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九章 分治亡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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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还都,朝会可行。”首座老臣说话了。

    “令尹之言,老臣赞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说话了。

    “昭、景既同,臣等无异议。”其余十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本王好悔也!”负刍铁青着脸拍案长叹了一声。

    “枢要大臣差强聚齐,王当以战事为重。”首座老令尹脸色很不好。

    “好。说。姑且朝会了。”负刍终于拍案了。

    要明白楚国君臣的这番对话,先得明白此时的楚国地理大势。楚国土地广袤,主要结构是四大块:一是西部荆江之地,这是春秋与战国初期的楚国老本土;二是东南吴越之地,这是战国前、中期楚国先后吞灭的两个大诸侯国;三是岭南百越之地,这是松散臣服于楚国的许多部族方国;四是长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为淮南、淮北两大区域。从历史环境说,楚国的四大区域差别很大。其一,岭南地带太过蛮荒,且百越部族内乱不断各自为战,楚国事实上鞭长莫及。其二,吴越之地号为江东,在战国末期已经大有好转,但毕竟江河纵横水患多发,民众多以渔猎为生,农耕开发尚差,事实上还是相对蛮荒之地。楚国占据吴越,并不能大增其实力,且常有分兵分财的累赘之嫌。其三,西部荆江地带多山,历经老楚族群数百年经营,农耕渔猎之开发相对充分,然毕竟山水险恶,远非富庶风华之地。更有一点,秦国占据巴蜀之后,其地山川之险在秦军顺流东下的战船威慑之下已经荡然无存,荆江房陵地带的大批仓储财货粮草又被秦军几度攻占掠夺焚毁,几成贫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错,多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经春秋数百年间陈、宋、薛、徐等大诸侯国的开发,淮北淮南与中原之富庶风华已经相差无几。后经战国之世,齐、魏、秦、楚、韩等大国相继在淮北拉锯争夺,不断开发农耕水利,以鸿沟通连黄河与淮水两大流域,整个淮水流域事实上已经成为富庶大中原的组成部分之一了。战国中后期,各国避秦锋芒唯恐不及,楚国却逆其锋芒大举经营淮北淮南,一度甚至迁都北上到淮北的陈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整个楚国领土中能够成为国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国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随着国土变化而变化。

    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楚国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项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荆江地带以及毗邻的云梦泽与湘水流域为重心。灭吴灭越之后,新兴军功部族与老世族中稍弱的项氏部族,封地大多转移到江东地带。岭南百越之地战乱丛生,且纳贡财货只具象征意义,是故,楚国不以岭南做世族实封之地,而只以后起的军功世族作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镇抚其地。战国中期,楚国吞灭淮水流域的几个中小诸侯国之后,楚国王族与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转移到了两淮地带。当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转封而略有缩小,但依旧保留着根基。楚国后期的权臣如春申君黄歇,其封地几乎全数在淮北,曾以苟子为名义县令的兰陵县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说,此时的淮北淮南事实上已经成为楚国大族封地的集中区域,实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两淮,只要两淮地带的世族大臣赶回了郢寿,楚国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强齐全了。

    负刍懊悔的是,去岁王贲狂飙般奇袭淮北连下十城,举国震恐,遂仓促议决:除以项燕为大将军调集兵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赶回封地征发军辎粮草赶运都城。当时令负刍感奋不已的是,世族大臣们非但一致赞同了他的决断,且人人马不停蹄地连夜离开郢寿赶回了封地。而今想来,大臣们匆匆赶回封地,全然是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祸,否则,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锐们如何一个都没赶回,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究其实,还不都是留着青壮谋划本族生路,岂有他哉!

    “会商军事,大将军能到么?”

    低声说话的是大司马景柽。数十年来,景氏部族与项氏部族一直是楚国的军事栋梁,景氏居执掌关防军政的大司马,项氏居执掌兵马的大将军。朝会既要议决抵御秦军,最要紧的自然是大将军项燕。故此,景柽一句低声发问,大臣们却是如雷贯耳浑身一震。

    “左将军项梁与朝——”

    殿外一声长报,负刍君臣更是惊讶,目光齐刷刷聚集殿门。在这片刻之间,一员年青将军快步走进了门厅,一头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颜色,脸颊似乎还有一道血痕。负刍与大臣们不禁脸色骤变,竟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将军没有丝毫停顿,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声道:“左军主将项梁,参见楚王!见过诸位大人!”

    “项,项梁,大将军如何了?”负刍慌乱得几乎撞倒了王案。

    “大将军正在集结大军,向汝阴要津开进!”

    “没,没有开战?”

    “秦军抵达洧水,正谋过境安陵,距我军尚远!”

    “好,好好好……”负刍脸上笑着,人却瘫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给年青的项梁捧来了一罐凉茶。项梁感激地对老臣一拱手,接过大罐汩汩一阵牛饮,茶水流溅得脖颈胸前一大片,泥土蒙蒙的甲胄斗篷顿时斑斑驳驳,在冠带整洁鲜亮的老臣们面前颇见狼狈。饶是如此,项梁自家却浑然不觉,一阵牛饮后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对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忧,大将军遣末将还都禀报:因淮南诸军尚未抵达,不能还都与会,敢请朝会之后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阴、城父两地输送粮草,并着力筹划大军冬衣与兵器箭镞!”

    “完了?”缓过神来的负刍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之言禀报完毕。”

    “大将军没说,仗如何打法了?”

    “战事尚在谋划,须依据秦军动向而定……”

    “大谬!大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苍老声音如风中树叶,“强敌业已逼近国门,战场方略却‘尚在谋划’?项燕素称知兵,如此岂非儿戏!秦军既然尚远,便当还都与朝共商大计。今项燕既不与朝,又无方略,只大张口要粮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几曾有过如此大将军啦!”

    大臣们不说话了,连楚王负刍也板着脸不说话了。年青的项梁颇见难堪,却竭力平静着心绪,也没有说一句话。世族大臣们原本期望这个在楚军中颇有声名的年青悍将会暴跳如雷,或可借机搜求得项氏拥兵自重的些许罪证,孰料这个黝黑精悍的年青将军竟能隐忍不发,一时倒凉冰冰滞涩了。毕竟,项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军权在握支撑楚国,昭氏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总领政事,发作一通尚算无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对项氏大将发作了。

    “项梁,老夫问你。”大司马景柽说话了。

    “敢请指教。”

    “大军南进汝阴、城父,可是畏秦避战之策?”

    “汝阴、城父,向为郢寿北部两大要害。我大军进驻两地,正是扼秦军咽喉要道,使秦军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马之论,末将以为诛心过甚!”

    “也算一说。”景柽耸了耸雪白的长眉,“另则,大军粮草与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发,目下未曾开战,如何便有了亏空?”

    “对!此问才是要害啦!”几个老臣一齐拍案了。

    “此前征发之粮草辎重,目下全数在仓,并未进入项氏封地!诸位若有疑虑,随时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项梁先了却了大臣们的心病,又奋然道,“秦强我弱,此战关乎楚国存亡!若不能凝聚国力做长久抗秦之谋划,仅将此战看作一战之战,则楚国必步韩赵燕魏之路!而若做长久鏖战预谋,则粮草辎重远远不足!此乃大将军之意,末将言尽于此。”

    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青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近三更。年青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建立了幕府。汝阴地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力,扼守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嫡长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次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父景柽的密件,说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项氏在江东聚结私兵,图谋与越人部族作乱自立,楚王正在派员秘密查勘;大军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乱,项燕能否领军亦未可知,江东军当以粮草未齐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项燕愤怒了,飞骑马队连夜赶赴都城请见楚王。晨曦初露,素来稳健谦和的项燕脸色铁青地带着一队精锐剑士直闯王城。慌得楚王负刍王冠也没戴,散发赤脚披着大袍便匆匆出来了。项燕一反常态地强横,声言要立地与昭氏告密者对质,若查无实据,楚王须立即斩首诬告者,否则项氏反出楚国!负刍大惊失色,二话不说下令王城郎尹捉来了昭氏那个告密者,对质不消半个时辰,亲自一剑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负刍说,此人告密属实,王室派人查勘却是虚妄,果然疑忌项氏,岂能不先解项燕兵权?江东军迟滞不前,本王亦有难言之隐也!天亮之后,楚王负刍立即召来已经还都的几位世族大臣,当殿申明项氏绝无聚结私兵谋乱之举,后若再告,立地治罪。项燕冷面肃杀,当殿森森然宣告:“项氏若图谋作乱,秦军南下便是时机!何须抗秦自伤?若有人定逼项氏反楚,则项氏未必不反!项氏反楚,第一刀便杀逼我反者!国难当头,王族大族不顾楚国,项氏何计楚国?!”

    这番肃杀凛冽的宣言,使楚国庙堂对项氏的种种不实流言销声匿迹了。项燕至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世族林立竟相蚕食的楚国,一味地效忠国家非但于事无补,且有杀身灭族之祸,若得自立报国,便得有适时适度的强横霸道,否则一事无成。然则,回到汝阴幕府几个月,淮南军与江东军还是迟迟不能抵达,理由多得令项燕哭笑不得。无奈之下,项燕只有做最不济的谋划了。其中最要紧的一着,便是以特急将令单调出江东军的次子项伯,教项伯持项燕密令返回江东,将项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数带来汝阴,再编入由陈城军精心遴选出的八千壮勇,以项梁项伯为主将副将,编成了一支缓急可用的精锐中坚。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战国所无而楚国独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盖楚国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军力之外,还有一种中原战国已经不存在的潜在军力,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谓壮勇子弟兵。究其实,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财力建立起来的私家军队,多则万余,少则数千,兵器精良,衣甲粮草丰裕,实际战力甚或强于邦国军旅。楚国之所以始终不能真正废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两处:一则,楚国源于相对封闭的山地部族立国,其所秉承的传统封地制,也始终相对完整地保留着,私家成军的根基始终存在;再则,楚国山川广袤险峻,部族众多,星散于险山恶水,习俗差异极大,故变乱多生,而一旦变乱蔓延,国府大军往往鞭长莫及,世族私兵则事实上成为保护封地并最终剿灭变乱的主要力量。楚顷襄王时期,曾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庄跻暴郢”之乱,若非遍布楚国的世族私兵,楚国很可能便在这场举国动荡中灭亡了。

    这个庄跻,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将军。其时,庄氏部族出了一个名士庄辛,奔走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楚国名臣。后来,因楚国老世族排斥而遭顷襄王疑忌,庄辛被迫逃亡赵国。再后来,楚国对秦战争大败,楚国欲联结中原重起合纵,顷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庄辛。庄辛归来,以“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为比喻说动楚王,遂再度领政奔走合纵。谁知顷襄王受老世族掣肘,又再度罢黜庄辛,并大大削减了庄氏封地。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期间究竟生出了何等谋划,更说不清楚庄辛与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总归是庄氏部族的将军庄跻,率领着数千兵士与族人起事了。庄跻起事的第一个举动,是率领乔装成庶民的士兵们混入郢都,汹汹然大举攻占官署,劫掠杀戮老世族府邸,并包围了王城。整个郢都骤然陷入一片混乱,楚国朝野大为震惊。此所谓“庄跻暴郢”也。后来,在渐渐聚拢的王师围攻下,庄跻率众被迫退出郢都,却又飓风般杀向江东,再席卷南楚,占据了湘水地带。后来,庄跻部又驰驱千里,南越五岭,占据了滇地,遂称王号,并自立为邦国。立国后大约财货不足,庄跻又率兵北上,再度席卷了湘水江东。楚国庙堂深为震恐,曾数度发兵追击围攻,皆因大军无法在高山峻岭与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灵动的庄跻军,每次都是劳师无功。当此之时,各世族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杀戮,遂纷纷自发地以私家子弟兵围追堵截,前后历时十余年,庄跻暴动及其余波方告平息。

    庄跻举兵,对楚国与当时天下造成的震撼极大,以至当时的名士大著几乎都有评说。《苟子·议兵篇》云:“……庄跻起,楚分而为三四。”并进而将庄跻用兵与齐国田单、秦国商鞅等同并论,以为“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韩非子·喻老》云:“庄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吕氏春秋·介立》,更将庄跻之乱对楚国的影响,与长平大战对赵国之影响并论。后世《史记·礼书》亦云:“庄跻起,楚分而为四参。”《论衡·命义篇》则云:“庄跻横行天下,聚党数千,攻夺人物,断斩人身。”凡此等等,皆证明了一个事实:庄跻之乱,使奉行封地自治传统的楚国更加支离破碎了。根本原因在于,庄跻之乱使楚国世族的私家武装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势更加难以动摇。

    项氏的江东子弟兵,正是在庄跻之乱中崛起的一支劲旅。

    项氏部族曾经沧海,其兴衰沉浮之多,常令项燕不胜感慨。

    殷商王朝时,有一个小方国项,因其仅为第四等子爵,故云项子国,其国濒临洧水,有地方圆百余里而已。这个项子国,皆以国为姓,有了最早的项氏部族。周灭商,弱小的项子国没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乱,已经失国的项氏部族专事渔猎,也没有卷入。为此,周公平定管蔡之乱后重新分封,着意恢复了项氏封地,以为小邦忠顺之楷模,于是又有了项子国。历经数百年,周平王东迁洛阳,天下遂入纷争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后的项子国,吞灭了周边十几个更小的城邦小诸侯,经周王室认可更名,正式号为项国,其国都项城便成了淮北小有声威的重镇。

    正在项国欣欣然蓬勃兴旺之际,中国大势一朝变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诸蛮、东部诸夷,似乎约好的一般同时向中原汹汹然进犯,烧杀劫掠的战火弥漫了所有的诸侯国的缝隙。其时,春秋霸主齐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会盟诸侯,一力举起“尊王攘夷”大旗,呼吁诸侯放弃纷争,共同抵御四面蛮夷。中国诸侯遂各自奋勇,纷纷出兵组成联军,合力反击洪水般的蛮夷入侵。然则,在齐国九次会盟诸侯组建联军的年月里,项国却死死固守着自家封地,一如既往地采取了观望对策,罕见地没有出兵攘夷联军。对此,齐桓公耿耿不能释怀,在夷患消除之后与当时的大国鲁国会盟,秘密达成了一个惩罚项国的盟约。于是,在此年春季,鲁僖公以狩猎为名,率军突然兵临项城,吞灭了项国。至此,淮北空留项城之名,项国土地划入鲁国,而项氏国人则被鲁国交给了人口稀少的齐国。齐国丞相管仲颁布的命令是:项氏部族全数放逐东海,罚为刑徒苦役,充作渔猎部族。

    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项氏部族秘密逃亡东南,进入了齐国鞭长莫及的吴国震泽,在茫茫水域开始了艰难的渔猎生涯。遭此一番劫难,项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议未来生路,终究悟出了一个道理:不以武备立身立国,无论观望纷争或是卷入纷争,即或偶有小成,最终都只是强者鱼腩而已。自此,项氏部族大兴尚武之风,或渔或猎或耕,人人皆须习武强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须以修习兵法为第一要务。与此同时,项氏大改族法,举族诸业皆以军制统辖,但有危难,举族为兵。渐渐地,吴中项氏的强悍声名在吴国越国传播开来,项氏子弟也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吴越两国的军旅。

    倏忽百年,天下进入了铁血大争的战国之世。越国灭了吴国,楚国又灭了越国。越国灭吴时,项氏举族为战,成为一支令越王勾践很是头疼的亡命精锐。直至越国宣告灭亡,项氏都没有归顺越国,而是遁入震泽,多方联结旧吴部族,屡屡举兵向越国发难。虽然一直未能恢复吴国,然项氏大名却已远播天下。及至楚国灭越,为镇抚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进入震泽,隆重邀项氏出水。楚威王开出的条件是:许项氏以吴中为专领封地,得在泗水下相建立城邑为治所,领镇抚百越之重任。如此优厚之许诺,实则将项氏等同于楚国三大世族了。因为,只有楚国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专领封地之外,又在楚国都城地带另建一座治所城邑。当时,楚国都城是寿春,下相正在寿春东北百里之外。项氏合族会商,一则基于与越国世仇,二则基于楚国所许吴中封地之丰饶及地位之崇高,终于接受了楚王的招抚,归顺了楚国,肩负起镇抚东南岭南百越的重任。

    自此,强悍的项氏进入了楚国军旅,成了楚国四大世族之一。

    然则,项氏终究不能与楚国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盖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楚国王族的分支繁衍,盘根错节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广袤,且在庙堂也始终居于主宰地位。楚国传统,昭氏多掌令尹大权,统辖国事;屈氏则多居莫敖,掌王族军政事务;景氏则多居大司马,掌关防与举国军务。项氏以军旅成名入楚,在庙堂格局中历来无传统高位,而只能以军功实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为统辖全军的大将军也罢,独领一军的城防将军也罢,都是战时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为,与身居枢要有经常发令权的世族大臣很难抗衡。且不说大军兵员将领来源多样,永远不可能一族独成,欲以手握军权而号令天下,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非常艰难的,何况楚国这种多方渗透相互纠结的国家。唯其如此,身为大族世族的项氏,始终只能在平定频繁发作的越人之乱中显示其实力,其庙堂影响力却一直不大。若非庄跻之乱,只怕项氏还不会有军旅轴心之地位。

    庄跻之乱,朝野震恐,官军乏力。其时,年方弱冠的项燕只是吴郡的一个都尉,随主将率领的两万官军截杀驰驱往来如狂飙的庄跻军。楚国官军战力太差,以致两次均遭败绩。年青的项燕深感屈辱,连夜赶回震泽与族老们聚商,吁请亲率族中子弟兵为国除患。这个被族人呼为少将军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辞震撼了项氏族人。三日后,合族遴选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长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项燕。举国纷乱之时,项燕一不请王命,二不请官军,独率八千子弟兵轻装上阵,开始了追歼庄跻军的飞行军战事。历经三年,项燕军渡江水、越云梦、过五岭、下湘水、入洞庭,死死咬住庄跻军不放,大小历经四十余战,最终干净地歼灭了这支亘古未见的剽悍飞行军,将庄跻首级呈献给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项燕一举成为楚国名将,项氏子弟兵则一举成为威震楚国的精锐之旅。其后,楚人但言楚军战力,不说官军,上口一句便是:“不消说得,江东八千子弟兵!”

    三十余年过去,项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将了,领举国之兵抗秦,却依然得依靠江东子弟兵为中坚,项燕不禁很有些怅然。

    “父亲——”

    暮色斜阳之下,遥遥一支马队伴着沙哑的喊声从东南飞来。

    不用说,是季子项梁回来了。

    项燕有四个儿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说,长子(伯)、次子(仲)厚重务实,始终在下相经营封地事务。三子(叔)项伯、四子(季)项梁皆好军旅,且颇有才具,随了项燕入军,目下都已经是闻名军中的战将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军中,只有这两个儿子,堪称项燕的左膀右臂。

    “季梁,郢都情势如何?”项燕大步匆匆迎来。

    “父亲!各方大体通达!楚王特使也来了!”

    项燕长吁一声,脚下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了。项梁疾步过来扶住,低声问了一句:“父亲,秦军情形如何?”项燕站稳身形,向项梁身后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远来,鞍马劳顿,请入幕府洗尘。”这才回身道,“斥候新报,秦军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军稍有喘息之机。”项梁惊讶,边走边说:“不可思议也!秦军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有诈?”项燕道:“诈归诈,大军未动总是事实。不想它,立即聚将,宣示王命!”

    汝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了。

    四、安陵事件 唐且不辱使命

    秦王政很是烦躁,二十万大军如何能卡在一个小小的安陵?

    李信紧急禀报说:攻楚大军以淮北战事为轴心,安陵是最好的后援大本营。为此,蒙武老将军亲赴安陵会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绝;姚贾大人再度赴安陵会商,亦遭拒绝;李信特请王命,允准大军强行将安陵君迁移到河内郡!李信羽书之后,姚贾又从河外匆匆赶回咸阳,专一禀报安陵之事。姚贾说,秦军将士一片愤愤然呼声,若不尽快确定处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信蒙武也难保急于赴战的汹汹将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将流于无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缭会商,君臣四人议决:除非万不得已,仍应对既定方略一以贯之,立即敦请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处置之法,否则只有强迁安陵君封地一条路可走。于是,姚贾连夜赶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赶回了咸阳。于是,又立即紧急小朝会,刚刚议定了第二天午后召见安陵君特使,面色苍白的姚贾便昏厥了过去。太医赶来救治,东偏殿一片忙乱。嬴政大为烦躁,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铜人立灯,大骂安陵君害秦鸡犬不宁,喝令蒙毅立即杀了特使攻占安陵!旁边李斯大惊,骤然红脸高声喊道:“君上昏也!宁不记怒发逐客令乎!”这一声喊,嬴政顿时愣怔了,清醒了,否则,很可能当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后怕的事。

    这个安陵君,是当年魏襄王分封的一个族弟。

    灭魏之后,基于中原动荡多生,韩国被灭后旧韩世族仍能蛊惑人心而举兵作乱的鉴戒,秦王嬴政接纳了丞相王绾提出的方略:效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乱,保留些许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国,以为旧王族贵胄之出路楷模,从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国仇恨,对复辟变乱釜底抽薪。这则方略得朝会议决,最终被秦王书命概括为十六字长策:“法王并举,镇抚并行,安定中原,以消复辟。”法乃法治,王乃王道。基于这一长策大略,秦国在中原保留并承认了两个素有王道德政之名的小国,一个是卫国,一个便是这安陵国。卫国,是以周室王族统辖殷商遗民的特异老诸侯。保留卫国,在于卫国能最好地彰显秦国承袭、弘扬华夏文明传统的国策。当然,卫国还出了两个对秦国最具决定性的治国巨匠:商鞅、吕不韦。保留并承认卫国的继续存在,在秦国庙堂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安陵国,则是中原三晋唯一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国”的一片封地,一座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义,在于彰显秦国对并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样给予遵奉的国策。当然,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须如同卫国、安陵国这样的忠顺臣服,而不是像韩国老世族那般图谋复辟。如此这般,这个小小的安陵国便被保留了下来。

    那时,秦国君臣当然明白安陵对于南下灭楚的枢纽地作用。

    然则,秦国君臣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绝秦王。

    安陵国地约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东岸。秦国灭韩后,秦军主力的大本营由关中的蓝田大营渐次转移到旧韩南阳郡的宛城郊野。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低缓水草丰茂,是难得的耕、渔、猎、牧四业俱佳之地。更为天下垂涎者,南阳郡是冶铁坊聚集之地,时谚云,“宜阳采石,南阳铸铁”,此之谓也。故此,南阳郡虽是韩国本土,事实上却是秦、楚、韩、魏四大国长期反复争夺的拉锯之地。秦昭王时期,秦国一度攻占南阳,曾将其治所城池宛设置为宛县。其后楚国亦曾攻占南阳,宛县遂成楚国的冶铁重镇。灭韩之后,熟悉韩魏楚地理大势的李斯上书秦王,提出了秦军大本营东出关外以南阳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优势,李斯着意强调的理由是:“南阳经许地,抵安陵,沿洧水鸿沟之间直下陈城、平舆,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进军路径也。由安陵东出,直抵大梁之魏齐官道,又是攻齐之上佳路径也。唯其如此,南阳为大军根基,安陵为大军枢纽,山东定矣!”没有任何异议,秦国庙堂立即做出了决断:国尉府总司运筹,一年之内,秦军大本营完成东迁南阳。其后,南阳大本营如期建成,蓝田大营又顺利东迁,秦军主力从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后的王贲军南下灭魏、王翦大军班师南来,都是以南阳大营为立足之地。(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南阳成为秦军根基,安陵后援枢纽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谋划之初,嬴政派姚贾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内五百里之地,换取安陵君北迁。也就是说,在大河北岸许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让出安陵。可是,那个木讷淡泊的安陵君却回答说:“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则,本君受地于先王,宁愿终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贾向以精悍机敏著称,连番周旋,这个寡言少语的安陵君竟是无动于衷,始终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话,以致跌宕至今,安陵仓储枢纽也没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预料,纵然软说不成,李信大军隆隆进逼城下之时,谅这个安陵君也会顺势转向。当真迂阔到底的人物,世间毕竟太罕见了。然则,李信大军开到了,这个安陵君却依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难堪。

    清晨卯时,嬴政准时走进了东偏殿正厅。

    安陵特使被赵高领进来时,嬴政沉着脸肃然端坐在硕大的王案之后,目光冰冷却一句话不说。一个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个“特使”,竟然与他这个行将一统天下的秦王讨价还价,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来便怒火上冲,勉力定心,偏要看看这个“特使”如何开口对他这个秦王说话。然则嬴政没有想到,这个红衣竹冠的使者进入厅堂之后,仅仅是淡淡一躬行了参见之礼,自报一句名号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见过秦王。”之后便面色肃然地伫立着不说话了。嬴政雄杰秉性,素来赞赏那些风骨铮铮的人物。当年那个齐国老士茅焦能在他杀死诸多说客之后依然从容进谏,反而被嬴政拜为太傅,其间根本,便是嬴政赞赏茅焦的勇气。今日一样,嬴政见这个唐且镇静自若,炯炯目光中全无惧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几分赞许:“好!此人颇有名士气象。”

    “足下既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开口了。

    “秦王敦请我邦使秦,自当秦王申明事由。”唐且淡淡一句。

    “且算一说。本王问你,区区安陵,何敢蔑视秦国?”

    “安陵君爱民守土,蔑视秦国无从谈起。”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国不义么?”

    “义之根本,不强所难。秦以大国之威强求易地,谈何义理?”

    “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宁居五十里,岂非迂阔甚矣!”

    “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唐且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封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之地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足下既为特使,尝闻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阴沉了。

    “唐且未尝闻也。”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偌大厅堂骤然荡出一种肃杀之气。

    “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静从容。

    “布衣之怒,丢冠赤脚,以头抢地尔。”嬴政揶揄地笑着。

    “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士之怒,又能如何?”

    “专诸刺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白虹贯日;要离刺庆,苍鹰击殿。此三人者,皆布衣之士也!其怀怒未发,吉凶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士子骤然勃发,语势强劲目光犀利,顷刻之间弥漫出一股凛凛之气。

    “啪”的一声,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纵为士之怒,又当如何?”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随着一声冷峻强音,唐且大步掠向王台,红衣大袖中骤然闪现出一口烁烁短剑,风一般横扫而来……殿角赵高大惊失色,一个飞掠横插在唐且与王案之间,左手已经同时举起了王案上的一只青铜鼎,便要当头砸下……“先生绝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静地摇了摇手。

    唐且却愣怔了。以山东士子论秦王,嬴政只是一个有虎狼之心而色厉内荏的暴君而已,真有勇士当前,秦王准定是惶惶逃窜,更何况还有荆轲刺秦在先,秦王岂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挺剑而起,虽非当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维护名士尊严与声誉,然毕竟是剑光霍霍逼来,秦王却连身形也没有移动,如此胆识之君王,当真是未尝闻也。一时间,唐且有些手足无措了。

    瞬间沉寂,王案后的嬴政肃然挺身长跪,又一拱手,带着笑意却又一脸正色道:“先生请坐。区区五十里之地,何至于此也!”见唐且终于带着尚有几分犹疑的神色在对面落座,嬴政长吁一声道:“本王明白也!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终于毫无顾忌地激赏这个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东偏殿设宴,与唐且痛饮畅谈到日暮时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亲识秦王器局,必心悦诚服矣!只要秦国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动,秦军不扰安陵君宗庙社稷,唐且愿说服安陵君许秦军借地建造仓储。秦王嬴政大是舒畅,劝唐且回复使命后入秦任官建功。唐且却说,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后再议。秦王连连赞赏,遂不谈唐且个人出路,只海阔天空说开去。末了,唐且两眼泪光莹莹,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五、三日三夜不顿舍 项燕大胜秦军

    草木苍黄的时节,秦国大军直下淮北。

    李信确定的战法是:铁骑分割淮北,聚歼项燕主力,两战攻克郢寿。淮北平野漠漠山峦低缓,最有利于骑兵驰骋突击,所以如此战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将军都尉们的一致赞同。更何况,此前有王贲军狂飙突袭十日连破十城的煌煌战例,足证淮北战场正是秦军铁骑的用武之地。基于如此战法,李信与蒙武谋划一夜,又确定了周密的进军方略:大军分为两路,全部步骑混编;李信军十二万,由安陵直下汝水,一举攻占平舆;蒙武军八万,由安陵沿鸿沟大道南下,一举攻占寝城。这两座城池东西相距百余里,正是将淮北分割为二并压迫汝阴要塞的最佳地带。之后,两军立即会师城父,南攻汝阴要塞,与项燕军决战。歼灭楚军主力后,长驱直入攻克郢都寿春。

    “如此轻兵疾进,年末定然灭楚!”李信军令之后,老将军蒙武奋然吼了一声。

    “轻兵疾进,年末灭楚!”将军都尉们一齐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灭楚的吼声响彻秦军上下,也伴随着黑压压的大军洪流淹没了沿途郡县。如此进军声势,是秦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楚北大为震恐,民众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军纷纷弃城南撤。淮北重镇陈城,竟在秦军越过城池之日变成了一座无军无民的空城。李信大为振奋,扬鞭遥指陈城空荡荡的垛口笑道:“诸位但说,我向秦王上书,进军大势如何说法?”身旁一司马高声道:“望风披靡!”又一司马高声道:“秋风扫叶!”又一司马高声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阵开怀大笑:“谁云国大难灭,不见今日之淮北也!”中军司马则高声道:“楚军如此跑法,只怕我军追不上!”言犹未落,幕府马队爆出一阵哄然大笑。李信心头怦然一动,是也,楚国若放弃淮北全力南逃,王贲偏师能堵住么?主力追不上,偏师截不住,灭楚大战岂非泡影?

    “下令蒙武:铁骑军兼程独进,两日攻占寝城!旬日会师城父!”

    眼见军令司马飞骑而去,李信又对中军司马下令道:“步骑两分,章邯率步军拖后跟进,本帅亲率轻装铁骑飞兵直下,两日攻占平舆!旬日会师城父!”中军司马“嗨”的一声,立即飞马直奔后路的章邯军。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八万铁骑将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给步军安置,全部轻装就绪。李信一声令下,八万铁骑在广阔的原野展开,黑色飓风一般卷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却说蒙武老于军旅,远师大战从未接受过如此明白限定时日的紧迫军令,且又是抛开步军而铁骑单独前出,一时有些皱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觉秦王尚且激赏李信壮勇,自己不能损了主将志气,再说楚军纷纷弃城南逃,不飞兵疾进也确实不足以捕捉楚军主力。于是,蒙武当即传下将令:亲率五万铁骑军兼程南下,三万步军由冯劫率领随后跟进。虽则如此,蒙武毕竟谨慎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同时又派出飞骑军使,将李信军令及诸般部署报给了长史李斯。

    隐隐地,蒙武总觉李信太过急迫了些。至少,秦国庙堂对灭国大战从来没有限定过时日。事实上,灭赵灭燕都比预料之期长了许多,而灭韩灭魏,却又比预料之期短了许多。这次灭楚大战,秦王嬴政更没有提过期限之说。蒙武吼出的年末灭楚,全然是被主将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发,大觉痛快而壮军威士气之举。一吼之下,竟成全军口誓,实在是蒙武没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当此之时,主将李信便该倍加冷静。譬如王翦,往往是将士越愤激求战,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与全军一起火热,又处处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稳妥。老军旅都清楚,数十万大军进入广袤战场,统帅对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会下达紧迫明确的限期将令,只有飞兵掠地的奇袭战,才有大体明确地时限军令。李信如此军令,莫非是将这次灭楚大战当做了奇袭战?……然则,疑虑归疑虑,蒙武身为久欲赴战的副将,宁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会将疑虑当做依据去与主将争辩。毕竟,李信是秦军新锐大将中极其出色的一个,徒乱其心,绝非蒙武所愿。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证明自己。

    大朝会商,李信谋划的灭楚总方略无疑已经被秦国庙堂明白确认了。所以,在主力大军南下之前,两路偏师已经到位:王贲军秘密开进了淮南,截断了寿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军则大张旗鼓地顺江东下,进入了彝陵要塞,截断了楚国王室立足荆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总方略展开的秦军态势一目了然:西南两面的兜底包抄已经完成,楚国的逃亡之路已经遮绝,只等主力大军在淮北的正面决战一开始,灭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则,李信明白一点,总方略再好,也得取决于具体的战场谋划,只有战场谋划,才是一个将军是否具有统帅才具的最好例证。毕竟,总方略未必总是由军旅将军提出,即或一个将军提出了一场战事的总方略,公议也未必认定你具有真正的统帅才具。其间根由,在于谋划总方略与战场运筹是两种才能。方略之谋是洞察才能,战场运筹是实战才能。无论两者关联多么紧密,也无论两者如何在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辉,其间依旧有着重大的区别。否则,世间便没有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也没有了擅长实战而短于方略的廉颇一类战将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灭楚总方略被朝会确认之后,对秦王颇具影响力的李斯、尉缭与几个王族元老,始终对自己心存疑虑,其根本原因便在屡屡被战场证实了的两种才能的差别。灭魏之前,大臣们对王贲也是疑虑重重,而灭魏之后,王贲立即成了朝野公认的名将。其根本原因,在于事实已经证实了王贲兼具谋划之能与战场之能,堪称名将。而目下的李信,则是尚未被事实证明的奉命统帅,而不是天下公认的战功名将。

    李信需要证明自己:王贲固然将才,李信更是将才!

    在秦军新锐大将中,李信与杨端和、辛胜、王贲,并称四大主将。灭赵之战,杨端和首任大军副统帅,没有缺失,也未见光华,可谓好中见平。灭燕之战,辛胜再任大军副统帅,也大体与杨端和一般持平。两次灭国大战李信虽没有成为副统帅,然却立下了最为人称道的战功——长驱千里追击燕军残部,逼燕王喜献出太子丹首级。秦王闻讯,激赏不已。这一战功之后,李信的才具声望事实上已经超过了曾经做过副统帅的杨端和与辛胜。然则,在接踵而来的灭魏之后,王贲的声望却迅速地淹没了李信,成为公认的新锐将军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名将。对于王贲,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终以为这是不期然的运气所致,是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时南下秦军的使命仅仅是平定韩乱,任何一个大将都足以胜任。秦王独点了王贲,只是基于王贲始终不被父亲王翦大用,想给这个少将军一个机会而已。与其说秦王看准了王贲比其余大将出色,毋宁说是一种检验。遇合二,作为灭燕主战场的大将们,当时确实是谁都不愿脱离主战场而去打那种平乱小仗。遇合三,作为上将军的王翦,派出任何一个将军平定韩乱,大约都得说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贲,则既不用说服,亦可显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为老是不得担全军主力重任的王贲,也恰恰在寻觅摆脱父亲麾下而独当一面的机会,所以即或脱离主战场亦欣然力争……凡此等等,皆为遇合也。而若无种种遇合,谁能说王贲比李信更具将才?李信确信,假如当时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军主将,自己也会力争灭魏,也会一举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贲更通晓兵书熟悉典籍,水战灭魏之谋划实施定会更为出色。

    四大主将之中,李信是最后以统帅身份出场的一个,却也是秦国朝野乃至整个天下最为关注的一个。原因之一,李信第一个做了真正的秦国主力大军的统帅。杨端和、辛胜皆为副统帅自不待言。王贲的平韩灭魏只统领了本部五万人马,在秦国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军决战。李信不然,是二十万主力大军的统帅,其广袤战场的纵横驰骋,足以承载任何一个天才统帅的才华挥洒。其二,此战是攻灭楚国。楚国之大,使灭楚成为唯一能与灭赵抗衡的统一华夏的大战,其统帅之功业将千古垂于史册。其三,李信的灭楚统帅,不是在与新锐大将们的较量中争来的,而是在与赫赫盛名的上将军王翦的胆识比照中被秦王认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将军而为统帅,堪称未曾开战已经先声夺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荣耀在大战之先已经光华闪烁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后一笔。

    飞骑一日一夜,李信铁骑大军激扬着遮天蔽日的烟尘,于次日午后隆隆卷进了平舆地界。秋日夕阳之下,遥遥望见平舆城头飘动的旌旗与蠕动的兵士,秦军骑士们立即遍野欢呼起来:“噢嗬——有人了!开战了——”遍野呼啸夹着战马嘶鸣,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马蹄的沉雷中如同长风激荡。此时,中央幕府马队堪堪勒定,云车顶端的军令大纛旗刚刚升起,旗面一个前掠尚未完成,云车下第一通战鼓尚未落点,前军冯去疾部的一万铁骑便骤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吼杀声,狂飙巨浪般卷向了城下。所有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原野极为流畅地爆发着,仿佛上天制作的一架完美无比的器械在自动运行。这便是战国之世的秦军锐士,闻战则喜,对战场充满着强烈的冲动,对搏杀斩首战胜敌国充满强烈的期盼,将严酷的大争视作壮美的人生,以建功立业追求着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强悍地生存,毋宁做了天地间的牺牲。

    及至李信登上云车令台,第一波铁骑已经卷到了城下,后阵大军也已经万箭齐发了。倏忽之间,李信绽出了一丝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舆,楚军主力就很难遁形了。

    “禀报将军:蒙武军业已占据寝城——”

    云车下迭次传来飞骑斥候的高声军报,未等中军司马在身旁再度转述,李信已经不假思索地开始发布军令:“蒙武军在寝城整休一日,立即构筑壁垒,以为城父会军之屏障!中军司马答应一声,快步走下了云车。几乎与中军司马在云车梯口交错,军务司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捧出一只泥封带有黑羽毛的铜管道:“禀报将军,蒙武将军密件!”李信一点头,军务司马利落地打开了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递了过来。李信哗啦展开,目光扫过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禀报将军:平舆守军不战而降!冯去疾将军请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挥连续下令,“冯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舆!其余各部驻扎城外,起炊战饭,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军令司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舆城内外炊烟大起欢呼声大作。盖秦军有着久远的苦战传统,更兼军法严明崇尚实效,是故行军多为冷食战饭。能够在战场间隙明火起炊,实在是破天荒也,在秦军将士无异于一场社火狂欢。而李信之所以下如此军令,也是基于实战情形:大张旗鼓进兵,大张旗鼓攻城,本无秘密可言,何须教将士们冷食匿形。

    下达完军令,李信匆匆下了云车,飞马进入平舆城。李信叮嘱冯去疾,平舆楚军与寝城楚军一样,都是不战而降,显然不是楚军主力。为防万一,冯去疾部留守平舆,一则搜集城内粮草辎重以为根基,一则接应后来步军;一俟步军赶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城内城外相呼应,可确保平舆无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项燕主力未显踪迹,两军决战定然在平舆、寝城之间铺开,不可大意!”冯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将军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项燕主力,我第一个喊你万岁!”李信笑应一句你等着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见连绵军营火把大亮,遍野可闻狼吞虎咽的呼噜咂咂声和战马喷鼻声。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将辛胜,叮嘱了明晨进军城父的路径,遂带着幕府马队连夜赶赴蒙武军去了。

    蒙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却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营乔装楚人散开探察,得知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际,楚国的淮南军与江东军尚在半道磨蹭,粮草辎重也未见大规模输送迹象。项燕能够聚集的军马事实上只有从陈城南撤的七八万与汝阴、城父的数万兵马,而今城父尚有守军,则项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万上下的军力,与李信预料的二十余万人马尚有很大距离。

    李信的原本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如今,楚国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预料,则所谓项燕主力隐藏不显,便成为一个很可疑的事实。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抵御秦军,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郢寿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匆匆用罢一顿热和战饭,两人立即走进军令室秘密计议。蒙武判断,平舆寝城两地以同样方式降秦,说明楚军已经有了统一部署,而能统一驾驭楚军者,目下只有项燕。两地守军不撤,似是诱惑秦军继续在此地作战,两地守军不战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毕竟,楚军做了秦军战俘,还是有可能再度成为楚军。果真如此,项燕军匿伏汝阴。很可能有蓄谋已久之计,秦军远离本土,当谨慎行事。蒙武将该说的都说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确,犹疑之辞显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项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颇见揶揄地笑了。

    “总归是谨慎为上。”蒙武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老将军是说,项燕怕失却与我决战机会?或者,项燕寻求与我决战?”

    “大体……然,楚国力弱,项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对也!”李信大笑了一阵,“一泻千里倒能寻求决战,岂非滑稽哉!”

    “种种迹象,委实可疑……”蒙武终究默然了。

    “老将军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图前转悠着,口吻全然是在对帐下将士讲说兵法,“举凡大军战场,惑人耳目之迹象多多。否则,兵家何有‘示形’之说?评判诸般消息之唯一依据,在国力,在大势,而不在就事论事。楚国分治已久,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寻求决战岂非痴人说梦!项燕也算宿将,会做螳臂当车之蠢举?据实评判,项燕所谋只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郢寿南逃云梦泽断后!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有理……老夫谨受教。”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反倒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当此之时,我军唯有一法。”

    “但听将军谋划!”

    “城父合军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阴,全歼项燕军!”

    “好!”

    “汝阴打通,立即连攻郢寿,俘获楚王负刍!”

    “将军壮勇,老夫佩服!”

    “老将军能与李信同心,灭楚何难也!”

    “汝阴之战,是全军皆出?或留平舆冯去疾一军断后?”

    “平舆、寝城、城父,三处皆留守军,老将军统辖以为后援。”

    “将军独攻汝阴?”

    “李信率主力大军会战项燕,再进兵楚都!老将军只护住后援便是!”

    “……”蒙武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又终未说出来。

    此时,汝阴城外的楚军幕府中,正在部署一个秘密进兵的方略。

    远在秦军屯驻安陵的时日,项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晓秦人习俗又会说秦语的精干斥候,乔装成秦人进入韩魏旧地刺探军情,对秦军情势了如指掌。李信大军汹汹南来,一路声威远远大过灭赵灭燕之战。面对强大的秦军,项燕的总体方略是:弃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说,项燕将郢寿以北的整个淮北分作了两大区域,平舆以北为北淮北,平舆之南为南淮北,弃北保南。项燕对楚王上书陈述这一总体方略,要害的几句话是:“弃淮北之北者,避秦军锋芒也,不弃淮北之北,楚军无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机而战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国无以立足。”面对亡国危难,楚国庙堂没有了争议。楚王负刍的快马王书立即回复了项燕:抗秦战事悉交大将军运筹,无须先报后决。得楚王下书,项燕立即实施了第一步收缩:北淮各城守军退入淮南,民众去留自便,不得裹挟。

    “所以如此,势也。”项燕对将士们如是解说,“秦军强盛,楚军弱散。与秦军正面摆开战场决战,楚军没有此等实力。是故,楚军只能在南撤中寻求战机。若秦军占据沿途城池,则秦军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绽;若秦军置淮北空城于不顾,一味全力南下,则我军只能若即若离,视秦军之情势伺机而战。”

    当此之时,楚国朝野震恐,楚军将士也同样紧张不安。面对项燕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没有了往昔无休止的纷争,项燕的诸般运筹实施倒是比战前顺当了许多。秦军越过陈城之时,项燕已经下令将平舆、寝城的粮草辎重与民众全数撤空,只留下两支守军不战而降。同时,项燕对城父万余守军的将令却是:必战而后降。如此部署,大违寻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战而降与必战而后降之分,更是怪异。然,派系林立的楚军将士都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如此大违常理,项燕是要给秦军一个假象,使其以为楚军仓皇撤军不及,全然没有战心。项燕之真实意图,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军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项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断:楚军濒临溃散,然毕竟尚有兵力可战,必须夺取几个城池以为根基。也就是说,项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实,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预料的评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断了,则对楚军有明显好处:不致过早地形成两军会战,从而楚军能借机聚结兵力,并使楚军将士稍有适应秦军威势的时日,有效消除已经成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间,情势已经很清楚。秦军主将李信急于一举灭楚,又极度蔑视楚军,抛下坚甲重阵无以撼动的秦步军,单独以铁骑大军闪电南下,全然长途奔袭战法。在淮北之南,秦军已经占据了平舆、寝城,又攻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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