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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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茫茫大雪里嬴政皇帝踽踽独行

    接到通武侯王贲垂危的急报,皇帝车马兼程赶到了频阳。

    王翦病逝岭南之后,王贲一直深深陷在父丧悲怆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忧虑,诸多铺排欲使王贲振作,却依然没有些许功效。从王翦的丧事开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诸多刻意安排:亲自执绋送葬,亲自过问陵园修造,亲自召见频阳县令安置对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例许王贲离职服丧,破例给频阳美原派进了两名太医,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园林府库的少府章邯全数支付了美原的丧葬用度。种种之外,更有两处最大的破例:其一,开秦法之禁,特许王贲之子王离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门三侯,一时震动天下;其二,嬴政皇帝与蒙恬秘密会商,以邀战匈奴之策激发王贲。然种种措施之下,王贲还是没能恢复心神。王贲守丧三年之后,嬴政皇帝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随时关注着美原的种种消息,满心期望王贲能够从淡淡的田园守丧中自己摆脱出来。然则,频阳县令与专派太医的每旬一报,却丝毫没教人舒心。每报都是如出一辙:通武侯郁郁寡欢,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园祭拜,回府就是昏昏大睡。无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专门召来老方士徐福,问其能否使王贲心疾复原。徐福没有丝毫犹豫,便摇头了。嬴政皇帝不解,问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军。盖方士之术,根基在术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应也。若通武侯者,毕生铁血战场,心志顽如铁石,心关坚如长城。方士之术,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颇为不悦,皱着眉头道:“先生是说,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叹息了一声:“陛下如此说,夫复何言也!”自此以后,嬴政皇帝当真是没辙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亲自与王贲说说话,再看究竟能否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贲便告垂危了。

    一进频阳县境,县令与一班吏员正在界亭外肃然守候。皇帝车马没有丝毫停留,风驰电掣般掠过了界亭,烟尘中只传来马队将军的遥遥呼喊:“频阳县令自入美原!”午后时分,皇帝车马下了频阳大道,匆匆转上了美原乡道。不甚宽阔的乡道两侧,肃然伫立的人群与萧疏的杨柳树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车后马队缓行,自己的那辆驷马青铜车却丝毫没有减速,风一般掠向了遥遥可见的庄园。

    “王贲等我——”

    驷马高车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稳,嬴政皇帝一纵身下车,一声嘶哑悲怆的呼喊便在山庄激荡开来。骤然之间,守候在石坊的人众一齐放声大哭了。及至赵高飞步赶来,皇帝已经大步匆匆穿过哀哀人群径自进庄了。庄前石桥旁,一群老人簇拥着一个年青公子肃然长跪在地。公子高声禀报:“王离恭迎陛下!家父弥留……正在庄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风正凉,病人能在外边么,你等当真糊涂!”王离哽咽道:“家父执拗,定要出户迎候陛下。家父说,陛下今日一定来……”尚未说完,嬴政皇帝已经大步过桥了。

    掠过庄门前那片已经在秋风中萧疏的杨柳林,大步走进林中那座古朴的茅亭,嬴政皇帝惊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张军榻,榻上一方厚厚的自布大被覆盖着骨瘦如柴须发如雪的王贲。这位昔年猛将微微闭着双目,一脸木然弥留之相,瘦骨棱棱的两腮抽搐着,显是紧紧咬着牙关挺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病痛。若非当时当事,任谁也认不出这是叱咤风云的秦军统帅之一的王贲。惊愕端详之下,嬴政皇帝心头大是酸热,一时老泪纵横哽咽不能成声了。

    “陛下……”王贲骤然睁开了双目。

    “王贲……”嬴政皇帝拉起王贲双手,泉涌泪水打在了白色军榻上。

    “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几句话说……”

    “王贲,你说,我听……”

    王贲目光艰难地找到了榻边的王离,示意儿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儿子离开茅亭。王离哽咽着走到亭廊下挥挥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来远远站着了。王贲的目光骤然明亮,殷殷地看着嬴政皇帝缓慢清晰地开口了:“陛下,老臣所说,四件事。一则,若有战事,陛下毋以王离为将。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无根,率军必败。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为念,错用此子误国误军。”嬴政皇帝垂泪道:“我知道。只教他入军多多历练。”王贲喘息几声,又道:“二则,太尉之职,李信可任。坚毅勇烈,陇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嬴政皇帝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王贲艰难地叹息了一声,一丝泪水爬出了眼眶:“最后两事。一则,陛下劳碌太过,该早立储君了。长公子纵然有错,其心志胆识,仍当得大秦不二储君。老臣以为,陛下该当对九原大军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当为储君两大臂膀……”嬴政皇帝连连点头,哽咽垂泪道:“知道。本来,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贲嘶声喘息着,努力地聚集着最后的力量:“最后一则,老臣斗胆直言了:老臣多年体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陛下体魄堪忧,该当妥善处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老臣之见,二冯一蒙主内政,蒙恬李信主大军,可助长公子稳定朝局,廓清天下……”一语未了,王贲颓然倒在了靠枕上。

    嬴政皇帝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个重臣对李斯如此评判,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王贲又蓦然开眼,惨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痴顽,不能自救,愧对大秦,愧对陛下……老臣,去了……”一个去字未了,王贲没了声息,一脸沧桑倏忽舒展开来。

    “王贲等我——!”一声呼喊,嬴政皇帝扑在军榻大放悲声了。

    ……

    因了皇帝执意亲自操持葬礼,王贲的丧事大大地缩短了。

    第一场冬雪降临时,帝国一代名将在盛大的皇家葬礼仪仗护持下,在万千人众的隆重送别中,长眠在了美原墓地,永远地陪伴在了父亲王翦的身旁。嬴政皇帝亲为陵园石坊题写了铭辞——两世名将,一天栋梁。李斯奋然自请书写皇帝铭辞,以为勒石。嬴政皇帝思忖了一阵淡淡道:“还是朕亲自写了。朕负王氏多矣。”陵园勒石完毕,嬴政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正式宣布了公子王离承袭武成侯爵位,开春之后赴九原大军就裨将之职。诏书颁发的当夜,皇帝在美原行营召见了王离。在皇帝多方询问之下,尚在丧服的年青王离依然透出一股勃勃之气,件件俱有过人见识。嬴政皇帝大觉欣慰,殷殷叮嘱一番,第一次显出了罕见的笑容。

    次日清晨,雪花纷纷扬扬。车驾临行之际,嬴政皇帝走进了王氏陵园。

    皇帝将护卫甲士与赵高一班人统统留在了石坊口,只拄着一支王离送进手中的河西义仆杖一个人进了陵园。这“河西义仆”是一种河西稀有木材制作的手杖,坚刚如铁又轻重粗细适度,握在手中极是利落趁手。王离说,这是父亲亲手水磨的一支义仆杖,父亲后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它。王离还说,苏秦当年失意咸阳跋涉河西,便是得力于河西老猎户所送的一支义仆杖。嬴政皇帝对苏秦倒并不如何熟悉,只一听说这是王贲亲手磨制之物,一句话没说便接手了。

    雪花如柳絮般飘洒着,三百余亩的陵园朦胧一片。嬴政皇帝走得很慢,思绪与雪花一起漫天飞扬着。王翦王贲父子的相继离去,使嬴政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种泰山巍然却无所依凭的孤独与落寞,甚或,心底隐隐有了一丝忧虑与恐慌。对嬴政皇帝而言,这般隐忧是绝无仅有的。毕竟,王翦王贲父子是太过特异的两代名将,在帝国兴起的整个过程中绝无他人能够取代。然则,最根本处还在于,王翦王贲父子的特异禀赋——坚毅笃实,不为任何人所撼动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定力。如果说,王翦的坚毅笃实尚具有一种智慧的周旋色彩,王贲的坚毅笃实则是赤裸裸无所掩盖的。王翦的资望功勋,以及与嬴政皇帝早年结盟于艰难时世的经历,决定了王翦以含蓄迂回坚持自己主张的特异方式;虽然同样是无可撼动,王翦的方式相对容易为人所接受。无论对君,无论对臣,甚或对部将,王翦几乎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直接的摩擦。可令人不可思议者,正是如此一个王翦,却也没有一次放弃过自己的主张,且一直坚持到最终的结局证明自己是对的。灭赵坚持缓战,灭燕坚持强战,灭楚坚持重兵大战,平定南海坚持军民一体长期融合等等,莫不如此。事实证明:凡此重大关节,王翦都坚持申述自己的主见,虽然绝无激烈方式,然却也从来不会放弃;而只要帝国君臣最终赞同了王翦的方略,王翦都毫无怨言地义无反顾地全力实施,直至获得最圆满成功。王贲则不同。在帝国重臣中,王贲是最为不事周旋的一个,与任何人都没有私交私谊,与任何人都是公事公办。凡有大略会商,王贲只有两种方式:要么不说,要么固执坚持,绝不与任何人通融,包括不与皇帝通融;而一旦进入方略实施,王贲的才具便会进发出惊人的光彩,屡屡创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迹。五万军马水战灭魏,不可思议一也;两万飞骑旬日连下楚国十城,不可思议二也;五万飞骑数千里奔袭,最终灭燕灭代,不可思议三也;二十万大军胁迫齐国不战而降,不可思议四也;十万军十万民,三年大开天下驰道,不可思议五也。凡此等等,王贲都有一个最显著特质:只要主事,拒绝一切乱命,决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每次只要任命王贲,王贲都会有一句话:若不成事,愿担全责。也就是说,王贲从来不寻求中和之道,能做则做,不能做则罢,绝不会依照他人意志敷衍了事。

    雪越来越大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嬴政皇帝的思绪却更远了。是的,在满朝大臣中,他更喜欢王贲,与王贲更对脾性。只有王贲,给他这个皇帝以最真实的感觉。在王贲面前,他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喜怒哀乐。王贲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斡旋性的话语,不赞成便说不赞成,赞成便是由衷的赞成。一种奇妙的感觉是,嬴政很为王贲对他这个皇帝的真正赏识而欣慰。嬴政很清楚,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下之力,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领事决断才具,而是基于无法改变的君臣权力构架。一个君王能够真正使臣下敬服自己,并且是真实地敬服,而没有丝毫的阿谀成分,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在嬴政皇帝的记忆里,王贲主事他最省力。王贲一旦主事,请命书文最少,回咸阳最少,一有公文十有八九是捷报或善后总报。每一件事,王贲都做得经得起任何查勘。大秦御史们不是吃素的,曾在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冯劫等等重臣名将主持的大事中都查出过诸多大小缺失,唯独对王贲,御史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字。论君臣交谊,嬴政与王翦李斯蒙恬王绾四人最深最久。然则,还是有许多话,嬴政皇帝无法与这四人提起。王贲寡言木讷,不善报事,在重臣之中与嬴政皇帝相处会商也最少。可嬴政皇帝只要一见王贲便大觉亲切,问东问西,总归是能想起的无一不问。王贲也是一样,只要一见皇帝,问甚说甚,话语流畅,几乎是全然另外一个人,连与父亲王翦的争执也从来不隐瞒。唯其如此,王贲能在最后时刻坦然说出任何臣子都不会说的话,嬴政皇帝非但没有丝毫的忤逆之感,反倒是痛彻心脾了。

    诚然,若不是嬴政皇帝自己也有某种生命将尽的隐隐预感,也许不会对王翦王贲父子的相继离去如此痛心。然则,嬴政皇帝的种种思绪也是由来已久的积压,没有丝毫的作伪。嬴政皇帝尤其痛心的是,在帝国新政最需要王翦王贲这般特异名将的时刻,在皇室朝局最需要这般名将的时刻,在他这个皇帝最需要这般能够扭转乾坤的肃杀名将的时刻,王氏父子却撒手去了。嬴政皇帝很清楚,只要王氏父子任何一个人健在于自己身后,大秦皇帝的善后都不须如此焦虑。与王翦王贲的泰山石敢当秉性相比,目下重臣之中,确实没有一个人可及。蒙恬才具不消说得,然却总是带有隐隐的文士温润一面。在嬴政皇帝的记忆里,蒙恬从来没有强固地坚持过一件事。在他当年一时昏乱发作的逐客令事件中,蒙恬分明极不赞成,然却只带回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并没有对他当面坚持陈说厉害,一直等到他有所悔悟,蒙恬才真实吐露了心曲。反倒是行事比较谨慎的王翦,那次根本不请命,说服蒙恬便派军拦下了离开秦国的山东士子。嬴政皇帝从来没有因此而责难过蒙恬,毕竟,蒙氏一门的特质不在强固,而在柔韧。人无完人,何能苛责臣下人人皆如圣贤哉!蒙氏一门中,唯蒙毅尚具强毅坚刚这一秉性特质。灭赵之后,蒙毅敢依法惩治跟随皇帝数十年的赵高,且始终对赵高冷面不齿。仅此一点,嬴政皇帝便对蒙毅有足够的器重了。

    大雪纷纷扬扬之中,嬴政皇帝恍如梦境般看见了未来的一幕——

    不知何时,自己落得齐桓公姜小白那般下场,临死之前令不出宫,身后生发了巨大的动荡。此时,王氏父子相继出场:王翦依据皇帝明白时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与任何人妥协,甚至不惜兵戎相见,终于艰难妥善地稳定了大局;王贲不然,果决地亲自率兵镇抚咸阳,拒绝一切不合皇帝既定方略的乱命,迅速缉拿了欲图火中取栗之人,一举拥戴扶苏登上了帝位,其坚刚利落,几与皇帝当年果决平定嫪毐叛乱如出一辙……

    嬴政皇帝怦然心动了,心头酸热了,老泪纵横了。他毫不怀疑,以王贲的杀伐果敢,决然能做到提兵平乱而无所畏惧。蒙恬如何?以嬴政皇帝清醒的评判,蒙恬会坚持,会抗命,但绝不会无所畏惧地举兵镇国。李信之刚烈或可如此,然李信之军中人望及其拥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坚挺,显然不足以一柱撑天。自古以来,国之良将,安危所凭也。而危难非常之时刻,大将不能依凭兵符的时刻,既往的资历威望,大将的胆识才具便会起到决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将,舍王贲其谁也!若得王贲在世,嬴政何愁身后之事哉!

    蓦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贲那则令他至今心悸的遗言。

    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结识了李斯。亲政之后,李斯一卷《谏逐客书》立下了定国之功,秦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从那以后,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对李斯的信任从未有过丝毫衰减。李斯的几个儿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皇帝的几个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儿。包括嬴政皇帝最钟爱的幼子胡亥,定亲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来,君王与丞相的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只怕也是绝无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没有如此一个统摄政局的大家,一统天下并构建华夏文明只能是一句空话。灭六国时,李斯用事中枢,日理万机井然有序,纵横邦交多有奇谋,举荐尉缭姚贾慧眼独具,协同王翦蒙恬王绾一班重臣自如有加,堪称大手笔大气象。一统天下之后,李斯更是殚精竭虑,一体筹划出华夏新文明框架,行郡县,布官吏,推新政,去旧法,无一件不做得行云流水。复辟暗潮涌起,李斯又是最清醒也是最坚定的反复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复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复辟根基的大方略,如焚书,如禁议,如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凡此等等,俱皆对复辟暗潮雷霆一击而天下肃然……数十年之中,李斯没有过任何一次官职爵位之议之请。李斯的步步升迁,全然因自家才具功勋而来……王贲究竟有何依据,说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并对李斯生出了如此深不可测的疑虑?莫非,王贲对李斯有私怨?不!王贲绝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否定了自己的一闪念。

    论秉性,嬴政皇帝当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贲冯劫等一班大将那般笃实直言,隐隐约约地有些依时依势而决断自家主张的意味。当年小舟就教李斯,李斯便含蓄对之,先问秦王之志,而后点出《吕氏春秋》与商君之法的选择根基所在。灭六国,定天下,建文明,反复辟,李斯始终与他这个皇帝保持着最及时的沟通。他但有明确的取舍抉择,李斯便能立即谋划出最为出色的实施方略;或者,即或他这个皇帝还没有来得及朝会议决,而李斯只要明确地知道意向,也会从最为有力的方向给他以最坚实的支持,郡县制便是最明显的例证……纵然如此,又能证明何等斡旋之心与一己之心呢?臣下与一个英明的皇帝同步,这也算得瑕疵么?王贲啊王贲,你这个家伙实在是多疑了。且慢骂这个老兄弟,再想想。

    嬴政皇帝记得,他对李斯的所谓不满,也只有那次在梁山宫半山腰看见了李斯盛大的仪仗车骑,冷冷说了句用得着如此么。结果,话传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敛了仪仗车骑。嬴政皇帝并没有责难李斯,而是对左右随侍的这种口舌之风深为厌恶,查勘不出,便杀了那日在场的所有十几名内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点,看人看大节,纵然自己这个皇帝对臣下有某种小事的不悦,也绝不会波及大事;而左右随侍这种口舌恶风一旦流播开来,则无疑会使君臣朝局陷入无休止的权术猜忌之中,不给以最严厉的制裁行么?当年齐威王连续烹杀十余名口舌内侍,一举震慑了齐国的侦测上意之风,齐威王愿意那么做么,时势所迫也。

    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了盛大的车骑仪仗,却也从来没有在嬴政皇帝前说及过此事。本来,嬴政皇帝自家还想与丞相说说,可每次见李斯一副浑然无觉的神色,也便没有了说的心思。若说不悦,这也算得一次了。然则,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说都没心思说的小事对一个帝国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对他这个皇帝生出嫌隙?笑谈也笑谈也。李斯不说,安知不是不屑于说哉!王贲老兄弟也,我觉你还是心思过甚了一些。你说谁都没错,可说李斯的这两句话,实在有些过了;然则,我还是要记在心里,再想想,再看看,毕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李斯要给你写铭辞,我挡了,免得你老兄弟瞪着两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只当个念想便是了。

    大雪漫天飞舞着,脚下也起了嚓嚓之声……

    王贲丧事期间,发生了两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虽然不悦,却也没有如何放在心上,没有立即赶回咸阳处置。而今仔细想来,这两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寻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两月之前逃亡了三百余服徭役者。郡报说,沛县徭役民力三百余人,由泗水亭长刘邦带领民力赶赴骊山。西行到丰县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数十人。亭长刘邦非但没有报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余民力,自己与十余个追随者也逃人芒砀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帝曾听扶苏说起过这个泗水亭长是个能吏,当时曾心下一动,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见见这个小吏,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无视法度纵容逃亡,看来也不过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骊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数百人起事,杀死了数十名看守士兵,大约两三百人逃亡到汉水大山里去了。冯劫率军赶赴骊山,已经将没有逃走的而与起事者有牵连的两百余人全部斩决。冯劫已经查明,这个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诸侯英国后裔;因有相士说此人若受黥刑便当称王,英布自家改姓为黥,以求镇之,其实本人并未受过黥刑。

    目下想来,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帝国新政历来都是体恤民众疾苦的,无论是种种工程,还是镇压六国贵族复辟,抑或严厉惩处黑恶兼并,哪一件不是于民有利?然则,如今竟有民众逃亡起事了,你这个皇帝该当做何解释?从天下大势说,若仅仅是六国贵族复辟,仅仅是儒家乱法,嬴政皇帝有十足的信心扭转乾坤,因为他坚信天下民众不会乱,坚信民众会追随秦政。若民众乱了,事情就大了,六国贵族与举事民众融合,你纵然有大军镇抚,也难保天下不会大乱。当然,民众逃亡刑徒起事的背后,一定有六国贵族的密谋煽惑甚或秘密操持,毕竟,六国贵族的诸多后裔本身也在刑徒之列,他们安能无动于衷?然则,民众能逃亡,刑徒能起事,帝国新政便没有错失?你这个皇帝便没有错失?看来,得认真查查,看各种工程能否不征发远道民力,骊山陵只叫关中老秦人修算了;长城也一样,就近征发,莫再千里迢迢地征发楚地民众了……

    “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王贲的话蓦然回荡在耳边。

    “王贲啊,你老兄弟没说错,嬴政记下了。”

    大雪无声地飘舞着,嬴政皇帝踽踽地走着。不期然,嬴政皇帝走到了王贲墓前。王贲啊,对你说一声,我要回咸阳去了,不能天天来陪你说话了。你说的事,我都记住了。开春之后,我便北上九原,我会留心的,会不着痕迹的。临死之时,你老兄弟还硬挺着等我这个老哥哥,还当我是知己,话说得如此开诚布公,政何能忘记也……王贲,你老兄弟若是心宽得些许,活下来,活在嬴政身后,该有多好啊……王贲,你,你,你老兄弟已经去了,已经悔了愧了,嬴政也就不叨叨你了……你好生安息,我从九原回来,还会来看你的……

    茫茫飞雪弥漫苍穹,嬴政皇帝的潸然泪水喃喃话语,都被一天飞絮淹没了。

    二、不畏生死艰途的亘古大巡狩

    隆冬之时,嬴政皇帝开始了最后一次大巡狩的秘密谋划。

    对于嬴政皇帝的巡狩,天下已经很熟悉了。平定天下之后的短短十年里,皇帝已经四次巡狩天下了。若从秦王时期的出行算起,则自秦王十三年开始,嬴政的出行与巡狩总共八次,一统之前的秦王出行视政三次,一统之后的皇帝巡狩五次。大要排列如下:

    秦王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时年嬴政二十六岁,第一次东出视政到河外三川郡。其时,桓碕大胜赵军于河东郡,歼赵军十万,杀赵将扈辄。嬴政赶赴大河之南,主要是会商部署对三晋进一步施压。就秦之战略而言,秦王这次出行,实际是灭六国大战的前奏。

    秦王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时年嬴政三十二岁。其时,王翦大军灭赵。嬴政第二次东出赶赴邯郸,后从太原、上郡归秦。这次出行两件大事:一则处置灭赵善后事宜并重游童年故地,二则会商灭燕大计。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时年嬴政三十六岁。其时,王翦大军灭楚。嬴政第三次东出,经过陈城,赶赴郢都,并巡视江南楚地,会商议决进军闽越岭南大事。

    依照传统与帝国典章,嬴政即皇帝位后的出行称之为巡狩。

    巡狩者何?《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适诸侯日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也就是说,就形式而言,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创,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尚书·尧典》、《史记·五帝本纪》、《礼记·王制》、《国语·鲁语》等文献,都不同程度地记载了这种巡狩政治的具体方面。大要言之,在以征伐、祭祀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然从实际方面看,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其实际内容主要在三个方面:一则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则会盟诸侯以接受贡献,三则游历形胜之地。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则以舒适平稳,一则以路途短时间短,一则以轻松游览。真正地跋涉艰险,将巡狩当做实际政事而认真处置,且连续长时间长距离地大巡狩,唯嬴政皇帝一人做到了。

    第一次大巡狩是灭六国的次年,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时年嬴政四十岁。这次是出巡陇西、北地两郡,一则巡视西部对匈奴战事,二则北部蒙恬军大举反击匈奴事。这次出巡的路线是:咸阳——陈仓——上邦——临洮——北地——返经鸡头山——经回中宫入咸阳。这次路程不长,然全部在山地草原边陲行进,且多有匈奴袭击的可能性危险,其艰难险阻自不待言。

    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时年嬴政四十一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河外——峄山——泰山——琅邪——彭城——湘山——衡山——长江——安陆——南郡——入武关归秦。从路程之遥与沿途举措之多看,大体是初春出初冬归,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的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确立帝国威权之天道根基。是故,其最主要举措是四则:其一,峄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禅,梁父刻石,以当时最为神圣的大典,确立帝国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慑逃亡遁海之复辟者;其四,作琅邪台并刻石,系统全面地宣教新政文明。

    列位看官留意,这个伟大帝国的直接史料在后来的战乱中消失几尽,帝国华夏大地所留下的实际遗迹便成为弥足珍贵的直接史料。譬如峄山刻石文、之罘山第一次刻石文皆未见于《史记》,对于非常注重言论记载的太史公而言,绝不会有意疏漏,完全可能是司马迁时已经湮灭,或被掩盖隐藏,而后世重新得以发现。唯其弥足珍贵,不妨录下三篇刻石文辞①,以窥帝国风貌——

    峄山刻石文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二十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弛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梁父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静,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琅邪台刻石文

    维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事。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专心揖志。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优恤黔首,朝夕不懈。

    除疑定法,成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

    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

    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富。节事以时,诸产繁殖。

    黔首安宁,不用兵戈。六亲相保,终无贼寇。欢欣奉教,尽知法式。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琅邪台刻石文之后,附记了这篇最长刻石文产生的经过:李斯王贲等十一位随皇帝出巡的大臣在“海上”会商,一致认为古之帝王地狭民少动荡不休,尚能刻石为纪,今皇帝并一海内天下和平,天下相与传颂皇帝功德,更该刻于金石以为表经。于是,产生了这篇专一地全面地叙述灭六国之后帝国新政举措的文辞。

    列位看官留意,这三篇刻石文极易被看做歌功颂德之辞,而忽视了它对历史真相真实记载的史料价值。就后世史家对秦史的研究而言,至少忽视了琅邪台刻石文中的两处事实:其一是“器械一量”一句。所谓器械,衣甲兵器也;所谓一量,统一规定形制尺寸重量也。这一事实是说,秦在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等等之外,还有一个统一,这就是统一大军装备的形制尺度与重量。在诸多史家(包括军事史、兵器史等专史)与文化人的知识认定里,都以为兵器衣甲装备的标准化是从宋代开始的,因为,历代兵书中,只有宋代编定的《武经总要》规定了各种兵器的尺寸重量。对秦帝国的兵器装备标准化,既往的通常说法是史料无载,一直到当代考古学者在秦兵马俑中发现了大量尺寸、重量、形制同一的箭镞,方才提出了这一理念。事实上,琅邪台刻石文中的“器械一量”便是确实无误的史料。而且,刻文中将“器械一量”与“同书文字”并列,可见其重要。《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对此条的解释是:“内成曰器,甲胄兜鍪之属。外成曰械,戈矛弓戟之属。一量者,同度量也。”所指意涵非常明确。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被人忽视而没有作为公认史料提出罢了。其二是“六亲相保,终无贼寇。”当代人大多激烈抨击秦政中的连坐制,几乎没有哪个史家或学人提出连坐制在当时的实际意义。这一条给我们展示了秦帝国自家的实际解释:连坐制的实际意义在于“六亲相保”,其实际效果则是“终无贼寇”。也就是说,起于战时管制的秦法连坐制,通过相互举发犯罪,而达到共同防止犯罪,进而族人亲人互相保护的目标。对于社会总体效果而言,没有人犯罪了,自然也就没有贼寇这种罪犯了。因为这一实际效果,秦统一中国之后,连坐制非但没有废除,反而是推向了整个华夏。自秦之后,后世断续沿用连坐制而始终不能彻底丢弃,应该说,这种实际效果起了决定性作用,尤其在战时社会。

    就是在这次大巡狩滨海之行的后期,卢生徐福等几个方士第一次上书皇帝,万分肃穆地说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仙人居之,请求携带童男童女出海求仙。从一个方面说,始皇帝亲临大海,眼见其壮阔辽远,对流传久远的海中有仙之传闻不可能完全拒绝相信,更兼其时嬴政皇帝的暗疾已时常发作,遂允准了卢生徐福之请,准许其筹划出海求仙。从另一方面说,其时六国贵族多有逃亡,许多贵族后裔都逃遁到海岛藏匿;嬴政皇帝完全可能以方士求仙为名目,派出精干斥候于护卫求仙的军士之中,以求查勘贵族藏匿之真实情形。

    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时年嬴政四十二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三川郡(在阳武博浪沙遇刺)——胶东郡——之罘山——琅邪台——返经恒山——经上党——西渡河入秦。从时间看,是仲春(二月)出发,大约在立冬前后归秦,也是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与上次紧紧相连,其使命大体也与上次大体相同。始皇帝第二次抵达海滨,登临之罘山,留下了两篇刻石文字,其内容与峄山石刻大同小异。这次大巡狩中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三川郡阳武县博浪沙路段的刺杀皇帝事件。这一事件的真相后来见诸于史册:旧韩公子张良携力士埋伏道侧壕沟,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猛掷嬴政皇帝座车,结果误中副车,刺杀未遂。但在当时,罪犯逃匿了,真相一直不明。嬴政皇帝下令在四周大搜查了十日,也没有缉拿到罪犯。

    也就是说,这件震惊天下的大谋杀,案件当时并未告破。

    为此,这次大谋杀给帝国君臣敲响了复辟势力已告猖獗的警钟,将帝国君臣从“天下和平”、“靡不清静”的时势评估中解脱了出来。时隔年余,嬴政皇帝微服出行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遭数名刺客突袭。若非随行四武士力战击杀刺客,嬴政皇帝也许那一次就真的被复辟势力吞没了。博浪沙大谋杀事件,兰池宫逢盗遇刺事件,是帝国新政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此后,嬴政皇帝与帝国权力的注意力,发生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性变化——从全力关注构建文明盘整天下,转为关注对复辟暗潮的查勘,终于导致了三年之后(始皇帝三十四年)对复辟势力的公开宣战。从大巡狩而言,博浪沙大谋杀事件,也导致了嬴政皇帝出巡使命的重大改变——从相对简单的新政宣教,转变为巡边、震慑复辟与督导实际政务三方面。这一转变,从马上就要到来的又一次大巡狩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轨迹。

    第四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时年嬴政四十五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经旧赵之地——入旧燕之地——辽西郡——碣石——返回再经燕赵旧地——经上郡进入边地——巡视北边——南下归秦。这次大巡狩在史料中记载得最为简单,然实际意涵却最为丰富,主要大事是:碣石宣教新政,督导迟滞工程(坏城郭,决川防),部署求仙事,巡视九原并部署反击匈奴战事。若将史料残留的“点”联结起来,这次大巡狩的实际作为,则立即清楚地表现出内在的轨迹——这次大巡狩,无疑是嬴政皇帝即将实施的内外战略的预备举措。这个内外战略是:对外大举反击匈奴,对内大举镇压复辟。这两个大战略,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

    尽管史料对嬴政皇帝的北巡只有最简单的九个字:“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然只要将前后事件通联,这九个字的分量便大大的不同了。就事实说,匈奴长期为患北边,此时的秦军已经退守到九原黄河以南的北地郡与上郡驻扎,连紧靠大河的“河南地”也成了匈奴的不固定领地。要一举占据河南地,并扫灭阴山草原的匈奴主力,将匈奴部族驱赶得远离华夏,便要大举歼灭匈奴的有生主力骑兵;而要真正做到一举大胜,没有通盘的战略筹划是不可能的。此时的九原直道尚未修成,粮秣兵器仍得通过上郡输送,诸方协同尤其要紧。事实上,正是在这次北巡之中,嬴政皇帝与蒙恬、扶苏等协同各方会商部署,最终议决:来年大举反击匈奴,战胜之后立即开始修筑长城。第二年的事实进展,几乎是完全地依照嬴政皇帝的战略筹划完成了。

    唯其了解这一轴心目标,立即便可明白:所谓东游碣石,所谓部署求仙,全然是政道示形之法。用今日语言说,是造势以惑人。惑谁?自然是惑匈奴,惑一切有可能窥见其真实战略意图的内外敌对势力。唯其惑人,嬴政皇帝在这次大巡狩的东部之行中,将求仙之事铺排得很大,而且大举铺排了两次:第一次,公然地隆重地派遣卢生出海,访求两位传说中的古仙——羡门古仙、高誓古仙;第二次,嬴政皇帝即将离开东部之前,又大张旗鼓地派遣韩终、侯公、石生三人率船队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药。

    之后,嬴政皇帝的车骑仪仗销声匿迹了。

    百年之后的司马迁,尚且只能留下九个字。此足以说明,直到后来的西汉时期,人们仅仅知道嬴政皇帝那次去了北地巡边,至于究竟在巡边中做了些什么,却一无所知。不是司马迁不想记述,而是因为没有依据。这成为了一个永远湮没了的秘密。

    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在嬴政皇帝离开东部之前,此前被派出求仙的卢生入海归来了。卢生求仙无着,却带回了那则载于史册的“亡秦者胡也”的著名谶言。这则谶言的形式载体很是不清楚,只说是“图书”。若依据传统分析,这则预言当是图谶形式,也就是某种皮张上画有一幅意向模糊的图画,旁边一句字迹古奥而含意似明不明的一句谶言。这幅画究为何物,已不得而知了。然这句谶言,却是明白无误地被记载了下来。

    这件事至少说明:其一,嬴政皇帝在东部碣石逗留的时间不会很短,估计至少两个月上下,否则以古代船只之航速卢生不可能完成往返。最大的可能是,嬴政皇帝在有意等候。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要教天下认定:皇帝东游只是要求仙,别无他事。其二,天下复辟势力也关注着边患,企图借匈奴之力火中取栗,有意制造了这则谶言,借以扰乱嬴政皇帝心神,并激发秦军早日与匈奴大战。因为,在六国贵族看来,匈奴正在强大之时,而秦军正在多年大战后的疲弱之期。与强大的匈奴开战,时日越早,对秦军越是不利。若秦军主力一旦战败,则复辟势力自可趁机大举起事。

    以帝国第一代君臣之雄才大略,不可能看不透如此浅薄的伎俩,更不可能如《史记·集解》中东汉经学家郑玄所解释得那般荒唐:“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见图书,不知此为人名,反备北胡。”距始皇帝仅百年之遥的司马迁,自然清楚这则谶言之实际所指,更不可能不知道秦二世之名,然却相对暖昧了许多,只录谶言,而不直说因果关系,只在记载谶言之后说了事实:“始皇乃使蒙恬发兵……”虽然,司马迁的指向显然也与郑玄相同,然却硬是不明说。这里显然有两个原因:一则是司马迁“信则存信,疑则存疑”的相对严肃的治史态度,自知此等说法荒诞不经,遂不予置评;二则是司马迁基于西汉时期之大势,对秦帝国的历史只能是表面相对公正,而实则腹诽。此等堆积烟云的录史笔法,笃信怪力乱神的解说手法,是后世史家与注释家解读秦帝国历史的两大基本弊端。唯其如此弊端丛生,遂使秦帝国的种种历史真相的澄清变得分外艰难。这是后话。

    依据常理解析,嬴政皇帝与随行重臣成算在胸,根本不会为谶言所动。然在表面上,帝国君臣却向外界释放了这则谶言,嬴政皇帝也正好以此谶言为白头北上巡边。这当如何解释?若果然如郑玄所言,看作帝国君臣愚昧不识天机,诚可笑也。显然,这是帝国君臣的将计就计——你要出谶言么,我便正好借此反击胡人,做好这件最该做的大事。

    当然,嬴政皇帝在东部的时日,也非全然耗费在求仙事上。毕竟,天下皆知嬴政皇帝勤政,若示形太过,则未免太假,总得有些许政事作为。于是,有了嬴政皇帝对燕齐旧地的迟滞工程的有力督促。这便是坏城郭、决川防。碣石之地,正当旧燕赵齐三国拉锯地带,要塞林立,川防累累,相互攻防,相互淹决,堪称天下川防为害最烈之地。尽管此时中原川防已经顺利疏通,然此地却是迟滞了许多。嬴政皇帝就此彻底解决,正好一举两得。诸般工程雷厉风行地开始之后,随行群臣会商,又在巨大的碣石门上刻下了一篇千古文字,说的主要是帝国新政中的民生工程,刻石文如下:

    碣石门刻文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成服。

    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

    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成抚。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

    列位看官留意,这篇碣石门刻文中值得注意的新提法是“德并诸侯”。与此相联,从上次大巡狩的之罘刻石文、东观刻石文开始,帝国宣教中开始强调秦政的德行。而在第一次大巡狩的刻石文中,功业叙述与新政内容叙述为主,正面强调皇帝之德者很是浅淡,琅邪刻石文仅云:“皇帝之德,存定四极。”显然,并没有将皇帝之德扩展到一统之前。这次不同,将平定六国第一次提为“德并诸侯”。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当然,此前的之罘山刻石文已经开始向彰显皇帝之德靠近,但尚不鲜明,其文辞为“奋扬武德”,东观文辞则为“皇帝明德”。然则,都没有从总体上将统一天下、开创文明的大功业归结为“德”的力量。这次的“德并诸侯”四个字,显然是大大地彰显了德功德政。马上将要看到的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大巡狩的会稽山刻石文,对“德”也同样做了鲜明强调,文辞为:“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这一宣教转折,是帝国君臣在反复辟中的策略转变。

    秦奉法治,更兼为政求实,对王道德政历来嗤之以鼻。虽然,秦政理念认为法治才是真正的德政爱民;但是,由于王道德政已经成为先秦治国理论的一大流派,且其主旨与法家格格不入,故而秦政从来不屑提起德功德政,更不言德治。此时为何有此一变?根基在时势之变也。秦一天下之后,六国贵族与儒家门派对秦政的攻讦有一轴心言论,便是“暴政失德”。这一攻讦性评判,既因秦政文告从来不屑言及德政而使民众有所惶惑,又因复辟势力的日渐活跃而大有加剧之势;尤其是焚书坑儒之后,秦不言德,似乎已经成了秦政本身无德的一个表征。对此,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帝国第一代君臣不可能没有觉察。当此之时,正面涉及秦之德政,自然成为一种时势所必须的策略,一种反击复辟的宣教方略,而非秦政真正与迂腐的王道德政同流合污。

    纵观嬴政皇帝的历次大巡狩,其艰难险阻每每令人惊叹不已。

    嬴政皇帝之大巡狩,跋山涉水屡抵边陲,却从来没有涉足过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原的洛阳大梁新郑的风华地带都是必经之路,却没有一条史料记载过嬴政皇帝在此间的逗留。旧齐之临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两赴旧齐滨海,却都没有进入临淄。东临碣石,濒临燕国,嬴政皇帝也没有去燕都蓟城徜徉一番。五次大巡狩,第一次赴陇西北地与上郡,三地俱为蛮荒边陲,俱为连绵大山,路况最差,气候最恶,又兼有匈奴游骑袭击之风险,安有舒适可言哉!第二次大巡狩,几乎整整一年皇帝都在外颠簸。登泰山封禅,而骤逢“风雨暴至”,以至只有在五棵大树下避雨。当代人皆知,雷电风雨之中在大树下避雨是极为危险的,而其时之嬴政皇帝不知此等科学道理,幸未被雷电击中,何其大险也!后过江水,则“逢大风,几不得渡”,连随身玉璧也颠簸沉入江水。再从湘水登衡山,“遇风浪,几败溺”,也就是说,险遭沉船而淹死。因有此等大险,所以这次大巡狩“至此山而免”,才踏上了归程。

    如此奔波一年,刚刚过了冬天,嬴政皇帝又立即再度出巡。这第三次大巡狩更险,方出函谷关,便在三川郡博浪沙路段突遭大谋杀——旧韩世族公子张良带其结交的力士,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猛击行刺!若非误中副车,嬴政皇帝很可能就此归天了。归来途中,嬴政皇帝为一睹当年长平大战之胜迹,硬是舍弃了相对舒适平坦的河内大道,而穿越了崇山峻岭的上党山地,其崎岖艰难无须描述。年余之后,嬴政皇帝微服出巡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突遭数名刺客截杀。《史记·秦始皇本纪》对遇刺险境只有淡淡两字:“……见窘。”就实而论,随行有四名高手武士力战护卫,尚且陷入窘迫之境,可见其性命之险!

    第四次长距离大巡狩,又是直接抵达滨海之碣石门。那时的滨海地带,是人迹罕至的荒莽边陲,与今日之沿海万不能同日而语,其艰难险阻多矣!碣石门事完,嬴政皇帝又奔西北而去,进入匈奴流窜的北边之地巡视,部署完军政大略后,又从河西高原的荒莽上郡返回咸阳。

    后世皆知,秦帝国之驰道、直道、郡县官道相交错,交通网络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便捷。若嬴政皇帝的大巡狩只走大道,应该是极为快捷且相对舒适的。然实际情形却恰恰相反,嬴政皇帝足迹所过,十有八九都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其迂回绕远自不待言,其艰脸难行更是亘古未见。姑且以大数计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以万里上下计,则五次大巡狩便是五万里上下。若再加上秦王时期的三次出行,七八万里之数当不为夸大也。在以畜力车马为交通工具的时代,在华夏山川I之绝大部分尚未开发的时代,要走完七八万里山水险地谈何容易。

    嬴政皇帝五十岁劳碌力竭,岂非古今君王之绝无仅有哉!

    ※※※※※※

    ①此三篇刻石,皆以韵断意。《史记·秦始皇本纪·索隐》云,前两篇为三旬一韵,琅邪台文为两句一韵。

    三、隆冬时节的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

    从频阳归来,嬴政皇帝第一个召见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当地对李斯提出了一个主张: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的远途徭役征发,骊山陵教内史郡老秦人修建,长城各段由附近郡县征发修建,中原与旧楚地不再征发徭役。末了,嬴政皇帝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终于一拱手道:“陛下,此策虽好,有利于安定民心,然却难以实施。”嬴政皇帝很是惊讶:“为何难以实施?有人阻挠?”“大秦律法严明,安得有人阻挠哉!”李斯摇头叹息了一声,又道,“陛下多年执掌大政,可能忽视了关中人口的变化。据老臣所知民户数,目下之关中人口总共五百万上下;其中,老秦人只占两成左右,堪堪百万人而已,且大多为老弱妇幼;其余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迁入的山东人口,计四百万余。若以关中民力修建骊山陵,老秦人实则无可征发。所能征发者,依然是迁入关中的山东六国贵族与平民人口。然则如此一来,骊山陵工地则有可能成为骚乱动荡之根源。”嬴政皇帝惊讶道:“何以有此一说?”李斯道:“灭六国之后,骊山陵开始大修,集中了十万余六国罪犯,人云刑徒十万也。若再将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青壮征发于骊山,则骊山将聚集数十万山东精壮人口。若六国贵族趁机生乱,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经有黥布作乱,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问了一句:“怪亦哉!关中老秦人如何快没有了?”

    “陛下龙行虎步,无暇顾及细节矣!”李斯怅然一叹,提起案头大笔在备用的羊皮纸上边写边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领土计算,老秦人总共千万上下;其中陇西、河西、巴蜀、关外几郡人口,大约占秦人六成,有五百万上下;关中腹地人口,大约占秦人四成,有三百万余。关中腹地这一半人口,加上整个陇西数十万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灭六国大战开始,秦国主力大军连同咸阳及各要塞守军,再加皇室与各种官署护卫军士等,总数是将近百万。这一百万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总数计,大体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国成军人口基数计①,则已经是两男一兵了,到顶了。平定六国大战中,秦军将士战死三十余万,后续征发又如数补入,这就是一百三十余万了。平定六国之后,又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又有几次与山东人口互换迁徙。总体说,关中迁出的老秦人计一百余万,入军带前后伤亡八十余万,总计两百余万……目下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长长地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没有理睬李斯,一个人径自转悠出去了。及至外厅值事的蒙毅察觉有异而匆匆进入书房,李斯还一个人木然坐着不知所以。蒙毅低声道:“丞相连日劳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时知会便了。”李斯长叹一声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该有所盘整了。皇帝忧心,老夫也是寝食难安也!”蒙毅一时无对,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风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仅有的胡杨林中转悠着,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梁,渗入了心脾。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为轴心的老秦人!数百年来,无论如何艰危局面,秦国都能坚挺过来,全部的根基都在于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在于无可撼动的嬴秦轴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关中腹地的百万老弱妇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关中一旦有变,秦政之底气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账,你还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来,你忙于运筹大战场,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尽情地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成军,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一切应该镇抚的地方……老秦人无怨无悔,总是高呼着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老誓言,义无反顾地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将自己丰腴富庶的故乡留给了昔日的敌人……若是天下安宁秦政无事,骄傲宽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笔。然则,如今是复辟暗潮汹涌猖獗,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六国贵族在密谋举事,要恢复他们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临与复辟势力的生死决战,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关中,嬴政何惧天下复辟骚乱?今日如何,你这个皇帝在关中连十万兵力也拉不出来了,何其大险也!以战国强力大争之惯性,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必然再次到来,没有再次决战的胜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巩固。今日看来,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之必然了。然则,果真决战之日来临,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细想来,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复辟势力的顽韧抵抗也。身为总领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尽了后备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轴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创制文明盘整华夏抵御外患,竟没能给镇压复辟留下最为可靠的一支生力军,如此短视之嬴政,何堪领袖天下哉!若是战场,你便是只看到了当下战胜,而没有看到即将到来的再次决战。你也看了上党的长平大战遗迹,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谋远虑么?没有!你嬴政多么像那个颇有几分迂阔的乐毅,一心只想以“化齐”结束灭国之战,结果如何?非但没有化得了齐国,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终导致了齐国的死灰复燃。

    战场便是战场,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歼灭敌方;而不会是不流血地感化对方。身在战场却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战也一样,你嬴政灭人之国,夺人之地,毁人之社稷,还打算教他们真正地服从你的新政,做你的驯服臣民,当真岂有此理哉!若是秦国被灭,你嬴政能甘心臣服于人?当初若看透此点,看透复辟势力之顽韧,自当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当真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只怕六国贵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国贵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则,那么多接踵而来的谶言流言刻字,纷纷说秦政必亡嬴政当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复辟势力大举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诱发?嬴政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何惧决战,然则,对此等因自己犯错而诱发的决战,嬴政却感到钻心地痛楚……

    思绪潮涌,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隐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了解,为何不早日说出来?是他这个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说,自己这个皇帝对言路尚算是广泛接纳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这样的首席大臣缄口不言。是李斯没有看到这一隐患的巨大风险?以李斯的敏锐透彻,以及今日说及这一隐患时的忧虑与对老秦人口散布的熟悉,不能说李斯没有想到。是李斯在选择进言的最好时机?不会也。果然在选择时机,岂不是说李斯连防患未然未雨绸缪这样的谋划意识都没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没有提出这个如此重大的失误?嬴政皇帝一时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来,二十余年中李斯始终与自己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即或是反复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与自己曾经有过何等重大歧见。当然,《谏逐客书》那次不算,那时李斯还没有进入中枢。嬴政皇帝曾经为此深以为欣慰,几乎时常有一种先祖孝公与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与李斯家族结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联姻关系?嬴政皇帝自来秉性刚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绝不会基于巩固权力而去结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内心,也从来没有将这种君臣私议带入国政。也就是说,从来没有因为姻亲关系而不加辨识地认可过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实在是李斯与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个人。在整个帝国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当年老臣一个个数来,王绾、王翦、蒙恬、尉缭、顿弱、郑国、姚贾、蒙武、王贲、蒙毅、冯去疾、冯劫、李信等等等等,谁没有与自己这个皇帝有过政见争执?确实,独独李斯没有过……且慢,这,正常么?心头一闪念,嬴政皇帝竟然吓了一跳,耳畔蓦然响起了王贲的临终遗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莫非,李斯二十余年与自己这个君王的惊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时时事事处处留心的结果?笑谈笑谈,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权力机谋之神秘岂非不可思议了!且慢,换个角度想想。李斯会不会不是机谋,而仅仅是畏惧自己这个君王变幻莫测而谨慎从事?毕竟,李斯并没有附和过自己的明显错失,也没有附和过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为大将灭楚是一次明显错失,李斯便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反对;当年软禁太后,灭赵之后默许赵高杀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郸的所有仇怨之家,这两件事李斯都没有附和。李斯与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实证明了的正当决断。既然如此,夫复何言?一时之间,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了李斯。

    窗外大雪纷飞,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一边啜着热腾腾的黄米酒,一边低声地说着。嬴政皇帝没有提说上次会谈的一个字,只坦诚地对李斯说了来春准备出巡的谋划,要李斯预为谋划。李斯既随和又谨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体魄大不如前,不宜远道跋涉。陛下威望超迈古今,居大都而号令天下,无不可为也。陛下劳碌过甚,国之大不幸也……”见皇帝默然不语,李斯又道,“当然,若陛下意决,老臣自当尽心谋划,务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来春出巡,定然是最后一次了。这次回来,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不了了。这次,我想看看东南动静,挖挖那班煽风点火的复辟渣滓。还想看看,能否将散布的老秦人归拢归拢。若有可能,还想看看万里长城,那么长、那么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谁见过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却没有一个字触及李斯前边的劝谏之辞。李斯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径不难排定。须陛下预先定夺者,留守咸阳与随同出巡之大臣也。其余诸事,无须陛下操心。”

    “冯去疾、冯劫留守。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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