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邯郸,晨曦方显。郭开不洗漱不早膳,立即开始紧急操持王书颁行。赵迁虽则亲政,移居柏人行宫却将最要害的王城书房的一班中枢大吏丢在邯郸,理由只有四个字:“累赘!聒噪!”这些中枢大吏,原本便是郭开多年来逐一安插的亲信。郭开行使赵王权力,确实没有来自宫廷中枢的特异阻力。诸多事务郭开之所以禀报赵迁,除了不断试探赵迁,毋宁说正在于激发别有癖好的赵迁的烦躁,进而给自己弄权一次又一次夯实好坚实的根基。此次事情紧急,郭开一反精细打磨的成例,立即聚来包括掌印官员在内的各方心腹开始铺排。不消半个时辰,大吏们便依照郭开口授拟出了赵王特书,而后立即正式誊刻,又用了王印。
不到午时,郭开的赵王特书紧急颁行邯郸各大官署。
匆匆用膳之后,郭开亲率马队星夜兼程地赶赴云中郡边军大营战国时,秦赵两国各有云中郡,都是防御匈奴之北边要塞。。
云中司马详细盘查了半个时辰,才准许郭开进入幕府,其冷落轻蔑显而易见。饶是如此,郭开没有一丝不快,依然敦厚如故地堆着一脸笑意,等来了李牧的接见。李牧散发布袍,不着甲胄,连再寻常不过的马奶子酒也不上,只冷冰冰嘲讽道:“老上卿夤夜前来,莫非要亲自领军抗秦?”郭开急如星火而来,此刻却慢条斯理道:“老夫寸心,力荐将军为抗秦统帅,岂有他哉?此战无论胜败,老夫都会举荐将军为赵国大将军。赵国大军,该当由将军这等名将统帅。国政大事,亦须大将军与老夫共谋。”李牧冷笑道:“无论胜负皆可为大将军,天下还有赏罚二字么?”郭开却道:“老夫信得将军之才,此战必胜秦军无疑!”李牧无论如何铮铮傲骨,对这等笃信边军必胜之辞也不好无端驳斥,遂淡淡一句道:“若是赵王下书调兵,上卿只管宣书。”在李牧看来,郭开此等大阴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举荐与他格格不入的将军做抗秦统帅,只能是调走边军精锐,而后再交给自己的亲信去统帅;然则大敌当前,是国家干城,毕竟不能做掣肘之事,王书调兵是无由拒绝的。
郭开宣读完王书,李牧愣怔不知所以了。
“聚将鼓!”良久默然,李牧大手一挥下令。
李牧没有与郭开做任何盘桓,甚至连一场洗尘军宴也没有举行,便星夜发兵兼程南下了。兵贵神速,这是李牧飞骑大军久战匈奴的第一信条。此时,秦军已经攻下赤丽、宜安两城。李牧断定秦军必乘胜东来,大军遂在肥下之地设伏,一战大胜秦军。赵国朝野欢腾之际,郭开以抚军王使之身亲赴大军幕府,宣读了赵王特书:李牧晋爵武安君,封地百五十里,擢升大将军统领赵国一应军马!这次王书与郭开犒赏边军的盛举,教李牧第一次迷惑了。
李牧坚韧厚重,素来不轻易改变谋定之后的主张,其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秉性,在赵国有口皆碑。赵孝成王时,李牧始为边将,坚执以自己的打法对匈奴作战,宁可被大臣们攻讦、被赵孝成王罢黜,亦拒绝改变。后来复出,李牧仍然对赵孝成王提出依自己战法对敌,否则宁可不任。便是如此一个李牧,面对郭开再次敦诚热辣地支持边军,不禁对朝野关于郭开的种种恶评生出了疑惑:一个人能在危局时刻撑持边军维护国家,能说他是一个十足的大阴人么?至少,郭开目下这样做决然没有错。是郭开良心未泯,要做一番正事功业了?抑或,既往之说都是秦人恶意散播的流言?
第一次,李牧为郭开举行了洗尘军宴。
席间,大将司马尚与一班将军,对郭开热嘲冷讽不一而足。李牧既不应和,亦不拦阻,只做浑然不见。郭开却是一阵大笑,开诚布公道:“诸位将军对老夫心存嫌隙,无非种种流言耳!察人察行,明智如武安君与诸将者,宁信秦人之长舌哉?”
李牧与将军们,一时没了话说。
正在此际,春平君的密使也来到军营,敦促李牧迅速回军邯郸,以战胜之师废黜赵王、诛灭郭开,而后拥立新君。李牧心有重重疑虑,遂连夜邀约驻扎武安的庞煖前来,与副帅司马尚秘密会商。司马尚以为,赵迁郭开必将大乱赵国,主张依约举兵。李牧思忖良久,肃然正色道:“且不说赵王与郭开究竟如何,尚需查勘而后定。仅以目下大势说,秦军一败之后,必将再次攻赵。此时若举兵整国,一王好废,一奸好杀,然朝野大局必有动荡,其时谁来担纲定局?动荡之际若秦军乘虚而入,救赵国乎!亡赵国乎!”司马尚一时无对,苦笑着低头不语了。李牧目光望着庞煖,期待之意显然不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庞煖直截了当道:“煖多年奔波合纵,对天下格局与赵国朝局多有体察。若说大势,目下山东列国俱陷昏乱泥沼,抗秦乏力,几若崩溃之象。赵国向为山东屏障,若再不能振作雄风,非但赵国将亡,山东六国不复在矣!大将军已是国家干城,唯望以天下为重,以赵国大局为重,莫蹈信陵君之覆辙也!”身为纵横家的庞煖,举出信陵君之例,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信陵君本是资望深重的魏国王族公子,两次统率合纵联军战胜秦国,一时成为山东六国的中流砥柱。其时魏国昏政,朝野诸多势力拥戴信陵君取代魏安釐王。信陵君却因种种顾忌不敢举事,以致郁闷而死,魏国也更见沉沦了信陵君晚期故事,见本书第四部《阳谋春秋》。。对信陵君的作为,当时天下有两种评议:一种认为其维护王室稳定忠心可嘉,一种认为其牺牲大义而全一己之名,器局终小。庞煖之论,显然是以后一种评判为根基而发。
“果真举事,元老中何人担纲国政?”司马尚突然一问。
“春平君无疑。”庞煖回答。
“不。此人无行,不当大事。”李牧摇头,却戛然而止。
“危局不可求全,大将军自领国政未尝不可。”
“李牧一生领军,领国不敢奢望。”
李牧冷冷一句,气氛顿时尴尬。以才具论,庞煖之才领兵未必过于李牧,领政却显然强过李牧。以庞煖之志以及对信陵君的评判,李牧若竭诚相邀其安定赵国,庞煖必能慨然同心。况且,庞煖已经先举李牧,未必没有试探之意。李牧却既否决了春平君,又断然拒绝自己领政,更没有回应庞煖的试探。否决春平君,庞煖、司马尚都没有说话。其间缘由,在于坊间传闻这个春平君与转胡太后私通有年,已经陷进了太后与韩仓的污泥沼,实在不能令人心下踏实。拒绝自己领政,庞煖司马尚都能认同,亦觉这正是李牧的坦诚之处。然则不邀庞煖相助,在司马尚看来,这便是李牧拒绝与其余赵军大将合整朝局了。而在熟悉李牧秉性的庞煖看来,李牧一心只在抗秦,无心在抗秦与整肃国政之间寻求新出路,这场大事便无法商议了。而李牧不明白的是,赵国元老密谋举事,名义以春平君为轴心,实际上却是多有腹地大军的一班大将参与,将军们密谋的轴心人物,恰恰便是庞煖。而作为李牧副将的司马尚,原本来自巨鹿守军,也参与了腹地大将们的密谋。
密谋举事,历来都在反复试探多方酝酿。思谋不对口,自然无果而散。
庞煖、司马尚虽不以为然,却也掂得出李牧所言确是实情,绝非李牧真正相信了郭开而生出的惑人说辞。但凡一国兵变,能在兵变之期维持国家元气者少而又少,不能不戒之慎之。而要使兵变成功,第一关键是要强势大臣主持全局。赵国素有兵变传统,此点更是人人明白。赵武灵王晚期,拥立少年王子赵何的势力兵变成功,全赖资望深重文武兼具的王族大臣赵成主事,否则断难成功。目下之赵国,最为缺失的恰恰是举事大臣中没有一个足以定国理乱的强势大臣。庞煖资望不足,与李牧铁心联手或可立足,两人分道,则胜算渺茫。更为要紧者,目下强秦连绵来攻,李牧全力领军尚不能说必有胜算,遑论左右掣肘?其时,李牧陷入兵变纠缠,既不能全力领军抗秦,又不能全力整肃朝政,结局几乎铁定的只有一个:拱手将灭赵战机奉送给秦军。
李牧态度传入元老将军群,举事者们一时彷徨了。
赵国各方尚在走马灯般秘密磋商之时,秦军又一次猛攻赵国。
李牧已经是赵国大将军,领军抗秦无可争议。然则,李牧大军未动,赵国朝野便迅速传遍了赵王书令:“得上卿郭开举荐,仍令李牧统军击秦!”郭开郑重其事地到大军幕府颁行赵王书令。李牧心下颇觉不是滋味,却没有心思去揣摩,短暂应酬,便统领大军风驰电掣般开赴战场去了。
这次秦军两路进攻:一路正面出太原北上,攻狼孟狼孟,战国赵国西北部要塞,今山西阳曲地带。山要塞;一路长驱西来攻恒山郡,已经攻下了番吾番吾,战国赵国中部要塞,今河北灵寿西南。要塞,正要乘胜南下。李牧已经探查清楚:所来秦军是偏师老军,并非新锐主力大军,其势汹汹却力道过甚,距离后援太远,颇有孤军深入再次试探赵军战力之意味。基于如此评判,李牧做出了部署:以十万兵力在番吾以南二百余里的山地隐秘埋伏,秦军若退,则赵军不追击;秦军若孤军南来,则务必伏击全歼!
李牧对大将们的军令解说是:“秦国老军三年三攻赵,一胜一负而不出主力,试探我军战力之意明也!其后无论胜败,秦军都将开出主力大军与赵国大决,其时便是灭国之战!唯其如此,我军不当在此时全力小战,只宜遥遥设伏以待。秦军若来,我则伏击。秦军退兵,我亦不追。此中要害,在保持精锐,以待真正大战!”至于为何将伏击地点选在柏人行宫以北,李牧却没有说明。其实际因由是,李牧发兵之前,郭开特意低声叮嘱了一句:“王居柏人,大将军务必在心。”郭开之意,自然是要李牧设置战场不要搅扰赵王清静。其时,赵王迁之荒淫恶行已经为朝野所知,李牧心下厌恶之极。然则国难当头,赵王毕竟是凝聚朝野的大旗,全然不顾其颜面也不是大局做派,李牧只好将伏击战场北移,原因却不好启齿。
这一战,赵军又大胜而归,斩首秦军五万余。赵国一片欢腾。
郭开又带着赵王的嘉奖王书,带着隆重的仪仗,带着丰厚的犒赏财货,又一次轰隆隆大张旗鼓地开进了李牧军营。李牧仍然觉得不是滋味,仍然是不能拒绝,又如旧例,聚将于幕府大帐,公开接受赵王犒赏。席间,司马尚一班大将对郭开依旧是冷冰冰不理不睬。李牧念两次胜秦皆有郭开之功,至少郭开没有像元老们预料的那样百般设置陷阱,是以郑重举起酒爵,并下令将士们一齐起立举爵,对郭开做了敬谢一饮。虽然没有边军惯有的慷慨激昂,礼仪毕竟是过了。
一爵饮罢,郭开对李牧深深一躬道:“老夫能与武安君同道知音,共领国政,赵国大幸也!老夫大幸也!”又转身对大将们深深一躬道,“自今日后,诸位将军之升迁贬黜,只要得武安君允准,老夫决保王命无差。”司马尚冷冷道:“老上卿之意,赵王印玺在你腰间皮盒之中?”郭开浑不觉其讥刺之意,一副慷慨神色道:“老夫与武安君有约:荣辱与共,同执赵国。赵王安得不听哉!”
此言一出,幕府大将们尽皆惊愕,目光齐刷刷盯住了李牧。李牧大觉不是路数,肃然拱手道:“军中无戏言。老上卿何能如此轻率涉及国事,涉及赵王?”郭开哈哈大笑道:“此时此地,老夫实在不当此话。当后话也,后话也。”以李牧在军中资望,若与郭开执意折辩一句话虚实有无,反倒显得底气不足有失风范。李牧自然不屑此等作为,大袖一挥散了军宴,将郭开撂在大帐径自走了。
军宴结束,留下一班吏员犒军,郭开自己回邯郸去了。
郭开刚走,春平君元老党的秘密特使便赶到了边军幕府,一力催促李牧发兵靖难,杀郭开废赵王救赵国!赵国元老与边军大将们的通联历来是千丝万缕,密谋举事也不仅仅是与李牧一人有约。是以每次密会密商,至少都有司马尚等几员大将与会。两次胜秦,李牧声望大增,元老们发动宫变的欲望又变得浓烈而迫切。春平君与元老们的评判是:两次胜秦,秦必不会立即再攻,如此必有一段间隙时日,若能在此时一举宫变,迅雷不及掩耳般理清赵国庙堂根基,则赵国必将再振雄风!然则,大大出乎元老们意料,李牧却明确地表示反对此时起事宫变,而主张稳定朝野,先行抗击秦军。
李牧的理由很充分:秦军对赵军的试探性作战已经完成,各方消息都显示出秦国正在全力准备灭赵大战;今春秦军必定灭韩,之后很可能立即是灭赵大战;此时若在邯郸仓促起事,赵王人选没定准,主政大臣也没定准,何以稳定大局?大局不稳,赵国必亡!以目下赵国格局,郭开要保存赵王与自己权位不失,便得全力支持边军抗秦,至少不会给抗秦大战设置陷阱。末了,李牧拍着帅案慷慨激昂道:“目下之局,不举事尚能全赵,举事则必然亡赵!整肃赵国,只能在战胜秦军主力之后!”
元老党的特使对李牧的论断做了激烈指斥,说秦国大军正陷于对韩泥沼,秦军决不可能一战灭韩;当此之时,正是赵国廓清朝局的最好时机;若不趁此时机尽早动手,待秦军真正灭韩之后攻赵,有郭开一班狐群鼠辈搅扰,赵军不能全力抗击秦军,赵国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在李牧与特使的激烈争辩中,边军大将们第一次出现了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想武安君竟能寄望于郭开,夫复何言!”
特使愤愤然作鄙夷之色,撂下一句使李牧极为难堪的话走了。
第一次,脸色铁青的李牧无言以对。
此间牵涉的一个轴心,是双方对郭开的评判。李牧很明白,郭开绝不是忠直良臣。李牧之所以主张此时不能起事,只是预料郭开不会以牺牲李牧与边军为代价而自灭赵国。毕竟,只有李牧与边军保住了赵国,郭开赵迁才能继续在位当道。李牧相信,郭开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李牧认定的方略是:只有再次大败秦军主力,真正换来一段平定岁月,才能整肃赵国内事。然则,不管李牧内心如何清楚,此时都难以辩白了。李牧嗅到了一种气息:只要牵涉到郭开,无论如何辩解,都不可能说服赵国元老与边军大将。
李牧沉默了,元老党的宫变谋划自然也暂时搁置了。然则,种种关于李牧的离奇流言却风靡了邯郸,吹到了各大战国。“李牧拥兵自重。”“李牧与郭开荣辱与共,结成了一党。”“李牧报郭开两次举荐之恩,要助郭开自立为赵王!”“李牧素来不尊王命,这次要独霸赵国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面对种种流言,李牧大笑间满眶热泪:“赵人之愚,恒不记当年长平大战之流言哉!”
此时,郭开又一次亲自带着大队犒赏车马来了。
事先,郭开预报赵王书令:李牧抗秦辛劳有功,加封地一百里。李牧闻报大怒,非但没有举行军宴,连郭开见也不见,便将特使车马轰出了边军营地。饶是如此,流言依旧,李牧也日益为朝野公议所疑。郭开却一如既往,隔三岔五总是亲自来犒赏李牧,且每次都是大张旗鼓。李牧不见,郭开便将绣有赵王褒奖词与郭开一党颂词的大旗遍插鹿砦之外,将大量财货牛羊王酒小山般堆积营门。一面面“功盖吴白”、“大赵干城”、“新朝砥柱”之类的红锦大旗竟日飞扬,一座座肉山酒山整日飘香,引得路人侧目议论蜂起,整肃如山的边军营地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混乱景象。一个是淫虐丑行已经昭著朝野的君王,一个是掌控荒淫君王的大阴奸佞,两人垂青李牧,剽悍的赵人如何不愤愤然作色?
恰在纷乱之时,赵国北部代郡代郡,赵国郡之一,大体在今日内蒙古南部、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的于延水、治水流域。又突发异常大地动!
代郡二十余县房屋大半坍塌,最宽地裂达一百三十余步。紧接着旱灾大起,瘟疫流行,耕地荒草摇摇,代郡陷入空前大饥馑。天灾骤发,郭开一班执政人物不闻不问,依旧每日算政弄人。赵迁王室更是日日沉溺荒诞恶癖,一令不发,一事不举,听任饥民流窜燕国辽东与茫茫草原。不期然,一首民谣迅速在赵国流传开来:“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民谣飞传之外,赵国又生出一则流言:乾坤大裂,上天示警,主赵国文武两奸勾连乱国!这文武两奸,任谁解说都昂昂然指为郭开与李牧。
流言飞到大军幕府,李牧连连冷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数十年来,李牧率边军常驻云中边地,背后的代郡便是其坚实后援。李牧边军与云中、代郡边民素来融洽无间,护持牧民更是口碑巍然。今边民大灾,李牧安能坐视?此时,虽然李牧主力大军因南下对秦作战,已经移驻上党郡东北部的东垣东垣,赵国城邑,今河北石家庄东北地带。要塞。然李牧一得消息,顾不得种种流言,立即派出飞骑羽书,下令云中大营全力救治代郡灾民。与此同时,李牧紧急上书赵王,请开邦国府库赈济灾民!可是,李牧的特使根本没有见到赵王,只在王城偏殿好容易找到了郭开。至此,郭开终于真相毕露,对李牧特使冷冷撂下寥寥几句:“武安君要救灾民立声望么?好。然则,得他自己来说。李牧一日不与老夫同道,休求老夫成他功业!”事态至此,赵国元老们倍感窝火,一口声将灾劫乱象归结为“姑息养奸,国成大患!”谁在姑息养奸?元老们却不明说。如此更引得流言纷纭。一时间,李牧竟成了朝野侧目的乱国者。
李牧愤怒了!
这位赵国的武安君忍无可忍,先公开以军书形式通告朝野,严词斥责郭开一班执政大臣视民如草芥荒政误救,申明若再迟延救灾,边军决不坐视!之后,李牧又立即将自己封地的赋税粮草全数交给代郡府库赈济灾民。李牧如此两举,其一在断然将自己与郭开分割开来,其二则欲带动元老开私家府库赈济灾民,对赵王郭开施加强大压力,以图稳定赵国边民不使外流。
然则,李牧没有料到,赵国局面却因此而更加神秘莫测。
边民倒是不再疑惑李牧,一片赞誉如浪潮般涌起,无不将李牧视为大赵长城。春平君为首的元老们却对李牧真正地冷淡了,疏远了。虽然,每位元老都迫不得已拿出了一些粮草以全颜面,但对李牧这种作为,却大大的不以为然。春平君密使通过司马尚告知李牧说:“君之行,徒解其表也,唯沽尔名也!老夫等欲扶国本,安能与君同道哉!”
赵国的元老势力与李牧,终于分道扬镳了。
其时,李牧正忙于筹划对秦决战,听罢司马尚转述,苦笑一番,疲惫得连折辩的心力也没有了。此时,郭开人马却是另一番作为:在李牧明发军书之后,郭开非但没有一言做公然辩解,反倒派出几拨大吏连番赶赴代郡救灾。虽然,救灾大吏们最终也没有给边地灾民带去急需的财货粮草,反而是蝗虫般将灾区再度吃喝洗劫了一番。然则,郭开毕竟是以王命名义轰隆隆出动救灾。李牧既没有时日出动精悍人马查究真相,又不能在此时举事除奸,原本可以借重的元老势力也形同路人,无论郭开们如何玩弄伎俩,李牧都无力回天了。
李牧不知道的是,恰恰在这个关节点上,郭开与他结下了生死冤仇。
郭开屡经试探,多方查勘,终于认定李牧是一个无法以眼前利害动其心的人物。也就是说,郭开认定李牧再也不可能成为自己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李牧便只能是郭开的对手。在赵国,郭开不畏惧元老势力,却深深畏惧手握重兵而又无法笼络的李牧。自李牧军书通告朝野,公然指斥郭开,郭开一党便开始谋划对付李牧的种种手段了。郭开们最大的顾忌,是元老势力与李牧的结盟。若赵氏元老死力支撑李牧,李牧在元老势力支撑下突然起事宫变,郭开与赵迁准定一齐陷入灭顶之灾。
恐惧之下,郭开没有慌乱,精心思谋了几则流言,下令心腹们大肆传播。郭开心腹心有疑虑,深怕引火烧身,郭开阴阴道:“流言者,试探手也。查彼之应对,决我之方略。若李牧与元老果真不为流言所动,而断然起事,老夫只有最后一条路:挟持赵迁北逃,勾连匈奴以谋再起!”一班心腹心悦诚服,遂全力四出,大肆散布种种流言。
郭开的第二手棋是,通过韩仓操弄淫乱成性的转胡太后着意勾连春平君。韩仓大展其长,多次以赵王密召为名,将春平君接进柏人行宫与盛年妖娆的转胡太后大行淫乱。期间,韩仓不惜重操故伎,也胡天胡地地混插其中,引得春平君大呼快哉快哉。如此卧榻林下之余,侍女内侍们种种关于李牧秘密进出柏人行宫的悄声议论,也不经意地流入了春平君耳中。春平君大疑,遂在狎弄韩仓时多方盘诘,韩仓却始终只笑颜承欢,却不置可否。春平君又在林下与转胡太后野合时,多方谈及李牧以为试探,孰料这位太后咯咯长笑道:“便是那武夫如何,岂比君之长矛大戟哉!”这位欲图在赵国大局中翻云覆雨的春平君笃信卧榻密语,由是认定:李牧已经是赵迁郭开的秘密支柱,断断不可共举密事。元老势力与李牧的分道扬镳,其源皆在此也。
不多时日,郭开得军中亲信密报:春平君元老们与李牧完全分道,李牧没有任何起事谋划,边军大将们也隐隐多有裂痕。郭开兴奋难以自抑,仰天一阵大笑:“天意也!天意也!老夫独对李牧,大业成矣!”
一个阴云密布大雨滂沱的暗夜,庞煖赶到了大军幕府。
李牧看着浑身透湿的庞煖,惊愕得一时无言。庞煖不做任何客套,慨然一拱手道:“武安君,庞煖今来,最后一言,愿君慎谋明断:目下情势,君已孤立于朝,上有无道之君大阴之臣,下有王族元老内军大将,君纵有心抗秦,一军独撑安能久乎!其时,大将军纵然不惜为千古冤魂,大赵国一朝灭亡,宁忍心哉!为今之计,在下与一班将军愿与大将军同心盟誓:抛开春平君,请大将军主事,以雷霆之势一举擒拿赵迁郭开,共推公子嘉为赵王抗秦!挽救赵国,在此一举,愿武安君明断!”李牧尚在愣怔之中,庞煖一挥手,六员水淋淋的大将大踏步进帐,齐齐拱手一句:“我等拥戴武安君主事!武安君明断!”
李牧良久默然,石柱般伫立在幕府大厅。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大厅骤然雪亮。庞煖与大将们清楚地看见,素称铁石胆魄的李牧脸颊滚下了长长两行泪水。空旷的聚将厅肃然寂然,庞煖与将军们再也不忍说话了。长长的沉默终于打破,李牧对庞煖深深一躬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秦赵大决在即,李牧宁愿死在烈烈战场,不愿死在龌龊莫测之泥潭。”
庞煖与大将们走了,脸色如同阴云密布的夜空。
至此,李牧这位赫赫名将,在赵国朝野几乎完全陷入了孤立。
正在此时,紧急军报接踵传来:秦军主力大举攻赵!
四、王翦李牧大相持
赵王迁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国主力大军压向赵国。
秦军主力以王翦为统帅,分作三路开进:北路,由左军大将李信与铁骑将军羌瘣率八万轻装骑兵,经秦国上郡上郡,战国秦郡,大体今日陕北延安榆林区域。东渡离石要塞,过大河,以太原郡为后援根基压向赵国背后;南路,由前军大将杨端和率步骑混编大军十万,出河内郡河内郡,战国末期秦郡,大体今日黄河北岸之中段区域,东部有安阳重镇。,经安阳北上直逼邯郸;中路,由王翦亲率步骑混编的二十万精锐大军,出函谷关经河东郡进入上党山地,向东北直逼驻扎井陉关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军还有更北边的一支策应大军,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军。秦王嬴政给蒙恬军的策应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时,分兵牵制赵国边军云中郡大营,以使赵国边军的留守骑兵不能南下驰援李牧。
大军出动之前,秦军在蓝田大营幕府聚将。在穹隆高阔的幕府大厅,王翦用六尺长的竹竿指点着巨大的写放山川写放山川,几类后世之仿真沙盘。写放,战国用语,意为临摹放大或缩小。秦灭六国,写放六国宫室于北阪。,对分兵攻赵的意图解说道:“我军三路,尽皆精兵。三路无虚兵,三路皆实兵!反观之,则三路皆虚兵,三路无实兵!如此部署图谋何在?在赵之国情军情也!人言秦赵同源。赵国之尚武善战,不下秦国!赵国之举国皆兵,不下秦国!秦赵大决,便是举国大决,无处不战!今我军三路进击,再加九原郡蒙恬大军居高临下策应,堪称四面进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赵国退无可退,唯有决战!唯其如此,秦王特书告诫我全军将士:对赵一战,务戒骄兵,务求全胜!”
“务戒骄兵!务求全胜!”举帐肃然复诵。
“此次大决,不同于长平大战。”明确部署总方略后,王翦肃然正色道,“不同之处在三:其一,庙堂明暗不同。长平大战之时,秦赵庙堂皆明,秦赵两方都是人才济济。此次大战则秦明而赵暗,赵王昏聩荒淫奸佞当国。其二,国力军力不同。长平大战时,秦赵双方国力对等,军力对等。此次大战,秦国富强远超赵国,后援根基雄厚扎实;秦军兵员总数亦超越赵国,攻防器械、甲胄兵器、将士战心等等,亦无一不超赵国。其三,将才不同。长平大战之时,秦军统帅为武安君白起,赵军则为廉颇赵括,秦军将才大大超过赵军将才。此次大战,赵军统帅为大将军李牧,秦军为老夫统兵。诸位但说,王翦与李牧,孰强孰弱?”
“上将军强于李牧!”聚将厅一片奋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丝笑意迅速掠去,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庞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棱角,“李牧统率大军北击匈奴,南抗秦军,数十年未尝一败!而老夫王翦,虽也是身经百战,然统率数十万大军效命疆场,生平第一次也!素未为将统兵之大战,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纵然老夫雄心不让李牧,亦当思忖掂量,慎重此战。老夫之心,诸位是否明白?”
“明白!!”举厅一声整齐大吼。
“李信将军,你且一说。”
北路大将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声道:“上将军之意,在于提醒我等将士:既不可为李牧声威所震慑,临战畏首畏尾不敢临机决断,更不能以李牧并未胜过秦军主力而轻忽,当战则战,不惧强敌!至于上将军自以为不如李牧,李信以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声,没有打断这位英风勃发的年青大将。举厅大将尽皆年青雄壮,一闻李信之言业已超越上将军所问而上将军居然没有阻止,顿时一片明亮的目光齐刷刷聚来,期盼李信说将下去。
“上将军之与李牧,有两处最大不同。”李信沉稳道,“不同之一,李牧战法多奇计,尤长于设伏截击,胜秦如此,胜匈奴亦如此;上将军为战,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宁可缓战必胜,不求奇战速胜。兵谚云,大战则正,小战则奇。唯其如此,上将军之长,恰恰在于统率大军做大决之战。此,李牧未尝可比也!”
“彩——”大将们一声欢呼几乎要震破了砖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领兵,几乎只有云中草原之飞骑边军,而从未统领举国步骑轻重之混编大军做攻城略地之决战。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战才具,未经实战考量也!上将军不然,少入军旅即为秦军精锐重甲之猛士,后为大将则整训秦国新军数十万。步军、骑兵、车兵、弩兵、水军、大型军械等等,上将军无不通晓!诸军混编决战,上将军更是了然于胸!唯其如此,上将军之全战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将军万岁——”幕府大厅真正地沸腾了。
“我有一补!”一个浑厚激越的声音破空而出。
“王贲何言?”王翦脸色沉了下来。
前军主将王贲是王翦的长子,与李信同为秦军新锐大将之佼佼者。若说李信之长在文武兼备,则王贲之猛勇机变尤过李信。秦国政风清明军法森严风习敦厚,王贲自入军旅,父子反倒极少会面。王翦从来不以私事见这个儿子,王贲也从来不在军事之外求见父亲。王贲的功过稽查,王翦更是依据军法吏书录与蒙恬议决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总是稍稍压一压王贲。譬如此次灭赵大战,众将一致公推王贲为北路军主将,王翦最后还是选择了李信,而教王贲做了李信麾下的战将。王贲秉性酷肖乃父,军事之外极少说话,今日却横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悦。
“末将以为,李牧不通大政!”王贲赳赳高声道,“大将者,国家柱石也,不兼顾军政者历来失算。李牧身为赵国大将军,既不能决然震慑奸佞,又不能妥善应对王族元老与腹地大军诸将,在赵国庙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将,必不长久!秦军出战,不说决战,只要能相持半年一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话音落点,王翦立即摇了摇手,制止了大将们立即便要爆发的喝彩,沉着脸问:“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贲之论,根基何在?”
“其理显然。”王贲从容道,“李牧已经两胜秦军,名将声望业已过于当年之马服君赵奢。赵国朝野上下,对李牧胜秦寄望过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聩的赵迁、阴谋的郭开,以及处处盯着李牧的王族元老,定会心生疑虑,敦促速战速胜。其时,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危局?”
“彩——”大将们不待王翦摇手,一声齐吼。
“也算得一说。”王翦怦然心动,脸上却平淡得没有丝毫表示。
“愿闻军令!”大将们齐刷刷拱手请命。
王翦一挥六尺长杆,高声下令道:“三日之后,大军分路进发!三路大军步步为营,各寻战机,扎实推进。进军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郸,而在全部吞灭赵军主力。对赵之战,非邯郸一城之战,而是全歼赵军之战,是摧毁赵人战心的灭国之战!”
“雪我军耻!一战灭赵!”大将们长剑拄地,肃然齐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后叮嘱:“老夫受命领军,戒慎戒惧。诸将亦得持重进兵,每战必得从灭赵大局决断,而不得从一战得失权衡。我军三路各自为战,通联必有艰难。我新军主力又是初战,诸将才具未经实战辨识。是以,各军大战之先,务必同时禀报秦王与上将军幕府。然则,秦王已经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战事决断,各军战机,独自决断。唯其如此,今日之后,将各担责,但有轻慢而败北辱军者,军法从事!”
王翦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那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说的。
在全部新军大将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战老将。虽然王翦统帅全军出战也是首次,但王翦早年在蒙骜大军中做百夫长千夫长时已经是闻名全军的谋勇兼备的后起英才。尤为难能可贵者,王翦始终如一的厚重稳健,每战必从全局谋划的清醒冷静,与秦国新老大将都能协同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训练新军中的种种出色调遣,已经在秦国新军中深具人望。更为要紧的是,王翦是自来秦国大将中绝无仅有的被秦王以师礼尊奉的上将军,在秦国庙堂堪称举足轻重。昔年名将如司马错、白起、蒙骜,对朝局政事之实际影响,可说都超过了王翦;然若说和谐处国协同文武君臣一心,则显然不及王翦。这便是王翦作为秦国上将军的过人之处——既有名将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为重大的灭赵之战,秦王嬴政反倒不如灭韩之战督察得巨细无遗,完全是放开手脚,交给王翦全盘调遣。赐大将穆公剑而授生杀大权,却不亲临幕府,这是秦王嬴政从来没有过的举措。
凡此等等,秦军新锐大将当然是人人明白,对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拥戴。
赵王王书颁下的时候,李牧已经在开赴井陉山的路上了。
这次,郭开不再亲自与李牧周旋,派来下王书的是赵王家令韩仓。年近四旬的韩仓第一次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权力,得意之情无以言表,驷马王车千人马队旌旗猎猎而来,威势赫赫几若王侯。及至赶到东垣,李牧的幕府已经开拔半日。韩仓大是不悦,下令快马斥候两路兼程飞进,一路追赶李牧,务须知会其等候王命;一路禀报郭开,说李牧已经擅自出兵。韩仓自忖威势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赶来迎接亦未可知,于是在派出斥候之后下令大队车马缓缓前行,一路观山观水不亦乐乎。谁知堪堪将及暮色,斥候飞回禀报:大军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李牧的幕府马队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驻扎。
“他,不来迎接王使?”韩仓很是惊讶。
“大将军正在踏勘战场,等候王使!”
“岂有此理!他敢蔑视赵王?就地扎营!”
韩仓决意要给李牧一个难堪,教他知道自己这个炙手可热的赵王家令的分量。于是,特使人马在山谷扎营夜宿,韩仓再派斥候飞骑赶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时之前务须赶来领受王命。不料,正在韩仓酒足饭饱后趁着月色带着几名内侍侍女走进密林,要效法赵王野合趣味之时,山风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体在滚滚山洪中崩塌,将酣睡中的车马营地轰隆隆卷入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韩仓侥幸得脱,却也在暴雨雷电中失魂落魄瑟瑟发抖。天色微明,韩仓被几名内侍侍女抬回营地,望着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留下的狰狞山谷,韩仓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便昏死过去。及至斥候带着李牧的两名司马赶来,韩仓只能筛糠般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牧得报,亲率中军马队赶来了。李牧从来没有见过韩仓,然对这个赵王家令的种种污秽之行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李牧面若寒霜立马山坡,连韩仓是谁都不屑过问,只对辎重司马冷冷下令:“一辆牛车,一个十人队,送他到东垣官署。”一个小内侍哭着禀报说,家令风寒过甚急需救治,否则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贵,边军医拙,回邯郸救治方不误事。”说罢一抖马缰,率马队径自飞驰去了。
旬日之后,李牧大军全部集结于井陉山地。
自与庞煖一班大将分道,李牧已经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孤绝处境。副将司马尚追随李牧多年,劝李牧不要轻易决断此等大事,不妨与庞煖再度会商共决。反复思忖之下,李牧接纳了司马尚劝告,派司马尚秘密会晤庞煖,终于达成盟约:李牧大军专事抗秦,然支持庞煖等抛开春平君秘密举事;但能诛杀赵迁郭开而拥立公子嘉为赵王,李牧决意拥戴新赵王,拥戴庞煖领政治国。庞煖等之所以欣然与李牧结盟,并接受李牧不卷入举事的方略,在于庞煖完全赞同李牧关于秦军主力攻赵必将发生的评判。其时,若没有李牧大军全力抗秦,纵然宫变成功,赵国已经崩溃甚或灭亡,宫变意义何在?以实际情形论,抗秦大战庞煖不如李牧得力,宫变举事李牧不如庞煖得宜,两人分头执事,不失为最佳之选择。而李牧之所以终于赞同结盟举事,要害在于庞煖提出的抛开春平君而由腹地赵军一班大将举事的方略尚觉踏实。李牧久在军旅,对元老党的举事方略历来冷淡以对,其根由与其说对郭开洞察不明,毋宁说对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带水与浮华奢靡素来蔑视,而对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虑。而庞煖初来,李牧拒绝,同样是李牧疑虑之心尚未消除。经司马尚劝说而李牧最终接纳,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庞煖等确实不再与春平君元老党勾连,遂决意支持庞煖举事。
如此盟约达成,边军一班大将无不倍感亢奋,原先渐渐离散的军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国大军逼近赵国边境的军报传来,李牧大军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劲健,全军一片求战之声。
李牧选择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险,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
看官留意,李牧将兵大战,数十年一无败绩。在战国名将中只有三人达此煌煌高度,一曰吴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这三人之统兵性格,竟然惊人的相似:机警灵动如飘风,深沉匿形如渊海,猛勇爆发如雷霆,生平从无轻敌骄兵之热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韧,冰炭偏能同器。仔细分说,吴起终生七十六战,尚有十二场平手之战;而白起、李牧,却是一生大战连绵,战战规模超过吴起,却是次次完胜,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战。由此观之,白起、李牧尚胜吴起一筹。若非李牧后来惨死,以致未与王翦大军相持到底,而致终生无中原大战之胜绩,李牧当与白起并列战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谋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长远目光。
所谓居中,依据赵国大势决断赵军战位也。
其时,赵国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云中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林胡之地)、雁门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楼烦之地)、代郡(三十六县)、上党郡(包括后来接纳韩国的上党郡,共计四十一县)、安平郡(与齐、燕接壤)据杨宽先生《战国史·战国郡表》,其中未录县数者,不可考也。。其时,郡县制在各国并不完备,尤其是山东六国,不归属于郡的独立县与自治封地寻常可见。譬如目下之赵国,国都邯郸周围百里当是王室直领,再加四面边地常因战事拉锯而盈缩,故所谓郡数,只能观其大概,而非后世国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确。五大郡中,上党郡独当其西,南北纵贯绵延千里,几乎遮挡了赵国整个西部。秦国大军西来,以太行山为主轴的南北向连绵山地横亘在前,正是天险屏障。上党郡东北部的井陉山地带,若从整个太行高地构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从背后的东部本土看,则正当赵国中央要害,譬若人之腰眼。若秦军从井陉山突破东进,则一举将赵国拦腰截断,分割为南北两块不能通联,赵国立时便见灭顶之灾。李牧为赵军选定井陉山为抗秦主战场,其意正在牢牢护住中央出入口,北上可联结云中郡边军,南下可联结邯郸腹地各军,从而使赵国本土始终浑然一体,以凝聚举国之力抗击秦军。只要中央通道不失,无论秦军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战挤压,赵国便有极大的回旋余地。
所谓居险,依据山川形势决断赵军战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党山地之所以为天险屏障,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这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是东西横贯的峡谷通道,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关于上党与太行八陉之细说,见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李牧选定的井陉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陉所在的山地。井陉山虽不如何巍巍高峻,然却在万山簇拥中卡着一条峡谷通道,其势自成兵家险地。赵军只要凭险据守,不做大肆进攻,秦军断难突破这道峡谷关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远道来攻的秦军。
如此大势一明,所谓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不言自明了。
当然,若是秦军从上党八陉全面进击,井陉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战场。然则李牧已经得到明确军报:秦军三路攻赵,西路主力大军进逼方向毫无隐晦地直指井陉山,南路出河内逼邯郸,北路出太原逼云中。司马尚等一班大将对秦军路数迷惑不解。李牧指点地图解说道:“秦军不着意隐秘行进,大张旗鼓而来,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战,二不做小战,此战必得吞灭赵国也!至于三路大军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占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军所在。南路寻我腹地大军,北路逼我云中边军,中路对我主力大军。设若赵国大军全数被灭,赵国何存哉!”
“秦军虎狼猖狂!赵军擒虎杀狼!”大将们齐声怒吼。
两胜秦军之后,边军将士们士气大涨,在山东战国的啧啧歆慕与国人的潮水般赞颂中大有蔑视秦军的骄躁之势。边军大将们一口声主张:赵军该当效法前战,诱敌深入赵国腹地,设伏痛击秦军!大军仓促开进,李牧未及对大将们备细解说方略。直到大军在井陉山驻扎就绪,邯郸庙堂仍一无书令,李牧这才在井陉山幕府聚集大将会商战事。
会商伊始,司马尚慷慨道:“大赵边军以飞骑为主力,善骑射奔袭,若以前策迎击南路北路秦军,设伏以血战截击,我军必能大胜!今我军两胜秦军,锐气正在,却弃长就短,以骑改步,于山地隘口做坚壁防守,岂有胜算哉?愿大将军另谋战场!”司马尚话音落点,立即引来大厅一片奋然呼应。
“战事方略,当以大势而定。”李牧肃然正色道,“我军两胜秦军,根本因由在二:其一,秦非主力大军北上,而是河东老军之试探性作战;其二,先王初位尚谋振作,朝野上下同心,粮草兵员畅通无阻,我军故能驰骋自如。诸位且想,今日之秦军可是昔日之秦军?今日之赵国可是昔日之赵国?不是!今日之秦军,精锐主力三十八万,要的便是灭国之战!今日之赵国,庙堂昏淫奸佞当道,抗秦无统筹之令,大军无协力之象,粮草无预谋之囤……仅有的一道王命,也随那个猪狗韩仓的车马没了踪影!时至今日,面对灭顶之灾,赵国庙堂可有一谋一策?没有!没有!!”李牧的吼声在聚将厅嗡嗡激荡,大将们都铁青着脸死死沉默。
“诸位将军,兄弟们,”李牧长吁一声,眼中泪光隐隐,“韩仓回程半月,邯郸一无声息。此等异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赵王郭开,其意何在还不分明么?未知王命,我大军开出抗秦,以寻常论之,便是擅举大军之死罪。今赵国庙堂,之所以对我军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实则便是听任边军自生自灭。或者,正在谋划后法制我……”
“大将军,似,似有轻断。”一将吭哧道,“毕竟,那道王书没看到。”
“没看到不能发第二道?灭国之危,庙堂权臣麻木若此,将军不觉异常?”李牧冷笑摇头,“诸位若心存侥幸,夫复何言!尽可听任去留,李牧绝不相强。诸位若铁心抗秦,李牧不妨将大势说透,而后共谋一战。”
“愿闻大将军之见!”举厅大将拱手一声。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着长剑石雕般伫立在帅案前,对中军司马一挥手。中军司马步出大厅一声喝令:“辕门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间,幕府大厅外守护的中军甲士锵锵开出辕门,于百步之外连绵圈起长矛林带。中央辕门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两辆战车交会合拢,辕门内外之进出全部封闭。与此同时,幕府内所有侍从军吏也悉数退出。幕府大厅之内,只有李牧与一班大将及三名高位司马。中军司马则左持令旗右持长剑,肃然在大厅石门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扫视着大厅道:“诸位都是边军老将,几乎都曾与元老大臣通联,举事之谋,大体人人明白。赵王之淫靡无道,郭开之大阴弄权,对诸位也不是机密。赵国大势至明:若赵王郭开依旧在位当道,抗秦大战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会诸位:为救赵国,李牧司马尚已经与庞煖将军达成盟约:彼举事定国,我抗击秦军!此事两相依赖:若我军能与秦军相持半年一年,则庞煖举事可成;若其事成,赵国得以凝聚民心国力,则我军胜秦有望!若庞煖举事不成,则我军必陷内外交困之危局!若我军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则庞煖举事难有回旋,其时赵国亦不复在焉!当此之时第一要害,在我边军能否抗秦一战,迟滞秦军于赵国腹地之外!”
“血战抗秦!拼死一战!”大将们一声低吼。
“好!诸位决意抗秦,再说战法。”李牧转身指点着地图道,“以我边军飞骑之长,若赵国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当亲率十万飞骑,从云中直扑秦国九原、云中两郡,从秦国当头劈下一剑,直插秦国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赵人,何惧之有哉!”
短短几句,李牧已经是热泪奔涌心痛难忍,哽咽着骤然打住了。边军大将们也是一片唏嘘涕泪,有人竟禁不住地号啕痛哭起来。是边军大将谁都明白,李牧数十年锤炼打磨出的这支精锐边军,若当真能大举回旋奔袭,其无与伦比的骑射本领必然得以淋漓尽致地挥洒,其威猛战力绝可与秦军锐士一见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将才,可说兼具赵奢之勇、廉颇之重、赵括之学、乐毅之明以及无人可比之机警灵动,赵军必能打出震惊天下的煌煌战绩!若没有李牧,没有这支边军,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却不能一展所长,却要逼得不世名将与不世精锐放弃优势所在而强打自己短处,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李牧挥泪,慨然一叹,良久默然。及至大将们哭声停息,李牧这才平静心绪道:“我等既为赵国子民,国难当头,唯洒热血以尽人事,至于胜败归宿,已经不必萦绕在怀了。”
“愿随武安君血战报国!”大将们吼成了一片。
“以战事论之,我军扼守井陉山,未必不能胜秦!”李牧振作,拄剑指点地图道,“我军虽舍其长,地形之险可补之。秦军虽张其势,地形之险可弱之。要紧处在于,诸位将军务须将我军何以舍其长而守其短之大势之理,明白晓谕各部将士,务使将士不觉憋屈而能顽韧防守!但有士气,必能抗秦!”
“愿闻将令!”举厅大将奋然振作。
“好!诸将听令!”李牧的军令一如既往地简单明确,“旬日之内,各部依照防守地势划分,各自修造坚壁沟垒,多聚滚木礌石弓弩箭镞。工匠营疏通水道,务使井陉水流入各部营垒。军器营务须加紧打造弓弩箭镞,并各色防守器械。辎重营执大将军令,立即赶赴腹地郡县督运粮草。秦军到来之时,不得中军将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战。但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谨奉将令!”
战地幕府会商之后,赵军营地立马沸腾起来。
夏末秋初,王翦大军压到了井陉山地带。
王翦主力大军二十万,分作五大营地,在井陉口之外的两条河流的中间地带驻扎。这两条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绵蔓水,绵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论,绵蔓水最靠近井陉关,桃水则在其西,两水间距大约百里左右井陉山水流情势,见《水经注·卷十》。。大军久战,水源与粮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战极是缜密,整训新军之际已派出斥候数百名轮番入赵,对有可能进军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布都做了备细踏勘,且一一绘制了地图。出兵之先,王翦又对既定的三条进军通道派出反复巡查的斥候,多方监视各路水源的盈缩变化,随时为大军确定驻扎地提供决断依据。
王翦所防者,在于赵军堵水断水。战国之世,尽管借水为战者极其罕见,然中原各国,包括变法前的秦国在内,封地间邦国间因农事渔事而争水者却屡见不鲜。燕齐争水、楚魏争水、韩魏争水、东周西周争水等等等等,屡屡演变为邦交大战甚或兵戎相见。争水最常见者,是某国在上游堵断河流,使下游某国或某地无法渔猎浇灌。井陉山几道河流水量颇丰,山间水道却颇是狭窄,若赵国征发民力秘密堵截水道,远道而来的秦军便会大见艰难。王翦初战,对李牧用兵之机变尤为警觉,深恐其绸缪在先堵绝水源而后再派重兵守护。果真如此,秦军的进兵路径便要改变,至少,直逼井陉山这最为有力的一路必然要改道。及至大军行进到距井陉山二百余里的白马山地带,斥候飞报说,水源上下百余里依然未有异常,王翦这才长吁一声:“李牧如此荒疏,宁非天意哉!”
依据事先早已踏勘好的地形,王翦将主力大军分为五座营垒驻扎:
第一座前军营垒,驻扎距井陉口三五里之遥的两侧山地,直接对井陉关做攻关大战。王翦定下的攻关方略是:前军聚集全军之重型弓弩与攻城器械,一月一轮换,始终对赵军构成强大压力。首次做前军营垒驻扎的,是材官将军章邯的三万人马,外加王翦调集配属的弓弩营、云梯营与诸般游击配合,总共近五万人马。章邯的材官营,是集中秦军大型器械的攻坚军,首做攻坚前军,自是一无争议。
第二第三两座营垒,距前军五里之遥,分东营西营分别驻扎绵蔓水两岸。东营为右军大将冯劫部三万,西营为弓弩兼步军大将冯去疾部三万。王翦给这两军的军令是:随时策应前军攻坚,并封锁有可能从外围进入井陉山救赵国边军的兵马,掩护并保障前军的攻关战事无后顾之忧。
第四座营垒,距两冯营垒十里,驻扎在靠近桃水的一段河谷地带。这是王翦的中军主力八万。这八万人马是步骑混编的精锐大军,营地东西展开做诸般策应,实际便是托住了全部秦军。王翦中军其所以拖后,在于同时承担另一个重大使命:截击有可能救赵的任何山东援军。虽说六国合纵此时已经极难成势,然作为战事方略谋划,缜密的王翦是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第五座营垒驻扎在桃水河谷,距王翦中军三五里之遥,是秦军的粮草辎重营。辎重营垒由马兴部的粮草军与召平的军器营构成,护卫铁骑虽只有一万余人,然往来于太原郡与大军之间的工匠民伕却多达二十余万。临时粮仓与临时工棚连绵展开,车声隆隆锤凿叮当,气势分外喧嚣雄阔。
看官留意,大凡山地攻坚,大军营垒绝不能首尾相接拥作一体。一则,地形不容如此之多的兵力展开。二则,各军必须留有战场所需的机变余地,或进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则便是窝军,非但不能发挥战力,反而可能相互拥挤掣肘。战国之世,战事水平已达古典战争之顶峰,此间之诸般讲究几乎完全为将士所熟知。尤其有相持三年的秦赵长平山地大战在先,山地战对秦军业已成为经典之战,骑兵步兵车兵弩兵与各种大型器械混编协同作战,以及粮草辎重之输送保障,均已娴熟得浑然一体。大将军令但下,整个秦军便如同一架大型器械般立即有效运转起来。
王翦大军布成,对赵大战便擂起了战鼓。
再说赵军。李牧大军虽稍显仓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战前准备。
赵军虽曾在长平山地战遭遇惨败,但毕竟是战国之世的强兵尚武之邦,且三胜秦军全是山地战,故赵军将士绝非山东其余五国那般畏秦怯战。井陉山幕府会商完毕,李牧立即部署了赵军防守战法:全军分为四大营垒,相互策应,做坚壁攻防战。
李牧的四大营垒是:前出井陉关的两翼山岭各驻一营。此两营的军马构成相同:以边军骑士为主力,辅以南下抗秦后归属李牧的腹地赵军之步兵,以为防御屏障。左营由司马尚统率,边军骑士三万,步兵弓弩手两万。右营由大将赵葱统率,边军骑士三万,步兵弓弩手两万。这其中的六万边军骑士,是李牧最为精锐的十万飞骑的主力,此时派为山地防守,形势使然迫不得已也。原因在于,边军骑士善骑善射,山地防御战没有了飞骑驰骋之战场,只能最充分发挥边军骑士善射之长,与步军弓弩营结合为壁垒,将关外两山变成箭雨覆盖的死亡谷。李牧下令军器营,将弓弩长箭大量囤积到两翼山地的石洞,并加紧赶制连发远射的大型弩弓与能够洞穿盾牌云车的大箭。同时,李牧还下令在左右两山各建一座制箭坊,随时赶制并修葺弓箭。各式弓箭之外,李牧又征发当地民力三万人,采伐大树锯作滚木,凿制山石打磨为两种石制兵器——可单人搬动的尖角礌石、可数人合力推动的碾压石磙,于两山囤积尽可能多的巨石圆木。如是不到一月,左右两山构筑成井陉关前两面铁壁,与井陉关形成一个面西张口的铁口袋,只要秦军攻进关前一里之地,便得陷入两山夹击。
正面井陉关,驻扎李牧亲自率领的混编大军八万。这八万大军中,有李牧边军飞骑四万,有腹地步军四万。李牧将八万人马分作十营依次驻扎,每营八千士卒,营地相隔两里,迭次向后延伸,纵深直达关后开阔地带。李牧对守关十营的军令是:每两营为一个防守轮次,前营作战,后营输送军食兵器并相机策应;三日一轮换,务求士气旺盛精力充盈。赵军的防守器械大多集中于守关十营,关城之上处处机关,关下道边布满路障陷坑以及顺手可用的投掷兵器。较之长平大战的廉颇坚壁,井陉关壁垒更见森严。
关后开阔地,驻扎辎重营两万兵马并十多万车马民伕。这是赵军的后援命脉,李牧分外上心。长平大战赵军被围于重山谷地,赵军最为要害的错失,便是赵括被白起秦军掐断了粮道。李牧精通战阵,对此惨烈教训自是铭刻心头。目下,郭开赵迁对李牧抗秦不置可否,各郡县根本没有接到向大军输送粮草的命令。也就是说,李牧大军所需要的举国后援,丝毫没有动静,一切都得自己筹划。若不是与庞煖达成了秘密盟约,李牧很可能对这种战外政局有些无所措手足。如今大事两分,李牧心下底定,也不向邯郸庙堂作任何禀报,便派出几路特使赶赴邻近郡县,以大将军令大举征发输送粮草。其时,郭开赵迁也没有明令禁止郡县输送粮草,或者说,郭开赵迁也不敢公然禁运粮草。赵国久经战事,各郡县久有依军令输送粮草的传统,如今一得大将军令立即全力输送,甚或多有民众以县为制组成义工营开赴井陉山。一时间,粮草民力源源不绝聚来。
当此国乱国难同时俱发的非常之期非常之战,李牧将自己的中军幕府与亲自统率的一万最精锐飞骑,扎在了辎重营与守关十营之间。李牧之所以亲自坐镇后方,一则因为粮草是全军命脉,二则因为关后通道可随时策应庞煖并联络南北诸军。李牧很清楚,只要赵国朝局大势不陷入绝境,井陉山战场不用他亲临也能扛住秦军攻势。目下赵国之要害,与其说在井陉山战场,毋宁说在邯郸庙堂,在赵国本土大势。唯其如此,李牧决意,秦军第一场猛攻他要亲自掌控反击,若赵军防守之法经得起秦军锤打,他便要将重心放到策应庞煖举事上了。
包围井陉山的第五日,秦军开始了第一次猛攻。
井陉山之险要,不在井陉关,而在其关下的井陉山通道。后世名士李左车云:“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其实地形势与秦之函谷关相类,一条长长的峡谷,一座夹在两山的关城。形势狭窄险要,根本不可能展开大军。
王翦亲临前军,在井陉口右侧的高地登上了几乎与井陉山等高的斥候云车。今日率军攻关的是章邯,其大纛司令云车巍巍然矗在谷地大军之中。王翦在斥候云车鸟瞰,关城谷地之情势一目了然。遥望井陉关外两侧山地,左山顶峰隐隐有旗帜飘动,然又与山地林木的隐兵地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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