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五章 术治亡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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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人人惊愕无言了。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谁也没见过年青的秦王在朝会失态,几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了。最后还是李斯说话:“秦王看重韩非,我等亦为国谋。皆为秦也,无须上心。我意,上将军能否借探病为由,与韩非兄深彻一谈。毕竟,韩非兄融合于秦,国之大幸也!”几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与秦王与韩非皆有少交,两厢无碍,自然是说动韩非的最佳人选。所以,李斯话方落点,几位大臣一口声赞同。不想蒙恬却皱眉摇头道:“韩非此来,深谋之相,只怕他铁口不开,你却奈何?”尉缭笑道:“他开不开口不打紧,只要你说得进他心,其后形迹必见,何求其开口允诺?”众人连连点头,只有姚贾冷冷一笑道:“诸位大人,韩非之怪诞秉性世所罕见,上将军尽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蒙恬来见李斯,只长吁一声:“人心之变,宁如此哉!”

    “他没开口?”

    “何止没开口,直不认识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那日,咸阳在国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粗简。然则今日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上身,以对大贤入秦显示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如此比照,韩非又是鸡立鹤群,格格不入。虽则如此,嬴政还是浑然无觉,精神焕发地主持了国宴,处处对韩非显示了最大的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二十年而成书,正本未布天下,唯赠秦王也。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中国万幸,华夏万幸,我民万幸,法家万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万岁!”

    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胸襟者,天下之心也。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于本国偏见者亦大有人在。楚国屈原是也,赵国廉颇蔺相如是也,齐国鲁仲连田单是也,魏国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时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则,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之种种寡合,而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也!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而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也!”虽然只一句,整个大殿却骤然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者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不惊诧非常。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年青秦王在对面一脸笑意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术,任姚贾为邦交重臣,韩非深以为憾也!”

    “姚贾何以为奸?先生明示。”

    举殿如寂然幽谷,只回响着韩非的冷峻吟诵:“姚贾挟重金出使,暗结六国大臣,名为秦国邦交,实则聚结私党。秦国一旦有变,安知其人不会外结重兵,压来咸阳?且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屡在大梁为盗,后入赵国求官又被驱逐。卑贱者,心野。此等为山东所弃之不肖,秦王竟任为重臣,尝不计嫪毐之乱乎!”

    韩非片言如秋风过林,整个大殿顿时萧瑟肃杀。且不说以山东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违秦法,最令大臣们惊愕的是,韩非将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视做卑贱者心野。百余年来,山东入秦名士十之八九为平民布衣。便说目前一班新锐,王绾李斯王翦郑国姚贾顿弱以及数不清的实权大吏,哪个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谁个心头不是冷风飕飕?更有甚者,韩非竟以人人不齿的嫪毐之乱比姚贾野心,非但寒众人之心,犹伤秦王颜面。秦国朝野谁人不知,秦王将嫪毐之乱视作国耻,还记载进了国史,韩非此举,岂非存心使秦王难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宁死捍卫赵王尊严而名扬天下,如今秦国大臣济济一堂而韩非如此发难,秦国大臣们焉能不一齐黑脸?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断,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韩非不见秦王发作,一时竟愣怔无话。便在此际,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已罢,诸位各安各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去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如此这般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李斯心绪如同乱麻。韩非鄙视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窝心,蓦然想到当年兰陵同居一舍时韩非的种种不屑之辞皆源出此等贵胄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愤愤酸楚。然则李斯已经是枢要大臣,不得不尽国礼,只好怦怦心跳着笑脸周旋,要与韩非做畅谈长夜饮。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斯兄,韩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尽矣!夫复何言?”说罢转身进了寝室,随手又重重地关了门。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心头又是一阵怦怦大跳,思绪乱得没了头绪。如此便走,韩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这里,尴尬枯坐一夜,岂非传为笑谈?蓦然想起原本是姚贾安置接待韩非,便连忙派驿丞找来姚贾商议。姚贾一见李斯便一阵大笑道:“其实也,我早赶到驿馆了。长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贾。”见姚贾全然没事反倒开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着不敢走了。姚贾却道:“长史但去,姚贾做的便是这号恶水差使,支应得了,保韩子无事。”李斯茫然道:“你,你当真不忌恨韩子?”姚贾又是一阵大笑道:“韩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贾有恨!韩子今日明骂,姚贾只有谢恩之心,何有恨也!”李斯还是一片茫然,却也放心下来,终于踽踽去了。

    那一夜,李斯心烦意乱,第一次没有在夜里当值。

    不想旬日未过,韩非又大起波澜。

    时逢秋种之际,秦王率一班重臣开上了泾水瓠口沿郑国渠东下,一边视察农事一边商讨国事。事前,秦王对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于教韩非明白秦国殷实富强而韩国必不能存,使韩非弃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见秦王依旧对韩非如此执著,便打消了劝谏之心,也没有说及自己近日对韩非的诸多疑虑。毕竟秦王是真心求贤,若能仁至义尽而使韩非成为秦国栋梁,原本也是李斯所愿。

    及至上得郑国渠一路东来,秦国君臣抚今追昔无不万般感慨。当年的荒莽山塬,如今已经绿树成荫,两岸杨柳夹着一条滚滚滔滔的大渠逶迤东去,时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夹持中深入茫茫沃野,昔日白尘翻滚的荒凉渭北盐碱地,已经是田畴纵横村庄相连鸡鸣狗吠的人烟稠密地带了。作为当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后一直没有登临郑国渠,今日眼见关中如此巨变,更是万般感慨。奋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郑国说话。这才惊讶地发现,一路行来只有两个人默默不语,一个是郑国,一个是韩非。郑国是两眼热泪无以成言。韩非却是冷眼观望,陷入茫然木然的深思。

    三日之后,秦国君臣在郑国渠进入洛水的龙口高地扎营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会。大臣们原本想法,在郑国渠朝会定然是要计议农事。不想,秦王嬴政只在开首说了几句农事,而后便是一转:“经济诸事有郑国老令总操持,本王放心,朝野放心。今日朝会只议一事:秦国新政之期已大见成效,大举东出势在必然;如此,东出之首要目标何在,便是今日议题。”李斯很是惊讶,这件大事秦王已经与几位用事重臣会商多次,历来不公诸大朝会,今日突兀提出却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隐隐向韩非一瞥,李斯顿时恍然,这才静下心来。

    “臣李斯以为,秦国东出,以灭韩为第一。”李斯已经明白秦王意图,决意第一个说话,尽速使议题明朗而逼韩非尽早说话,“韩为天下腹心。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韩国,则秦对六国用兵便有关外根基之地。若越过韩国而先取他国,则难保韩国不作后方之乱。一旦灭韩,其他五国则可相机而动。此乃方略之要。”

    “长史所言,老夫亦认同,灭韩第一。”尉缭第一个呼应。

    王绾一拱手道:“臣所见略同。”

    “先兵灭韩,臣等赞同。”王翦蒙恬异口同声。

    “韩国名存实亡,灭韩正是先易后难,上策!”姚贾声音分外响亮。

    嬴政向韩非遥遥拱手:“国事涉韩,尚望先生见谅。”

    韩非却冷冷开言:“韩国,不可灭也。”

    “愿闻先生之教。”

    “韩国,三不可灭也!”韩非苍白枯瘦的面庞骤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其一,秦国灭韩,失信于天下。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形同秦国郡县。此等附属之国,秦尚不放过,赫然以大军灭之,既不得实利,又徒使天下寒心。从此,山东六国无敢臣服于秦,唯有以死相争。灭韩之结局,譬如白起长平杀降而逼赵国死战也!”

    “愿闻其二。”嬴政分外平静。

    “二不可灭者,灭韩不易也!”韩非的吟诵颇显激烈,“韩国臣服秦国,所图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韩国上下必全力死战也!韩人强悍,素称劲韩,秦国何能一战灭之?如数战不下而五国救援,则合纵之势必成。其时,秦国何以应敌于四面哉!”见嬴政没有说话,韩非也没有停滞,“其三,灭韩将使秦为天下众矢之的也!顿弱、姚贾离间六国君臣,虽已大见成效,然则,安知六国再无良臣名将乎!邦国兴亡,匹夫有责。若有五七个田单再现,以作孤城之战,旷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齐指咸阳,秦将何以自处也!”韩非戛然而止,行营大厅一片寂然。

    姚贾突然高声道:“韩子言行,莫非视自己为韩国特使?”

    “韩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韩非冷冷一句。

    “韩子之见,秦国兵锋首当何处?”尉缭突兀一问。

    “此秦国内事,韩非本不当言。然足下既问,韩非可参酌一谋。”韩非罕见地矜持一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激烈,“秦国东出,首用兵者只在两国:一为赵国,二为楚国。赵为秦国死敌世仇,灭之震慑天下。楚为广袤之国,灭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韩国者,一道王书便举国而降,何难之有也!”

    偌大行营静如幽谷,大臣们面面相觑,嬴政也一时显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阵大笑,姚贾直指韩非:“韩子荒诞,欺秦国无人哉!”

    “岂有此理!”韩非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敢问上将军,灭楚大战,几年可定?”姚贾却不理睬韩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国辽阔旷远,山川深邃,大军深入,难料长短。”

    “韩子欲将秦国数十万大军陷于楚地久战,以存韩国?”尉缭也冷笑一句。

    姚贾一阵大笑道:“兵家疲秦计,韩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铁心存韩,韩国害你不够么!”

    李斯长长一叹道:“秦国何负于非兄,非兄终究不为秦谋也!”

    韩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说话了。

    “韩子心存故国,嬴政至为感佩!”

    秦王突然一阵大笑,起身离案对韩非深深一躬,转身走了。

    回到咸阳,事情依然没有完结。

    三五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李斯被秦王召进了大书房。秦王推过案头一卷,说这是韩子的正本上书,敢请长史上书以对。李斯不想再就韩非之事多说话,捧着韩非上书告辞去了。回到自家书房打开一读,李斯不禁愕然——《存韩书》!莫非韩非当真愚钝如此,竟没有觉察出行营朝会秦国君臣对他的失望,抑或韩非存韩之心过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韩非之论事实上已经被朝议一致评判为荒诞之谋,何以还要李斯上书以对?思忖良久,李斯终究还是公事公办,认真写下了一卷上书,赶在清晨送进了秦王书房。

    秦王嬴政,此时的心绪更是如同乱麻。

    韩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满腔热望地要大用韩非,期盼韩非能像商君与孝公一般与自己结为知音君臣,同心创建不世功业。然屡经努力,种种苦心都被韩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满腔烈焰也在这一点一滴之下渐渐冷却了。心怀故国而不为秦谋,嬴政尚抱敬重之心。毕竟,孤忠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还是一种德行风范。然则,韩非已经到了不惜为秦国大军设置陷阱的地步,嬴政无法忍受了。心绪一变,嬴政立觉韩非迂腐得可笑——当众被群臣质疑竟不知觉,回到咸阳又立即呈送了《存韩书》。读罢韩非的《存韩书》,嬴政的心真正冰凉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车下徘徊到五更鸡鸣。月光朦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心如同层层叠叠的殿台楼阁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着指南车上的高高铜人遥指南天,嬴政一遍一遍地叩问着自己无比尊崇的法圣:商君呵商君,韩非究竟何种人也?其呕心沥血之作唯赠嬴政一人,显然是期望通过嬴政之手而实现他的法家三治,韩非与嬴政宁非神交知音哉!然则,韩非何以不能与嬴政同心谋国,却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韩国?莫非以韩非之天赋大才,竟也不能摆脱故土邦国之俗见,竟也不能以天下为大道么?韩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韩非误秦之术,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说唯法是从,韩非有意误秦已是违法无疑。然则,嬴政何忍治其罪也。为一人而难以决断,生平未尝有也!今日之难,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残月,嬴政不禁长长一叹:“上天!既生其人广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时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进了书房,眼前蓦然一亮。

    李斯的上书很别致,分明是对秦王的上书,题头却是“答存韩书”。李斯显然是只对韩非之主张陈说己见,其余一切留给秦王自己决断。想到自韩非入秦后大臣们人人都多了几分顾忌的情形,嬴政眉头不禁皱作一团。打开李斯上书,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静下来。

    答 存 韩 书

    王以韩非之《存韩书》下臣斯,命臣以对。存韩之说,臣斯甚以为不然。

    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韩虽臣于秦,然终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陈说。今韩非上存韩书,其谋若用,则秦必有函谷关之大患也!存韩之说者,以存韩为重也。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此存韩之术也,辩才惑人耳!其所图谋者,陷秦于楚赵泥沼而韩能借力斡旋,以图死灰复燃而已。昔年五国诸侯攻韩,秦发兵以救。而韩国未尝报秦,非但屡为山东攻秦前军,更以种种谋术疲秦弱秦,其心其术可见矣!所以然者,韩尚术治也。自韩昭侯申不害始,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强也。今《存韩书》犹以术计存韩,存韩之根,在引秦误入泥沼。此犹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犹能将计就计者,河渠毕竟农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韩术,误兵疲秦也。若行,则为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以补救也。是故,存韩之说万不可取,愿君上幸察臣说,无忽!

    “小高子,立召长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与蒙恬计议如何能说服韩非融入秦国。蒙恬正在匆忙准备北上九原,听李斯说得几句便连连摇头苦笑说,韩非大哥能出此恶计,足见铁心也,莫存奢望,任谁也不行。李斯看着忙碌整装的年青上将军,一时茫然得无话可说,只是连连叹息。正在此时,赵高飞马来召李斯。蒙恬一听事由,走过来对李斯低声说了几句,李斯大为惊愕,也只好点点头匆匆去了。

    “长史拟书,着廷尉府将韩非下狱,依法勘问。”

    嬴政只冷冷说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惊愕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太突兀了!以李斯所想,韩非纵然不为秦国所用,毕竟有韩使之名,秦王对韩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后只能是放韩非回韩,如何便能下狱治罪?须知秦自孝公之后敬士敬贤蔚然成风,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过江之鲫,但凡怀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选之地无不是秦国。无论山东六国的庙堂如何咒骂秦国藏污纳垢窝藏罪犯,秦国的敬士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起来。目下秦国正欲东出,文战之要便是争取人心向一,当此之时,将韩非这般赫赫盛名的大师人物下狱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贤之名么?

    “长史愣甚?举朝惶惶不知所措,韩非能好?”赵高过来低声嘟哝了一句。李斯顿时一个激灵,板着脸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议论国事?”赵高吓得连连打躬:“小人看大人愣怔,只怕大人误了拟书,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报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说罢又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李斯忍着笑意一挥手:“小子尚算明白,饶你这次也罢。”赵高诺诺连声,爬起来风一般去了。

    五、韩非在云阳国狱中静悄悄走了

    姚贾带着廷尉府吏员甲士开到驿馆时,韩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杨林金红的落叶铺满了庭院,叮咚的琴声沉滞得教人窒息。韩非语迟,歌声如惯常吟诵散漫自然,平静如说犹见苍凉:“大厦将倾也,一木维艰。大道孤愤也,说治者难。吾道长存也,夫复何言!故国将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烟……”姚贾听得不是滋味,一拱手高声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须作此无谓之叹!”

    叮的一声锐响,琴弦断裂。韩非抬头,目光扫过姚贾与吏员甲士,缓缓起身,冷冷一笑,一句话不说向外便走。姚贾猛然醒悟,对廷尉府吏员一挥手,两排甲士便将韩非扶进了停在偏门内的囚车。姚贾径自走进住屋,收拾了韩非的一应随身物事出来交给押解吏员,而后对着囚车深深一躬,便匆匆离开了驿馆。

    随着押解韩非的囚车驶出咸阳,一道秦王明书也在咸阳四门张挂出来。王书只有寥寥几行:“韩非者,韩国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谋存韩,尚可不计。然韩非又上《存韩书》,欲图秦国大军向楚向赵而陷入泥沼,此恶意也,触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韩非下狱。为明是非,特下书朝野并知会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颁行特书,是李斯的主张。

    下狱王书拟成未发之时,李斯便要晋见秦王。不想,整个长史署的吏员都不知秦王去了何处。李斯焦灼无奈,用羊皮纸写了一短札:“韩非事大,非关一人,王当有特书颁行,以告朝野以明天下。”而后李斯找来赵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务必立即送与秦王!李斯在王书房立等回音。”赵高一点头道:“君上心烦,小高子知道去处,保不误事。”说罢飞步而去。大约半个时辰,赵高带回一札:“韩非事长史酌处,无须再请。”李斯长吁一声,立刻草成一道秦王特书,与前书同时誊刻同时发出。

    王书一发,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毕元代署,实际勘审案件者则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见毕元,只找来廷尉丞询问:“秦王将韩非下狱,依据秦法,韩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顷道:“韩非若作韩使待之,则无所谓误谋,秦法亦无律条依据。韩非若以秦国臣工待之,则为误谋之罪。误谋罪可大可小,处罚凭据是误谋之后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过,郑重吩咐道:“此案特异,不须以常法勘问,更不能妄动刑罚。如何处置,容我禀报秦王定夺。”廷尉丞正色允诺,李斯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后传车送回王书:本王郊祀之后顺带巡视陈仓关大散关,立冬之日可回咸阳,寻常国事由王绾、李斯酌处。如此一来,李斯便大大不安起来。韩非下狱,秦国朝野一片错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愤愤不平。虽有特书明告,终究议论纷纷。尚商坊的山东士子们已经在鼓噪,要上书秦王质询:秦王拘拿韩国使臣下狱,开天下邦交恶例,公道何在!此举若果然酝酿成行,秦国岂非大大难堪?当此之时,韩非之事不能立决,分明是将一团火炭捧在自己手里,秦王如何竟不理会?

    秋月初上,李斯在后园徘徊不安时,姚贾来了。

    “河汉清明,廷尉何叹之有?”姚贾似笑非笑遥遥拱手。

    “云绕秋月,客卿宁不见乎!”

    “但有天尺,何云不可拨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无须狐疑。”

    “姚贾,你要李斯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史宁不闻乎!”

    “决亲易,决友难。客卿如我,果能决之哉!”

    “姚贾果是长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长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抛离故土入秦,赖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毕生所求者,一我华夏,止战息乱也。生逢强国英主,便当以大业为重,抛却私谊私友之情,岂可因一人而乱大计哉?韩非者,固长史之少学同窗也。然则,其人恒以王族贵胄居之,蔑视布衣之士不必说起;犹不可取者,韩非褊狭激烈,迂腐拘泥,欲图救腐朽害民之国于久远,为天下庶民乎!为一王族社稷乎!身为名士,韩非一无天下大义,反秉持才具而乱天下大计,宁非天下之害哉?”

    “杀贤大罪,青史骂名也!”李斯拍栏一叹。

    “毁却一统大计,宁不负千古骂名?”姚贾揶揄一笑。

    “不报君上亲决,李斯终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问,安知不是考校长史之胆气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灵!姚贾此话,使秦王多日不过问韩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则何以解释素来对人事极为认真的秦王的反常之举?然则,姚贾这一推测若是错解秦王之心,后果便是难以预料。一时之间,李斯有些茫然了。

    “长史如此狐疑,不当与谋也,姚贾告辞。”

    “且慢。”李斯追了上来,“足下可有适当之法?”

    “自古良谋,非明断者不成。长史不断,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设法。”

    姚贾低声说了一阵。李斯开始有些犹疑,最终还是点头了。

    在云阳国狱的天井里,韩非看见了飘落的雪。

    初进这座秦国唯一的大狱,韩非很是漠然。对于自己入秦的结局,韩非是很清楚的。存韩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国如何对待自己?在离群索居的刀简耕耘中,韩非透过历史的重重烟雾审视了古今兴亡,也审视了目下的战国大势,尤其缜密地审视了秦国。韩非最终的结论是:天下必一于秦,六国必亡于己。对于秦国,韩非从精读《商君书》开始,深入透彻地剖析了秦国的变法历史,最终惊讶地发现:秦国的变法实际上整整持续了六代君王一百余年,而绝不仅仅是商鞅变法!山东六国远观皮毛,误己甚矣!秦孝公商鞅变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国崛起。秦惠王铲除世族复辟势力,导致国家多头的久远的封地制在秦国彻底完结,才完成了真正的法治转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势力的膨胀,使邦国权力的运行有了一套完备的法则,同时又将战时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国在与赵国惊心动魄的大决战中能够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国后来的三次交接危机都能够成功化解。吕不韦时期欲图以“王道为轴,杂家为辅”在秦更法宽政,毋宁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变法。然则吕不韦不擅势治,导致权力大乱,秦国真正地出现了第一次法治危机。秦王嬴政自亲政开始,立即着手理乱变法:其一整肃内政,先根除乱政叛逆的嫪毐太后党,再根除治道政见不同的吕氏党,一举使势治(权力结构)恢复到秦法常态;其二整肃内廷,在天下开创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党参政的古老传统;其三富国强民整军,使商君秦法中的奖励耕战更加完备也更为变通,一举成就关中天府之国的奇迹……

    如此百余年变法,天下何能不一于秦国?

    反观山东六国,无不是一变两变而中止。魏国,魏文侯一变之后变法中止而忙于争霸。韩国,韩昭侯申不害一变,其后非但中止且复辟了旧制。赵国,武灵王一变而止。燕国,燕昭王乐毅一变而止。齐国,齐威王与齐宣王、苏秦两变而止。楚国,吴起一变,楚威王变法中途人亡政息,可谓一变半而止。而且,六国变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变,或不大变,所以始终不能凝聚国力。大争之世,以六国之一盘散沙而抗秦国之泰山压顶,焉得不灭哉!求变图存,此战国之大道也。六国不求变而一味图存,焉得不灭哉!

    唯其如此,韩非对六国是绝望的。

    身为躬行实践的新法家,韩非实现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国。

    然则,韩非是王族公子,韩非无法像布衣之士那样洒脱地选择邦国大展抱负。韩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心血之作赠送给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国的实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将《韩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实施于天下。可是,韩非自己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不!甚至只能做个反对者,站在自己深感龌龊的韩国社稷根基上对抗法行天下之大道。身为王族子孙,他不能脱离族群社稷的覆灭命运而一己独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韩非也只有坦然面对了。韩非清楚地知道,韩王要自己做的事是与自己的心志学说背道而驰的。韩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于自己者,天下大义也,行法大道也,是自己做梦都在渴求的法治功业。可是,自己却只能站在最龌龊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这便是命——每个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里,底层框架贫穷萧疏却极富弹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层框架富丽堂皇却生硬冰冷,注定你终生都得优游在这个金铜框架里而无法体验底层布衣的人生奋发。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预断,冷酷如斯,夫复何言!

    韩非的平静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狱吏抱来了一个棉套包裹的大陶罐。这是云阳国狱对特异人犯独有的陶罐炖菜,或牛骨肉或羊骨肉,与萝卜藿菜等混炖而成,有肉有菜有汤又肥厚又热乎,对阴冷潮湿的牢房是最好的暖身保养之物。待老狱吏打开陶罐,韩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狱吏呵呵一笑:“有。先生左手。”韩非目光扫过,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狱吏依旧呵呵笑着,过来敲打了几下石板墙角,掀开了一面石板,搬出两只泥封酒坛道:“这酒是当年商君所留。若是别个,老朽不想拿出来,也不想说。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凤酒!”韩非惊讶地睁开了眼睛:“这,这,这间,商君住过之牢房?”老狱吏点着雪白的头颅一边叹息一边殷殷说叨:“听老人说,商君喜好整洁,当年在这里照样饮酒,照样写字。老人们便在墙角开了壁柜,专门放置酒具文具,好教脚地干净些个。一代一代,没人动过商君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会高兴,也会拿出酒来也。”

    韩非抚摩着沉甸甸的泥封酒坛,心头潮涌着没了话说。

    孤傲非常的韩非,独对商鞅景仰有加。在韩非洞察历史奥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来当之无愧的圣人——法圣。商鞅之圣,在其学说,在其功业,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商鞅行法唯公无私,敢于刑上王族贵胄。商鞅护法唯公无私,决然请刑护法走上祭坛做牺牲。真正当得起“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的天下口碑。无论复辟者如何咒骂商鞅,这千古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于千古青史。商君若韩非,该当如何?韩非若商君,又当如何?韩非啊韩非,你可以褒贬评判商君之学说,可你能褒贬评判商君之大义节操么?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资格么?商鞅如此节操,能说因为他是布衣之身无可顾忌么?果真如此看商鞅,韩非还有法家的公平精神么?

    “商君节操,护法护学也!韩非节操,存韩存朽也!”

    “韩非之于商君,泰山抔土之别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学,无天下之心,韩非何颜立于人世哉!”

    辗转反侧,自忖自叹,不知几日,韩非终于明白了自己。

    治学的韩非,战胜不了血统的韩非。清醒的洞察,战胜不了与生俱来的族群认同。只要韩非继续活着,这种痛苦的撕裂便注定要永远继续下去。韩非赞赏自己,韩非厌恶自己。治学之韩非,屈从于血统之韩非,韩非便一文不值。血统之韩非,屈从于理性之韩非,韩非便没有了流淌在血液中渗透在灵魂中的族性傲骨。一个韩非不可能融化另一个韩非,何如同归于尽,使学说留世,使灵魂殉葬,使赞赏与厌恶一起灰飞烟灭……

    韩非绝食了。

    便在国狱令惶惶报上韩非绝食的消息时,姚贾匆匆来到了云阳国狱。姚贾没有见韩非,只教国狱令将李斯的密札交给韩非。大约一个时辰后,国狱令回报说,韩非自裁了。国狱令说,韩非看了密札,罕见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敢请老令代韩非谢过李斯;说罢,韩非捧起酒坛大饮一阵,那支钩吻草《博物志》引《神农经》云:药物有大毒不可入口鼻耳目者,入即杀人,一曰钩吻。便抹进了嘴角……

    “大冰镇尸,等待上命。”姚贾没有验尸,立即飞马回了咸阳。

    秦王回到咸阳,先接韩非绝食快报,又得韩非自裁消息,甚事没问便吩咐李斯下书:以上卿之礼,将韩非尸身送回韩国安葬。李斯心中一方大石落地,立即亲自赶赴云阳国狱为韩非举行入殓大礼。旬日之后,在大雪飞扬的隆冬之时,护送韩非灵柩的特使马队从云阳国狱向函谷关去了。

    六、濒临绝境 韩王安终于要孤城一战了

    韩安想不到,姚贾这次如此强硬。

    两年前,韩王没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议,更不敢向秦国追究韩非的死因,便下书将韩非安葬在了洛阳北邙山。这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佳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里。其时,洛阳虽然已经成了秦国的三川郡,但对三晋的这方传统墓葬地还是不封锁的。葬礼之时,韩王安亲自执绋,所有韩国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骂韩非,都来送葬了,人马虽不壮盛,也算得多年未见的一次隆重葬礼了。毕竟,韩非是为韩国说话而死的,谁也没有理由反对此等厚葬。韩安原本以为,按照秦王的心愿隆重厚葬韩非,秦国必因感念韩非而体恤韩国,兵锋所指必能绕过韩国。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韩国君臣很是轻松了一阵,纷纷谋划使秦国继续疏忽韩国的妙策。谁料不到一年,韩国商人从咸阳送来义报:秦国即将大举东出,首战指向极可能是韩国!义报传开,韩国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们又纷纷开骂韩非,认定韩非伤了秦王颜面,秦国才要起兵报复。丞相韩熙尤其愤愤然:“韩非入秦,心无韩国也!否则如何能一死了之!韩非不死,秦国尚有顾忌怜惜之情。韩非一死,秦国无所求韩,不灭韩才怪!”

    在一片纷纷攘攘的骂辞中,韩安也认同了韩非招祸的说法。在韩安看来,韩非若要真心存韩,便当忍辱负重地活在秦国,即使折节事秦也要为韩国活着,无论如何不当死。韩非既有死心,分明是弃韩国而去,身为王族公子,担当何在?若是韩非不死,秦军能立攻韩国么?秦军向韩,都是韩非引来之横祸。

    如此情势之下,姚贾入韩能是吉兆么?

    姚贾的说辞很冰冷,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韩国负秦谋秦,数十年多有劣迹,今次当了结总账!韩国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为秦国臣民,为一统华夏率先作为。否则,秦国大军一举平韩!”韩安心惊肉跳,哭丧着脸道:“特使何出此言?韩国事秦三十余年,早是秦国臣民也。秦王之心,过之也,过之也……”姚贾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资赵抗秦、肥周抗秦、水工疲秦,最后又使韩非兵事疲秦。秦国若认此等臣民,天下宁无公道乎!”旁边的丞相韩熙连忙赔着笑脸道:“韩国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该当。老夫之意,韩国可自补过失。”姚贾揶揄道:“韩人多谋。丞相且先说个自补法子出来。”韩熙殷殷道:“老夫之见,两法补过:其一,韩王上书秦王,正式向秦国称臣;其二,割地资秦,以作秦国对他国战事之根基。如何?”姚贾冷冰冰道:“韩王主事。韩王说话。”韩安连忙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容我等君臣稍作商议如何?”姚贾摇头道:“不行。此乃韩国正殿,正是朝议之地,便在这里说。今日不定,本使立即回秦!”

    韩安心下冰凉,顿时跌倒在王案。

    暮色时分,姚贾与韩王安及丞相韩熙终于拟好了相关文书。称臣上书,没两个回合便定了。姚贾只着重申明:称臣在诚心,若不谦恭表白忠顺之心,祸在自家。折辩多者,割地之选也。韩熙先提出割让大河北岸的残存韩地,被姚贾断然拒绝;又提出割让颍川十城,也被姚贾拒绝。韩熙额头渗着汗水,看着韩安不说话了。姚贾心下明白,韩国目下最丰腴的一方土地只有南阳郡,而南阳郡恰恰是王室直领,是王族根基;韩熙封地在颍川,既然秦国不受,剩下唯有南阳了;然则春秋战国以来,王族封地历来不会割让,否则与灭国几乎没有多大差异,韩熙如何敢说?姚贾也不看韩国两君臣,只在殿廊大步游走,看看红日西沉,便高声一句,姚贾告辞!大汗淋漓的韩安顿时醒悟,连忙出来拉住姚贾,一咬牙刚刚说出南阳郡三个字,便软倒在了案边。

    秦王政十四年冬,韩王安的称臣书抵达咸阳。

    丞相韩熙做了韩王特使,与姚贾一起西来。在接受韩王称臣的小宴上,秦王政脸色阴沉,丝毫没有受贺喜庆之情。韩熙惊惧非常,深恐这个被山东六国传得暴虐如同豺狼的秦王一言不合杀了自己。韩熙不断暗自念诵着那些颂词,生怕秦王计较哪句话不恭,自己好做万全解说。可是,韩熙毕恭毕敬地捧上的韩国称臣书,秦王嬴政却始终没有打开看一眼,更没有对韩熙举酒酬酢,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话走了。

    “作践不世大才,韩国何颜立于天下!”

    嬴政凌厉的目光令韩熙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回到新郑,韩熙禀报了秦王这句狠话。韩王立时一个激灵,脸色白得像风干的雪。

    从此之后,韩国君臣开始了黯淡的南阳郡善后事务。撤出南阳,无异于宣告韩国王室王族从此成为漂移无根的浮萍,除了新郑孤城一片便无所依凭了。韩安蓦然想到了当年被韩国君臣百般嘲笑的周天子的洛阳孤城,不禁万般感慨,赶到太庙狠狠哭了整整一夜,这才打起精神与韩熙商讨如何搬迁南阳府库与王族国人。奇怪的是,不管韩国撤离南阳何等缓慢迟滞,秦国都再没有派特使来催促过。有一阵,韩安怀疑秦国根本不在乎韩国这片土地,或许会放过韩国亦未可知。可是,当韩安将自己的揣摩说给韩熙时,韩熙却连连摇头:“秦王狠也!愈不问愈上心,王万不可希图侥幸!”

    韩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催促司空、少府司空、少府皆战国韩官,司空掌工程,少府掌王室府库。两署:只尽速搬出南阳府库贵重财货与王族国人,寻常物事与寻常庶民都留给秦国。韩安很怕南阳民众汹涌流来新郑,届时南阳座座空城,新郑又人满为患,如何养活得了?更要紧者,是怕留下十几座空城使秦国震怒。所以,韩安反复叮嘱司空、少府两臣,一定要秘密行事,尽可能地夜间搬迁。然则,结果却大出韩安所料,南阳民众非但没有一片惊恐地追随王室迁来,反而人人欣喜弹冠相庆,仿佛躲过了一场劫难一般。

    “老韩人如此负我,民心何刁也!”韩安颇感难堪,很有些愤愤然。

    “穷民又弃民,而欲民忠心,韩王滑稽之尤也!”

    职司搬迁府库的少府丞禀报说,这是南阳郡一个老库吏的话。老库吏还说,新郑官多吏多无事做,用不上我等老朽了。他也留在了南阳城,预备做秦人了。少府吏员一番禀报之后,韩国君臣个个黑着脸鸦雀无声,韩国庙堂再也吵吵不起来了。

    难堪也罢,尴尬也罢,入秋时节,南阳郡的贵重财货与大部存粮以及王族国人终于搬迁完毕。冷清多年的新郑,一时热闹了许多。韩国君臣一番计议,上下一致认定:只要示弱于秦,显示出臣服忠心,秦国必能使韩国社稷留存。原因只有一个,秦国要使天下臣服,须立起善待臣服者的标杆,韩国最先称臣,便是天下标杆,秦国断然不会负了韩国。韩安很为这次绝境之下的谋划欣慰:唯其韩国率先称臣,所以韩国社稷必能长存,洞察时势而存韩于虎狼之侧,寡人可谓明矣!

    于是,立冬之日,韩王安正式以臣下之礼上书秦王:请求早日接收南阳,以使秦韩君臣睦邻相处,以为天下效法之楷模。诸位看官留意,韩王安的上书特意申明“秦韩君臣睦邻相处,以为天下效法之楷模”,其实际含义是提醒秦国君臣:秦国要使天下臣服,便要从善待韩国开始。韩安很为这一措辞得意,用印之时慨然一叹:“如此谋秦,神来之笔也!遍视山东,几人识我术哉!”御史御史,韩官,掌国君文书。当即五体投地赞道:“我王谋术存韩,虽越王勾践不能及也!必能留之青史,传之万世!”

    不料,秦王回书只有寥寥五个字:来春受南阳。

    韩安又是大觉难堪,长吁短叹终日郁闷异常。原本,韩安很为秦王谋划了一番天下胸襟,构想的秦王回复是:“韩国称臣,天下大义也,今秦国归还韩国南阳郡,以为天下楷模矣!自此之后,列国当效法韩国而臣服,以期王道大行,四海同心也!”不想这个秦王嬴政如此不识相,竟是说要便要,硬是不给“臣下”颜面,如此虎狼匪夷所思也!然则无论如何,韩安这次是没辙了,自己称臣献地,如今宗主来收,你能说不给了?

    如何灭韩,秦国君臣争论了整整一个冬天。

    多次朝会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韩目下实力对比,秦国本不需要为灭韩之战费心。反复商讨灭韩方略,其要旨在于:韩国为秦一天下之首例灭国,牵涉到日后秦国将以何种方式逐一对待,需要在开首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实际是总体方略的确定。议论开来,具体事宜一件件牵涉出来越议越多。如何对待韩国王族,如何处置韩国降臣贵胄,如何处置韩国都城宫殿,如何变更韩国律法,要不要立即在所灭之国推行秦法等等等等。举凡一事,皆涉示范作用,自然一时多有争议。这也是姚贾出使之后,秦国大军没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说,一年之中,秦国君臣始终都在争论灭韩方略。进入窝冬之期,秦王嬴政下书:三日一朝会,务必在立春之前定下长策大计。于是,东偏殿的二十多只大燎炉竟日不熄,重臣小朝会一次又一次地绵绵不断。几次下来头绪日多,显然将陷入长期争辩而无法定论。

    “如此陷于琐细,大计无法论定。”

    第六次朝会,秦王嬴政终于拍案道:“六国情势不一,未必一式而灭,未必一式而定。目下先说灭韩方略,其余五国诸事,灭韩之后待情势再议再定。”

    大臣们终于一致赞同,然歧见还是没有消除。

    丞相王绾提出的对策是:效法武王灭商,存韩社稷而收韩国土。王绾老成持重又熟悉历代兴亡,话说得颇是扎实:“华夏三千余年,自有三皇五帝,便是天子诸侯制。自来灭国,必存该国王族之宗庙社稷以为抚慰,使其追随者聊有所托,而反抗之心大减。此武王灭商之道也。韩国业已称臣,当存其社稷,留其都城,其余国土与世族封地皆可纳入秦国郡县。臣以为,此为稳妥之法。”

    李斯与尉缭反对王绾主张,一致认为:韩国是天下中枢,是秦国扫灭山东六国的根基枢纽之地,不能留下动乱根基。尉缭说:“武王灭商,不足效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管蔡武庚之大乱?若非周公鼎力平乱,安得周室天下!况历经春秋而战国,天下时势已经大不同于夏商周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则成法不必守。若存韩社稷宗庙与都城,韩国何复言灭?假以时日,韩国王族必笼络韩人抗秦自立。其时也,战乱复起,天下裂土旧制复恶性循环不止,秦国一天下之大义何在哉!”

    李斯说得很冷静:“秦一天下之要义,在于一治。何谓一治?天下一于秦法也。一于秦法之根本,在于治下无裂土自治,无保留社稷之诸侯,天下一体郡县制。若存韩国宗庙社稷并都城,与保留一方诸侯无异也。如此灭国,何如不灭?秦国称霸天下已经三世,要使六国称臣纳贡而秦国称帝,做夏商周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灭之何益?秦灭六国,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间根本,不当忘也!”

    两位上将军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赞同李斯尉缭之方略,补充的理由是:“韩国素有术治癖好,其称臣绝非真心归秦,无非权宜之计也。若存韩社稷都城,一旦山东情势有变,举兵向秦之前锋,必韩国无疑也!”王翦不涉总体方略,只说了秦军目下状况,末了道:“以秦韩兵力之势,灭韩不当出动大军主力,偏师可也。秦军主力,只待灭赵大战!”

    大寒那日,嬴政最终拍案道:“秦一天下,其要义已明,长史国尉所言甚当。灭韩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国都城,韩地根基务必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

    秦王的决断,几位重臣皆无异议。王绾其所以赞同,是因为秦王已经申明韩地根基务求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也就是说,六国很可能一国一个样,天下大计只能灭六国之后最终确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为目下最为得当的方略。王绾总揽国事,素来谋事最讲稳妥,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如此之后进入兵事谋划,王翦主张不出动秦军主力,举荐内史将军嬴腾率内史郡并咸阳守军对韩作战。秦王首肯,大臣们没有异议。

    王翦如此部署,形成的秦军态势便是:蒙恬一军驻屯九原御边,王翦主力大军驻屯蓝田大营备战灭赵,内史嬴腾率关中及咸阳守军对韩作战,桓龁蒙武之河外老军继续对赵袭扰以使赵国不能鼓噪山东合纵;其余关塞守军,只保留河西离石要塞、东部函谷关要塞、东南武关要塞、西部陈仓要塞四处,每关两万重甲步军,只防守偷袭之敌,不做任何出击。

    韩王安八年秋风方起,内史嬴腾率领五万步骑隆隆开出了函谷关。

    九月初,韩王安接到秦军统帅内史嬴腾军使传书:秦军将在中旬于南阳郡受地,韩王并丞相务必亲自交割。韩安大为惊恐,总觉得秦军是要借故拘拿自己,立即下令老内侍备车连夜出逃。恰在廊下登车之际,丞相韩熙匆匆赶来,一番苦苦劝阻才使韩安醒悟过来。韩熙毕竟老到,说:“秦军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弃国而逃,秦军纵然不入新郑,韩国亦无异于自灭也!内史嬴腾以特使明白召我君臣,若帐前拘我杀我,岂非自毁信誉于天下?我王与臣果能一死而使秦军失信于天下,何惧之有?”韩安低着头转悠着反复思忖了好大一阵,终于认定如此做法很是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杀要更有颜面,终于点头了。

    约定之日,韩安韩熙带着新郑残存的全部大臣,出动了全部王室仪仗,极为隆重地开进了宛城郊野的秦军大营。临行之时,少府不解大张旗鼓之缘由,劝韩王奉行一贯方略,轻车简从以示弱自保。韩安罕见地昂昂然道:“本王威仪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军要杀,怕他何来!”此话传开,随行护卫将士一片惊讶感奋,大觉韩王如此胆识方算秉承了老韩部族的大义本色,一时人人精神抖擞,仪仗车马之气象与往昔颓废萎靡大不相同。

    “韩王鲜衣怒马,何其战胜之相也!”

    幕府辕门外内史嬴腾一句揶揄大笑,韩国君臣大是尴尬。韩安一时难堪,红着脸应道:“大宾入境,没得穿着,无他无他。”一句话未了,秦军将士哄然大笑。韩国将士羞愧低头,顿时没有了来时那股轩昂气势。王车后的少府丞不禁低声嘟哝道:“威仪而来,几句邦交辞令也没个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韩熙上前补道:“韩国虽臣,毕竟大国。礼数所在,将军幸勿见笑。”内史嬴腾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节烈风骨,原无奚落之心,丞相见谅。若是韩王能整顿军马与我真正一战,成就嬴腾灭韩大战之功,嬴腾不胜荣幸!”韩安更是窘迫难耐,只红着脸连连摇手:“好说好说,正事罢了再说。”惹得秦军将士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内史嬴腾笑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中军司马迎韩国君臣进入幕府。

    交割事宜并不繁杂。韩安捧上南阳郡二十三城图册,韩熙一一指明府库所在,韩国的割地便告完结。依着韩安事先忖度,嬴腾必然穷究府库贵重财货被搬运一空之事,已经与丞相韩熙谋划好一套说辞。来时一路,韩安都在琢磨说辞有无漏洞,只等内史嬴腾查究询问。不想嬴腾连图册也不打开,只对中军司马吩咐一声照图接城,便下令上酒。韩安心下惴惴,终于不自觉道:“韩国所交城池,财货民众大体无缺,将军务必禀报秦王。”内史嬴腾大笑道:“有缺无缺管他何来,韩国想搬尽管搬,搬到天边都一样!”韩安脊梁骨一阵发凉,韩熙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谁也无心饮酒了。

    当夜回到新郑,韩安韩熙一班大臣整整商议到五更方散。

    这次,韩国君臣惊人地一致认定:内史嬴腾的种种言行,尽皆明白无误地传达着秦军灭韩之势已经不可变更,秦军长剑已经真正架到了韩国脖颈之上!然则如何应对,却是各有说法。封地尚在的段氏、侠氏、公厘氏几家大臣主张立即放弃新郑,王室移跸颍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凭险据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韩熙等,大都没有了封地,则主张坚守新郑与秦军做最后一争,同时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赶赴五国求援,或可保全韩国社稷。少府丞与王城将军等低爵臣子,封地极小且大多已经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时而附和走,时而附和留。

    韩王安看到了韩国这次是真正地濒临绝境了。痛定思痛,韩安反倒渐渐清楚起来:坚守新郑,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国,五国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郑进入大臣封地,其后果只能更惨;那些老世族早已经将封地整治成了家族部族的私家城堡,失势而进便是羊入虎口,其时奸党弑君,自己还不是身首异处?

    “无须再争,三策救难!”

    韩安终于拍案决断,说出了他的三策:其一,立即整军,坚守新郑;其二,立即派出特使,赶赴五国求援;其三,新郑国人悉数成军,府库兵器悉数发放,各家封地立即将历年所欠财货粮草运入新郑以作军用,举国人人抗秦!韩安说罢,几个王族大臣一口声赞同拥戴,几家封地大臣却都不说话,场中一时颇见难堪。

    “臣以为,封地粮草可暂时不议。”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白皙得女子一般,底气却很浑厚。尽管韩王安与王族大臣们都目光冰冷,这个年轻人却有条不紊道:“目下韩国情势,业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东情势,业已是人人自危。新郑当守,邦国大义也。然则,新郑能否守得长久,能否如田单孤城抗燕六年,却是两难相悖之势。唯新郑可守能守,韩军能力战秦军,五国方可救韩,韩之世族封地方可全力资国;若新郑一战而败北,五国必不来救,粮草财货纵然运入新郑,亦是资秦而已。况且,目下新郑尚有南阳郡搬回之财货粮草支撑,宜全力备战,不宜急于征集封地财货粮草。韩王若能激励国人死战,但能守得半年一年,各国救援必源源而来,粮草何难!”

    “噫!你是何人?”韩安大是惊讶。

    “臣名张良,新任申徒申徒,战国韩官,同魏国之司徒,职掌土地劳役。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张良曾任韩末申徒。。”

    韩熙连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张良乃老臣举荐。”

    “好!依张良之说,粮草不论,目下立即备战!”

    韩安拍案决断。大臣们没有了眼下利害纠葛,第一次显出同心气象,分外利落地达成了部署:擢升王城将军申犰为新郑将军,立即征集各方军马开出新郑驻防;丞相韩熙总筹粮草军器,并筹划新郑城防事宜;张良草拟求援国书,并督导求援事宜;韩王安亲自督导整军激励将士。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韩国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动了起来。

    多年死气沉沉的新郑,第一次喧闹了。

    内史将军嬴腾接到斥候军报,得知韩国开始整军备战,顿时精神大振,一阵拍案大笑,下令中军司马将消息通晓全军,并立即草拟上秦王书。不消片时,秦军大营一片呼啸欢腾,快马特使也飞出了军营。

    嬴腾原本王族公子,是秦国王族少壮中少见的军政兼通之才,既是内史郡守又是内史将军,统辖大关中军政,朝野呼其为“大秦第一郡守”。此次率关中守军对韩作战,嬴腾与将士们一样,既感奋然,又感失落。奋然者,首战灭国之重任秦军将士人人眼热而独落其身,为将而能建灭国之功,入军旅而能参战灭国,将士梦寐以求也!失落者,韩国奄奄一息国不成国军不成军,纵然偏师而出,也眼看没硬仗可打;秦人闻战则喜,灭国而无战,将士何其扫兴也!更有一则,秦军新锐主力四十万还从未开出,日后的灭国大战几乎肯定是没有他们这些郡县守军的份了,对韩一战很可能是他们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战,再捞不着打仗,日后便没仗可打了。唯其如此,秦军将士的求战之心异乎寻常地浓烈。

    嬴腾与几个将军及中军司马,已经为韩国反复算了几遍大账:论地千疮百孔,论人七零八落,论庙堂钩心斗角,论军力十万上下还是师老兵疲,如此韩国何堪一战?遍数韩国,可入账者只有软硬两则。硬者,定型之物也。有新郑的王室府库囤积与从南阳郡搬走的贵重财货粮草,粗略估算也可支撑新郑城防三五年。软者,不定型之人心传统也。韩人曾经剽悍善战,兵器制作精良,曾以多次血战而有“劲韩”之名。若是韩国民心民气凝聚而一心死战,再加上粮草财货支撑,灭韩便是一场恶战无疑。然则,这只能是韩国上下内外齐心协力时的一种可能。今日之韩国,庙堂龌龊民心涣散,连作为王族根基的南阳郡百姓都不愿追随韩王进入新郑,韩国如何能激励起朝野一心死战?如此反复盘算,嬴腾与一班大将都认定:韩国无大战,没劲!便是接到韩国备战消息,嬴腾与将士们也是哈哈大笑,鸟!韩王给吓得硬了!终归可打一仗!

    偏师大营欢腾整备之时,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青的国尉丞蒙毅。蒙毅带来了秦王严厉的王书:“对韩之战务求成功,不得轻忽!韩既有心抗秦,恶战亦未可知。内史嬴腾若无胜算,本王可增调蒙武部兵力为援,亦可换王翦锐师东来。究竟如何,与蒙毅论定后告。”

    嬴腾这才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参与幕府会商。大将们一听秦王王书,立时觉得此战可能真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战灭韩,我等甘当军法!”“内史军也曾是主力锐师,不会辱没秦军!”“不成!一仗没打,凭甚换兵换将!”嬴腾脸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个鸟!都给我听着:不想换兵换将,便得给我拿出个战胜法子来上报秦王!一个一个说,各营备战情势如何?”大将们立时肃然,各营大将挨个禀报,倒是确实没有轻慢战事之象。最后议定战事方略,大将们大多主张立即猛攻新郑,趁韩军尚未开出新郑便一举灭韩!嬴腾已经冷静了许多,对大将们再次申述了秦王务求首战成功的苦心,提出“缓过冬季,明春攻韩”的方略。嬴腾对自己的方略这样解说:“眼下行将入冬,冬季战事历来多有奇变,或风或雪,都可能使战事时断时续或中途生变。与其如此,不如养精蓄锐全力备战,来春一鼓作气下韩!再者,韩国庙堂龌龊军民涣散,目下紧绷战心,战力必强。若假以时日,只能生变。新郑城外大军能否坚持一冬驻屯郊野,亦很难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战对我军有利!”嬴腾末了叮嘱道,“目下须得向将士申明:我军之要,不能轻躁!不求个人军功大小,务求灭韩成功!一切预备,以此为要!”

    年青的蒙毅当即对嬴腾肃然一躬:“将军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腾惊讶了。

    “秦王有说,宁可缓战,务求必成。”

    蒙毅话音落点,举帐大将吼出一声秦王万岁。此后蒙毅对将士们说,回咸阳复命之后他将返回三川郡亲自督运粮草辎重。大将们对这个年青的国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声万岁。如此方略一定,蒙毅立即连夜飞车回咸阳去了。

    冬天过去,韩国的抗秦气象随着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驻屯新郑郊野的八万大军士气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郑窝冬。由于土地民众流失太多,韩国这次紧急征召只能以新郑城内的国人为兵源。国人者,居住于国都之人也。在春秋时期,国人是相对于奴隶层的民众身份称谓。及至战国,奴隶制灭亡,国人称谓大大泛化,一国之民统曰国人。然在山东六国,尤其是韩国这种世族势力强大的国家,但说国人,其实际所指,依然是居住于都城的工匠商贾士人世族。当然,也包括一些在都城居住的富裕农户。此等人家各有生计来源,除了一些有志于功业的子弟从军,大多都早早承接了传统的家族谋生之道或特出技艺,入军旅者极少。加之韩国多年积弱,军争败绩又太多,国人从军更为罕见。此次兵临城下国难在即,新郑国人退无可退,只能骂骂咧咧又不清楚究竟骂谁地应召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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