很少启用。寻常朝会,多在东西两座相对舒适的偏殿举行。新秦王亲政以来迭遇突发事件,政事紧张忙碌而求方便快捷,从来没有在这座正殿举行过任何朝议。许多新进大臣在职多年,还根本没有踏进过这座聚集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今日,当大臣们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穿过殿台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走进穹隆高远器局开阔的咸阳宫正殿时,庄重肃穆之气立即强烈地笼罩了每一个人。九级王阶之上,矗立着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只奇特的独角法兽獬猘瞪着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视着每一个大臣。屏前一台青铜王座,横阔过丈,光芒幽幽。阶下两只大鼎,青烟袅袅。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张青铜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摆成了一个阙口朝向王座的三边形。每张大案左角,皆树着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号的铜牌。案心一张尚坊精制羊皮纸,一方石砚,一支蒙恬新笔。案旁,一只木炭火烧得恰好通红又无烟的大燎炉。

    “足下以为如何?”郑国低声问了一句。

    “简约厚重,庄敬肃穆,天下第一庙堂也!”李斯由衷赞叹。

    “秦王驾到——”白发苍苍的给事中快步从屏后走出,站在王台一声长呼。

    “见过秦王!”大臣们整齐一拱手,不禁都有些惊讶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头戴一顶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身披金丝夹织烁烁其光的黑斗篷,内则一身软甲,腰悬一口特制长剑,凛凛之气颇见肃杀。身为秦王,此等装束原不足奇。然在这个素来不看重程式而讲求实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礼仪装束便实在罕见了。

    “诸位入座。”嬴政一挥手,自己也坐进了王案。

    李斯是没有职掌没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遥遥看去,秦王似乎展开了一卷竹简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头,接着便是浑厚清晰而又咬字极重的秦人口音回荡开来。

    “诸位,秦国饥荒之危业已度过,郑国渠大见成效,秦国元气正在一步步恢复。当此之时,整肃朝局便成第一要务。”说得几句,嬴政似乎觉得大臣们听得不太清楚,摘下长剑站了起来,走到王阶前,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正襟危坐的大臣们,“本王亲政三年有余,先逢动荡余波之乱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饥馑,内外大政,均未整饬。目下秦国大局稳定,本王整饬国政,自今日伊始。”

    “君上明断!”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诸位既无异议,今日先定枢纽人事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又是异口同声。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职遴选,须当以功业为根基;然则,秦国未曾大举,臣下大功一时无从确立,而繁剧国事又得有人担责;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职人选,俱以假职代署,一俟功业立定,而后正位定爵。期间,若假职者连续三番大错,而证实才不当其位,立即离职。此法,诸位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选。”

    嬴政话未落点,赵高便从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简恭敬地递了过来。秦王接过竹简,又递给肃立一边的给事中。这个白发苍苍的执掌王城事务的内侍总管深深一躬,接过竹简便清晰缓慢地念诵起来——

    秦王政特书:欲立庙堂,先谋栋梁。业经各方举荐,元老咨议,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长史王绾,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总领国政。其二,原前将军王翦,擢升假上将军,专司整军经武;原咸阳令蒙恬,擢升假上将军,襄助王翦整军经武;原假上将军桓龁,专司关外大营;但有军争大计,三假上将军会商议决。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长史,署理秦王书房并襄助秦王政务。其四,原内史郡守毕元,擢升假廷尉,总司执法各署。其五,原咸阳都尉嬴腾,擢升假内史郡郡守,兼领咸阳令咸阳将军。其六,原大田令郑国大功烁烁,职掌拓展,得总领经济十署,议决一切经济大计。秦王政十三年冬。

    “诸位若有异议,当下便说。”嬴政目光扫过,高声一问。

    “臣等无异议!”殿中整齐一声。

    嬴政微微一笑:“老国尉有话说?”

    蒙武离座站起,一拱手:“老臣无异议,只是有话说。”

    立即,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这个须发灰白的老国尉,几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书,在座大臣除老国尉蒙武、老廷尉嬴蹘、老太仓令嬴寰原职未动,其余几乎人人擢升。更不说长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将军,父亲蒙武能有甚话可说?

    “老国尉但说无妨。”嬴政分外平静。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渐高,今日请辞,以让后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国尉体魄强健,毫无老相,宁终日闲居乎?”

    “老臣虽非军政之才,然驰骋疆场自信尚可。老臣一请,入军为将!”

    “既然如此,老国尉资望甚重,便做假上将军,与桓老将军共掌关外大营。”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红脸,“老夫不做假上将军,只求一军之将沙场建功!老夫少小入军,总是奉命纠缠军政,终未领军征战,身为将门之后,军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国尉壮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选,许老国尉入军为将。”

    “老夫举荐一人!”老蒙武昂昂一声。

    “噢?老国尉有人?”

    老蒙武一说,不独秦王惊讶,这些新锐大臣们也无不惊讶。谁都知道,国尉之才历来难选。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国尉的实际执掌牵涉实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粮草征集、兵员征发、大本营修建、兵器甲胄之制造维修、关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县守军之调度协调,还有与关市配合收缴外邦商旅关税、与司寇配合抓捕盗贼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举凡大军征战之外的一切军务防务,通归国尉署管辖,涉军涉政又涉民,头绪之多令寻常将军望而生畏。当年赵国之名将赵奢,封马服君后不任大将军而任国尉,便在于赵奢有过田部令阅历,军政兼通。唯其如此,历来朝野对国尉府有个别号,叫做“带甲丞相”。此等人物,大军将领要认,各官署也要认,否则摩擦多多。所以,国尉之选,既要军旅资望,又要政才资望,单纯将领或单纯政务官都不能胜任。蒙武其所以任国尉多年,便在于他少年入军,秉性大有乃父蒙骜的精细缜密,又因与庄襄王及吕不韦之特异交谊,多有周旋秦国政务之阅历。放眼秦国朝野,如蒙武这般军政兼通者还当真难觅。今日蒙武声言有人,却是何人?

    “老臣所举之人,已在函谷关外。”

    “那,是山东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与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国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国尉之才?”

    “此人三世国尉之后,连姓氏都一个‘尉’字,只一个天生国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挥手道:“此等人物,诸位谁有耳闻?”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挥手,“新老长史留宫,尽速交接。”

    五、李斯的积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锐君臣预料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东偏殿静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写,笔势秀骨峻拔,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阳刚之美境!然则,年青的秦王所瞩目者,却不是文字之美。他对字写得如何向无感觉,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赞许,好在何处,他实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悬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如毛,民鲜能克举之。”此之谓也。

    嬴政读过《荀子》的若干流传篇章,却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

    那夜书房小宴,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并将这段话作为他入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之根基时,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话也没说。那场小宴,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日忙碌顺利交接后的当晚举行的,是年青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主旨只有一个: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日预为铺排,来春大展手脚。酒过数巡,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嬴政笑问一句:“庙堂大柱俱为新锐,两卿各主大局,来年新政方略,敢请两位教我。”王绾历来老成持重,那夜却是赳赳勃发,置爵慨然道:“君上亲政,虚数五年,纠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国人暮气多生。而今荒旱饥馑已过,庙堂内政亦整肃理顺,来年便当大出关东,做他几件令天下变色的大事,震慑山东六国,长我秦人志气!”嬴政奋然拍案:“好!五年憋闷,日日国中琐事纠缠,嬴政早欲大展手脚!两位但说,从何处入手!”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军出动,或邦交斡旋,事务谋划好说!”嬴政大笑一阵,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枢,莫非怕嬴政不好相与乎!”

    “臣所忧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议政论事,嬴政从来率直不计君臣。

    “臣所忧者,王之见识有差也。”李斯很平静。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认真,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

    “长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说甚?”王绾显然有些不悦。

    “臣启君上。”李斯没有理会王绾,一拱手径直说了下去,“强国富民一天下,世间最大功业也。欲成此千秋功业,寻常人皆以为,办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实不然,大功业之根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谓君上见识有差,便在于君上已经有不耐琐细之心,或者,君上对几年之间的邦国政务评判有差。此等见识弥漫开去,大秦功业之隐忧也。臣之所忧,唯在此处,岂有他哉!”

    “大业以小事为本?未尝闻也!”王绾第一次拍案了。

    “新说……先生说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臣请念诵一文。”

    嬴政点了点头,思绪还缠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

    李斯咳嗽一声,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绾皱起了眉头。

    “我师荀子《强国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业,小事速成王业?这说得通么?”王绾兀自嘟哝。

    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丞相,此论主旨,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对于庙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约也,灭国也,变法也,靖乱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习,必致荒政而根基虚空。其时大事一旦来临,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如何能以强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是故,欲王天下,积微速成。不善小政而专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业,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为政方略何在?”王绾又皱起了眉头。

    嬴政没有说话,却猛然盯住了李斯,显然,这也是他要问的。

    “五年之期,专务内政。”

    “内政要旨何在?”

    “整饬吏治,刷新秦国,仓廪丰饶,坚甲利兵。”

    “而后?”

    “东出函谷,势不可当,必一天下!”

    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请先生大笔,赐我积微篇章。”

    次日午后,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来尚坊令,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将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事也政也,积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钉在柱下不动了。

    暮色降临,铜灯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临案,同样认真奋发,但他的内心却是躁动不安的。不安躁动的根本,是对终日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觉得竟日处置政务小事,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简直是一种折磨。假如不是他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战场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远论断,李斯的透彻解析,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这便是见识。荀子的“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而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历史成败,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谋透彻,见识确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