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七章 迂政亡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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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燕虽弱而善附大国 当先为山东剪除羽翼

    秦王嬴政离开邯郸之前,在行营聚集大臣将军做了重要会商。

    会商事项只有一件:秦军灭赵之后,是南下灭魏还是北上灭燕?之所以有此会商,在于秦王君臣对灭赵之战的艰难有最充分的准备,所需时日长短也没有预先做出强制约定。唯其如此,灭赵之后天下大势会发生何等变化,秦军如何以此等变化为根基决断大军去向,都在未定之数。如今赵国已灭,用时只有堪堪两年,且秦军伤亡极小,其顺利大大超出了秦国君臣将士之预料。更为重要的是,灭赵并未引起山东其余四国从麻木中惊醒而拼命合纵抗秦的严峻情势。而这一点,曾经是秦国君臣最为担心的。李斯、尉缭曾联名上书着意提醒秦王:若灭赵之后合纵奋力而起,秦国宁可放慢灭国步伐而做缓图,不宜强出强战。当时,秦王嬴政是认可的。如今,四国非但没有大的动静,甚至连互通声气的邦交使节也大为减少,鼓动合纵更是了无迹象。

    这种情势,既出秦国君臣预料,又令秦国君臣振奋。尉缭兼程驰驱,特意从咸阳赶赴邯郸,当夜便邀李斯共见秦王。在秦王行营的洗尘小宴上,尉缭点着竹杖不无兴奋地道:“韩赵庶民未生乱,山东四国未合纵。于民,天下归一之心可见也!于国,畏秦自保可见也!有此两大情势,老臣以为:连续灭国可成,一统大业可期可望!”李斯一无异议,力表赞同。秦王嬴政精神大振,连连点头认可。于是,执掌行营事务的长史李斯立即知会王翦、蒙恬与灭赵大军的几位主力大将,才有了这次会商大军去向之朝会。

    “我兵锋所向亟待商定,诸位但说无妨。”

    秦王嬴政叩着大案开宗明义道:“我军向魏向燕,抑或同时攻灭两国,本王尚无定见,唯待诸位共商而后决。”话音落点,北路军主将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为,我军战力远超列国,可同时分兵三路,一鼓攻灭魏齐燕三国!如此,北中国一举可定!其时,一军南下,楚国必望风而降。两年之内,中国可一也!”李信说罢,火热的目光望着杨端和、王贲等几位主力大将,显然期待着众口一声慷慨呼应。不料,几位大将却都没有说话。王贲更甚,还紧紧皱起了眉头。王翦、蒙恬、李斯、尉缭四位军政大员与顿弱、姚贾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一时,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将军壮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赞叹了一句,既是对李信的抚慰赞赏,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种认可。从心底说,嬴政对这位年青大将的果敢自信是极其欣赏的。此前的灭赵之战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书秦王,请求早日南下袭击李牧军背后,以便早日结束灭赵之战。嬴政之所以没有首肯,与其说是对李信方略不认同,毋宁说基于事先对王翦全权调遣灭赵大战之承诺的信守。毕竟,灭赵大战是与最大强国的最后决战,宁失于稳,不失于躁。对面敌手若不是赵国,依着嬴政雷厉风行的秉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准许李信军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为李信的同灭三国是轻躁冒进,甚至以为,这是秦人秦军该当具有的勇略之气。

    “臣有应对。”李斯终于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荡风云!”嬴政罕见地赞赏一句,诱导之意显而易见。

    “臣之见:依目下大势,仍应慎战慎进。”

    李斯似乎对秦王的赞赏诱导浑然不觉,径自侃侃道:“所余楚齐魏燕四国,皆昔日大国,除魏地稍缩,三国地广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齐灭三国,则各路兵力俱各十余万而已。但在一国陷入泥沼,势必全局受累。更为根本者,官署民治无法从容跟进。新设官署若全部沿用所灭国之旧官吏,则必然给残余世族鼓荡民乱留下极大余地。其时纵然灭国,必有动荡之势。我若镇抚不力,反受种种掣肘。此,臣之顾忌所在也!”

    “老臣赞同长史所言。”尉缭点着竹杖道,“夫灭国之战,非同于寻常争城略地之战也!其间要害,在于军、政、民三方鼎力协同。一国一国,逐步下之,俱各从容。多头齐战,俱各忙乱。当年,范雎之远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于此也!愿君上慎之思之。”

    两大主谋同时反秦王之意而论,殿中又是一时沉寂。

    “果如长史国尉所言,先向何国?”

    这便是嬴政,虽然皱起了眉头,然对长策方略之选择却有着极高的悟性,但觉其言其策深具正道,纵然不合己心,也更愿意在大臣将军们悉数说话后再做最后决断。一句问话,显然是要将会商引入具体对策。

    “愿闻两位邦交大臣之见!”李信突兀插进一句。

    “将军之意,燕魏两国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时灭得两国?”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缭说破,却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国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顿弱一句做了评判。

    “魏国等同,甚或比燕国更为昏昧,一鼓可灭!”姚贾也立即做了评判。

    “两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时灭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帐。

    “君上明断!”两人异口同声。

    “目下之山东战国,无一国不乱,无一王不昏!”顿弱从地下密室被搜救出来后虽颇显病态,此时却兴奋得满脸涨红,“此,臣感同身受也!韩王安、赵王迁、齐王建、魏王假,是四个浮浪君王。楚王与燕王,则是两个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两三年可定天下!长史国尉之言,实足过虑也!”

    “顿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赞叹。

    “赞同上卿之策,齐灭两国!”杨端和终于赞同了。

    “末将依旧以为:我军战力,同时可灭三国!”李信还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将有话说!”一个年青而又响亮的声音使举座为之一振。

    “王贲,好!但说无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贲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来庄重地一拱手道:“王贲以为:目下用兵于灭国大战,不宜过急,亦不宜过缓。过急则欲速不达,过缓则可能坐失良机。所余四国,齐楚最大,当单独灭之。魏燕两国则疲弱已极,可同时灭之。以我大秦目下国力战力,分兵两路当无后顾之忧。王贲愿率兵十万,攻灭魏国,以与灭燕之主力大军南北呼应!”

    “两位上将军以为如何?”嬴政的目光终于扫到了王翦蒙恬脸上。

    “王贲亡国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着脸扎扎实实一句。

    “王贲固是上将军长子,然也未免责之过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将王贲作大秦将军以待,方有此一责难。”王翦沟壑纵横的脸膛毫无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测。将亡之国,未尝无精悍之兵。勃兴之邦,未尝无败兵之师。若以枯木朽株看山东大国,臣以为迟早将酿成大患。顿弱、姚贾囚于邦交所见,失之于未见根基。李信、杨端和、王贲,则囚于战场之见,失之于未见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赞同上将军之言。”蒙恬沉稳接道,“韩非《亡征》篇云,‘木虽朽,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且以燕国而言,其势虽弱,然北连匈奴,东接东胡,如今又有赵国残余呼应;四方俱有飞骑轻兵,快捷灵动,若结盟连为一体,秦军全力一战胜负亦未可知,谈何两国齐灭?臣与上将军多经会商,皆以为:灭国大战,切忌轻躁冒进。”

    “两上将军之意,先全力灭燕?”嬴政心下一振,重重问了一句。

    王翦对道:“臣与蒙恬主张同一,正是先灭燕国。诚如蒙恬所言,灭燕之难,不在其国力强盛,而在其地处北边,连接诸胡与残赵。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与代王嘉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国,中原将有无穷后患也!唯其如此,灭燕非但得出动全数大军,且得蒙恬军从北边出动,遮绝燕、代与匈奴诸胡之联结。非如此,不能尽灭燕国!”

    “君上,灭燕之要,还有一端。”李斯拱手高声。

    “噢?长史但说。”

    “燕虽弱而善附大国,当先为山东剪除羽翼!”

    顿时,嬴政心下一个激灵,合纵连横时期的一则有名论断立即浮现心头。那是苏秦张仪退出战国风云之后,燕国正在惶惶无计的时候,苏代对燕王剖析燕国处境时说出的一个著名评判。苏代说:“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则楚重;西附秦,则秦重;中附韩魏,则韩魏重。且苟所负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说,燕国不能独当一面,然却能做举足轻重的附属盟约国;燕国依附于任何一国,都将使其力量陡增;燕国之重要,在于依附大国,而不在独当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国分量,而燕国必然也就有分量了。苏代的说辞,本意在为燕国在七国纵横中寻求稳定长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领头倏忽退缩的痉挛症。事实上,燕国除了燕昭王乐毅时期强盛一时,短暂破齐而独当一面外,此前此后,大体都在强国之间寻求依附而摇摆不定。秦国在合纵连横最激烈的时期,能多次与燕国结成盟约而破除合纵,实际上正是在燕国奉行“附国方略”的情势下做成的。虽然,燕国对附国方略之贯彻并未一以贯之,与最经常结盟的齐、赵、秦也是阴晴无定,与楚、魏、韩更是变化无常。但无论如何,燕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一个大国寻求支撑,则是不争的事实。目下残赵的公子嘉立了代国,燕国不是趁此良机灭掉代国增强实力,而是立即放弃了对旧赵国的仇恨与代国结成了抗秦盟约,不能不说,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附国方略。若燕国再东向附齐,或南下附楚,岂非又将使合纵抗秦死灰复燃?从此看去,燕国是所余四国中最为游移不定的一国。唯其游移不定,便存在着天下被燕国寻求出路的举动再次激出新变化的可能。也就是说,齐楚魏三国基于大国传统,其一旦陷入昏昧,国策惰性很难一时改变;而燕国恰恰相反,素无定见而寻求附国以存续社稷,则完全可能不遗余力地寻求结盟联兵。面对如此一个七八百年老牌诸侯大国送上门来,谁敢说其余三大国能断然拒绝?若欣然接纳,山东抗秦岂不是必然出现难以预料的局面?……

    “好!本王定策:先行灭燕!”

    嬴政拍案决断之后走下了王案,对着王翦、李斯、尉缭、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后肃然道:“嬴政学浅性躁,几误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时灭国者,以误国罪论处。”

    “君上明断!”行营大厅哄然一声,几位年青大将的声音分外响亮。

    长策议决,大部署立即确定:秦军主力全数驻屯赵国歇马整顿,来春发兵燕国。大臣将军之职司亦同时明确:王翦统兵灭燕,杨端和军、李信军归并灭燕大军,铁骑将军辛胜为灭燕前军大将;蒙恬北边防守匈奴,并同时切断燕国北上联结匈奴与诸胡之通道;顿弱领一部邦交人马入燕,姚贾领一部邦交人马入魏,继续以文武并重手段销蚀其庙堂根基;马兴改任国尉丞,辅助尉缭总司粮草辎重;蒙毅改任长史丞,辅助李斯随秦王处置国政;李斯暂留赵国,率领秦国官吏整肃旧赵国吏治,安定邯郸郡(赵国)以为灭燕根基。

    旬日之后,军政各方安置妥当,秦王嬴政的行营车马五千余人离开了邯郸,经太原、上郡回了咸阳。在已经成为过去的赵国的境内,嬴政多处歇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禀报都说,除了旧世族贵胄有许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国外,庶民尚算安定;民众种种议论,骂赵王郭开者多,怨恨秦国者少;代国仓促汇聚了一支军马,驻扎在于延水以东的上谷上谷,今河北怀来之东南地带。,其地两料无收,已经面临大饥荒,代地民众出现了大肆逃亡迹象。

    嬴政立即歇马驻扎,与蒙毅会商,并飞书知会王翦幕府:务必设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民众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归有秦军驻扎的旧赵故土。三日之后,王翦飞书回复:代地灾民事已经开始全力处置,王毋忧心。嬴政这才下令行营开拔,车马辚辚回了咸阳。

    王翦治军素来注重民情大势,对代地灾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纳流民,又恐众将对赵人心存芥蒂,会以灾民扰军为名,不肯全力实施,故未下达军令。一接秦王行营书令,王翦立即会同李斯议决:大张旗鼓地下令建立临时营地,接纳代地庶民;凡流入军营之灾民,一律作军中民伕待之,派发军粮,派定劳役工程。军令颁发的同时,王翦专门在幕府聚将,邀李斯讲说乐毅当年的化齐善政。一班年青大将本来对如此接纳赵人多有牢骚,然见秦王书令,又闻李斯着意解说安赵深意,遂欣然叹服,对接纳流民事再无推搪。如此,几乎整整一个冬天,王翦大军都在为安定赵地而与李斯率领的官吏们协同忙碌着。

    倏忽开春,河消冰开,王翦大军隆隆北上,渡过易水驻扎下来。

    王翦的特使飞向蓟城,向燕王送达了战书——燕国不降即战,一任抉择!

    二、束手无策的燕国酿出了一则奇计

    探马流星穿梭,商旅纷纷离燕,四十万秦军的营涛声隆隆如在耳畔。

    庶民惶惶,庙堂惶惶,燕国朝野慌乱了。

    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离短暂强盛的燕昭王时期,已经过去五十二年了。这五十二年中,是燕国从高峰滑落低谷的衰变之期。五十二年,燕国历经了四代燕王:燕惠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传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继承燕昭王之位,以骑劫换乐毅统率燕军灭齐,结果被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从此,燕国从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胸褊狭,屡屡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孙操发动兵变杀死。其后,燕武成王继位,十四年中几乎没有任何建树。这个武成王,一生只遇见了两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韩魏楚三国攻燕,勉力撑持没有破国;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齐国安平君田单伐燕,燕国丢失了中阳之地,也还是没有被齐国攻灭。仅仅如此两事,却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颂扬,死后谥为赫赫然“武成”两字。由此足见,燕国朝野已经将能够自保作为莫大功勋,至于再度振兴开拓,那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其后,燕孝王继位。这位孝王大约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无声无息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举动。

    接着,今王姬喜即位。

    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决意恢复燕昭王时期的武功与荣耀。其时,秦赵长平大战刚刚结束四年,赵国元气尚未恢复。姬喜欲图在强邻赵国的身上谋事,借以重新打出燕国军威。姬喜尚算有心,先选择了一个与自己同样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相府,便为姬喜谋划出一则一鸣惊人的方略:先行试探迷惑赵国,而后突然对赵国开战!燕王喜连连称是,立即责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于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赵。晋见赵孝成王时,栗腹殷勤献上了五百金,说明是大燕国赠给赵王的酒资。赵孝成王欣然接纳,与栗腹当殿订立了息兵止战盟约。之后,栗腹逗留邯郸多日,对赵国情势做了自以为很是翔实的探察。栗腹归来,对燕王喜禀报说:“赵国精壮全数死于长平,国中尽余少孤,待其长成精壮,尚得数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赵!”

    姬喜大喜过望,立即召昌国君乐闲与一班大臣会商攻赵之策。这个乐闲,是战国名将乐毅的长子。当年乐毅离燕入赵,燕国深恐乐毅危及燕国,故一力盛邀乐毅重新归燕。乐毅清醒之极,回书婉转辞谢,却将大儿子送到了燕国,以示终生不与燕国为敌。乐闲也是兵家之士,对赵国知之甚深。见燕王姬喜询问,乐闲坦诚道:“赵为四战之国,其民习兵尚武远过燕国,不可伐。”姬喜皱着眉头道:“我方兵力,以五对一伐之,不可么?”乐闲还是扎扎实实一句:“不可。”姬喜勃然变色道:“昌国君是赵臣,还是燕臣?宁长赵国志气,灭燕国军威乎?”一班大臣见姬喜动怒,立即异口同声拥戴攻赵。乐闲也只能不说话了。于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兵分两路攻赵,每路十五万大军,各配置一千辆战车;一路由丞相栗腹亲自率领,攻赵国邯郸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将卿秦率领,攻赵国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护卫军马五万,居中后进策应。攻赵大军出动,燕国朝野一时亢奋欢腾不止,举国皆以为中兴燕国的时机到了。这时,整个燕国只有两个大臣反对攻赵,一个昌国君乐闲以称病不出反对,一个是大夫将渠激烈明白地反对。这个将渠秉性刚直,夜见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资五百金打通赵国关节,方与赵王结盟,约定息兵止战!盟约方立,又秘密探察赵国情势,乘其不备而攻之。如此背约,大不祥也!出兵攻赵必不成功,王当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悦,板着脸斥责将渠迂阔不足以成事,训斥罢甩袖而去,将直愣愣的将渠撂在厅中发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将渠又大步赳赳冲进送行圈内,扑过来扯住了燕王喜的绶带激昂喊道:“王宁前往,往无成功——”姬喜不禁大怒,一脚踢翻了将渠,径自威风凛凛地扬长去了。执拗的将渠在烟尘王车后犹自哭喊着:“燕王啊!老臣非以自为,老臣为王为国也——”

    发生于燕王喜四年的这场攻赵大战,结局令整个燕国瞠目结舌——赵国大将廉颇率军二十万,大破栗腹军,击杀栗腹。大将乐乘率军十五万,大破卿秦军,俘获卿秦。两路赵军追击燕军五百余里,一举包围了燕都蓟城。燕国唯一的可战大将乐闲,也离开了蓟城,乘乱出走到赵国去了。整个燕国,一时乱得不可收拾了。

    面临军破国亡危局,燕王姬喜骤然委顿,昔日夸夸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间无影无踪。惊恐万状的姬喜只有一个本能的举动:立即派出使节,连夜赶赴赵军幕府求和。赵国上将军廉颇已奉赵孝成王之命,厉声斥责来使,冷冰冰地拒绝罢兵。姬喜无奈,只好连番派出特使哀哀软磨。廉颇这才提出:非将渠大夫出面,不与燕国言和!姬喜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拜将渠为丞相,赶赴赵军幕府求和。经这位新丞相将渠的一力周旋,燕国割地三百里,赵国才退兵罢战。不想没过几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将渠便死了。

    燕王姬喜又渐渐从委顿中活泛了过来。

    燕国割地罢兵后,前番战事的种种真相消息也纷纷传入燕国。原来,赵国对燕国的突然袭击根本没有防备,廉颇、乐乘两军原是开赴南赵对付秦军,猛然回头对燕,只是偶然而已。燕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时,假若秦军当真攻赵,燕军的背后偷袭战定然大获成功!存了如此想头,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觉得赵国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选准时机而已。如此苦苦等待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国君臣一致认定:攻赵的真正时机终于到来了!

    姬喜找到了一个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时期的老臣剧辛。

    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剧辛,任剧辛职任上卿,总领政事。此时的剧辛,已经失去了英年时期与乐毅变法的睿智清醒,变得刚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势。在燕王喜遍召大臣会商,寻求攻赵知音之时,剧辛一力主张攻赵,欲图在自己手中重新振兴燕国霸业,使自己成为燕国的中兴名臣。由此,剧辛与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确定了燕国再度对赵作战的国策。剧辛判定的所谓真正时机,有两个凭据:其一,赵孝成王方死,其子赵偃即位,赵国必不稳定;其二,廉颇、乐乘自相攻击,乐乘已经逃来燕国,廉颇也逃亡魏国,赵国腹地大军以庞煖为将,赵国军力必然大衰。如此情势之下,剧辛力促燕国秘密筹划再度攻赵,姬喜自是欣然认可。

    然则,燕国君臣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事情却反着来了。

    赵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业,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军尚未开出,李牧边军已经挥师东进,一举攻下了燕国的武遂、方城两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为尴尬,一心只要南下猛攻赵国腹地大军。召剧辛会商,老剧辛傲然一句:“庞煖易与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奋,当即下书以剧辛为主将,率军二十万大举攻入赵国腹地。

    原来,剧辛当年入燕之前曾游学赵国多年,一度与庞煖同为纵横策士,奔走合纵交往甚多。在剧辛的记忆里,庞煖从来不知兵,也没有提兵战阵的经历。如此庞煖,自然是很容易对付的。不料,庞煖实则是不事张扬的兵家之士,其战阵才能几乎可与李牧抗衡。剧辛大军南下,庞煖立即率赵军二十万迎击。结局是:庞煖赵军一举斩首燕军两万余,并在战场击杀了老剧辛!若非当时秦军已经深入赵国背后,对赵国构成巨大威胁,以及赵国内政出现巨大混乱,只怕庞煖直接攻下燕国都城亦未可知。

    自此一战,燕王姬喜性情大变。

    燕国原本不是仓廪殷实之邦,唯赖燕昭王时期攻破齐国七十余城,尽行掠夺了齐国的如山财富,才积累了一时丰盛的军资粮秣。数十年过去,燕国内政非但一无更新,反倒是每况愈下。及至姬喜即位,府库存储业已大大减少。姬喜再三图谋攻赵,其意正在效法燕昭王破齐富燕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内燕国两次大战均遭惨败,粮秣辎重几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锐减为二十万上下。名臣名将,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国政谋划连个得力臂膀也没有了。国无财货,朝无栋梁,姬喜心灰意冷了。于是,周王室老贵胄的传统秉性发作,姬喜以宽仁厚德为名,甚事不做,奉行无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宫狩猎消磨,将天下兴亡当做了事不关己的过眼云烟。

    倏忽十一年过去,才有一缕清新刚劲的风吹进了燕国庙堂。

    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从秦国逃回了燕国。

    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长子。可是,这个嫡长王子在燕国宫廷尚未度过少年之期,便开始了独有的坎坷磨难。其时,燕国已经衰弱。为结好强国,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战国王子一样的独特的人质旅程。战国之世,人质邦交大体有两种方式:其一,强国之间为保障盟约稳定,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员作为人质进驻对方都城;一方负约,则对方有处死人质之权利;譬如秦昭王之世,秦国派于赵国的公子嬴异人,即是此种人质。其二,弱国为结附大国,派出王室成员为人质,进驻大国都城,以示忠于附国盟约。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质,便是这种人质。就人质本身而言,以国君嫡长子为最贵。因为,国君嫡长子,大多都是事实上的太子,也是最大可能的国君继承人。姬丹虽然年少,然却有嫡长子地位,自然是进入大国做人质的第一人选。因了这般缘故,燕王姬喜早早将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义进大国做人质,以示燕国对盟约大国的忠诚。当然,太子名分对姬丹在他国的处境也有些许好处。如此,太子丹的名号,早早便为天下所知了。

    太子丹的人质生涯,开始于赵国,终结于秦国。

    燕王喜即位之初,强盛期的赵国尚是燕国最大的威胁。为保燕国安宁,太子丹在赵国做了许多年人质。秦赵长平大战后,秦赵俱入低谷。吕不韦当政时,为在秦国低谷期与赵国求取平衡,吕不韦着意结好燕国,以增加对赵国的制衡。燕王喜对天下第一强国的示好大是欣然,更兼其时燕国正在图谋攻赵,遂立即在与赵国订立休战盟约后,又立即与秦国订立了秘密盟约。于是,燕王喜将太子丹借故从邯郸召回,改派往秦国做了人质。

    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赵国做人质时,秦国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赵国尚未归秦。嬴政外祖乃赵国巨商卓氏,其时,嬴政尚叫做赵政。赵国风习豪放,赵政虽非在朝贵胄公子,也一样能出入王城。或是在王城之中,或是在市井游乐之所,总之,两个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结识了,还有了少年交谊。以年龄而言,赵政八岁时离赵归秦,与太子丹结交之时,当在八岁之下的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则肯定大得三两岁,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质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赵政的小哥哥,其交游来往,也必定是纯真无邪的少年乐趣。此后嬴政归秦,历经风雨坎坷,在十三岁时成为了不亲政的虚位秦王。

    倏忽二十余年,天下风云变幻,燕赵秦三国的格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秦赵血仇未消,相互攻伐不断;燕赵两国两次大战,燕惨败而赵大胜;燕国虽与赵国结下了大仇,却又只得忍气吞声地订立盟约而成盟邦。当此之时,秦燕两国无战且盟约依旧,依着战国邦交常道,秦国要借重燕国牵制赵国,燕国已经完全可以召回人质了。然则,事有奇正,此时的秦国恰恰已经走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经亲政,一统天下之志已定;于是,两国邦交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巨大变化:秦国对燕国的倚重不复存在,而变为秦国力图掌控燕国,以防其在灭国大战中辅助赵国。如此格局之下,秦燕两国纵然盟约依旧,且燕国并未触犯秦国,燕国还是无法召回太子丹。究其实,当然是秦国不愿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国要掌控燕国,使燕国负秦有所顾忌。为此,秦王嬴政对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丝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确下令软囚太子丹,不使其回归燕国。太子丹痛心疾首,屡次上书秦王请求归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没有回音。

    “乌头白,马生角,子或可归燕也!”

    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彻底绝望了。

    许多年后,天下风传一则秘闻: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长叹,咸阳王城的乌鸦果然白头,马头果然长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报,视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实却远非如此离奇神妙,而是一则惊心动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原来,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会放他归燕之后,不再图谋于说动秦王,而是从此开始了逃离秦国的秘密谋划。历经半年多试探,太子丹终于通联了在咸阳的燕国商社,谋划出一个替身之法:由几位燕国大商物色一个与太子丹极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给太子丹做舍人;其人开始进入有秦国吏员兵士护卫的太子丹寓所时,须得以面目有伤为由以黑纱遮面;但有时机,即以此人为替身留于寓所,太子丹乔装离开,由商社马队护送逃出秦国。密谋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诸实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个面容伤残而终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后,秦国朝野忙于筹划大举东出灭国,秦王率领群臣赶赴蓝田大营观兵。太子丹一如谋划行事,果然逃离秦国。及至秦国发现太子丹逃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

    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飞书常驻燕国的顿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则发兵攻燕!旬日之后,顿弱回书道:“燕国沉沦不堪,纵增一太子丹,与国无补也。灭国大战方略有序,此时既不能对燕用兵,何须威逼恐吓而使其警觉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当佯作不知可也。”秦王嬴政一番思忖,觉顿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执掌邦交的行人署对太子丹寓所守护如常,不予理睬,只看燕国如何处置。

    久经磨难的太子丹归燕,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太子丹精明干练,与父王姬喜相处三月余,便重新获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时燕国仍然没有领政强臣,姬喜又心灰意冷游猎成习,早已经疏于政事了。于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太子丹镇国总摄政事,燕国大臣勿泄于外,秦国知晓与否听其自然。

    如此,太子丹在燕国开始了独特的施展。

    太子丹最恨秦国欺压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无情无义。逃回燕国,太子丹原只一门心思报复秦国。然,太子丹归来,眼见邦国贫弱远远超出了自己预料,手中又无权力,一时竟是郁闷无策。一朝领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谋如何尽早凝聚有识之士报复秦国,至于国政变革,一时完全无法顾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国的灭国大战行将实施,若不及早谋划动手,只怕燕国连最后的时机也没有了。更有要紧者,秦国上卿顿弱坐镇燕国,多方通联燕臣,蓟城举动很难逃过顿弱势力的探察,要图谋秦国,第一要务便是严守秘密。好在太子丹久为人质,寄人篱下,已锤炼出一种缜密机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国的秘密谋划阅历,几年内将对秦复仇事做得丝毫不露痕迹。

    第一个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时期的老师鞠武。

    白发苍苍的鞠武,已经是燕国的老太傅了。老人诚惶诚恐,接受了秘密来访的太子丹的拜师礼。一番酬酢之后,太子丹涕泪唏嘘地说了对秦复仇的心愿。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没有说一句话。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师不为丹谋,宁不为天下一谋乎?”良久,老鞠武才沉重开口道:“如今之秦国地广人众,兵革大盛,远非昔日之秦国可比也。燕国两败于赵国之后,贫弱已极,太子要以昔年积怨抗秦,宁非批其逆鳞哉?”太子丹长吁一声道:“太傅明察,我纵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则燕秦终不两立也。既终须与秦为仇,宁不早日谋划哉!”鞠武思忖良久,点头道:“太子说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机行事了。”太子丹见素来固执的老师虽然未被说服,但却已经不再反对自己,只要老师不反对自己,老师的声望便是秘密行事的号召力量。此后,太子丹打出曾与老太傅会商的名义,又对几位世族重臣进行了谨慎试探,竟没有一个人反对,且几家老世族都慷慨立誓,愿意献出封地财货以支撑对秦复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开始着意搜求奇异能士。

    不久,一个神秘人物不期然进入燕国,使太子丹的复仇谋划正式启动了。

    这个人,就是秦国逃亡将军樊於期。这个樊於期,原本是桓龁做假上将军时的秦国大将,又是与王族联姻的外戚,在秦国老将中资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将。桓龁部两次攻赵大败,第二次失败,是樊於期违反军令所直接导致。战败之时,眼看着秦军将士尸横遍野,樊於期深恐秦国军法严惩,便从战场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实,秦国朝野震动,秦王嬴政怒火中烧,当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时追查樊於期下落并悬赏重金缉拿。在战国秦的历史上,只有过三个叛将:一个是秦昭王时期的郑安平,一个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长安君成蛟,一个便是这个樊於期。郑安平是范雎因恩举荐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国朝野骂归骂倒没甚风浪。可长安君却是嬴政甚为喜爱的异母兄弟,樊於期也几乎是等同王族的资深老将,国人之震动,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寻常之事了,无怪乎秦王嬴政对樊於期恨之入骨。山东六国则是大为欣喜,各种传闻纷纷不绝于耳。择其主流,大体是三则:一说逃亡者是秦国上将军桓龁,统帅逃国,秦国不得人如此矣;一说秦王暴虐,立即杀了樊於期九族;一说樊於期逃亡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进入草原搜捕。

    种种传闻流播之时,樊於期突然在蓟城出现了。

    一个秋雨纷纷的深夜,家老进来对正在书房认真阅读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禀报说,燕商乌氏獤求见。这个乌氏獤,是早年秦国大商乌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出秦国的燕国大商。太子丹二话没说,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乌氏獤见太子丹出来,回头一挥手,道边林中走出一个身披蓑衣面蒙黑纱的壮伟身躯。乌氏獤只低声一句:“此乃天下危难奇人也!太子不若见,在下立即告辞。”太子丹生性机警之极,立即一拱手道:“恩公引荐之人,何言危难?请!”走进书房,此人脱去蓑衣黑纱,一个落难雄杰之相立即鲜明呈现在太子丹眼前:须发灰白虬髯盘结,古铜色脸膛的沟壑写满沧桑,两只眼睛忧郁深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动。太子丹不待来人开口,一拱手道:“壮士既与我恩公同来,便是丹之大宾,请入座。”来人没有入座,却一拱手道:“太子不问在下姓名,不惧祸及自身么?”太子丹肃然正色道:“人皆惧祸,何来世间一个义字?天下无义,不知其可也!”来人遂深深一躬道:“久闻太子高义,流士樊於期有礼。”太子丹一惊一喜,当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将军危难,不疑我心,真雄杰之士也!敢问将军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燕若难为,敢请资我前往东胡,或高句丽可也!”太子丹道:“将军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身,敢问远图如何?”樊於期脸色铁青,只硬邦邦两个字:“复仇!”太子丹悚然动容,立即吩咐小宴为将军压惊洗尘。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发白方散。小宴结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的秘密寓所便住进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仆人与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能踏进这座石门庭院一步。

    月余之后,太子丹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太子丹本意,是要与老师商议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为燕国复仇。不想鞠武一听太子丹收留了如此一个人物,立时忧心忡忡,板着脸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为不可也!大势而言,以秦王之暴积怒于燕,已经足为寒心了。若再将樊将军留燕而使秦王闻之,何异于示肉于恶虎之爪,其祸不可救,虽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谋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秦国依然要灭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当真安燕,当送樊将军入匈奴,使匈奴杀其灭口。而后,燕国秘密联结山东五国合纵抗秦,再北连匈奴迫秦背后。如此,大事方可图也。”太子丹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太傅之策,旷日弥久,远水不解近渴也。况且,樊於期困顿于天下无敢收留,遭逢危难,独能投奔我来,丹岂能迫于强秦威势而弃之不顾?若将其送往匈奴杀人灭口,丹将何颜立于天下?与其如此,毋宁我死也!”太子丹说得激昂唏嘘,突然顾忌老师尴尬难堪,戛然打住,长吁一声道,“愿老师再谋,有无别样对策?”老鞠武长叹一声道:“逢危欲求安,逢祸欲求福,宁结一人而不顾国家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譬如以鸿毛燎于炭火之上而欲求无事矣!”太子丹肃然正色道:“鸿毛之灾,纵不毁于炭火,亦必毁于薪火。燕国之危,并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师不思祸端根本,而徒谈国家危难,丹夫复何言哉!”老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老夫迂阔,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膀。”太子丹连忙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得老师举荐,燕国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田光,智谋深沉,勇略过人,愿能与太子共谋。”太子丹道:“我若突兀见田先生,恐有不便。老师若能事先知会,我因老师而得交先生,老师以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叹:“太子之于人交,强老夫多矣!诺。”

    旬日之后的一个夜晚,一个布衣之士走进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这个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隐身燕国的一个士侠。

    看官留意,战国游侠品类繁多。寻常所谓侠者,大多指纯剑士出身而有侠行的武士。这种侠,战国之世谓之侠士、任侠、游侠,更有一直白称谓,呼曰刺客。譬如专诸、要离、聂政及下文所及盖聂、鲁句践等等,皆为此等侠士。此等剑士刺客,并非春秋时期所生发出的侠士的高端主流。高端侠士者,居都会,游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为己任的学问豪侠之士也。唯其如此,春秋及战国之侠,其高端主流可以称为士侠,或者称为政侠。士侠政侠,在实际上的最大流派,当属以“兼爱、非攻”为旗帜的墨家团体。及至战国中期,七大战国分野渐渐明确,中小诸侯国越来越少,邦国之间依靠政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减少。如此大势之下,以士人为根基的政侠势力也渐渐弥散分流,或融入学派团体,或融入各国政局,或隐入市井山野终成隐居名士。总归说,战国中期之后,士侠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就其个人素质说,士侠必以某种精神与学说为信念根基,而将侠义之行仅仅作为信念实现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侠多为文武兼备之士。以今人语言说,此等士侠无不是既具备思想家气质,同时又精通剑术的大家。他们,几乎从不做寻常的私人复仇攻杀,而唯以解决天下危难的政治目标为其宗旨。士侠的生活常态是名士,而不是寻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个士侠。后文将要出现的荆轲,更是战国末期冠绝天下的一个士侠。

    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对待大宾之礼躬身侧行领道进门。进入正厅,太子丹先自跪行席上,并以大袖抚席以示扫尘,而后请田光入席正座。田光丝毫没有惶恐之情,坦然接受了大宾之礼中主人该当表现的所有谦恭与敬重,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及至仅有的一个侍女与一个老仆退出正厅,太子丹这才离开坐席深深一躬。

    “燕秦不两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愿闻太子之志。”田光沉沉一句。

    “复燕国之仇,除天下之患,岂有他哉!”

    “国力不济,大军驽钝,太子欲效专诸刺僚乎?”

    “祸患根基,在于秦王。虎狼不除,世无宁日也!”

    “太子有人乎?”

    “丹有死士三人,愿先生统领筹划。”

    “太子高估我也。”田光凝重沉稳地说道,“自春秋之世,大国之王死于刺客者,几无所见,况乎刺秦?士侠一剑,而使大国之王死,此等壮举亘古未闻也。设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为之。然则,光今虽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丹之三人如何?”

    “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田光显然对太子丹秘密收养的三个剑士了如指掌,一一伸着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义,怒而面青,脉勇之人也。武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见于形色。此,士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

    “!”太子丹愕然。

    “光虽无力亲当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壮举。”

    “愿得先生举荐!”太子丹恍然。

    “此人,名曰荆轲。”田光简单得没有第二句话。

    “愿因先生结交荆卿。”

    “敬诺。”

    “先生主谋,荆轲主事,如何?”

    “我才远不及荆轲,既不主事,何能主谋哉!”

    田光对一个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为惊讶。本欲请田光多多介绍荆轲其人其事,又恐急迫追问使田光不悦,机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摆上小宴,只与田光纵酒议论天下。海阔天空之间,田光豪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说起了自己的一则奇遇。

    多年之前,田光游历楚国,从云梦泽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处凭吊。船行五日,出得云梦泽,进入了湘水主流。两岸青山,峡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壮美的山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头。其时,田光身边站了一个年青的布衣之士。别人都在看山看水,唯独这个年轻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视着水面,时而轻轻一声叹息。田光心下一动,一拱手道:“足下若有急难,愿助一臂之力。”布衣士子默然不答,依旧凝视着水面。田光颇感奇异,随着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动——船头前十数丈处,一团隐隐漩涡不断滚动向前,仿佛为大船领道一般。

    田光尚在疑惑之时,江面狂风骤起,迎面巨浪城墙般向船头打来!船头客人们惊惧莫名,一时竟都愣怔,木然钉在船头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几乎在巨浪突发的同时,浪头中涌出一物,在弥天水雾中鼓浪而来。布衣士子大喊一声:“云梦蛟!人各回舱!”众人纷纷尖叫着躲避时,年青的布衣士子却钉在船头风浪中纹丝不动。田光一步冲前,挥手喊道:“足下快回舱!我有长剑!”话音未落,一浪打来,田光几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栏。此时,只见那鼓浪长蛟怪吼一声,山鸣谷应间,一口山洞般血口张开,整个船头立即被黑暗笼罩。田光血气鼓勇,大吼一声飞身挺剑,直刺扑面而来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喷出一阵腥臭的飓风,田光的长剑竟如一片树叶般飘荡在浪花之中。与此同时,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击,也树叶般飘上了白帆桅杆。正当怪蛟长吼,驾浪凌空扑向大船之时,弥天水雾中一声响亮长啸,布衣士子飞身而起,大鹏展翅般扑进了茫茫水雾中。挂在高处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雾白浪中剑光如电,蛟吼如雷,不断有一阵阵血雨扑溅船身。须臾之间,江面飘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鳞甲尸体。及至风平浪息,只有一个血红的身影伫立在船头……

    “世有斩蛟之士,丹未尝闻也!”荆轲斩蛟故事,见《博物志》,虽颇具神话意味,亦见时人眼中荆轲之神。

    “他,便是荆轲。”

    “荆轲?!”

    “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那——”

    “三年后,我又遇到了他。”

    “噢——”

    风浪平息,田光飞下桅杆之时,那个血红色的布衣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给田光留下了一种无尽的感慨。三年后,田光游历到卫国濮阳,遇到一个叫做盖聂的旧交剑士。其时,盖聂正在卫国做濮阳将军,虽只有五千部属,盖聂却也做得有模有样。闻老友到来,盖聂盛情相邀田光,给卫国国君卫元君讲说剑道。当田光与盖聂走进濮阳偏殿时,恰恰遇见一个士子正在对卫元君侃侃而论。令田光大为惊讶的是,此人正是那个斩蛟士!田光立即向盖聂摇手止步,站在偏殿大柱后倾听。田光又一次惊讶了——斩蛟之士讲说的竟然是治国强卫之道,其气度说辞不逊于任何一个天下名士!只听斩蛟之士道:“卫国不灭,非以国力而存,实以示弱而存也。百余年来,国君三贬其号,从公到侯,从侯到君,日渐成为一县之主。荆轲以为,此为国耻也!荆轲生为卫人,愿为我君连结诸侯,招募壮士,以复卫国公侯之业!”田光清楚地记得,白发苍苍的卫元君只不断长长地叹息着,始终默然不语。斩蛟士见卫元君长吁短叹一言不应,起身一拱手,说声告辞,便大步出殿了。

    “荆轲,还是策士?!”

    “神勇其质,纵横其文。质文并盛,宁非荆轲哉!”

    “得与此人交,丹不负此生矣!”

    “其时,我也做如是感慨。”

    “噢?先生未在濮阳与荆轲结识?”

    “然则,两年后,我在赵国又遇荆轲。”

    “噫——”太子丹只一声又一声地感叹着。

    当游说卫元君的斩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时,田光久久凝视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身影,却终于没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时,终不能真正结识一个奇人。可是,两年后田光游历到赵国,又遇到了这个斩蛟奇士。那时,田光的旧交盖聂已经愤然辞去了卫国的濮阳将军,重新回到了赵国。其时,赵国抗秦正在要紧时刻。盖聂欲图结交天下一流剑士,结成壮勇之师,编入李牧军抗秦。盖聂的办法是:邀鲁国名剑士鲁句践来到故乡榆次榆次,赵国城邑,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带。,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剑”的大旗,搭建一座较剑高台,论剑较武以结交武士。适逢田光游至榆次,盖聂与鲁句践大喜过望,力邀田光共图抗秦大计。田光委婉谢绝,却也对盖聂的壮勇之行很是赞赏,应诺为武士较剑做坐台评判。不料,这时赵国民气已见萧瑟,数日间竟无一人来应剑。那日,田光正在台后劝盖聂、鲁句践收场,台下却来了一人。得执事禀报,盖鲁两人精神大振,立时冲将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阔长的精铁剑。

    “壮士报国,非天下第一剑么?”来人冷冰冰一句。

    “无称雄之心,不能报国!”鲁句践激昂慷慨。

    盖聂却是目光凌厉地盯住来人,铁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私斗聚士,大失士剑之道。”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鲁句践恼怒了。

    “在下之名不足道。敢问,何为较剑?”

    “取我之头,便是较剑!”鲁句践一声大吼。

    盖聂怒目相向,猛然一拍头颅。

    那人冷笑一声,转身扬长去了。

    田光出来,一眼瞥见来者背影,不禁大为惊讶。

    “噫!来人如何去了?”

    “我怒目如电,慑他畏惧而去!”盖聂神采飞扬。

    “我怒声如雷,喝他破胆而逃!”鲁句践志得意满。

    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

    “五年三遇!先生之与荆轲,岂非天意哉!”

    “然,光与荆轲结交,终在蓟城市井也。”

    离开赵国,斩蛟士的身影老晃荡在田光心头,他无心游历,回到燕国隐居了下来。三年后的一天,田光提着一只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铺前,遥见三个布衣大汉醉倒在地,相偎相靠,坐于街中嬉笑无度。行人止步,围观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斩蛟士,不禁大为惊讶。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详之际,圈中一人却将怀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脸泛红光,叮咚敲打起来。另一人用瓦片敲击着节拍,高兴得哇哇大叫。斩蛟士则大张两腿箕坐于街,两臂挥舞,放声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天下何有于我哉!”歌声宽厚沉雄,几同苍凉悲壮的呐喊。周围人众不禁一片感慨唏嘘。唱着唱着,斩蛟士笑得一脸醉意,不期然扑在击筑者身上,一阵鼾声大作睡去了。另两人也瘫作烂泥,鼾声一片。指指点点的人群,不禁一阵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动,走进人圈,深深一躬道:“敢请三位壮士,到我草庐一饮。我,蓟城酒徒是也。”话音方落,呼呼大睡的斩蛟士猛然睁开双眼。倏忽之间,一道闪亮的目光掠过,田光心头猛然一震。斩蛟士随即大笑道:“高渐离,宋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饮了!”没有任何声息,地上两人一跃而起,跟着斩蛟士走了。

    ……

    “自此,先生与荆轲善也!”太子丹不胜欣羡。

    “然则,光与荆轲之交,素不谋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轻谋。也就是说,意气相投者尽可结交,但不会轻易共谋大事。毕竟,士侠所谋者,大体都是某国政局,若非种种际遇促成,决然不会轻易与谋,更不会轻易地共同行动。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经他而与荆轲结识,能否共谋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与田光说及荆轲,痛饮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两人说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为,短兵以吴越名剑为最。田光没有说话,却轻轻摇了摇头。太子丹饶有兴致,讨教田光,何种利刃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下长兵,以干将、莫邪等十大名剑为最。若言短兵,则以赵国徐夫人匕首为最也。”太子丹大是惊讶:“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天下剑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显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铁如泥了。”田光目光一闪,面无表情道:“削铁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头一颤,立即挺身长跪一拱手道:“愿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长长一阵沉默,田光终究吐出了一个字:“诺。”

    ……

    秦国大举灭赵之时,太子丹的几年密谋筹划已经很扎实了。

    恰在此时,秦国兵临易水,燕国朝野惶惶无计。燕王喜顾不得狩猎游乐,多年来第一次大召朝会,会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无一人应对,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国家危亡,丹有一谋,可安燕国。”太子丹说话了。

    “愿闻太子妙策!”举殿目光大亮,立即异口同声。

    “有谋还等甚?快说快说!”燕王喜更是连连拍案。

    “大事之谋,不宜轻泄。”太子丹面无表情。

    “啊——”大臣们茫然了。

    “子有何谋,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悦了。

    “丹有一请:举国财货土地,由丹调遣。否则,此谋无以行之。”

    “啊——”大臣们长长的惊叹一声。

    “散朝。”燕王喜板着脸,终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寝宫,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还是紧急召进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举国土地财货?!”燕王喜劈头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语。

    “说!没有一个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内侍侍女,混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儿子的生疏。

    “刺杀嬴政,使秦内乱,无暇顾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着舌头连说了不知多少个甚,这才板着脸训斥道,“如此大事,岂能心血来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说!你只说,秦王千军万马护卫重重,谁去刺?做梦!还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财货!……”

    “此事,已谋划三年有余,一切就绪。”

    “甚甚甚甚甚甚……谋划三年余?!”

    “土地财货之说,惑众之辞耳。”

    “惑众?惑谁?”

    “父王不要忘记,秦国顿弱在蓟城,耳目覆盖整个燕国。”

    姬喜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张着嘴愣怔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软软倒在坐榻上长长一声喟叹:“燕有我儿,国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谋不可对人言。”

    “要你小子说!”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挥手高声道,“御书下书:本王老疾多多,国事交太子丹全权领之!国逢危难,不同心者斩!”下书完毕,须发灰白胖大臃肿的姬喜终于瘫倒了。太子丹顾不得抚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驱车赶到了蓟城唯一的一片大水边。

    三、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一座幽静神秘的庄园。

    蓟城东南,有一片碧蓝的汪洋水,一片火红的胡杨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国苑。燕酩池,是从流经城南的治水引进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历来是燕国王室酿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国苑,是燕国当年下齐七十余城后,燕昭王赐给乐毅的园林。因乐毅爵号昌国君,所以叫做了昌国苑。乐毅出走于赵,乐闲入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仍居昌国苑。后来,乐闲因与燕王喜政见不合而离开燕国,昌国苑便成了一座几近荒废的王室林苑。在燕经商的六国商人无不垂涎此地,各国商社联具上书燕王:请以燕酩池、昌国苑划作商贾之地,由六国商贾共同筹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阳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贾们以为,如此好事,燕王定会欣然应允。不料,上书一个月后,燕王王书颁下:燕酩池与昌国苑乃王室苑囿,可赏功臣,可为国用;用于商贾,则见利忘义有失王道,从此勿请。商贾们碰了钉子,愤愤然议论蜂起,莫不指斥燕国蔑视商旅一事无成。然议论历来多有折冲,也有人说,宁失财货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严,确实只有燕国这种八百年老诸侯才能如此,迂阔是迂阔,却也不失王道风范。于是,商旅们终究众口一词,如此迂阔王室,夫复何言!于是,议论也就渐渐没有了。

    然则,近几年来,外邦商贾与蓟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却发现,这片水这片林不期然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王室的酿酒坊搬走了,弥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气没有了,静悄悄的火红的胡杨林,也偶尔可见车马出入了。于是,市井酒肆间人们纷纷揣测,这片佳地究竟赏赐给了哪家功臣?诸般猜测揣摩,终究莫衷一是。毕竟,多年来,燕国已经没有一个大功臣可以当得起如此封赏了。

    这片园林水面,成了一片扑朔迷离的云雾。

    太子丹的垂帘辎车所去者,正是这片神秘幽静的所在。

    几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开始,结识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结识了荆轲,密谋大计才渐渐步入扎实的筹划。本来,田光是一个轴心人物。以太子丹内心的摆布:田光,可为大计实施之总筹划,譬如齐国孙膑的军师职位;荆轲,可为大计实施的前军大将,譬如田忌之为上将军临敌决战;有此两人,自己便能做齐威王那样的兴燕明君。

    然则,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议,田光却因为太子丹一句话而死了。那是当年太子丹初次与田光相见,小宴聚谈之后的清晨薄雾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低声叮嘱了一句:“你我所言,国之大事,愿先生勿泄也。”太子丹记得很清楚,田光似乎并没在意这句话,只淡淡一个字道:“诺。”此后,田光很快造访了荆轲,与荆轲叙谈至三更时分。及至荆轲承诺了面见太子并与之为谋,两人方始痛饮。饮得一阵,田光慨然叹道:“士侠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嘱我勿泄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侠也。”事后,太子丹始终不解的是,荆轲竟然一句疏导之话也不说,听任田光钻了牛角。田光最后对荆轲说:“足下可立即面见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说罢,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闪,田光喉头一缕鲜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见到荆轲,是荆轲自己找来的。

    荆轲请见,平静地叙说了田光之死的经过,丝毫没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惊愕得无以复加,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问荆轲,为何不拦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讲述的荆轲的故事,荆轲的神奇,当足以阻挡任何事情的发生。他也想问,荆轲为何不劝阻疏导田光?毕竟,那句叮嘱只是必须而已,决然不关乎怀疑与否,难道明锐如荆轲者也不能理解么?可是,太子丹机警过人,在这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的种种责难疑虑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天下名士之侠,只要得其一诺,便只能无条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虑之辞!他们不是自己的部属官吏,他们无所求于自己,他们将自己的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无所求人而只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岂不悲哉……

    太子丹惊愕良久,突然放声大哭道:“丹所以告诫先生,实恐秦国间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对他这个名为太子实同国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荆轲依然无动于衷,一句话也没有,依旧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觉,他若再哭下去,这个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径自离开。

    太子丹适时中止了痛哭,肃然请荆轲入座,离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君得与我见,愿与君一吐所谋,而后奉君之教。”太子丹记得,当时的荆轲连头也没点一下,还是冷冰冰地坐着。太子丹没有丝毫犹豫,先备细叙说了燕国的危亡困境与秦王嬴政的贪鄙之心,而后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谋划:以勇士携重利出使秦国,在秦王接见时相机处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订立休战盟约之法,迫秦王放弃灭国并全部归还列国土地;下策,刺杀秦王以使秦国内乱,列国趁机合纵破秦!

    太子丹整整说了一个时辰,荆轲一动没动地听了一个时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个时辰,荆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前述,皆丹之愿也。可否?愿君教我。”终于,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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