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一章 文明雷电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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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秦风——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和声越来越多,渐渐地,整个河谷都响彻了秦人那特有的苍凉激越的亢声,混着嘶吼混着呐喊,一曲美不胜收的思恋之歌,在这道南天河谷变成了连绵惊雷,在嬴政耳边轰轰然震荡。刹那之间,嬴政颓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后,太医禀报说王翦元气有所恢复,舟车北归大体无碍了。

    嬴政很高兴,当夜立即来到幕府,决意要强迫这位老将军随他一起北归。嬴政黑着脸对赵高下令,这辆车只乘坐上将军与一名使女,行车若有闪失,赵高灭族之罪!赵高从来没见过秦王为驾车之事如此森森肃杀,吓得诺诺连声,转身飞步便去查勘那辆临时由牛车改制的座车了。嬴政匆匆来到幕府,眼前却已经没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马,空荡荡的石墙帐篷中只孤零零站着赵佗一人。

    “赵佗,老将军何在?”

    双眼红肿的赵佗没有说话,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过竹管匆忙拧开管盖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羊皮纸展开,王翦那熟悉的硬笔字便一个个钉进了心头:

    老臣王翦参见君上:老臣不辞而别,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当吃重之际,大局尚在动荡之中。老臣统兵,若抛离将士北归养息,我心何忍,将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镇两年,南海大局必当廓清。其时,若老臣所言之成军人口能如期南下,则南海永固于华夏矣!老臣病体,君上幸勿为念。生于战乱,死于一统,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将,子孙满堂,老臣了无牵挂。暮年之期,老臣唯思报国而已矣!我王身负天下安危治乱,且天下初定国事繁剧,恳望我王万勿以老臣一已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将士之大幸也,华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顿首再拜。

    “赵佗将军,请代本王拜谢全军将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嘘拭泪的赵佗说话,转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阳尚未跃出海面,嬴政马队已经衔枚裹蹄出了小城。马队在城外飞上了一座山头,嬴政回望那片云气蒸腾的苍茫河谷,不禁泪眼朦胧了。蓦然之间,河谷军营齐齐爆发出一声声呐喊:“秦王万岁!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马,对着苍茫河谷中的连绵军营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顿道:“将士们,秦国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嬴政更不会忘记你们……”

    ※※※※※※

    ①象地,秦统一后设为象郡,今广西凭祥地带。

    ②临尘,象郡治所,今广西崇左地带,西距中越边境之友谊关(古睦南关)不足百里。

    ③疹,秦人古语,流传至今,骇恐之意。原意为寒病症状,发冷而颤抖。

    ④布衫为秦时创制。《中华古今注》云:“始皇以布开祷,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合理推断,当为秦军下岭南之后,因时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后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战国之世,黄河流域尚有大象,岭南气候当更为燠热。

    ⑤侯夷鱼,亦作鲈鲐鱼。据《梦溪笔谈·药议》,侯夷鱼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见《神农本草》。

    三、典则朝仪焕然出新 始皇帝大典即位

    李斯得蒙毅消息,立即驱车进了王城。

    秦王回来得很突然,前后不足二十天,王翦也未如所料同车归来,这使李斯蒙毅大感意外。然见秦王风尘仆仆神色沉郁,两人颇觉不安,却又都一时默然。午膳之后,嬴政终于缓和过来,先将王翦留书交给两人,而后又将南海诸事通前至后说了一遍。李斯蒙毅深为感奋,异口同声主张先决南海诸事。君臣会商两个时辰,增大后援、明定治式、增派官吏、特许南海将士已婚者之家室南下随军等诸般大事一一议决。最后,唯有一事棘手:如何向南海大军派赴数万女子?女子从何处来,征发何等样女子,此等女子如何赏赐,要否婚配法令等等,无一不是新事无一不是难题。

    掌灯时分,李斯依据王翦对秦王的留书,提出了一个总体方略。向南海迁徙人口,统以军制行之,男女皆在成军人口中遴选,也就是说,除却将士家眷,老弱幼一律不在遴选之列。举凡南下女子,俱得在三十五岁以下十六岁以上,少女得未定婚约,成年妇人得是寡居女子。女子人数,以五万为限,由老秦本土之内史郡及中原三郡(河东郡、三川郡、颍川郡)选派,一年内成行。

    “好!再加一则。”嬴政拍案,又对旁边录写的长史丞一挥手,“适龄寡妇南下,特许携带其年幼子女。”李斯笑道:“君上明断也!一则,军中必有壮年而不能生育之将士,可解其无后之忧;二则,年幼子女成人,亦可增大文明血脉。”

    “臣有两补,未知可否?”素来寡言的蒙毅颇见踌躇。

    “说!此事亘古未见,要的便是人人说话。”

    “其一,是否可特许南海将士与当地部族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好!蒙毅之见,长远之图也,臣赞同。”李斯立即附议了。

    “此策远图,甚好。”嬴政点头,“只是,依南海情势,不宜仓促行之。我看,大体放在三五年之后。一则,其时南海大势已定;二则,将士居家初见端倪,可免诸多错嫁错娶;三则,南海诸族对我军将士敌意已去,通婚更为顺畅。如何?”

    “君上明断!”李斯蒙毅异口同声。

    “蒙毅其二如何?”嬴政笑问。

    “二么……”蒙毅显然有些顾忌,还有些难堪,红着脸道,“六国王城正在拆迁,其中宫女甚多。臣以为,君上可否允准,选其中色衰者……总归是,可补女子不足之难……只是,事涉王室,臣冒昧难言。”

    “廷尉以为如何?”嬴政板着脸。

    “这这这,臣不好说。”李斯期期艾艾大觉难堪。

    “有何不好说也!”突然之间,嬴政拍案大笑一阵,站起来指指点点,“多好的主意,有甚脸红?有甚不好说?六国侍女成千上万,若留在六国王城,无非沦为六国老世族利诱作乱之士的本钱!这是顿弱密书的说法,本王接纳了,才将六国侍女与王城一并迁入咸阳北阪!万千女子终身不见人事,阴气怨气冲天,本王睡得过几个?这下好!蒙毅之策,解我心头郁结也!”嬴政一阵大笑,铿锵爽朗直如豪客。不待惊喜万分的李斯蒙毅说话,嬴政又转身大手一挥高声下令,“小高子!立即下书给事中①,全数登录北阪之六国侍女嫔妃,半月之内,全数交长史蒙毅处置。但有延迟隐匿,军法论罪!”

    “嗨!”赵高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臣以为,此事得先行知会上将军,否则纷争起来……”

    “知会老将军该当。”嬴政打断了李斯话头,“纷争却是不会。以老将军世态洞察之明,绝会妥善处置。蒙毅,只在对老将军书中提及一句,六国宫女嫔妃,是安定南海之利器,赏赐功勋之重宝,望妥为思谋。”

    “我王胸襟,臣感佩之至……”蒙毅长跪拱手,有些哽咽了。

    议定了南海大事,嬴政心下轻松了许多。

    李斯蒙毅一走,嬴政这才觉得连日舟车战马兼程赶路,身上到处瘙痒难忍。热水沐浴一番稍有好转,走进书房正欲处置连日积压文书,然一身红斑瘙痒依旧隐隐难消,嬴政一时瞀乱得又是一身津津汗水。赵高捧来一罐冰茶,嬴政汩汩吞了,似有好转,片刻又复发作。嬴政莫名其妙地大怒,一把将胳膊红斑抓得鲜血斑斑,咝咝喘息着似觉有所和缓。赵高大急,扑拜在地哽咽道:“君上不可自伤!小高子一法可试,只是望君上恕罪!”嬴政又气又笑道:“与人医病,恕个鸟罪!你小子昏了蒙了?”赵高又是连连叩头:“君上,方士入宫,历来大罪!小高子忧心君上暗疾,不得已秘密访察得一个高人啊!”嬴政骤然冷静下来,盯着赵高不说话了。

    自嬴政六岁起,赵高便是外祖给自己特意遴选的少年仆人。嬴政八岁返回秦国,赵高跟随入秦。为长随嬴政,少年赵高自请去势,以王室法度做了太监之身,忠心耿耿地追随嬴政整整三十一年了。可以说,赵高熟悉嬴政的身体,远远超过了专精国事而心无旁骛的嬴政自己。赵高说自己有暗疾,嬴政是不需要任何辩驳的,尽管此时的嬴政并未觉察出如何暗疾如何症状。嬴政要想的是,赵高秘密延揽方士入宫,这件事当如何处置?秦国自商君变法,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自秦惠王晚年疯疾而张仪密请齐国方士之后,此禁令虽不如往昔森严,然依旧是秦法明令。至少,晚年卧榻不起的秦昭王便一直没有用过方士。嬴政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缠身,以至于自家学成了半个医家,也没有用过方士。嬴政的父亲庄襄王,中年暗疾,吕不韦曾秘密延揽方士,然却未见效力,后来也秘密遣散了。如今赵高秘密访察得一个方士来给自己治病,究竟该不该接纳?以赵高之才具与忠诚,既有如此举措,嬴政宁可相信自己确实患有寻常医家束手无策的暗疾。赵高几乎是自己的影子,要说患难与共,赵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更有一点,赵高勤奋聪颖,对秦国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无出其右。甚或,赵高之书法,也被知情者认定与李斯相当。如此一个人物,当年若不去势,而在秦国或从军或入仕,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将能臣。而赵高,却自请去势,选择了终生做自己的奴仆,整整三十一年,任嬴政如何发作,都一无怨尤地侍奉着自己。那个大庶长爵位,对于不领职事的赵高其实并无实际意义,赵高只为嬴政活着。如此一个赵高,嬴政能认定他引进方士是奸佞乱法么……

    “君上,又流血了,不能抓啊!……”

    眼见嬴政又狠狠抓挠红斑,赵高以头抢地痛哭失声了。

    “好,你去唤那方士来。只,这一次。”嬴政瘙痒难熬,牙缝咝咝喘息。

    “哎!”赵高如奉大赦,风一般去了。

    片刻之间,一个白发红袍竹冠草履的矍铄老人,沉静地站在了王案之前。嬴政一言不发,只袒露着上身的片片红斑与方才抓挠得血淋淋的一只胳膊。老人瞄了一眼旁边大汗淋漓的赵高,微微一笑,拿出了腰间皮盒中的一粒朱红药丸。赵高会意,立即接过药丸捧到案前低声道,敢请君上先行服下。嬴政微微眯着眼睛,二话不说接过药丸丢入口中,咕咚一口冰水吞了下去。案前老人近前两步,双手距嬴政肌肤寸余缓缓拂过,一层淡淡的粉尘状物事落于片片红斑之上。盏茶工夫,便见红斑血痕消失,肌肤颜色渐渐复归常态,嬴政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老人又退后几步站定,舒展双臂遥遥抚向嬴政。如此又是盏茶工夫,嬴政猛然咳嗽了一声,咯出了一口血痰,长长地喘息了一声。老人徐徐收掌,向嬴政深深一躬,又向赵高一拱手,径自转身去了。

    “回来。”嬴政叩了叩书案。

    老人回身,却并没有走过来。

    “先生高名上姓?”

    “老夫徐福,山野之民。”

    “先生医术立见功效。但有闲暇,当讨教于先生。”

    “秦王视老夫疗法为医术,至为明锐,老夫谢过。”

    一句话说罢,老人走了。嬴政边穿衣服边吩咐赵高,好生待承这位人物,待忙完这段时日再理论此事,目下切勿声张。赵高双腿已经软得瑟瑟发抖,脸上却是舒坦无比的笑意,一边抹着额头汗水一边诺诺连声,一溜碎步去了。

    夜风清凉,嬴政神清气爽,展开了一卷又一卷文书。

    南下期间,李斯将涉及廷尉府的预行之事已经拟定了详细的实施方略,并已经会同蒙毅拟好了颁行天下的文书。嬴政一一看过,件件都批了一个大字:“可。”刁斗打响四更的时刻,嬴政开始读博士学宫的整整一案上书。这些上书,是李斯辖制博士学宫期间预拟的新朝种种典章。嬴政南下期间,这些待定典章已经分送各大臣官署预览,各署附在上书之后的建言补正者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话:“典章诸事,听王决断。”嬴政一一看罢,深为这些饱学博士的学问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变,确实彰显了他在朝会上着力申明的图新之意。全部典章,除了若嫌繁冗,实在是无可挑剔。反复思忖,嬴政还是纠正了两处涉及自己的典章。

    其一是君主名号。博士学宫拟定的名号是“泰皇”,论定出典如此说:“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嬴政也曾听李斯讲述过这一动议,知道泰皇有两说,一则云泰皇即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之中的人皇,一则云泰皇即太吴,是三皇之前的称渭。然嬴政总觉这一名号虚无缥缈,尚不如战国尊崇的帝号实在,当年秦齐分称西帝、东帝,就是将帝号看得高于王号。然则,若单取帝号,似乎又不足以彰显远承圣贤大道之尊崇,崇古尊典的博士们也一定不以为然。思忖之下,嬴政心头大亮——皇帝!对,便是皇帝,有虚有实有古有今!于是,嬴政提笔,断然在旁边用朱笔写下了两行大字:“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其二,废除了谥法。谥者,行之迹也。后人以一个简约的名号,对死者一生行迹作一总括性评价,此所谓谥法。此种法度,据说是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约在告诫君王贵族要以后世评价预警自身。博士们上书:以谥法定制,秦王为泰皇,当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列位看官留意,后来的汉高祖刘邦即位之时,便完全采取了这一谥法,追尊其父为太上皇。然则,嬴政却以为这种谥法很是无谓。后人话语,很无聊。一则,诱使君王沽名钓誉,容易虚应故事;二则,诱使言官史官以某种褊狭标准评价前人,事实上远离当时情境,徒然引起种种纷争。于是,嬴政提起朱笔,慨然批下了几行文字:“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今弗取焉!自今以来,除谥法。本王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曙色初上时分,蒙毅准时踏进了秦王书房。

    嬴政从书案前站起,疲惫地指了指两大案朱笔批过的文书道:“都好了,一一拟好诏书,朝会之前颁行。”便摇摇晃晃地被轻步赶来的赵高扶走了。蒙毅一一查对文书,发现秦王大半夜批阅的文书竟多达百余件,一时感慨不已,转身立即吩咐书吏抄录整理再誊刻。而后,蒙毅静下心来开始草拟第一道皇帝诏书了。

    五月末,咸阳举行了最盛大朝会——皇帝即位大典。

    朝会之前,先期颁行了《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②》,以期在皇帝即位大典第一次尊典实施。这道诏书颁行咸阳各大官署与天下郡县,明定了天下臣民关注的诸多事宜,一时朝野争相传诵蔚为大观。这道皇帝诏书所确定的典制,一直在中国延续了两千余年:

    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

    大秦始皇帝诏日:自朕即位,采六国礼仪之善,济济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则。自国,自朕,以至诸般文明事,皆以其实施之。为使天下通行,典则之要明诏颁行:

    其一 国号:秦

    其二 国运:推究五行,秦为水德之运;水性阴平,奉法以合

    其三 国历:以颛项历为国之历法

    其四 国朔:奉十月为正朔岁首,朝贺之期

    其五 国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

    其六 国纪:以六为纪,法冠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其七 国水:奉河为国水,更名德水,是为水德之始

    其八 君号:皇帝。朕为始皇帝,以下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

    其九 皇帝诸事正名:皇帝自称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诏,皇帝印曰玺,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车舆,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进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称皇帝曰陛下,史官纪事曰上

    其十 诸侯名号:皇帝所封列侯,统称教

    十一 上书正名:臣下上书,改书为奏

    十二 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统更名曰黔首

    十三 书文正名:凡书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 书具正名:凡书文之具,其名曰笔

    天下治式等诸般大事,待大朝议决之后,朕后诏颁行

    典则所涉其余细则实施,统以廷尉府书令发于朝野

    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于是,这次大典朝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亘古未闻的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边陲诸将未曾归国,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与郡县主官都如期赶到了咸阳。依着博士们制定的大典新朝仪,皇帝即位大典从卯时开始,整整进行到艳阳高照的午时。博士叔孙通,是参与制定这次朝仪的重要人物。若干年后,此人根据记忆与私家典藏,为西汉开国皇帝刘邦恢复了秦始皇的即位朝仪,由此跻身大臣之列。

    据叔孙通所复制的朝议,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体是这样进行的。

    天亮时分(平明),大臣们一律着朝服在大殿外车马场列班等候。而后,由谒者(掌宾客官员)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将大臣们分别领上大殿平台,再分列等候。殿门平台直到大殿两厢,整肃分列着皇室甲士并特定旗帜。大臣引导完毕,胪传(上下呼传礼仪官)之呼声从大殿内迭次传出:“趋——趋——趋——”如天音呼唤,庄严肃穆。随着迭次呼声,一队队殿下郎中(皇室侍卫官)整肃开出,从大殿门口分列两厢直达殿内陛(帝座红毡高阶)下,在广厦之下形成一条宽阔的甬道。此时,悠扬肃穆的钟鼓雅乐声起,谒者导引着大臣们始从郎中夹道中走进殿门,直达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贲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西方;文臣以彻侯王绾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东方,两两相向肃立。所有大臣列就,谒者仆射(总掌赞礼官)面向大殿屏后一躬,高呼:“皇帝御驾起——”几名胪传遂接连高呼,呼声迭次向后荡出。传呼声落点,皇帝坐在特制的车辆(辇)中,由六名内侍推车,六名侍女高举着车盖一般的伞盖徐徐而出,恍若天神。帝辇一动,殿中的皇室卫士一齐高举旗帜,郎中们一齐长呼:“警——”皇帝辇徐徐推至帝座前,头戴通天冠,身着特定御服,腰系长剑的皇帝被内侍扶持下辇,稳健地步登帝座,肃然面南。皇帝坐定,谒者仆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贺——”于是,天子雅乐大起,谒者导引着两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贺: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长至左庶长,再次五大夫至官大夫;每班朝贺皆扑拜于地,高呼:“皇帝万岁——”谓之山呼。分班次朝贺完毕,大臣们依爵次鱼贯进入事先写好名号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谒者仆射又高呼:“法酒上寿——”雅乐再度大起,谒者依次导引爵位最高的九位功臣,分别向皇帝贺寿,颂祷皇帝万岁万岁;每贺,其余百官必须高声同诵万岁。此谓之觞九行,或谓之九觞。整个朝仪过程,有执法御史不断巡视,举凡仪态不合法度之官员,立即被导引出大殿。故此,没有一个人敢轻慢喧哗,肃穆得太庙祭祀一般。九觞之后,谒者仆射高呼:“罢酒——”于是,酒具撤去。

    谒者仆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诏——”这才轮到皇帝开口了。

    “太过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议国事。”

    轮到皇帝开口,皇帝却烦躁了,拍案两句话,不坐帝辇径自走了。

    皇帝挥汗如雨地走了,举殿大臣哄然笑了起来,一边纷纷攘攘地擦拭着额头汗水,一边揶揄嘲笑着煞有介事的博士们。“热死人也!大热天硬教人穿这大袍子!”“这叫甚庆典,折腾得人路都不会走了!”“鸟个典!摆着酒不教人喝!活馋人!”“那叫法酒!你不是九侯能喝么?”“九侯如何,也才一人一爵!”“谁弄的这朝仪?气死人也!”“不折腾我等老胳膊老腿,人博士凭甚立功?”“博士博士,狗屎不如!”

    不知谁高声贬损了一句,殿中一阵哄然大笑,大臣们纷纷抹着汗水去了。渐渐地,大殿中只有博士仆射周青臣与叔孙通等一班博士了。周青臣很是难堪,大步走向还在归置大殿的谒者、御史与郎中们,黑着脸高声道:“群臣对皇帝大不敬,御史亲见,为何不缉拿问罪!”领班御史丞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朝仪已罢,说几句闲话也问罪?亏了你老博士饱读诗书也!”其余郎中谒者也纷纷笑嚷:“受教受教,皇帝没盖偌大国狱,拿人关到博士府去,你管饭也!”旁边叔孙通颇是机变,过来一拱手低声道:“禀报仆射,丞相拜谒学宫,尚等我等议事。”周青臣心头惊喜,佯作气哼哼一甩大袖,就势走了。

    ※※※※※※

    ①给事中,秦王室官职,掌宫内事务,多由宦官担任。吕不韦时期,嫪毐任此职。

    ②典则,意同典章,出自《尚书·五子之歌》:“有典有则。”典章一词,后世隋代始有。

    四、吕氏众封建说再起 帝国朝野争鸣天下治式

    整整一个午后,博士学宫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丞相王绾亲自拜谒学宫,本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学宫感奋的,还是丞相亲邀博士们会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图治,当在天下推行何种治式?老丞相说得很明白,典则也好,朝仪也好,皆无涉根本,无须纠缠。国家根本在治式,透彻论定治式,才是博士学宫真正功劳。年余以来,博士们已经察觉出,新朝的大势越来越微妙了。博士们原以为天经地义的诸侯制,在新朝却被莫名其妙地搁置了,秦王首朝封赏,竟然没有诸侯一说。然则,秦王也没有说不行诸侯制,放下的话是,容后一体决之。这就是说,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同时,法权在握的廷尉府传出的消息是:李斯与一班亲信吏员日夜揣摩天下郡县,似有谋划郡县制之象。此时的秦王,依旧没有明白定策。从南海归来后,秦王除了确定典则与皇帝大典朝仪,对最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终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势之下,又逢皇帝刚刚即位之日,位高权重的老丞相亲自拜谒学宫且明白会商大事,此间究竟蕴藏着何等奥秘?

    在从王城回来的路上,周青臣着意邀叔孙通同车。车行幽静处,周青臣突兀问:“足下以为,丞相府廷尉府,孰轻孰重?”叔孙通以问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孙通答:“两大皆能入海,唯能决之者,长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说,谋之长远,其势明矣!”车行辚辚,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一阵,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道悠长,《吕氏春秋》也!”

    柳林中摆开了恭贺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赏赐的。

    王绾已经白发苍苍了。自从对六国大战开始,十年之间,王绾全副身心地运筹着秦国政事,从未在四更之前走进过寝室。战国通例,官员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谓“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国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绾自从做了丞相,却从来没有歇息过一日,纵是火热的年节,都守在政事厅不敢离开也不能离开。王绾只有一个心思,丞相府须得一肩挑起千头万绪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谋划战胜之道。然则,不知从何时起,王绾有了一种感觉——对这个秦王,他越来越陌生了。灭楚之后,这种陌生感突兀地鲜明起来。就实说,王绾与秦王从来没有过重大歧见,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则,这种陌生感却挥之不去。思绪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王绾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图创新,自己却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规与传统。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几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出过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谋划。与李斯尉缭两位大谋臣相比,自己确实少了些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在预谋政事上,王绾也似乎总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实情,但王绾依然相信,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头。以秦王秉性,若仅仅是如此这般,他早早已经明说了。

    灭楚之后,秦王将李斯擢升为廷尉,且显然将廷尉府变成了统筹新治的轴心,这教王绾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绩才具,王绾是认同的。就廷尉府的职责权力而言,秦王也没有逾越法度。然则,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廷尉府难道比总揽国事的丞相府更合适么?显然不是。此间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见心界也。

    王绾与秦王之间,有着一道双方都明白的心界鸿沟。这道鸿沟,与其说是实际政见不合,毋宁说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绾信奉《吕氏春秋》,秦王则信奉《商君书》。这两部治国经典的差异,生发了王绾与秦王之间难以弥合的心界鸿沟。两部经典的差异有多大,这道心界鸿沟便有多深。当年,王绾是奉吕不韦之命,到太子嬴政身边做太子府丞的。很长时间里,王绾都是吕不韦与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间的有效桥梁。秦王亲政后,《吕氏春秋》事件发作,王绾没有跟吕不韦走,而是选择了辅佐秦王。但是,王绾却不因人废言,对《吕氏春秋》所阐发的治世大道,王绾始终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绾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对此,秦王当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从来没有因为王绾信奉《吕氏春秋》而减弱对王绾的倚重。否则,王绾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赏功臣,直至秦王变成了皇帝,王绾的丞相之职也未见动摇迹象。

    久历风霜的王绾看得明白,秦王对自己,一如当年对吕不韦:只要你不将治学信念化作不同政见,不将政见化作事端,永远都不会有事。也就是说,只要王绾目下安于现状,不将自己心头突突蹿跳的信念搬出来变为政见,天下首任丞相是无可动摇的。

    难处在于,王绾摁不住这头在心头蹿跳的巨鹿。

    灭楚之后,王绾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时,必得有人出来说话!目下,能够担当这个说话者职责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博士们分量不足,奏对又往往陷于虚浮。元老大臣们失之浅陋,无以论证大道。即或是目下领事的一班重臣。其学问见识也没有一个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发端大事。只有王绾,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历经四王,资格威望足以匹敌任何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王绾是吕不韦时期颇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紧的是,只有王绾清楚地明白新朝图治的实际要害何在,不至于不着边际地虚空论政,反倒引起群臣讥讽。王绾隐隐地觉得,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这是无数圣贤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贤在前,丞相权力彻侯爵位何足道哉!

    “诸位,皇帝即位,图治天下,何事最为根本?”

    “治式——”

    酒宴刚一开始,王绾一句问话便将来意揭示明白。博士们不约而同地昂扬应答,显然也明白告诉了王绾,他们是有准备的。王绾一时大为欣慰,一改很少痛饮的谨慎之道,与博士们先连饮了三大爵,以表对皇帝即位的庆贺。置爵于案,王绾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谒学宫,一则,感念众博士为国谋治,刷新典则、创制朝仪有功!二则,共商新朝图治之根本。诸位皆饱学之士,尚望不吝赐教。”

    “鲍白令之敢问丞相,天下大道几何?治式几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

    “淳于越敢问丞相,人云廷尉府谋划郡县制,丞相何以置评?”

    “图治之道,人皆可谋可对。廷尉府谋郡县制,无可非议也。”

    “伏胜敢问丞相持何等主张?诸侯制乎,郡县制乎?”

    “诸位以为,老夫该当何等主张?”

    王绾揶揄反问,柳林中荡起了一片笑声。诘难论战原本是战国之风,博士们已经在几个回合的简单问答中大体清楚了老丞相的图谋,正欲直逼要害,却被王绾轻轻荡开,不禁对这位老丞相的机变诙谐显出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一时笑出声来。

    “在下叔孙通有对。”一个中年士子站了起来。

    “先生但说。”

    “谋国图治,当有所本。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何以见得?”王绾淡淡一笑,掩饰着心头的惊喜。

    “天下治式两道,诸侯制源远流长,郡县制初行战国。”叔孙通从容地侃侃而谈,“战国大争之世,七国不奉诸侯制而奉郡县制,大战之需也,特异之时也!今秦一天下,熄战乱,不当仍以战时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当行诸侯制,回归天下大道……”

    “彩!”片言只语将郡县制之偏离正道揭开,博士们一阵亢奋。

    “然则,”声浪平息,叔孙通突然一个转折道,“若以三代王道为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难接纳。何也?战国变法迭起,弃置王道已成时势。当此之时,若以三代王道论证诸侯制,必有复辟旧制之嫌。为此,必得以《吕氏春秋》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们更见奋然了。

    “《吕氏春秋》,有诸侯制之说?”王绾饶有兴致。

    “有!众封建论也!”

    “鲍白博士学问最博,背诵给丞相。”周青臣指点着高声应答的红衣博士。

    “丞相且听。”鲍白令之高声念诵道,“《吕氏春秋·慎势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国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所以全威,所以博义。义博、威全、势便,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于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势也。”略微一顿,鲍白令之慨然道,“吕氏之论,封建诸侯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谓众封建也!”

    “鲍白之论,我等赞同!”博士们不约而同的一片拥戴、附和声。

    “敢问老丞相,博士宫可否上书请行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见。”王绾叩着大案坦然高声道,“你等上书皇帝,老夫也要上书皇帝。其时,皇帝必发下朝议会商。但行朝会议决,公议大起,治式必决。”

    “丞相发端,我等自当追随!”叔孙通一声呼应。

    “我等追随!”博士们异口同声。

    王绾离座起身,对着博士们深深一躬,转身对周青臣一点头,径自去了。博士们心气勃发,纷纷请命草拟上书。周青臣与叔孙通等几个资深博士略事会商,当即公示了一个方略:人人都做上书之文,夜来公议公决,选最雄辩者为博士宫联具上书面呈皇帝。博士们哄然喝一声彩,纷纷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会,大出群臣意料,只一个时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后,嬴政很感疲惫烦躁,昨日回到东偏殿书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卧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间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蓦然醒来,气得将赵高狠狠骂了几句。夜来精神倍增,嬴政将李斯、王贲召进王城,再加原本在书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会商一番明日朝会如何动议治式。三人走进书房,嬴政远远一招手道:“来来来,脱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没有应答,而是按着爵次顺序,王贲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后,一起躬身大礼,毕恭毕敬地齐呼了一声:“臣等参见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书房折腾个甚!大朝摆摆架势罢了,事事如此折腾还做不做事了?日后书房议政老样子,谁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着!”一串笑语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来,气象顿时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带,长发散披,通身一领麻布长衫,再饮下一碗冰茶,顿时大觉凉爽。嬴政一说事体,李斯不禁一声感喟:“惜哉!尉缭子也。若他能动,此事容易多了。”王贲蒙毅也是一声叹息。嬴政低声道:“先生风瘫,太医无以救治。我已请一东海神医看过,也依然未见起色。还有老将军,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复何言!”一说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泪光。李斯蒙毅也双眼潮湿了。

    “君上,还是议事了。”王贲岔开了话题。

    嬴政说了事体,期冀明日朝会能一次议决郡县制,以便早日推行;预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张诸侯制者,故得预为绸缪。李斯禀报说,郡县制之实施方略经多次补正,已经确定了,只待议决推行。蒙毅说,重臣之中明白主张郡县制者,只有素常小朝会的王翦、李斯、王贲、蒙恬、尉缭几人,而能在大朝会动议者,大约只有李斯了。嬴政点头,李斯也没有说话。一直默然的王贲却突然说,廷尉动议不宜。嬴政问为何?王贲说,郡县制诸侯制之争,大多将军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则无甚定见。若有重臣主张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那时,才该廷尉杀出。嬴政大笑道,说得好!朝会也是战场,精锐要用在最难之时。蒙毅问如此谁来动议?王贲断然道,我来,我与尉缭前辈联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异口同声说了声好。如此商定之后,王贲李斯便驱车去了尉缭子府邸先行知会。嬴政吩咐蒙毅立即为两人草拟上书。三更时分,王贲李斯返回皇帝书房。与尉缭子情谊笃厚的李斯禀报说,卧在病榻的尉缭子欣然允诺了。嬴政心头顿时踏实了许多。于是,王贲拿了蒙毅起草的上书底本,立即回府准备去了。小朝会便在深夜中散了。

    谁也没有料到,朝会局势会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

    朝会伊始,嬴政刚刚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绾便第一个出班奏对。依照新朝仪,王绾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书高声念诵:“臣,丞相王绾,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张新朝奉行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过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双手捧到了始皇帝案头。大殿群臣始而惊讶——历来只处置政务而不提政见的老丞相竟能发端大政!继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发端莫属!于是,一时纷纷议论。

    正当此时,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举上书高声念诵:“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联具之《请行封建书》——”殿东一大片博士整齐站起,齐声高诵:“臣等昧死启奏皇帝陛下,请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声势,又一齐口称昧死,秦国庙堂见所未见,一时群臣彷徨,有诸多元老便要站起来呼应。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则礼仪虽细,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则。譬如这大臣口称“昧死以奏”,便不是礼仪典则所定。然若依着“尊上抑下”的典则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时,或加上彰显忠心之词,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词,典则礼仪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说,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巩固皇权,法度礼仪不会禁止。后来,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称“昧死以奏”以为表白,遂使后世学人多以为臣称“昧死”乃秦时订立制度使然。此间误会,何其深也!延续唐宋之后,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滥,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当诛兮,皇帝圣明!”显然,这是事实存在的一种自虐,然却绝非制度所立。此乃后话。

    目下的王绾与众博士口称昧死,可谓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无所畏惧。就其本意,无疑与“斗胆直言”之类的表白相近,也许本无他意。然在质朴厚重的秦国朝会上,大臣言事,历来极少这种自我表白,有事说事罢了。如今老丞相慷慨发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随,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们如何不怦然心动?

    “臣,通武侯王贲有奏。”

    一声浑厚而沉稳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肃静下来。谁都知道,王翦王贲父子连灭五国,在新朝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量。更有一点,父子两人都是寡言之人,朝会极少开口,开口则绝不中途退缩。当此之时,这王贲挺身而出,定然大事无疑。举殿肃然之间,只见王贲前出两步,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臣与关内侯尉缭联具奏对,请行郡县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过竹简,王贲坐回了班次。见如此两位重臣与丞相大相径庭,主张郡县制,群臣这才稍见清醒,不再急于附议,一时方安静了下来。

    “老臣有奏……”王绾再度慷慨奏对。

    “朕有决断。”皇帝却开口了,打断了王绾。嬴政第一次使用这个拗口的字,显得有些生硬,也渗出几分冷冰冰的气息,“丞相、博士宫、通武侯、关内侯,各有奏章,且主张已明,当下议决,未免仓促。朕之决断:发下今日三则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议之,或酿成共识,或两分亦可。旬日之后,朝会一体决之。散朝。”说罢,皇帝径自走了,朝会也就散了。

    旬日之间,咸阳各官署及治情已经稳定的郡县官署,都开始了哄哄然的议政。

    议政决事,既是秦国之传统,又是秦国之法度,并非散漫议论。春秋战国之世,尚大体延续着古老的三代议事传统,列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着一种大事须交群臣公议的决策法则。战国动荡多战,决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议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却没有从制度意义上消失,在事实上也经常见诸各国。就秦国而言,大事交付公议多见于史料记载: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秦孝公廷议变法,秦惠王议伐巴蜀,秦昭王议杀白起,秦王政议逐客、议破四国合纵、议禅继、议帝号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虽然战时决事需要快捷,寻常军国大事皆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但关涉根本的长策大略,还是很看重公议决断的。

    议政作为一种制度,其实施流程表现为:某臣动议(显而易见的实际大事,不需动议也可由君主发动公议)——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体大臣最终议决。若群臣所议一致,君主也见识无二,则君主可不行朝会而决断;若群臣对策不一,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而不能独断。此,议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诸侯制与郡县制之争,既是国家根本长策之争,又是最具权力的两方重臣之争,牵涉既广,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当场独断,发下群臣公议,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稳妥方式。此等议事制度,是华夏族群在艰难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遗风,弥足珍贵。然则,这一议事制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瞩目,然却影响深远的大事。不久之后,我们将目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嬴政深感朝会之出乎意料,散朝后立即召进李斯王贲会商。

    李斯说,博士宫联具请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战国末世改制,若没有诸侯制声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绾不事先知会,而突兀力主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贲说,老丞相历来与闻决策,该当明白君上图治趋向,今突兀转向诸侯制,完全可能引发大局动荡生变。王贲深表赞同,补充说,此等动荡与其说迟滞郡县制推行,毋宁说为天下复辟者反对郡县制立下了一个新的根基,后患多多。蒙毅则以为,王绾突兀发难,很可能是受了博士们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张;其中根源,必是王绾自觉新政轴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处须得澄清。”一直凝神倾听的嬴政轻轻叩着书案,“其一,王绾之举,绝非突兀。其二,王绾主张,绝非复辟。其三,王绾之心,绝非自觉权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处置纷争。”

    “君上三说,依据何在,敢请明示。”王贲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说一。”嬴政顺手从文卷如山的旁案拖过一只早已打开的长大铜匣,拿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这是《吕氏春秋》,两位可能不熟,廷尉该当明白。《吕氏春秋》明白主张封建制,而且是众封建,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绾素来信奉吕学,未尝着意隐瞒。当此之时,王绾必感事关重大,而又无法说服我等君臣,故联手博士,形成朝议对峙,逼交公议而决。显然,老丞相是有备而来。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视了王绾的治学根基,似觉老丞相没有理由如此主张。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异口同声,李斯犹有愧色。

    “再说二。”嬴政指点着案头书卷,“王绾主张封建诸侯,基于治国学说,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复辟远古旧制,更非基于复辟六国旧制。此与当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国王族、世族鼓荡封建诸侯,则是明白复辟。即或博士宫七十博士主张封建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学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复辟之论。”

    “君上明察!”

    “再说三。”嬴政又从旁案拖过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灭楚之前,老丞相曾经上书请辞,理由便是‘治事无长策,步履迟滞’。十余年来,老丞相勉力支撑,未尝一事掣肘,纵无大刀阔斧,亦绝非纠缠权力进退之辈。”

    “臣之指斥,草率过甚!”蒙毅当即肃然长跪,拱手如对王绾致歉。

    “凡此者三,决我方略。”嬴政对蒙毅淡淡点头一笑,继续道,“一则,唯其王绾有吕学根基,有备而发,两制之争当认真论争,绝不草率从事。二则,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国王族世族之复辟,两制之争当以政见歧异待之;纵有后患,届时再论。三则,唯其老丞相非关私欲,两制之争不涉国政权力。”

    “臣等赞同!”

    “君上方略至当。”李斯一拱手,心悦诚服而愧色犹在,“王绾之于吕学,臣疏忽若此,深为惭愧也!今据君上处置两争之三则方略,臣以为根本在第二则,即以政见歧异待之。既为政见之争,必涉吕学与诸家之道。此,臣之所长也。臣自请主力,与老丞相等一争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当其时!”王贲拍掌大笑。

    “听说《吕氏春秋》乃廷尉当年总纂,正当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战。”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军独战。”

    “陛下毋忧,我等当妥为谋划。”不期用了新称谓,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与廷尉协力!”王贲蒙毅立即跟上。

    “好!两制之争乃华夏根本,务求全胜!”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李斯王贲蒙毅不期然异口同声冒出一句久违了的老秦誓言,一时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湿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赵高捧来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饮而下,顿时人人一身大汗,同声大笑一阵,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筹划之时,各署议治的消息也纷纷激荡开来。蒙毅总司中枢,络绎不绝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诸侯为是,以郡县制为非”。蒙毅非但备细阅读了每一份呈报进皇城的议治书,还亲自赶赴丞相府、上将军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内史府、博士宫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别听了议治论争,终于对种种纷争大体清楚了。

    蒙毅对皇帝的禀报是:归总说,群臣议论多以封建诸侯制为是。其间情形又分四类。其一,丞相府与博士宫之议,一致以吕学为根基,认定封建诸侯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实际治事官署,则多从经济民生出发,以为郡县制易于凝聚国力民力,易于农耕河渠之通畅,多以郡县制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庙令、太史令以及诸多皇族大臣,则多从传统出发,认定封建制利于族群血统之稳定延续,故以封建诸侯为是。其四,上将军府与国尉府最为特异,由于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阳,国尉府又一直由尉缭虚领而无实际长官,故吏员之议颇为别致:大多以郡县制为战时权宜之计,安定天下则当奉行封建诸侯制。

    “南北上书到了么?”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书、九原上书,刚刚到达。”

    “如何说法?”

    “王翦老将军力陈封建弊端,力主郡县制。蒙恬将军亦同。”

    “扶苏回来没有?”

    “皇长子明日将抵咸阳。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关长远,教皇子们听听有好处。”

    “那,最好明令皇子们只听不说,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说话。面对如此利害,一个毫无评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们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准时大朝,放开一争!”嬴政断然拍板,没有理睬言犹未尽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华夏根本的一场创制大论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与据守陇西的李信,顿弱姚贾等所有的在外大臣与已经有稳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县县令,都被召回了咸阳。更有不同者,大殿内皇帝阶下专设了皇子区域,二十余名皇子全部与朝。咸阳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员,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员,举凡官员一律与会。素常宽阔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余人,第一次显得有些狭小起来。卯时钟鼓大起,帝辇在迭次长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带剑的皇帝稳步登上帝座,大朝会宣告开始了。

    “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议大政。”

    所有的殿门与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颇为凉爽。皇帝一身冠带,平静威严地继续宣示着主旨,“天下一统,我朝新开。行封建诸侯,或行郡县一治,事关千秋大计。日前,首议三奏业已发下,各署公议也大体清晰。归总论之,主张依然两分。今日大朝,最终议决,朕将亲为决断。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位但言无妨。”

    “臣,博士鲍自令之敢问,陛下对新治大计定见如何?”

    “大朝议政,不当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绝了试探。

    “臣,博士仆射有奏。”西边文职大臣区后的博士区,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学宫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扫灭六国,威加海内,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则,平海内易,安海内难。天下九州,情势风习各异,难为一统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吕氏春秋》为大道,众封建。封诸多皇子各为诸侯,辅以良臣,因时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议!今皇帝君临天下,四海归一,当继三代之绝世,兴湮灭之封国,使诸位皇子、开国功臣,皆有封国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卫,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却治民之劳,郁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这位素有稷下名士声望的淳于越跟了上来,文臣坐席区诸多要员顿时振作瞩目。

    “臣,博士叔孙通转呈山东游士奏章!”

    一言落点,举殿惊讶。朝会者,君臣之议,是为朝议。游学士子为庶民,故为野议民议。野议民议无固定程式,也并不包括在君主“下议”的议事制度之内。然则,华夏族群自远古以来,即有浓厚的野议之风,也有许多相应的上达形式,明如谤木制、谏鼓制、请命制等,暗如童谣、民歌、公议、请见、上书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战国之世,重视野议之风犹在,齐威王整肃吏治的举措之一,便是以谤木制搜集民众建言及对官吏的举发。当时天下对齐人风习的评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议论”。这个“好议论”,说得便是野议之风的普及强大。庶民野议但以上书方式呈现,往往是最为重大的民议,甚或可被视为某种天意。当此重大朝会,陡然出现野议奏章,此间意蕴难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静如幽谷。

    “既有野议奏章,当殿宣读可也。”皇帝说话了。

    “臣遵诏。”叔孙通展开一卷,高声念诵起来,“臣等山东游士二百一十三人,启奏皇帝陛下:大乱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归。我等布衣游学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为此,恳望皇帝陛下封建诸侯,我等愿各为良辅,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归。如此,则天下大幸也!”念诵完毕,叔孙通高声补充道,“民心即天心。士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赞同天下士子之议!”

    “臣等赞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应。

    “群小私心罢了,谈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区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诛心乎!论政乎!”叔孙通高声顶了回来。

    “老夫顿弱!便答之足下。”顿弱虽见苍老,精神依旧矍铄,离开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阔处,破例地没有面对皇帝,却面对着沉沉座案区高声道,“诸位连同老夫在内,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游学列国。此战国之风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则,战国士风雄强坦荡,无论政见如何,所论皆发自本心!是故合则留,不合则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论政上书,竟能异口同声赞同封建诸侯,而独无一人异议,岂非咄咄怪事乎?期间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国皆灭,一班狗苟蝇营之士失却奔走依托,又自觉才具不堪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诸侯多多,好谋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计,原本无可指责。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为快,以民议天心为名,实谋一己之出路,诚非私哉!诸位且说,老夫之论,诛心耶?论政耶?”这顿弱原本战国末期名家名士,桀骜不驯,当年以见秦王不拜而名闻天下。此时一片言论不做奏对,却做了论战之辞,一时大见老来风采,举殿听得入神沉寂,忘记了喝彩。

    “不,不是诛心,却也不是论政!”叔孙通红脸嚷嚷,引来一片笑声。

    “此等野议,臣等以为不说也罢!”文臣席有几人高声非议。

    “是也是也,自请为诸侯辅臣,有私无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孙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时默然了。

    “老臣王绾有奏。”

    须发雪白的王绾终于不能坐视了。这班博士不着边际不谙事理,王绾大为皱眉,自觉如此下去,只怕这个重大长策便要被这些虚空宏论付之流水。王绾决计亲自阐发,于是离座出班,直接面对着帝座,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无一言不是实实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复辟暗流依旧涌动。大势论之,赵魏韩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乱。然则,燕齐楚三地却偏远难治,若有不测之乱,咸阳鞭长莫及。此际之险,与周灭商之初相类也。大秦欲安天下,当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诸子为封国诸侯,镇守偏远边陲,以安定天下。此,久远之计也,非一时之谋也。”

    “老丞相差矣!”姚贾站了起来。

    “上卿何见之有?”王绾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诸位大臣,”姚贾在空阔处时而面对帝座,时而面对群臣,雄辩之风不下顿弱,“历经战国,天下大势已成两种治式:封建诸侯为一道,郡县统治为一道。今丞相既论治道,却是天下两分:赵魏韩之地一道,燕齐楚之地一道。持论根基,又唯在地理之远近,平乱之难易。如此姚贾敢问丞相:天下统一而一朝两治,政出多门而纷纭不定,图乱乎?图治乎?再则,天下治道若以地理远近、平乱难易而决断,易治者严,难治者宽,岂非纵容远政不法生乱?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贾气势凌厉,所攻也确实皆在要害,群臣立感决战气息,大殿中一时肃然无声。

    “上卿少安毋躁。”

    王绾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谈,“老夫所言,因时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领巴蜀近百年,与封建诸侯何其相类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当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实也。以治道之论,则文信侯之《吕氏春秋》有切实之论,非但主张众封建,更主张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诸侯。凡此等等,皆因远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乱乎!以目下情势,皇帝领赵魏韩三地,是为帝畿;燕齐楚三地,则封建诸侯,势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两治也!”王绾有理有据有史有论,殿中形势又是一变,大臣们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们更是奋然快慰。

    “丞相论史,不足为证!”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论政了:“蒙毅职任长史,多闻国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实,不合比作封建诸侯。自孝公以下之历代秦王,虽时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领于一方,然皆以国府郡县官吏施治,王族子弟与重臣之效用俱在镇抚,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领治,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实乃郡县一治之特例,与封建诸侯大相径庭也!”

    “吕氏之学,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来。思忖情势,李斯觉得自己该说话了。李斯也没有面对帝座,面对面地与王绾对立着道:“文信侯众封建之论,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来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战国,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国变,君变,官变,民变,法变,最终酿得潮流大变。期间诸子百家风起云涌,竟相探索治国之道,而终归酿成变法大潮。变法者何?变国家也,变治道也,变生计也,变民众也。一言以蔽之,变天下文明之蕴涵也!千变万变,轴心在于治式之变。封建诸侯裂土分治,导致天下大战连绵动荡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统,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抛却封建。文信侯之时,天下归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势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诸侯,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植裂土分治之根,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老丞相厚学明察,拘泥于一家之学而不审时势,何异于刻舟求剑哉!”

    “老夫愿闻其二。”王绾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势几同于周之灭商,在下不以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对李斯之声。

    “是与不是,且看史实。”李斯从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时,天下未曾激荡生发,不知郡县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时行封建,与其说遵奉王道,毋宁说别无选择也!是故,不足为亘古不变之依据。其二,周行诸侯制,前后所封王族与功臣千八百余国,可谓众封建矣!然则,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祸乱大生,发难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诸侯!如此封建,谈何拱卫天子?谈何拱卫王室?至于周幽王镐京之乱,王族大诸侯晋国鲁国齐国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弃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奋战,何有洛阳周室之延续哉!更不说诸侯相互如仇雠,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诸侯岂非天下祸根哉!”李斯一番话痛切肃杀,所言又无不是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变。

    “人非圣贤,事无万全。廷尉如此苛责圣王大道,夫复何言!”

    王绾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了。

    “臣,博士鲍白令之,敢请诸王子之见!”博士席突兀一声。

    “臣等敢请诸王子奏对!”博士们一片呼应。

    大臣们似觉唐突,又似乎对博士们此等颇具离间意味的动议大有怀疑,举殿竟无一人附议。王子们则惴惴不安地望着帝座,纷纷低下了头去。

    “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皇帝说话了。

    “儿臣扶苏有奏。”英挺的皇长子一站起来,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见扶苏向帝座一躬,肃然正色道,“儿臣以为,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大秦国法安在?”

    “好!”文武两大区,皆有人高声拍案赞叹。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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