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报上将军,燕代联军探察清楚!”
听完斥候将军的禀报,司令云车上的王翦深深皱起了眉头。
斥候营报来的敌情是:燕代联军已经连续渡过涞水与北易水,分三部驻扎:以腹地燕军为主的十余万人马,骑兵进驻武阳城外,步军驻屯燕南长城;以代赵军与燕国辽东精锐组成的二十余万主力,前出南易水东岸,正在构筑壁垒。
“辛胜,依此情势,成算如何?”王翦问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将军,我军必能聚歼联军!”辛胜没有丝毫犹豫。
“有何凭据?”
“其一,联军部署失当!其二,我军战力远超联军!”
“纵然如此,难矣哉!”
“临战狐疑,为将之大忌。上将军当有必胜之心!”
山风回荡着辛胜的慷慨激昂,舒卷着军令大纛旗的啪啪连响。王翦遥望着东方晨曦中火红色的茫茫联军营地,良久没有说话。在秦军历代大将中,王翦是“雄风”最弱的一个。不管大仗小仗,王翦从来没有慷慨激昂的必胜宣示,更多向将军们说的,恰恰是此战的难处。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将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将们嗷嗷一片,灰白须发的王翦却总是黑着脸。若非王翦的论断无数次被战局战场的实际演变所证实,大约王翦这个上将军谁也不会服气。纵然如此,每遇大战,仍然不可避免地重复着部将昂昂而统帅踽踽的场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统帅辛胜,对王翦的担忧便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的秦军大将,当真是英才荟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岁上下的年青统军大将个个出类拔萃:李信、王贲、辛胜、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赵佗。还有专司关隘城防与辎重粮草输送的国尉府大将:蒙毅、召平、马兴、杜赫等一班军政兼通的专才。这些年青大将,无一不是后来大帝国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贲、杨端和、辛胜四人,一致被军中呼为“少壮四柱”,直与白起时期的王龅、蒙骜、王陵、桓龅四大名将相比。
唯其如此,秦军幕府的军情会商,没有一次不是多有争论而洞察战局的。
譬如目下,秦军大将们几乎人人明白联军统帅赵平的真实图谋:联军前出的二十万主力,将要渡过易水拖住秦军主力鏖战,构筑壁垒做防守状,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驻屯长城的几万步军,则是在防备王贲部回师;驻守武阳城外的骑兵,则是随时准备救援代国。也就是说,赵平心有狐疑,对自己的围魏救赵战法吃不准,机变以对的背后,是统帅自信心的缺乏。赵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准王贲部的真实动向——当真灭代与诱敌疑兵,究竟着力何在?为此,赵平摆出了一个看似机变兼顾的阵式:王贲若不攻代而回师助战,则武阳军与长城军可合围击之;王贲若果然攻代,则武阳军可放手北上救援;长城军则可相机策应,兼顾易西会战与救代之战,既保会战,又保救代。至于易西会战,赵平的打算也是显而易见的:王贲部十余万北上,秦军主力只剩二十余万,与燕代联军兵力相当;而联军是本土卫国之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具备,当有极大胜算。对于不谙军事的太子丹与宋如意等,这或可称为一个机变灵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趋老辣的王翦眼里,在一群秦军英才大将的眼里,这却是一个透露着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绽的战法。统帅心有顾忌而不敢投入绝大部分主力于主战场会战,实际便是主战场不明,从方略上已经输了一筹。若再从两军战力说,燕代联军更无法与秦军锐士抗衡,即或占兵力优势,联军也未必战胜,况乎是兵力相当的会战。
所以,秦军大将们没有一个人担心秦军能否聚歼燕代联军。
作为此战副统帅,辛胜的说法是:“易西战场不会逃敌!武阳与燕南长城,则有王贲部从后堵截,也不会逃敌!如此战场,如何不能聚歼!”唯其如此,辛胜与大将们对王翦的沉重与担忧感到不可思议。
“禀报上将军,联军特使来下战书!”司马的高声禀报飞上了云车。
“走!幕府聚将。”王翦大手一挥,立即走进了云车升降厢。
辛胜对军令司马一点头,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过天空摇摆出特有号令。及至辛胜踏进升降厢跟着王翦出了云车,聚将鼓已经响过了两通。始进幕府,大将们堪堪聚齐。王翦看也没看联军特使捧过来的战书,提起大笔便批了“来日会战”四个大字。联军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着脸道:“聚歼燕代军尚有变数,各部务须上心!”
“敢问上将军,变数何在?”李信高声问了一句。
“敌分两岸三地,方圆百余里,逃离战场较前便利。”
王翦话音落点,幕府大厅骤然沉默了。应该说,这是被秦军大将们共同忽视了的一个事实——联军分作三处在易水两岸作战,秦军两路纵然铁钳夹击,也难保联军战败后不从山峁沟壑中逃离战场;大将们原本认定的胜仗,与其说是聚歼,毋宁说是击溃。应该说,没有丰厚的实战阅历,很难洞察到这一点。而王翦比帐下年青大将所多者,正在于数十年征战的实际阅历与异常冷静的秉性。而敏锐的年青大将们所缺乏者,也正在这种需要时间与实战积累的血的经验。
“上将军所言大是!赵平分三部驻军,我等没有仔细揣摩!”
“三部驻扎,弊在分散军力,利在便于逃战!”
“王贲将军只有三万余骑,难以拦截十余万人马!”
“我军主力在易水西岸决战,战胜后渡河追击必有延缓,不利围歼!”
“斥候新报:联军南来,全数轻装。其图谋,必在利于脱身!”
王翦不点明则已,一旦点明,年青的大将们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语人人补充,片刻便将有可能发生的战场大局说了个透亮。王翦虽然依旧板着脸,那双藏在帅盔护耳里的耳朵却捕捉着每个人的简短话语,心头也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没有捕捉到一个可以聚歼联军的方略启示,飞掠心头的新方略也没有一个立定根基。
“此战,只能就实开打。”大厅已经肃静了,王翦终于站了起来。
“愿闻将令!”聚帐肃然一声。
“各部强兵硬战,最大缩短易西会战,尽早渡河围歼逃敌!”
“嗨!”
“也就是说,原定部署不变,各部加大杀敌威力。”
“嗨!”
聚将完毕,王翦将斥候营将军唤进了幕府军令室。一番叮嘱,斥候将军在暮色中飞出了幕府,飞向了西北方的王贲大军。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易水东岸人喊马嘶地喧嚣起来。
联军涉水的时刻,是赵平亲自决断的。抵达燕南长城后,联军幕府得斥候急报:秦军王贲部没有回师迹象,依然大张旗鼓隆隆北进。与此同时,代王赵嘉的快马特使飞到,要赵平务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内不能回军,则代国君臣只有携带民众北逃匈奴。赵平心下大急,来不及与太子丹会商谋划,立即对中军主力下达了军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战!此刻,赵平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王贲部回师,至于此等战法之利弊,已经无暇揣摩了。太子丹与宋如意,一随混编骑兵驻扎下都武阳,一随混编步军驻扎燕南长城,号为“节制两军相机出动”。两人一进驻地,各自听完主将的驻扎配置禀报,便各自忙碌着与追随死战的任侠剑士会商参战之法,根本来不及赶赴幕府与赵平会商总体方略。及至接到赵平的中军司马的军令知会,已经是次日拂晓时分了。虽然,两位燕国主军人物不在一处,处置之法却惊人的一致:思忖一阵二话不说,便率领着死战马队各自渡过易水,径直赶赴战场。
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黑色旗帜,却也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便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便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若回渡易水再从武阳北上,路程至少远得一日两日,对于追击已经出发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军,回渡之路等于完全无望。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竟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便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大箭射杀干净。
“军师!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但临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五十骑前冲,鲁句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说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赵平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缺乏统率大军实战之阅历,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及至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的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正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此时的辽东骑士,从来没有过与代赵军联兵战场的阅历,更没有过与秦军交战的阅历;此刻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的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秦军山谷伏击战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杨端和所部截杀入口,冯劫所部与冯去疾所部从两山掩杀攻击。这四支秦军全数是步军,原部所属的骑兵也改作了步军。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对伏击战的将令:“四面构筑壁垒,务使燕代军不能脱逃!”坚不可摧的壁垒战,自然是步兵优于骑兵。主战场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两支锐师追歼残敌:一是由副帅辛胜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锐铁骑,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营。如此部署,在实际上就形成了战场分统:统帅王翦主司伏击主战场,副帅辛胜主司河谷战场。与此同时,王翦给王贲部的将令是:飞骑回师,攻取武阳与燕南长城,务期不使两部燕军北逃!在整个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与王贲部的回师抄后最为要害,两部但有纰漏,则燕代联军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赵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围而去。
山谷之中,秦军事先已经有充分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石礌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礌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燕代联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黑色的秦军锐士方阵便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燕军的辽东轻骑与代赵军的飞骑一样,皆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从战鼓响起到秦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燕代联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黑色丛林的一片片血红色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燕代两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燕军辽东轻骑初战秦军,心有不甘。代军则更是全力拼杀——这支代军若葬身此地,则新建的代国无异于灭亡;代军统帅赵平若战死或被俘,代国也同样等于灭亡。所不同的是,燕军向后杀,要过易水回蓟城再回辽东;代军向前杀,要冲出山口,渡过涞水,回救代国。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二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则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秦军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秦军步卒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秦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虽则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截杀燕军退路的秦军有两部,一部是辛胜的两万铁骑,一部是章邯的大型连弩营。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燕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是辛胜铁骑;截杀之后残余的燕军,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边的章邯连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连弩营施展的前提是,秦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燕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连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突围的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就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然在燕国却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不可忽视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做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但是,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便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得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为秦军彻底扫灭燕代之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急火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堪堪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且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却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作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二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么?”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便不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战场生变,依然拘泥于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案前一提笔,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许多,也许王翦说几句话,李斯便代劳草就了。李斯既是极好的谈伴,一动手写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战前就被秦王紧急召回咸阳了。留下的顿弱虽说也是大才,然顿弱当年在赵国已经被郭开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军营已经不容易了,如何还能作经常夜谈?这篇上书很长,直到刁斗打响五更,主书司马才将王翦写好的书文誊刻完毕,装进铜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末了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歌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李斯最好能率领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咸阳王使姚贾飞车北来。
秦王的回书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灭燕灭代之方略,悉听上将军铺排。余事不尽言,姚贾可与上将军会商决之。”很显然,战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贾与王翦当面会商的密事。接风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题,要姚贾尽说无妨。姚贾素来干练,一爵酒未曾饮完,便将待决之事说了个明白:韩国灭亡之后,由于王室贵胄仍然居留在旧韩之地,而只将韩王安迁徙到了秦国本土;是故,韩国老世族有异动迹象,密谋与魏国、代国联结,在“老三晋”势力支撑下恢复韩国;很可能在明春秘密举兵,拥立新韩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筹划应对此事;安定燕国,秦王已经下书蒙恬在一个月内赶赴武阳。凡此等等,因为姚贾长期主持对三晋邦交,又熟谙政事,所以将诸般消息来源与决断依据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王欲如何应对?”王翦大皱眉头。
“一句话,后发制人!”
“待其举兵,我再平乱?”
“正是!师出有名,对天下好说话。”
“秦王要我大将?几个?”
“上将军何其明锐也!不多要,一个!”
“有人选?”
“王贲!”
“要否兵马?”
“秦王请上将军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说了一句话,容我明日再定。姚贾熟悉军旅,更知道近日秦军战况不尽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当在情理之中。于是,姚贾没有多说,起身告辞了。王翦送走姚贾,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王贲来幕府。自任上将军以来,这是王翦第一次单独召见儿子。军令司马颇感意外,生怕听错,连问两遍无误,这才去了。
“王贲见过上将军!”昂昂一声,儿子来了。
“坐了说话。”
与父亲一般厚重的王贲,局促得红着脸依旧站着,显然对父亲的单独召见很不适应,只搓着双手低声一句:“仗没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挥手道:“打好没打好,不在这里说。秦王有书令,公事。”一句话落点,王贲立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挺直腰板高声道:“愿闻将令!”王翦道:“韩魏有异动,秦王欲调你南下。老实说,自己如何想?”话语很平静,王翦心头却不平静。王翦始终认定这个儿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长于战场而弱于政事,唯其如此,留在自己身边只做个战将,会安稳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独当一面,既要处置战事又要处置与民治军情相关的政事,局面便要繁杂得多。
“回禀上将军!这是好事!”
“好在何处?”
“独当一面!少了父子顾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碍你手脚了?”
“不碍。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脸分外阴沉。
“谢过上将军!”
“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马?”
“五万铁骑!”
“五万?”
“若是燕代战场吃紧,三万也可!”
“轻敌!慢事!”王翦生气了,帅案拍得啪啪响。
“禀报上将军,不能以五万铁骑安定三晋,王贲甘当军法!”
王翦不说话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说是儿子,就公说是三军闻名的前军大将。王贲的将兵之才、谋划之才、勇略胆识等等无一不在军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贲一人南下,秦王选择了儿子,而儿子恰恰只要五万人马,这是巧合么?以王翦之算,震慑中原至少需要三员大将十万精锐,目下,能仅仅因为王贲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胆略么?平心而论,自己果真没有因为王贲是儿子而放大对王贲的疑虑么?王翦毕竟明锐深沉,思忖良久,只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回去再想,明日回话。”径自到后帐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请来姚贾共同召见王贲。王贲没有丝毫改口,还是只要五万,且再次申明三万也可。王翦还没有说话,姚贾已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秦王谋划,也是良将一名铁骑五万也!”王翦再不说话,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兵。
三日之后,王贲部与姚贾一起起程南下了。
※※※※※※※※
①当代地理认定,今日易水为北、中、南三条,皆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经注》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之《中国历史地图》,皆云战国易水为北南两条。古今差异,当为水流演变之故。
②中国历史地理上有三个武阳,一为此处的燕国武阳,二为东汉设置于四川的武阳县,三为隋代设置于河北的武阳郡。燕国武阳,在今河北易县之易水上游地带。
七、衍水苍苍兮 白头悠悠
漫天皆白,蓟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白衣白发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败,他历经九死一生杀回蓟城,两支马队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侠骑士都死了。涉水之时,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秦军长箭,任侠骑士们始终绕着他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子,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即将踏上岸边时,一支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马的宋如意。他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及至他醒来,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只有潇潇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应该说,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暮雨,纵然秦军的连弩箭雨没有吞没他们,秦军的追击马队也会俘获了他们。一路北上,逃出战场的残兵渐渐汇聚,走到蓟城郊野,他吩咐几名王窜骑士粗粗点算了一番,大体还有四万余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没想便下令将士全数入城。城门将军眼看遍野血乎乎的伤残兵士怒目相向,连王命也没有请示便开城了。按照燕国法度,战败之师是不许进入都城的,必须驻扎城外等候查处。但是,当他带着四万余伤残将士开到王城外时,父王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派出了犒军特使,将逃回将士们的营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内。当他一个人去见父王时,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正在鼾声如雷。
“禀报父王,儿臣回来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颤,鼾声立止。
“父王,战败了……”
“败了?”燕王喜嘟哝一句,又嘟哝一句,“败了败了。”
“父王,辽东猎骑只有两万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还是面无表情地嘟哝着,一句战况也不问。
“儿臣以为,父王当亲率余部精锐,尽速退向辽东!”
“都走。燕国搬到辽东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没有丝毫难堪。
“不!儿臣要守住蓟城,否则,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阵长长的默然,父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的人都留下。”说罢便被侍女扶着去沐浴了。太子丹找来一个熟识内侍一问,才知道父王正在准备告祭太庙,今夜起便要做三日斋戒。太子丹悲伤莫名,突然觉得自己对父王的关切很是多余。父王老了,父王睡觉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涂,在保命保权这两件事上尤其不糊涂。战败了,父王无所谓。太子丹一路如何杀出战场,父王也无所谓。然则,只要说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蓟城之前,父王就已经做退出蓟城的准备了,此时告祭太庙,还能有何等大事?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漠得结成了冰,太子丹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四万多伤残士兵。太子丹没有兵权,也没有过亲临战场亲自统兵死战之阅历。这次易西之战,不期然成为燕军事实上的统帅,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军将士对自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渡过易水之后的大雨中,燕军残兵没有作鸟兽散,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太子还活着,只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马队,连战前对自己很是疏离的辽东猎骑残部,也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残存将士们流传的军谚是:“太子在,燕国在,燕人安无荆轲哉!”如此与自己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王么?
斋戒告祭太庙之后,老父王终于颁下了东退王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后一次见到了父王。父王说,王城府库与不能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父王最后说了一句话:“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说:“不。儿臣还是太子,一国不能两王。”父王说:“也好。不称王,秦军还不会上心。赵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祸端。”太子丹没有再在这些虚应故事上与父王纠缠,转了话题问:“儿臣欲心下有底,辽东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记得,父王只嘟哝了一句:“十余万,不多。”便扯出了鼾声流出了口水。
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父王的车马大队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来的整个蓟城。三日之后,新蓟城令禀报说,整个蓟城还有两万余“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十万之内。所谓半户,是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父王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紧接着,王城掌库禀报说:王城府库的财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是残破旧兵器,最少的是弓箭与甲胄。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郑重的抗秦朝会,亲自宣示了蓟城的人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抗秦?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太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仿效田单抗燕,做孤城之战,浴血蓟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蓟城却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秦军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北上,蓟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的是,半秋一冬,秦军竟然窝在武阳没有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韩国遗民与魏国秘密联结,图谋发动复韩兵变,开春后秦军将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继续进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评判是,这是秦国惯用的流言战,从长平之战开始,从来没有停过;目下的顿弱姚贾,也同当年的范雎一样是离间山东的高手,一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燕人的松懈疲惫。一个冬天消息蔓延,辽东以西的大半个燕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留下的两万余辽东猎骑,也有了思乡之心,多次请命要回辽东。蓟城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事实上,父王撤出之后,蓟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便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当年田单坚守即墨孤城,眼见燕军在城外挖掘齐人祖坟,田单不是也严令齐人不许出城么?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宁灭我召公之余脉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
太子丹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辽东猎户出身的将军用了辽东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轮换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了红润了有了气息了;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每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肉汤。
“太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之也!”
“几、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太子丹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太子丹才渐渐活泛过来。自觉精神好转的那一日,太子丹坚执要看看蓟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的老人。蓟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捉虱子。见太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起来围了过来。可是,那一排排麻秆一般的细瘦身影,却教人不忍卒睹。
“还有多少兵力?”
“禀报太子:蓟城兵力三万余……”
太子丹只问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来了蓟城将军与蓟城令,吩咐即日开始筹划,放弃蓟城,全军退往辽东。两位新任大员没有丝毫异议,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显然,谁都明白了困守蓟城的可怕结局:纵然秦军不来,守在蓟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别的,只在于父王挖走了燕国根基,秦国大军又遮绝了燕国与中原的通道,农夫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商旅没有了,蓟城的生机也就断绝了。
可是,撤离筹划尚未就绪,秦军便大举北上了。
秦军北上来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时,王翦大军已经渡过涞水越过督亢,进逼三舍之外了。显然,此时仓促撤离,正有利于秦军铁骑大举掩杀,无疑自投虎口。陡临危境,太子丹很是清醒,断然下令打开府库分发甲胄兵器,全城庶民全部为兵,连夜开出蓟城在治水北岸构筑壁垒迎敌!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兵通战,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出城为战,便于逃离;困守孤城,则注定要做秦军的俘虏。身处战时的庶民将士,人人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阻力便动了起来。残存的真正燕军连夜出城,及至着了戎装的庶民陆续开到治水北岸,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分。兵民一体布防,摆开阵式竟然将近十万之众,铺开在新绿的原野倒也是浩浩荡荡。
当部伍整肃的秦军黑色潮水般扑来时,战场形势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军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搏杀,便大举退向了北方山野,绕过蓟城东走了。王翦当机立断:前军大将李信率五万铁骑追杀太子丹,主力立即占据蓟城,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经从九原南下,咸阳派来的安燕官吏也已经抵达军中;蒙恬与顿弱会合,率一班官吏随军北进,开进蓟城后立即开始了整肃燕地。而王翦所关注的,是李信的追杀进展。
太子丹东逃,路径原本是勘定好的:绕过蓟城向北进入燕山,再东渡灌水奔向辽东。一开始尚有数万百姓追随,可随着秦军不杀无辜庶民的消息传开,庶民百姓渐渐溃散了。旬日之后,追随太子丹的人马只有万佘。李信部紧追不舍,太子丹部根本没有喘息之机,只有不舍昼夜地向东逃亡。如此两军衔尾,一个月之间奔驰千余里,越过辽水进入了燕国东长城地带的衍水河谷。奔驰月余,太子丹人马个个枯瘦如柴疲惫异常,再也无法与秦军较量脚力了。这日进入一片山谷,骑士们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太子丹欲哭无泪,长叹一声,拔出长剑搭上了脖颈。此时,一个辽东将军哭喊着抱住了太子丹,夺下了长剑,哽咽着说出了一条生路:向前十余里的衍水河谷,有一个秘密营地可以藏匿,秦军不可能找到。这个秘密营地,是当年乐毅在辽东练兵时开辟的一片山岩洞窟,屯有大量粮草干肉,后来也成了燕国辽东军的秘密驻屯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严令,辽东营地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太子丹不说话了。这便是父王,对他这个儿子放权任事,却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严守兵权机密,纵然离国东去,也没有给他交代一处辽东路上的救命所在。这一时刻,心灰意冷的太子丹突然明白:多年以来,自己对这个昏聩的父王太过仁慈了,假若听从荆轲谋划早日宫变,何有今日燕国之绝境?心念及此,太子丹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马队进入秘密营地,并当即下令那位辽东将军做了燕国亚卿——当年乐毅的最初官职。
“万岁——”
太子丹话音落点,这支气息奄奄的马队突然活跃了。拥立太子即位燕王,原是这支九死一生的死士马队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举,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生出绝处逢生的欢呼。及至进入秘密营地驻扎旬日,太子丹人马已经神奇地变成了一支精悍的劲旅。
这样,太子丹的逃亡马队便突然在秦军眼前失踪了。
接到李信的快马军报,王翦又一次皱起了眉头。太子丹能在秦军紧迫之下突然失踪,印证了燕国在辽东之地多有秘密营地的传闻。这种营地有多少?燕王喜的驻地,是否也是这种无法在急切中探察清楚的秘密所在?果真如此,秦军纵然出动主力,燕国之残部立足地能在短期内找到么?而如果短期内不能根除燕国残部,燕代势力会死灰复燃么?思忖良久,王翦找来了蒙恬顿弱,说明情由,会商问计。
“辽东广袤,根除燕国须做长久谋划。”蒙恬一如既往地稳健。
“燕王喜,缓图可也。然,太子丹不能不除!”顿弱明朗之极。
“上卿有谋划?”王翦知道,顿弱久驻燕国斡旋,很可能胸有成算。
“借力打力,逼出太子丹!”
“上卿是说,利用代国?”蒙恬目光大亮。
“然!我军可对代赵施压,逼赵嘉再施压燕王喜交出太子丹!”
“嗯。可行。”王翦略一思忖拍案了。
次日,辛胜部五万精兵大举压向代国。王翦给代王赵嘉的战书是:“太子丹主谋刺秦,秦必欲得太子丹首级而后快。而代王藏匿太子丹,实与秦国不两立也!今我大军北上攻代,代若不交太子丹,则与我举兵一战!”代王赵嘉一接战书,立即派出特使赶赴辛胜军前,申明太子丹并未逃奔代地,秦军不当加罪于代国。辛胜根本不为所动,依然挥师北上,直逼代城之下。代国大臣情急,一口声主张代王急发国书与燕王喜,逼燕国交出太子丹了结这场亡国之患。赵嘉无奈,长叹一声点头了。
旬日之后,远在辽东长城脚下的燕王喜接到了代王使者的特急羽书。
赵嘉羽书云:“战国之世,手持利刃而刺秦王于咸阳者,唯燕也。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主谋刺秦之故也!燕以刺秦之仇获罪于秦,又累及代国,何以对燕代盟约哉!今,王若诚杀丹以献秦王,秦王必解兵,而燕国社稷幸得血食焉!”燕王喜看完赵嘉羽书,一句话未及说出,便跌倒在案边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治,燕王喜终于醒来,第一个举动是向辽东大将招了招手。辽东大将轻步趋前,燕王喜低声说得几句,又老泪纵横地昏了过去。
三日之后,两万辽东轻骑包围了衍水河谷的秘密营地。及至骑士们警觉有异,退路已经全部被堵死了。太子丹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马也没骑,便淡淡漠漠地站到了大军阵前。来将宣示的燕王书令是:“太子丹密谋作乱,着即斩立决!”骑士们大为惊愕,哄然一声便要拼杀。“不能!”太子丹一声大喝,阻止了与他一路生死与共的骑士们的抵抗。在骑士们愣怔不知所措之际,太子丹说出了最后一番话:“诸位将士,父王不会疑我作乱,无论我是否真的要作乱。父王之令,是要我必死而已!若以秦军施压教我死,我必不死,且要抗争!父王之心,不亦可恶哉!八百余年之燕国,断送于如此昏聩君王之手,丹愧对先祖,愧对臣民也……诸位记住,今日丹死,不怨秦国,不怨代国,唯怨姬燕王室之昏聩君王——”
长长的吼声中,一道剑光贯穿了腰腹。
太子丹久久摇晃着,始终没有倒下。
多年以后,太子的故事依然流传在燕国故地,流传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不知从何时起,这道古老的衍水叫做了太子河,直到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
这是公元前226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后,即公元222年,残燕残赵再度联结,欲图起事复国。秦王得闻消息,决意彻底根除燕赵之患,遂派大将王贲率十万大军北上。王贲部深入辽东,一年内先擒获燕王喜,再回师西来俘获代王赵嘉,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辽东之患。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从战国消失了。
八、迂阔之政: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
燕国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统的老贵族,尊严地秉承着遥远的传统,不懈地追求着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纵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纵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笑柄,爬起来依然故我;直至灭顶之灾来临,依然没有丝毫的愧色。
在整个战国之世,燕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个例。
特殊之一,燕国最古老,存在历史最长。从西周初期立诸侯国到战国末期灭亡,燕国传承四十余代君主,历时“八九百岁”(由于西周初期年代无定论,燕国具体年代历史无考,八九百岁说乃太史公论断)。若仅计战国之世,从公元前403年的韩赵魏三家立为诸侯算起,截至燕王喜被俘获的公元前222午,则燕国历经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与秦国相比较,燕国多了整整一个西周时代。
特殊之二,燕国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诸侯国。春秋之世,老牌诸侯国的君权纷纷被新士族取代,已经成为历史潮流。田氏代齐,韩赵魏三家分晋,中原四大战国已经都是新士族政权了。当此之时,唯有秦、楚、燕三个处于边陲之地的大国没有发生君权革命,君主传承的血统没有中断。而三国之中,燕国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统的老牌王族大国。燕国没有“失国”而进入战国之世,且成为七大战国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个诸侯中绝无仅有。
特殊之三,燕国的历史记载最模糊,最简单。除了立国受封,西周时期的燕国史,几乎只有类似于神话一般的模糊传说,连国君传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记》中,除召公始封有简单记载,接着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结了周厉王之前的燕国史。九代空白,大诸侯国绝无仅有!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的燕国史,则简单得仅仅只有传承代次。可以说,燕昭王之前的燕国历史,线条极为粗糙,足迹极为模糊。中华书局横排简体字本《史记·燕召公世家》的篇幅仅仅只有十一页,几与只有百余年历史的韩国相同;与楚国的三十二页、赵国的三十七页、魏国的二十二页、田齐国的十八页相比,无疑是七大战国中篇幅最小的分国史。这至少说明,到百余年后的西汉太史公时期,燕国的历史典籍已经严重缺失,无法恢复清晰的全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国是一个传统稳定而冲突变化很少的邦国,没有多少事件进入当时的天下口碑,也没有多少事迹可供当时的士人记载,后世史家几乎无可觅踪。
虽然如此,燕国的足迹终究显示出某种历史逻辑。
燕国历史逻辑的生发点,隐藏在特殊的政治传统之中。
战国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整个华夏族群以邦国为主体形式,在不同的地域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创造与探索。无论是七大战国,还是被挤在夹缝里的中小诸侯国,每一个国家都在探索着自己的生存竞争方式,构建着自己的国家体制,锤炼着自己的文明形态。此所谓求变图存之潮流也。也正因为如此,各个地域(国家)的社会体制与文明形态,都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巨大差别。“文字异形,言语异声,律令异法,衣冠异制,田畴异亩,商市异钱,度量异国”的区域分治状态,是那个时代独具特色的历史风貌。所有这些“异”,可以归结为一点,这就是文明形态的差别。文明形态,无疑是以国家体制与社会基本制度为核心的。因为,只有这些制度的变革与创造,直接决定着国家竞争力的强弱,也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基本行为特点。而作为文明形态的制度创新,则取决于一个国家的统治层如何对待既定的政治传统。或恪守传统,或推翻传统,抑或变革旧传统而形成新传统,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个国家的历史命运,其奥秘往往隐藏在不为人注意的软地带。
要说清楚燕国的悲剧根源,必须回到燕国的历史传统中去。
如此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国家传统差异的认识,已经是非常的模糊,非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难点,便是我们很难摆脱后世以至今日的一个既定认识:华夏文明是一体化发展的,其地域特征是达不到文明差异地步的。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既定认识的历史前提:这是秦帝国统一中国之后的历史现实。客观地说,要剖析原生文明时代的兴亡教训,我们就必须意识到,那是一个具有原创品格的多元化的时代,只有认真对待每个国家的独有传统与独有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们还是要走进去。
因为,那里有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再现的原生文明的演变轨迹。
立国历史的独特性,决定了燕国后来的政治传统。
据《荀子·儒效篇》,周武王灭商后陆续分封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其中姬姓王族子弟占了五十三个。后来,周室又陆续分封了许多诸侯,以至西周末期与东周(春秋)早期,达到一千八百多个诸侯国,这姑且不论。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两个人受封的诸侯国最重要,也最特殊:一个是周公旦,一个是召公爽;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所谓最重要,是因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级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载。召公身份却有三说:一则,太史公《史记》云,召公与周同姓,姓姬氏;一则,《史记·集解》谯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则,东汉王充《论衡》云,召公为周公之兄。三说皆有很大的弹性,都无法据以确定到具体的血统坐标。对三种说法综合分析,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召公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长,为周公之族兄。所谓特殊,是这两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辅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师。在灭商之后的周初时期,周公召公几乎是事实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周武王死后,两人地位更显重要,几乎是共同摄政领国。
唯其两公如此重要,燕国、鲁国的始封制产生了特殊的规则。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规则是:受封者本人携带其部族就国,受封者本人是该诸侯国第一代君主,其后代代世袭传承;受封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职务。譬如第一个受封于齐国的姜尚,原本是统率周师灭商的统帅,受封后.便亲自赶赴齐国,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没有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官职。而鲁国燕国的特殊规则是:以元子(长子)代替父亲赴国就封,担任实际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则留在中央王室,担任了太师、太保两大官职,虚领其封国。这一特殊性说明:周公召公两人,在周初具有极为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离开这两个重臣。周武王死后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协同,最大功绩有三:其一,平定了对周室具有极大威胁的管蔡之乱;其二,周公制定周礼,召公建造东都洛邑(洛阳);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统辖的王畿土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
单说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备的三大长处。
其一,极为长寿,近乎于神异。东汉王充的《论衡·气寿篇》记载了姬氏王族一组惊人的长寿数字:周文王九十七岁死,周武王九十三岁死,周公九十九岁死。召公一百八九十岁死。召公寿数,几乎赶上了传说中的两百岁的老子。古人将召公作为长寿的典型,“殁若颜渊,寿若召公”,此之谓也。史料也显示,召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长寿的绝无仅有的权臣。这里,我们不分析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因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传说,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能的影响。而这种根源与影响,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焦点。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绩。周成王死时,召公领衔,与毕公一起受命为顾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后的局势,成功辅佐了周康王执政。这一功绩,对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响。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举没有导致“国疑”流言,比周公辅佐成王还要完美。这是召公神话中独立的辉煌一笔。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爱之名誉满天下。《史记·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段史料呈现的事实是,召公巡视管辖地,处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进官府,而在村头田边的棠树下,其公平处置,得到了上至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拥戴,从来没有失职过。所以,召公死后民众才保留了召公经常理政的棠树,并作甘棠歌谣传唱。这首《甘棠》歌谣,收在《诗·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视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国,而是周王室的“陕西”王畿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燕国而垂范天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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