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密谈,儒家鼻祖的孔门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断:脱离秦政,逃往嵩阳隐居,与六国老世族复辟势力结盟,等待天下生变。孔鲋心意一决,情绪立即见好。子襄忙于部署逃亡,孔鲋便与陈余卢生不断地饮酒密谈。临走前的深夜密谈中,卢生陈余向这位大秦文通君说出了又一个惊人的秘密:在“亡秦者胡也”之后,他们将谋划一次更为震惊天下的刻石预言!孔鲋忙问究竟,卢生压低声音道:“文通君且想,始皇帝若死,天下如何?”孔鲋思忖片刻道:“诸侯制复之?”陈余笑道:“太白太白,那不是预言。预言之妙,在似懂非懂之间也。”孔鲋恍然,闷头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
“地分!始皇帝死而地分!”
“文通君终开窍也!”陈余卢生同声大笑。
“如此预言常出,也是一策。”孔鲋为自己从未有过的洞察高兴起来。
“说得好!”卢生笑道,“年年出预言,搅得虎狼皇帝心神不安!”
“此兵家乱心之术也!”陈余拍案。
“甚好甚好。”孔鲋第一次矜持了。
“再来一则。”子襄一步进门神秘地笑道,“今年祖龙死。”
“妙!彩!”举座大笑喝彩。
不料,第三日夜里诸事齐备,孔门儒生正在家庙最后拜别先祖时,充作斥候的两名儒生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有大队骑士正朝孔府开来,因由不明。孔府人众顿时恐慌起来。
却说***书令颁行之后,薛郡郡守连番向总掌文事的奉常府上书,禀报本郡孔里的种种异动迹象,请命定夺处置之法。老奉常胡毋敬历来谨慎敬事,每次得报都立即呈报皇城,并于次日卯时进皇械书房领取皇帝批示。对于文通君孔鲋已经逃回故里,然未见举族再逃迹象的消息,嬴政皇帝非但没有震怒,似乎还颇感欣慰地对胡毋敬道:“孔鲋以高爵之臣不告私逃,依法,本该缉拿问罪。念儒家数代专心治学,更不知法治为何物,只要孔鲋逃国不逃乡,终归是大秦臣民,任他去了。”对于孔府修筑石夹壁墙藏书,而未向郡县官署上缴任何典籍的消息,嬴政皇帝也淡淡笑道:“还是那句话,只要孔鲋仍在故里,任他去了。”胡毋敬大觉疑惑,思忖良久,终归恍然,一拱手道:“自此之后,焚书令与孔里之事,老臣不再奏闯陛下,尽知如何处置了。”嬴政皇帝破例一笑,没有说话。
胡毋敬明白者何?盖当初李斯将惊蛰大朝之议,以奏章形式正式呈报后,嬴政皇帝的朱批是:“制日:可。”当初,帝国群臣正在愤激之时,谁也没有仔细体察其中况味。胡毋敬则总觉焚书令雷声大雨点小,心下多有疑惑然也未曾深思,今日皇帝对孔府藏书如此淡漠,实则默认了孔府藏书之事实,胡毋敬认真追思,方才恍然明白:皇帝一开始便对焚书采取了松弛势态,“制日”的批示形式,已经蕴含了这种有可能的缓和。
帝国创制时,典章明白规定:命为“制”,令为“诏”。命的本意,是诸侯会盟约定的条文或说辞;令的本意,则是必须执行的法令。由此出发,“制”与“诏”作为皇帝批文的两种形式,其间也有区别:制,相对缓和而有弹性,其实质含义是“可以这样做”;诏,则是明确清楚的命令,其实质含义是“必须这样做”。到嬴政皇帝时期,秦政已经非常成熟,在百余年中所锤炼出的极其丰厚的大政底蕴,对繁剧国事的处置之法,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天下大事如此之多,君王未必总是以命令方式行事,其间必然有许许多多需要谨慎把握的程度区别。所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君王言论如丝般细小,传之天下则会剧烈扩大——说的便是君王政令的谨慎性。唯其如此,帝国创制之时,特意将皇帝的批示形式分作了两种:“制”为松缓性批示,实施官员有酌情办理之弹性;“诏”为强制性批示,实施官员必须照办。事实上,这是中国古代最高文告形式的独特创新。《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云:
“制、诏三代无文,秦始有之。”说的正是这种君王文告的创制。嬴政皇帝对李斯的焚书奏章以“制日”批示——可以这样做,而不是以“诏日”批示——必须这样做。
其间分野,自有一番苦心。
然则,卢生侯生逃亡,进而儒案爆发,嬴政皇帝变了。
变之根由,在于由此而引发的两件事:一则,涉案儒生多有举发,言文通君孔鲋主事学宫期间,与六国老世族多有勾连,多次参与六国世族公子宴会论学,曾邀诸多儒生与宴,席间每每大谈诸侯制;二则,薛郡急报,孔府故里多日异常,似有举族逃乡之象。对于儒生举发,嬴政皇帝虽则不悦,却也没有如何看重,只淡淡一句道:
“其时尚未有惊蛰大朝,此等书生议论,说便说了。”然自薛郡急报之后,嬴政皇帝却显然有些愤怒了——这孔鲋还能当真没有了法度?擅自逃国,对朕一句话没有!
如今又要擅自逃乡,不做大秦臣民了?纵然如此,嬴政皇帝也还是没有大动干戈,只吩咐御史大夫冯劫派出干员到薛郡督导查勘,并未生出缉拿孔鲋之意。然则未过多日,冯劫派出的御史丞发来快马密报:两名乔装成商旅的人物进入了孔府,其中一人是逃亡的卢生。
“目无法度,莫此为甚!”
嬴政皇帝顿时大怒,手中的铜管大笔砸得铜案当当响,立即下令冯劫率两千马队赶赴薛郡围定孔里,不使孔门一人走脱!冯劫走后,嬴政皇帝兀自愤怒不已,连连大骂:“孔儒无法!无道!无义!勾连复辟,大伪君子!枉为天下显学!”吓得远远侍立的赵高大气也不敢出。骂得一阵,嬴政皇帝大喝一声,“小高于!去孔里!”
赵高风一般卷出。片刻之后,嬴政皇帝登上了赵高亲自驾驭的六马高车,在一支三百人马队护卫下风驰电掣飞出了咸阳。
次日暮色,皇帝车马抵达薛郡时,孔里已经空荡荡了无人迹了。
冯劫禀报了经过:他的马队是午后时分赶到的,其时孔里一片仓促离去的狼藉,但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经搜索查证,孔族千余人分多路全数逃亡,去向一时不明,孔府未见可疑之物。嬴政皇帝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庄院,冷冷笑道:“好个孔府儒家,终究与我大秦新政为敌也!彼不仁,朕何义?先开孔府石墙!”
片刻之间火把大起,一千甲士在薛郡营造工师指点下,开始发掘孔府内所有的新墙。不到两个时辰,十几道新墙全部推倒,然却只有数百卷农工医药种树之书,未见一卷诗书典籍。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一时没了声息。嬴政皇帝端详一阵,突然一阵大笑道:“好!儒家也学会了疑兵欺诈,足证其护典之说大伪欺世也!”转身下令道,“在孔里扎下行营。朕偏要看个究竟,这个孔鲋还有何等行骗小伎!”
行营堪堪扎定,李斯姚贾胡毋敬三位大臣也风尘仆仆赶到了。
嬴政皇帝当即在孔府正厅小宴,一则为三位大臣洗尘,一则会商如何处置孔儒事件。薛郡郡守与冯劫先后禀报了种种情形,之后,胡毋敬向姚贾一拱手道:“敢问廷尉,孔儒之触法该当几桩罪行?”姚贾道:“依据秦法,孔儒触法之深前所未见。其一,孔鲋身居高爵,不辞官而擅自逃国,死罪也;其二,抗法而拒缴诗书,死罪也;其三,以古非今,鼓噪复辟,妄议大政,灭族之罪也;其四,裹挟举族离乡逃匿,既荒废耕田,又实同民变,灭族罪也;其五,藏匿重犯卢生,不举发报官,连坐其罪,同死罪也。至少,如此五大罪行不可饶恕。”
“老臣敢请陛下三思。”胡毋敬长吁一声道,“***书令颁行以来,陛下苦心老臣尽知也!然连番事态迭起,若依旧如前,半松半紧,只恐臣等与郡县官署无所措手足矣!”
“老臣附议奉常之说。”李斯当即接道,“陛下为谨慎计,以‘制日’颁行焚书令,老臣当时未尝异议也。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我退一步,则复辟暗潮必进百步矣!
老臣之见,孔儒事既不能轻,亦不能缓,当立即依法处置。何也?孔儒乃儒家大旗,其与六国复辟世族沆瀣一气,亦必成复辟势力之道义大旗……”
“灭军以斩旗为先!”大将出身的冯劫立即响亮地插了一句。
“臣亦愿陛下三思。”薛郡郡守也说话了。
“看来,朕是错了!”嬴政皇帝万般感慨地长叹了一声,“朕原本只说,儒家毕竟治学流派而已,只要大秦诚心容纳,儒家必能改弦更张。毕竟,儒家也非全然没有政见。朕之不可思议者,何以这儒家硬是看不到秦政好处?看不到民众安居乐业?
当年,孔夫子不是也曾对齐桓公驱逐四夷大加赞叹么?大秦一举击退匈奴,平定南粤,华夏四境大安,儒家能眼睁睁看不见么?朕想给儒家留一片宽阔的回旋之地,给了他文通君高爵,给了他统领天下文治的百家统领地位,想教儒家兴教兴文,汇聚百家而成就我华夏文明之盛大气象……不可思议也!不可思议也!如何这儒家能死死抱住千年之前的井田制、诸侯制不愿撒手?果真复辟,有何好处?疯痴若此,亘古未闻也!”
举座一时寂然。帝国大臣们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如此感慨。
“儒家恶癖,恋尸狂而已!陛下想他做甚!”冯劫高声一句。
“老臣之见,”李斯一拱手道,“儒家所以如此疯痴,根本只在两处。一则,儒家政道从来不以人民处境为根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之谓也。井田制也好,诸侯制也好,仁政也好,都是对世袭贵族大有好处。
秦政使黔首人皆有田,使奴隶脱籍而成平民;而贵族,则永远地失去了法外特权,永远地失去了世袭封地。秦行新政,而贵族无所得,儒家必然视秦政为恶政也!二则,儒家褊狭迂腐,恩怨之心极重,历来记仇,睚眦必报。儒家以仕途为生命之根,秦政却素来轻儒,百余年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大儒。孔门第八代子慎,在魏国行将灭亡而政道最黑之时,却做了魏国丞相。可见,儒家做官,从来不以该国政道是否合乎民心潮流而抉择,而只以能否给他带来特权而选择。陛下虽用儒家,却没有赋予儒家任何法外特权。故儒家之心,终与秦政疏离。亦即是说,儒家从来没有将秦政看作自家追思的政道,儒家,只牢牢记得秦政轻儒的仇恨!”
“丞相之说,老臣以为切中要害。”胡毋敬由衷地附议了。
“好!”嬴政皇帝断然拍案,“姚贾说话,此事如何处置?”
“依法论罪,目下之要是搜出孔府藏书,使证据俱在。”
“白说!”冯劫大皱眉头,“墙都推倒了,还能何处去查?”
“也是。然,这千万卷简册,他能都背走了?”胡毋敬大感疑惑。
“陛下,列位大人。”薛郡郡守一拱手道,“臣有一想,孔子陵墓占地百余亩,正在孔子旧居之下,其地上地下均有石室,素不引人注意……④”
“郡守是说,书藏在墓里!”冯劫大是兴奋。
姚贾点头道:“孔府房屋不多,确实很难藏书。”
“孔子冢如小山,倒真是出人意料之所。”李斯也有些心动了。
“那还说甚?老夫明日开墓!”冯劫高声大气。
“然则,掘孔子墓妥当么?”胡毋敬颇见犹豫。
“有何不当!以老夫子墓藏书便当么?”冯劫脸色顿时阴沉。
“战国以来,业已有人呼孔子为学圣了。尤其齐鲁之士,更是尊孔……”
姚贾正色道:“国事以法为重,老奉常无须多虑也。”
“朕意,明日先开孔子故居之墙,再开墓。”嬴政皇帝终于拍案了。
孔里之北泗水滔滔东去,河滨坐落着孔子墓地。
孔子死后渐渐获得了诸多敬意,但直至战国末世,仍然只是一个因复辟理念而几为天下主流遗忘的正常的大学者,并无任何神圣光环。就实而论,孔子墓地得以保留并得到良好维护,并非后世儒家所宣称的诸般天命神圣所致。其真实根源,在于儒家以人伦为本主张礼治,所有的礼仪中又最为看重葬礼,不惜耗时耗财耗人生命以完成葬礼。《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
毋庸置疑,这是非常动人的。一个学派的人士自愿地耗时耗财耗命,全然可视作一种自由信念,与他人无涉。然则,若从当时实际想去,这种葬礼与大争之世其余学派珍惜时光生命以奋发效力于社会相比,距离很远很远。若孔子达观如庄子,节葬如墨子,看重生命功效如法家兵家与其余诸多实用学派,孔子的墓地完全可能如同许许多多的诸子大师那样无可寻觅了。
这座孔子墓地最显赫的标志,是一片各色树木汇聚的独特小树林。据说,这片树林是孔子死后各国的儒家弟子各持其国之树木前来栽种的,是故树色驳杂。林间一条大道直通墓地,道口两侧是两座古朴的石阙。因了这两座石阙,时人亦称孔墓为阙里。《史记·集解》之《皇览》对孔墓的描述是:“孔子冢去城一里。冢茔百亩,冢南北广十步,东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冢前以瓴甓(砖瓦)为祠坛,方六尺,与地平。本无祠堂。冢茔中树以百数,皆异种,鲁人世世无能名其树者。”墓茔旁边,是孔子当年的旧居。按时人说法,叫做孔宅旧垣。种种情形可见,孔子的墓地是简朴而清幽的。至于占地百亩,在地广人稀的时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清晨,大队肩扛铁耒的士兵在冯劫指令下开始了墓地开掘⑤。
与此同时,另一大队士兵在姚贾胡毋敬指令下开始拆孔子旧垣的石壁墙。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道拆毁的石墙中发现了百余卷典籍。姚贾胡毋敬大体清点后,立即飞报了皇帝行营。嬴政皇帝立即驱车到了旧垣,亲自察看了起出来的藏书,思忖片刻下令道:“廷尉可会同御史将藏书登录,以为凭据。之后将石墙依旧砌起,书卷照旧藏人。”胡毋敬大是不解。嬴政皇帝却转身对薛郡郡守下令道:“自今日之后,派干员秘密守住孔里,但有可疑人等前来起书,立即缉拿。”郡守领命。胡毋敬这才恍然了。
午后时分,墓口开出了一条宽阔的坡道,士兵们已经在坡道两侧举起了火把。嬴政皇帝大步来到墓口,却被冯劫拦住了:“陛下请带剑进墓!”嬴政皇帝一阵大笑:“朕乃活天子,见一死圣人,用得着带剑么?进!”冯劫说声老臣先行,从兵士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第一个大踏步进了墓道。嬴政与李斯姚贾胡毋敬等也随后走下了坡道。
墓道尽头是一方宽敞的黄土大厅。郡守与几名将军各持一支火把,大厅一览无余。只见中央一方棺椁平卧于三尺石台之上,棺椁之前是一尊孔子坐案观书的泥俑,泥俑左后侧是一张长大的木榻,榻上有粗布帷帐,帐中有棉被草席;泥俑右后侧是一方长案,案上一鼎一爵,案侧一只原色木酒桶;泥俑正前方是一辆轺车,车盖高五七尺,车后一座弓箭架,弓与箭俱全;土厅右角是一张琴台,靠土墙处有一竹制大书架码满了简册,各有写字的白布条贴于简册之上。
“陛下,这方土厅没有藏书之地。”冯劫显然很是失望。
姚贾走到书架前道:“《周易》、《诗》、《春秋》、《尚书》,至少这里有四部书。”
“墓室六艺俱全。陛下,地下孔夫子依然故我。”李斯打量着四周。
“如此土墓室,不像有藏书。”胡毋敬有些困惑。
“要否启开棺椁查看?”冯劫不死心。
嬴政皇帝没有理睬冯劫,也一直没有说话,只在火把下巡视着大厅,神色颇见肃穆。走到书架前,嬴政皇帝指点着那些书卷道:“孔夫子增补《周易》韦编三绝,编修《春秋》耗尽心神,集采民诗多少劳碌,夫子该当拥有如此几部典籍。留给他了。”走到食案前,嬴政皇帝颇觉好奇,打开了木酒桶凑上闻闻笑道:“好香!果然数百年兰陵美酒也!”说罢,用食案上的细长酒勺舀出一勺一饮而尽,品咂着笑道:“真好酒也!来!每人一勺,其余仍留给夫子。”皇帝如此,大臣们顿见轻松,君臣笑声中李斯等大臣每人一饮,纷纷赞叹不绝。
嬴政皇帝继续转悠着。走到榻前,嬴政皇帝撩帐坐于榻上,感慨叹道:“夫子节俭,果然不虚也!”走到南墙下,嬴政皇帝取下弓一拉竟大为惊奇:“孔夫子能开得如此硬弓?”说罢,嬴政皇帝欣然取下一支箭搭于弓弦,拉满弓一射,一支羽箭嗖地没人了东墙黄土中。大臣将军们一片喝彩赞叹。嬴政皇帝笑道:“看来,夫子还真有些许功夫。若去从军,定是大将之才。”走到泥俑前,嬴政皇帝对着泥俑深深一躬道:“夫子,嬴政总算见到你老人家了。非嬴政着意扰你清梦也,实是夫子后裔迫我太过也。嬴政今日一别,复你陵墓如昨。夫子啊,嬴政告辞了……”
“陛下快来看也!”冯劫突然吼叫了一声。
嬴政皇帝蓦然回身,见冯劫举着火把连指东墙,于是大步来到了墙下。端详之下,只见黄土墙上依稀几排暗红色的大字——秦始皇,何强梁,开吾户,据吾床,张吾弓,射东墙,唾吾浆,以为粮,前至沙丘当灭亡!
土厅的大臣将军们一时惊愕了,默然了,目光一齐聚到了皇帝脸上。嬴政皇帝未见如何震怒,却是一脸惊讶道:“怪亦哉!子不语怪力乱神,莫非夫子也作伪?世间果真有如此神异之事,能生知后世数百年?”
“岂有此理!夫子一派胡言!”胡毋敬愤愤然。
“直娘贼!老杀才死了还要咒人!鸟个大师!”冯劫连连大骂。
姚贾却是一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墙上字迹,此时上前用手轻摸土墙,又用指甲轻轻抠划字迹,不禁一声惊呼:“陛下,有鬼!”众人一时大惊,纷纷拔剑在手护住了皇帝。
嬴政皇帝大笑道:“散开散开!朕便看看夫子如何装神弄鬼!”姚贾却连连摇手高声道:“不是那鬼!是这字迹有鬼!干红字下是新朱砂,上边暗红色做假!上边干黑,下边鲜红!”众人又是一惊,围上前一看,果然——暗红色表皮下显出了一片鲜红!
“土墓有暗道,孔府搞鬼!孔鲋孔襄!”冯劫大吼。
“儒家欺秦太甚也!”骤然之间,嬴政皇帝面若冰霜。
列位看官留意,孔墓留字是诸多史料留下来的一则谶言,具体文句各典记载不一,唯有最后一句各典相同,都是“前至沙丘当灭亡”。孔子素来厌恶怪力乱神,果能有此谶言,岂非徐福卢生等欺世术士之流?是故,这则谶言的最后一句,是最明显不过的后世儒家作伪。各典对嬴政皇帝的人墓作为说法不一,独对最后一句的“沙丘灭亡”四字却惊人地统一,岂不发人深思?
※※※※※※
① 鲁国灭亡于鲁顷公二十四年,公元前256年,时秦昭王五十一年。楚国灭鲁。
② 儒案人数四说:《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四百六十余人,《文选·西征赋·注》云四百六十四人,王充《论衡》云四百六十七人,卫宏《尚书序》云七百人。从王充说。
③ 郡尉,奏郡武官,掌“典兵禁,捕盗贼”;捕卒为捕盗军吏。几如后世捕快。
④ 《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索隐》云:“孔子所居之堂,其弟子之中,孔子没后,后代因庙,藏夫子平生衣冠琴书于寿堂中。”
⑤ 秦始皇掘孔子墓,历史学家马非百先生之资料集《秦始皇帝传》辑录了诸多文献记载:《论衡·实知篇》,《太平御览》八六、六九引《异苑》、《春秋演孔图》,《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兖州府·纪事一》等。
五、长公子扶苏与皇帝父亲的政道裂痕
宽阔明亮的皇帝书房里,正在举行一场事关重大的小朝会。
嬴政皇帝回到咸阳的第三日,一俟善后的冯劫胡毋敬归来,便立即召集了这次重臣小朝会。李斯、冯去疾、冯劫、蒙毅、姚贾、胡毋敬六人肃然在座。嬴政皇帝常服散发坐于御案之后,虽须发灰白大见瘦削,人却是精神奕奕,毫无疲惫之相。
“种种事端接踵而来,得拿出一则总体对策。”
大臣们连日思谋之下,嬴政皇帝话音一落点,便争相说了起来。冯劫率先开口,愤激之言掷地有声:“老臣身为御史大夫,监察天下不法!以为对六国贵族复辟,对勾连复辟的儒家,当一并强硬对之。杀!不大杀复辟人犯,天下难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贾接道,“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种种劣迹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谁也罪责难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无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竟能沦为复辟鹰犬而自甘,足证其无可救药也!若不依法处置,大秦法统何在!”
“老臣赞同!”素来寡言的右丞相冯去疾也是愤愤难忍,“六国贵族复辟,利害根基所在也,谁都想得明白。可这儒家卷入复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学派?嘴上天天说民心即天心,可他想过人民生计么!教他当官兴盛文明,他却不做,偏偏地要跟着六国贵族复辟,这还是治学之人么,全然一只读书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举座不禁大笑起来。
“以法而论,儒家确该处置,臣无异议!”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结。
“老奉常以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脸忧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胆了。”胡毋敬发如霜雪的头颅微微颤抖着,“老臣主张处置儒家,然不敢赞同大杀儒家。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滔滔,然则,却极少真有担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也不过在六国贵族扶持下隐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谋划,断无举事作乱之胆魄。恕老臣直言:华夏三千年以来,革命者、叛逆者、暴乱者、弒君者,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罢。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又将哪一国骂倒了?留下他们,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为上策也!”随着胡毋敬话音,举座一时惊愕了。显然,在孔府事件后这个总领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们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于书生,然却发于书生壮于书生。若无书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败!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长堤之一蚁,大厦之一虫,书生之乱言也。书生若怀乱政之心,必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安可小视哉!
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见孔子杀少正卯乎!孔子这个书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乱,乱可灭国!我等治国大臣,岂能以小仁而乱大政乎!”
“丞相如此责难,老夫夫复何言?”胡毋敬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殿中又是一阵颇见难堪的沉默。
“这事得一次说清,不能再拖!”冯劫显然很生气。
“说甚?一个字,杀!”冯去疾脸色铁青。
“不是一个字,是四个字:依法刑处。”姚贾冷冷一句。
“嘿嘿,一样。”冯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说两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说话时已离开座案,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此时回身平静地道,“老奉常与丞相之言,与诸位之异,道出了一个大题目:治国为政,仁与不仁,容与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边想边说,不甚流畅然却极富力度,“先说仁与不仁。何为仁政?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然却从未给‘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抑或对贵族仁是仁?天下郡县一治民众安居乐业是仁,抑或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仁?儒家从来不说。大约也不愿意说。说清楚了,也就没那个‘仁’了。法家何以反对儒家之仁?从根本上说,正是反对此等大而无当又宽泛无边的滥仁!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真正确立仁政界标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韩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爱民,大仁不仁。韩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秦法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一举而达大治,又是大仁!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为大仁?说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就是大仁。欲达大仁之境,就要摒弃儒家之滥仁。就要荡涤污秽,清灭蠹虫,除掉害群之马!”
宽阔敞亮的书房静如幽谷,嬴政皇帝的声音持续地回荡着。
“再说容与不容。容者,兼存也,共处也。然则,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众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纷纭纠葛之下,任是国家,任是学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讲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讲兼爱,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讲爱民,何以不容疲民游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处:大道同则容,大道不同则不容。兼容一切,无异于污泥浊水,无异于毁灭文明。
今我大秦开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旧制,而这棵大树的根基,却只能扎在脚下这方老土之中。当此之时,这棵大树要壮盛生长,便容不得虫蚁蛇鼠败叶残枝。否则,大秦的根基便会腐烂,大树便会轰然折断。其时也,六国贵族之复辟势力,容得大秦新政么?不会。决然不会!若我等君臣为彰显兼容之量,而听任复辟言行泛滥。误国也,误民也,误华夏文明也。战国之世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诫我等:复辟裂土乃千古罪人么?儒家以治史为癖好。嬴政宁肯被儒家在史书上将嬴政写成暴君,写成虎狼,也绝不会用国家安危去换一个仁政虚名,绝不会用文明存亡去换一个兼容,换一个海纳!”
大臣们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任何呼应。嬴政皇帝罕见地说如此长话,却始终没有暴躁的怒气,始终都是平静而有力。在静如幽谷的大书房,嬴政皇帝转入了最后的决断申明:“至于如何处置儒家罪行,朕意已决:依法论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则,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二则,儒家既不愿做兴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复辟之大旗。朕要严惩儒家以告诫天下:任准要复辟,先得踏过大秦法治这一关。”
“陛下明断!”六大臣奋然一声。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话,老臣谨受教也!”
“老奉常与朕同心,国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冯劫高声道:“陛下,要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当用何刑?”
“坑杀!”
“为何?”
姚贾接道:“坑杀为战场之刑,大秦反复辟也是战场!”
“说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地飘荡着,扶苏却是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便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第二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了九原幕府。扶苏一看快报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也是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刻,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阳!”蒙恬道:“公子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之策,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太意气用事,慎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便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却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却还是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却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才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显然,两次未见父皇,是赵高不敢禀报父皇所致了。这赵高功劳虽大,也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弄他这个几为储君的皇长子,未免也太过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苏便断定是赵高畏惧父皇发怒而没有禀报,父皇并不知道他回来请见。如此一想,扶苏既为赵高之事有些不快,又为父皇并非有意不见自己颇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说因儒案事父皇心头滴血,扶苏心头大是酸热,几乎是一闪念便要放弃自己的谏阻进言。然转悠一阵,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想自己无事,自然是依着蒙毅之说立回九原。然则,扶苏身为父皇的长子,分明对国家大政有主见却知难而退,老秦人之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目下的自己既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还是白身一个。然从事实说话,父皇对自己的器重赏识是大臣们有目共睹的。九原带兵杀敌,与闻幕府军事,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着秦国王室锤炼储君的做法来的?唯其如此,扶苏何能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便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却转身接过了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着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没人了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来,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一声,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了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尚在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地挥挥手叫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地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便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
“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然高声道:“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却得靠这般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盈满了眼眶。
见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该改一改了。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了。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
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蒙毅连连眼神示意。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你等去了。朕听听这小子有甚说。”
“父皇!儿臣没甚事,就是回来探视父皇……”
“好了。没人了。说。对,还是先去换了衣裳,我等你。”
见父亲平静下来,却又对自己说没事的话置若罔闻,扶苏便知今日非得说话不可了。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难眩以伪。父亲对自己莫名地恼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显然,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何事,也一定是对自己的主张分外震怒,甚或,父亲的伤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亲如此疲惫憔悴的病体下,再去说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亲的歧见,扶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了。父亲今日突如其来的吐血昏厥,给扶苏的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扶苏真切地感到了父亲随时可能倒下的危机,慌乱的心一直都在瑟瑟发抖……然则。
这是父皇的命令。扶苏从小便清楚地明白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况且,父皇是那样令扶苏敬畏的父亲。
当扶苏换了文士服装,又擦拭去脸膛血迹走进书房时,肿胀的脸上的掌印却分外地清晰了。尽管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觉察到父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扶苏没有说话,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逼他他便不说话。父亲若要再打,扶苏宁愿父亲打自己消气,心下反倒会舒坦许多。然则,父亲已经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父亲的威严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说话。”
“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扶苏,国事不是儿戏。你,记恨父亲了?”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了。
嬴政皇帝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角,却又迅速地消失在纵横的沟壑之中。嬴政皇帝肃然端坐,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厅。直到扶苏渐渐止住了哭声,嬴政皇帝才淡淡开口:“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艰难地说着,渐渐地平静下来,“父皇,儿臣星夜赶回,是为儒生一案,直陈儿臣之心曲……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不要动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只要儒生没有复辟之行,儿臣以为,可不处死罪。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杀不问,正在于几个迂腐之士不足以动摇天下。若杀了伯夷、叔齐,反倒给了殷商贵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实……
当今儒生之言行,儿臣以为,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子,认真与其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决意治罪儒生,儿臣以为,莫若让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去修长城……坑杀之刑,儿臣以为太过了。”
“蒙恬可有说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将军不赞同我回咸阳。”扶苏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问,蒙恬对儒案有何说法。”
“儿臣匆忙,未曾征询大将军之见。”
“果真如此?”
“父皇……”
“你连此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敢请父皇教诲。”
“我懒得说!”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见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显然担心自己动怒伤身,心下一热,粗重地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你连从政①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颗仁善之心有何用?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所能了结?便说目下此事。我下令将儒案以国事急报之法知会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们上书,表明自家的见识。蒙恬何其明锐,安能不知此意?你既还国,蒙恬能不对你说自家想法?蒙恬既无上书,又无说法,岂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对?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你护着蒙恬,蒙恬护着你;以蒙恬之谋略,定然会要你携带他的上书来咸阳,不让你出面异议;以你的秉性,则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与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说,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个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声,又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父皇不是说,你与蒙恬合弄权谋。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将你送到九原大军?当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权谋,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父皇是说,你身为皇长子,该当补上这一课,懂得一些谋略之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阴谋,然不能不通权谋。《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他是权谋之人么?他是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韩子痛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结为三大部分:法、术、势,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
“父皇,儿臣确实不喜欢权谋……”
嬴政皇帝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再度平静了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地说了起来:“你给我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从秉性喜好说,父皇也厌恶权谋。然从根本说,那只是厌恶阴谋。父皇更推崇商君。因为,《商君书》是大道当先,以法治大权谋治世,从来不弄阴谋。然则,只有商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大家,才能将法治大权谋驾驭到炉火纯青境地。任何阴谋,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对于天赋寻常者而言,还是须得借助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韩非子》何用?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从来没有轻视过韩子,遑论你个后生也。一部《韩非子》父皇虽不能倒背如流,也读得透熟透熟了。须知,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而对乐毅坚信不疑。燕昭王死后,田单再度施展反问术,燕惠王却立即落人圈套,罢黜了乐毅,以致燕国从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无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相迫之时腾挪有余,使商君能全力变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一个君王,一个领袖,若无洞察大势之明,若无审时度势之能,仅凭仁善,只能丧权失国。燕王哙不明天下之大势,不识燕国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学尧舜禹禅让王位于子之。其结局如何?燕国动荡不休,几于灭亡!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审时度势………”
“父皇,儿臣愿读韩子之书。”扶苏见父皇大汗淋漓,连忙插言。
“好。不说了。”嬴政皇帝颓然闭上了眼睛。
扶苏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门厅的赵高一招手,赵高立即带着两名侍女飞步进来。眼见父亲已经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颈,扶苏不禁泪如泉涌,不由分说扒开了手足无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寝室。赵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拦,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了。
当扶苏来到丞相府时,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时刻。
扶苏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对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却几乎没有涉及坑杀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的境况,扶苏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再与父皇纠缠下去。可事后一想,又觉此事还是不能就此罢了。扶苏也明白,此事显然是不能再对父皇说了。可扶苏还是想再与丞相李斯说说,毕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与父皇说话的重臣。想到父皇说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苏决意不明说此事,只说自己受蒙恬之托来探视老丞相。然则一走进丞相府政事堂,扶苏却有些惊讶了——冯去疾、冯劫、姚贾、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个仅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会。刹那之间,扶苏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六人一齐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请坐!”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九原归来匆忙,受大将军之托前来探视丞相,不想却有扰政事,列位大人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拿自家当外人了。”豪爽的冯劫第一个笑了。
“也是。长公子与闻,正好免得再劳神通报大将军了。”冯去疾也笑了。
“长公子请入座。”李斯慈和地笑着,转身高声吩咐上凉茶。及至侍女将冰镇凉茶捧来,扶苏又汩汩饮了,李斯这才笑道,“老夫之见,廷尉将儒案情形禀报长公子听听,再说。”几人纷纷点头。姚贾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简,一拱手道:“老臣禀报长公子:儒案人犯已经全部理清,涉案儒生共计四百六十七人,方士术士一百零一人,其余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七百人。处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体坑杀;其余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发北河修筑长城。”说罢,双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简递了过来。
“不须不须,听听便了。”扶苏笑着推过了竹简。
“长公子,这次可是大煞复辟势力之威风了!”冯去疾兴奋拍案。
“不来劲!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冯劫愤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击复辟。”姚贾补了一句。
蒙毅始终没说话。李斯只看着扶苏,也没有说话。
“敢问长公子作如何评判?”一头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假若没有胡毋敬这一问,扶苏也许就不说后来引起父皇震怒的这番话了。然胡毋敬一问,扶苏已经想好的种种谋略片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扶苏只有一个念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了。扶苏一拱手道:“我多在军中,国事不明,尚请丞相与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长公子何惑,老夫等也能解得么?”年青的长公子正色道:“扶苏之惑,何以处置儒生要以战场之法?坑杀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斩决儒生,抑或罚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庄重又颇具几分愤然,几位大臣一时大为惊愕。这便是“信人奋士”的扶苏,永远地热血沸腾,永远地正面说话,永远地不知委婉斡旋为何物,一旦开口,便是肃杀凛然。
“长公于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见豪爽的二冯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开口了,脸上挂着几分苦笑,“儒案之纠葛,在于其背后的六国贵族,在于复辟势力。坑杀儒生而赦免其余,亦在震慑其背后之复辟势力。归总说,不能就儒案说儒案,不能就坑杀说坑杀。若老夫问长公子一句,儒生复辟皆不可杀,则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将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苏似感方才太过激烈,恳切道,“丞相与列位大人该当知道,儒家之藏书议政,以至于与六国贵族来往,大半出于迂腐之秉性。可以惩罚,可以教他们修长城,甚或可以教他们从军,何须定要夺其性命,且还定要坑杀而罢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人,不以为小题大做么?”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了几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种不悦。
“长公子此言,似有不当。”姚贾淡漠平静地开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为然。儒家迂腐,在于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也。就政道大事说,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么?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么?孔鲋主张诸侯制,迂腐么?孔门与张耳、陈余、张良等贵族公子勾连复辟,迂腐么?儒家复辟,人多以为是六国贵族鹰犬。老夫却以为,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去。毋宁说,六国贵族是儒家鹰犬。要说迂腐,只怕是我等了。”
“廷尉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也!”扶苏显然对姚贾暗指自己迂腐有些不悦,冷冷笑道,“数百年来,儒家势力越来越小。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廷尉莫非囚于门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长公子这等说法,好没道理。”冯去疾不高兴了。
“简直胡说!”冯劫脸黑得难看极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说话?”李斯瞪了二冯一眼。
扶苏却浑然不觉,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惧皇帝之威,不敢直陈?”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敛,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于洞察之明,决断之准,而不在凶暴。三十余年,皇帝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错断过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严使天下战栗。皇帝从不宽恕一个违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当为。今儒生复辟反秦,我等若直陈赦之,皇帝不会答应,法度亦不允许。
与其说老夫等畏惧皇帝,毋宁说老夫等与皇帝同心,一样忠于法治。坏法之事,老夫等岂能为哉!”
“如此说来,坑杀儒生无可变更了?”
“正是。”
“列位大人,扶苏告辞。”
“长公子且慢。”李斯诚恳地一拱手道,“长公子乃国家栋梁,实为储君。老夫一言相劝,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劝公子精研商韩,铸造铁一般之灵魂……”
扶苏没有说话,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李斯望着扶苏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几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了原本一片蓬勃生气的政事堂。扶苏毕竟是实际上的储君,持如此歧见,其影响岂止仅仅在一时一事?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转悠了好大一阵,最终断然道:“老夫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当立即奏明皇帝。”厅中没有气个人说话,但却人人都点头了。
四更时分,扶苏突然接到了一道紧急诏书。
来下诏的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的诏书只有寥寥数语:“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而搅扰国政,殊为迂阔!今授扶苏九原监军之职,当即离国就任,不奉诏不得还国!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后园转悠的扶苏,是在庭院掌前遇到蒙毅的,一时大觉突兀又似在意料之中,接过诏书只低声问了一句:“敢问上卿,父皇发病没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请长公子厅堂说话。”扶苏见蒙毅没有立即要走之意,木然一拱手,将蒙毅礼让进了刚刚重新点燃灯火的正厅。扶苏懵懂入座。蒙毅却吩咐所有仆人侍女都退出大厅,又命自己的卫士守在廊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坐到了扶苏对面大案前。
“长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只说了一句,轻轻地打住了。扶苏依旧木然着,没有泪水,没有叹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声道,“长公子,听臣一句话:尽速回九原,不能固执了。”
扶苏艰难地撑着座案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拦住道:
“长公子莫急,听臣将话说完不迟。皇帝并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内北上无事。”扶苏还是没有说话,只木然地伫立着。
“长公子,臣实言相告。”蒙毅从来没有过的沉郁,泪水溢满了眼眶,“此次长公子擅自还国,谏阻坑儒,实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筹划册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长公子不耐一事,擅自还国。还国罢了,不合长公子又一错再错。初次,两度得赵高委婉推托,便当见机离去。然公子却因我一言,将赵高推托误作皇帝不知,坚执请见。见则见了,陛下虽则震怒而骤然发病,毕竟还是前所未有地对公子说了那么长的话。那时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读书,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没事了。不合公子依旧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论说。说则说了,又那般激烈。
如此折腾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苏政见错在何处?”
“长公子之错,可说不在政见本身,不在是否反对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诚,“恕臣直言,公子之错,在于决策已定之后搅扰国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赞同坑儒,因他至今没有上书陛下。再实言相告,蒙毅也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还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会反对。然则,我等没有说出来。胡毋敬说了,也是适可而止。因何如此?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皇帝陛下之威严压力。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行法宽严的事了。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谁能说,皇帝陛下之决断,就一定是错了?蒙毅与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则适可,根源都出一辙:既拿不准自家是否一定对,也无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对。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皇帝陛下皆超迈古今,我等何由执意疑虑?更何况,皇帝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儒家有负秦政,不是秦政有负儒家。即或你我反对坑儒,你能说儒家没有违法么?不能!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试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复议决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你将如何处置?那日,皇帝曾对公子反复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来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无言,扶苏对蒙毅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长公子……”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的灯火深处摇曳着渐渐消失了。
蒙毅伫立良久,出门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书房里没有了皇帝。几个侍女正在惶恐万状地归置着诸般物事。一个侍女说,皇帝陛下挥剑打碎了三只玉鼎,中车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后来,皇帝一个人怒气冲冲出去了,中车府令瘸着腿赶去了。蒙毅一听,二话没说便带着几名尚书向池畔树林寻觅而来。终于,在朦胧清幽的太庙松林前,蒙毅看见了踽踽独行的熟悉身影。骤然之间,蒙毅泪如泉涌,匆匆大步走了过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跟着皇帝漫无边际地游走着。
“说话。”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
“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头犟驴,能听你说?”皇帝的声音滞涩萧瑟。
“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秦筝弄单弦,好个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骂出口来,无疑便是对儿子不再计较了。大约只有蒙毅赵高几个人知道,皇帝极少粗口,只有对自己的长子扶苏恨铁不成时狠狠骂几声。
骂完了便没事了。正在此时,蓦然传来皇城谯楼上柔和浑厚的钟声。蒙毅轻声道:
“陛下,晨钟,该歇息了。”嬴政皇帝却突然转过身来:“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答应一声,快步前去备车了。
清晨的北阪,无边无际的六国宫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雾中飘荡着。
此时,咸阳至九原的直道已经将要修成。出咸阳北门直上北阪,掠过六国宫殿区抵达甘泉宫,便进入了直道的起点。咸阳至甘泉宫路段,是内史郡干道之一,宽阔平整林木参天,气象规制皆同关外大道。当扶苏匹马出城一气飞上北阪时,正是这片被划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为清静无人的时刻。扶苏驻马回眸,良久凝望着塬下沉沉皇城,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了。父皇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断然’道诏书将他赶走,连见他一面也没有心思了。扶苏不惧父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苏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苏不能忍受的,是他给父亲带来的震怒伤痛,是他再次激发了父亲的吐血痼疾。
身为长子,扶苏深知父亲秉性。
父亲的灵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发便是可怕的灾难。扶苏听各种各样的人说起过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扶苏也不断地咀嚼着父亲,渐渐地有了清澈的印迹。
在扶苏的记忆中。父亲的几次爆发都曾经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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