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在帝国老臣中,李斯自认为除了王翦王贲父子的那种强韧自己不能比,其余人等的风骨便一定比自己硬么?实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终日么?那时候谁有担待?不是李斯上的《谏逐客书》么?真到危境绝境,李斯何尝不敢强硬一争?说到底,还是皇帝对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时候,皇帝一连三日都昏迷不醒。

    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诏命,以丞相名义召集了大臣会商。

    李斯提出的议决事项,最要紧的只有一件:该不该派大臣作为特使赶赴九原,召长公子扶苏与蒙恬南来晋见皇帝?大臣们忧心忡忡地议论了一个时辰,还是莫衷一是。典客顿弱认为该当,而且应当尽快。顿弱说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却无法北上。宣召长公子与蒙恬南下,有甚可议?办就是!”可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却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样:若是需要,皇帝纵然病中,这几句话还是说得的;皇帝没说话,轻召皇长子与屯边大将军毕竟不妥。杨端和则只有一句话,听丞相决断。最后,三位老臣也是一口声道,我等各有己见,唯听丞相决断。在李斯几乎要拍板之时,赵高匆匆来了。因为赵高已经临时接掌了蒙毅权力,所以李斯也知会了赵高与闻会商,此时匆匆而来,显然是皇帝处难以脱身而迟到了。待李斯将会商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赵高哭丧着脸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时昏时醒,不是全然昏迷,还是问问皇帝的好。”赵高这一句话,李斯当即打消了原本念头,断然道:“大事不争一两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寝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时禀报,由皇帝定夺。”掠过李斯心头的一闪念是:扶苏南来可以不经皇帝认可,然自己要离开行营回咸阳,不经皇帝认可行么?

    李斯决断无可反驳,大臣们都点头了,赵高也点头了。

    八、七月流火 大帝陨落

    七月二十一日夜里,嬴政皇帝终于完全清醒了。

    虽然浑身疲软,皇帝的高热却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挣扎着被两名侍女扶下卧榻,倚在了书案前的大靠枕上时,李斯进来了。李斯禀报了大臣们的会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了。朕的热寒已经告退了,只要明日不再发作,后日,南下回成阳……不折腾了。朕不信邪,朕会挺过这一关。病好了,朕再巡边。”皇帝说得如此明确,李斯也就不再提说自己先回咸阳的事了。毕竟,皇帝正在病中,若无非常之需,他当然不该离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着皇帝服下了一盅汤药,李斯才稍见轻松地告辞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着碧蓝的夜空,轻轻惊叹了一声。

    “陛下,这几日天天好月亮。”赵高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皇帝。

    “这里,是赵武灵王的沙丘宫?”

    “正是。陛下,沙丘宫是避暑养息之地。”

    “几曾想到,嬴政步着赵武灵王的后尘来也!”皇帝长叹了一声。

    “陛下是中途歇息,与赵武灵王不相干!”“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赵高也连忙笑了,一只手在背后摇了摇。立即,一个脆亮的哭音飘了进来:“父皇,你好了么?”随着声音,少年胡亥飞一般冲了进来扑倒在皇帝脚下。嬴政皇帝抚摸着胡亥的一头乌黑长发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样白胖光鲜。”胡亥的一双大眼睛转动着,惊愕迷茫与泪水一齐弥漫开来:“父皇,你手好烫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许哭。眼泪,是弱者的。”“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药,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大河,当然好了。她,是华夏文明的母亲。胡亥啊,长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的万代雄风。父皇好了,带你去看万里长城。”“好好好!看万里长城!”胡亥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长城,你就该知道甚叫金戈铁马,甚叫英雄志士了。你,会见到你的大哥扶苏。胡亥啊,长大了要像扶苏大哥一样,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面色涨红高声道:“父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兴了:“好!胡亥有志气,父皇喜欢有志气的后生。”胡亥正要兴冲冲说话,却听赵高轻轻咳嗽了一声,便站起来深深一躬道:“父皇劳累,早早歇息,胡亥明日再来守候父皇。”说罢不待嬴政皇帝说话,胡亥便转身噔噔噔去了。

    “赵高,胡亥如此听你?”皇帝目光骤然一闪。

    “禀报陛下!”赵高大骇,扑倒在地哽咽道,“陛下昏睡之时,少皇子天天哭着守候在门外。小高子为其大孝之心所感,遂答应他陛下见好时知会他进见。可小高子深怕皇子少不更事,便与他约定,由小高子决断时辰长短……陛下,小高子何敢教皇子听命啊!”

    “起来。没事便没事,哭个鸟!”皇帝笑骂了一句。

    “陛下,小高子都快吓死了。”赵高哭丧着脸爬了起来。

    显然是赵高的自我贱称勾起了皇帝往昔的追忆,嬴政皇帝郁闷的心绪似乎好转了许多,叫着已经多年不叫的赵高的贱称,长吁一声道:“小高子啊,我今日轻松了许多,来,扶我到月亮下走走。”

    “哎。”赵高小心翼翼地答应着。

    “去找一支竹杖来。你跟着便是。”扶着赵高站起来的皇帝艰难地笑了。

    片刻之间,赵高找来了一支竹杖。嬴政皇帝觉得很趁手,高兴得嘿嘿笑了,扶着竹杖一步一步挪出廊下,微风徐徐拂面,精神顿时一阵,没用赵高搭手便自己走向了庭院,走向了月下的湖畔。虽是酷暑七月,下半夜却也是清凉宜人。夜空碧蓝,残月高悬,被沙丘宫包进一大片的古老的大陆泽闪烁着粼粼波光,湖畔的胡杨林沙沙摇曳,日间令人烦躁不堪的连绵蝉鸣也停止了,天地间幽静得令人心醉。嬴政皇帝多日热寒昏睡,对清醒之后的夏夜倍感亲切而新鲜,长长地缓慢地做了几个吐纳,一时间觉得自己几乎没有病了。

    竹杖笃笃地点着湖畔的砂石,嬴政皇帝的思绪汇入了无垠的夜空。

    一场大病醒来,一切竟是恍若隔世了。嬴政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不断发病之时坚持北上,先回咸阳,病好了北上不行么?抑或,回成阳后再宣扶苏蒙恬南下奉诏不行么?目下咸阳朝局,果真有何力量能阻挡他这个皇帝立储善后么?没有。全然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虚妄幻象。然则,自己为何在那时就一定认为非北上九原不可呢?分明是偏执得可笑,却一定要如此坚持,嬴政当真不明白自己了。目下仔细想来,只能是两个缘由:一则是自己屡次发病,神志已经没有了寻常时日的清醒权衡;一则便是自己一朝看到了多年未立储君的可能的巨大危害,精神重压之下心思过重,一切评判都失常了。除此而外,还能如何解释自己?若非多日昏迷若死,清醒之后真正体察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珍贵,很可能自己还是深陷于偏执不能自拔。嬴政啊嬴政,你雄极一世,几曾有过如此昏乱褊狭?是的,上天给了你近三十年的机会,你都没有立定储君。一朝有了垂危之象,你才警觉到帝国最高权力传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你才慌了,你才乱了。想起来,你嬴政如同一个可笑的农夫,从地头走到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错过了丰茂的中段庄稼,总是将希望寄托在前方;一直快走到尽头了,才发现还是曾经的那株最是茁壮;回身再去,又怕那株茁壮的庄稼已经出事了。于是,你慌不择路了。说到底,你嬴政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无缺了。帝国创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盘整华夏,你求新求变求完美。后宫立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立储善后,你还是求新求变求完美。自来立储,都是立嫡立长。你却因为这不是储君的真实尺度,不愿接受这一老传统,要创出一条锤炼储君的新法度来。扶苏已经是最具人望的储君人选了,你还嫌不足,还要多方锤炼。扶苏与你这个皇帝在坑儒事件上有了歧见,你便更加觉得扶苏还要锤炼了。你自认评判洞察过人,何以便不能认定这是扶苏有主见的可贵秉性,而偏偏认作不谙帝国法治精髓?假如早十年立储,甚或早三年立储,会有后来这般狼狈么?上天给了你近三十年的机会,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无休止地锤炼中蹉跎过去了,上天还能给你机会么?若上天将机会无穷无尽地只向你抛洒,天地间还有世事变换么?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头了么……

    突然,一种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将要完结了;此刻的清醒,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一丝眷顾,教他妥善安排身后了……凝望着天边残月,一丝清冷的泪水爬上了面颊,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动了。想想,见到扶苏是不可能了。然则,一定得给他留下一道诏书。可是,这道诏书该如何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咸阳朝局纵然稳定,可没有了自己这个皇帝龙头,很难说便没有突兀事变。任何一个举措,都得防备其中的万一之变。若是公然颁行立扶苏为太子的立储诏书,最大的万一是甚?显然,是诏书不能抵达九原。心念一闪,嬴政皇帝眼前骤然出现了赵高,又突然出现了李斯,这两个人,谁会成为那个万一?最大的可能,还是丞相李斯。因为,在他身后只有李斯有如此巨大的权力。赵高,一个宦者之身的中车府令而已,他能如何?相反,在防备这个万一的诸般因素中,赵高反倒是一个可以制约这个万一的因素。对,将诏书交赵高发出,而后再知会李斯,既不违法度,又可防患于未然。虽然如此,诏书还是不宜明写立储。毕竟,扶苏的宽政主张与大臣们的分歧仍在,若未经皇帝大朝议决而独断立储,将给扶苏日后造成诸多不便。嬴政确信,以扶苏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许,扶苏若回咸阳主持大丧,朝臣一定会拥立扶苏为国君。那么,这道诏书只要使扶苏能够奉诏回到咸阳即可。想想,对了,这般写法!几行大字电光般闪烁在嬴政心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会同大臣元老议立二世皇帝!

    如此诏书,展开的过程便是:兵权交付大将军蒙恬,扶苏回咸阳主持皇帝国葬,而后再由扶苏主持会同大臣并(皇族)元老议决拥立皇帝!这一切,完全符合秦国历来的立储立君传统,也完全符合秦法以才具品性为立储立君之根本的行法事实。从预后而言,也最大限度地消除了皇帝垂危而独断传承的不利后果。列位看官留意,皇帝独断传承,对于后世皇帝而言再自然不过,没有谁会非议;然在紧接战国之后的秦帝国时期,秦法之奉行蔚然成风,遵奉法治的嬴政皇帝选择最符合法治传统的方法,则是最为合理有效的选择。否则,历史不会留下那道如此不明确且只有一句话的善后半道诏书。

    月亮已经没有了,皇帝在晨风中打了一个寒战。

    皇帝没有说话,艰难地点着竹杖转身了:“赵高……回去……冷。”

    “是有些冷。”一脸细汗的赵高小心翼翼地扶持着皇帝。

    终于,嬴政皇帝艰难地回到了寝宫。皇帝没有去寝室,沉重缓慢的步子不容置疑地迈向了书房。两名太医匆匆过来,皇帝却挥了挥手。赵高一个眼神示意,两名老太医便站在了书房门口守候了。走进书房,嬴政皇帝颓然坐在书案前,闭目片刻,睁开眼睛道:“还有人么?都教走了。”

    “陛下,没人了。只陛下与小高子两人。”赵高恭敬地回答。

    “赵高,你是大秦之忠臣么?”皇帝的声音带着显然的肃杀。

    “陛下!小高子随侍陛下三十六年,犹猎犬一般为陛下所用,焉能不忠!大秦新政,小高子也有些许血汗,焉能不忠!小高子若有二心,天诛地灭!”赵高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话语却是异常利落。

    “好。朕要书写遗诏。”皇帝喘息着,艰难地说着,“诏成之后,你封存于符玺密室。朕一旦去了,即刻飞送九原扶苏……明白么?”

    “小高子明白!”

    “赵高若得欺天,九族俱灭。”

    “陛下!……”

    “好……笔,朱砂,白绢……”

    赵高利落奔走,片刻间一切就绪。嬴政皇帝肃然正容,勉力端坐案前,心头只闪烁着一个念头:嬴政,一定要挺住,要写完遗诏,不能半途而废。终于。嬴政皇帝颤巍巍提起了大笔,向白绢上艰难地写了下去——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突然,嬴政皇帝大笔一抖,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颓然伏案。

    嬴政皇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支撑坐起,又一次颓然倒下。

    猛然一哽,嬴政皇帝手中的大笔啪地落到脚边,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了。

    这一刻,是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日(二十二日)①黎明时分。

    嬴政大帝溘然长逝,给广袤的帝国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

    ①嬴政皇帝病逝时日,另有后世《开元占经》引《洪范五行传》一说,云为六月乙丑,即六月二十日。此从《史记》七月丙寅日之说。

    (第五部完)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辉

    第六部 帝国烽烟

    楔子

    沙丘湖畔一片静谧。

    自来以夏风闻名的避暑胜地大陆泽,忽然停止了天地吐纳,声息皆无,闷热平静得令人心慌。残月一钩,碧空如洗,浩瀚星河伸向无垠的旷远。城堡行宫外的重甲骑士营地中,云车望楼的点点军灯闪烁若天上星辰。茫茫沙丘营地,唯有城堡寝宫的灯光明亮依旧。寝宫门外的两队矛戈斧钺甲士笔直地挺立着,黑森森甬道直达巍巍然的城门。三丈六尺高的黑色大纛旗沉沉垂在城门箭楼,旗面上斗大的白色“秦”字静静地蜷伏在黑丝峰谷若隐若现。城堡内外的篝火坑早已经捂上了厚厚一层半干半绿的艾草,徐徐弥漫出覆盖整个城堡行宫的驱赶蚊虫的淡淡青烟。

    丞相李斯在城堡外弥漫着的烟气中沉重地徘徊着,不时向城堡内焦虑地张望。说不清缘由,李斯只感心头一阵阵悸动,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全身毛发几乎都要立将起来。倏地,李斯心头电光石火般闪亮——必须立即见到皇帝,皇帝一定有事!可刚刚迈开大步,李斯又突然站定了。仅凭一种莫名的直觉便贸然闯入行宫,在素来不言怪力乱神的秦国君臣眼里岂非大是荒诞?更何况行宫一片平静,皇帝并没有召见自己,又能有何种突然事体?即或在惊恐慌乱之中,李斯依然确信:病中的皇帝一旦有事,第一个召见的必然是自己,以皇帝陛下的强毅,没有召见自己便意味着不会有事。身为帝国首席主政大臣,又兼大巡狩总执事,是不能无端失态的。尽管李斯告诫着自己停住了脚步,可是,莫名其妙的心悸却丝毫没有减弱。几乎是下意识地,李斯抬头仰望星空,扫视着紫微垣星区,想找见那颗对应于君王的帝星。突然,李斯发现那颗高居于九天中央的历来闪射着强烈光芒的大星已经变得暗淡微弱,几乎被一天星云淹没了。猛然一个激灵,李斯一身冷汗涔涔冒出,不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陡然之间,飓风乍起,天地变色。

    山川呼啸中,大陆泽畔的雪白沙滩骤然卷起了一道道白色巨龙,弥天而起的白沙尘雾片刻间便湮没了方才还灿烂闪烁的残月朗星,大湖林木行宫整个陷入了混沌黑暗之中。日间浓荫可人的湖畔森林,在飓风席卷中激荡出连绵不断的长啸。行宫城堡内外,顷刻问天翻地覆。骑士营地的牛皮帐篷被一片片连桩拔起,一张张牛皮一件件衣甲满天飞旋,怪异得如同陷入了黑色大蝙蝠群的洞窟。城门箭楼的串串军灯噼啪炸响着破裂,倏忽飞入了无垠的高天暗夜之中。驱赶蚊虫的一坑坑艾草篝火一扫上天,火星连绵如漫天飞舞的流萤,又于顷刻间杳无踪迹。城门箭楼的黑丝大纛旗狂暴地撕扯着拍打着又粗又高的旗杆,终于,大纛旗裹着粗壮的旗杆猛烈晃动着轰然翻倒。那面以帝国功业交织成的“秦”字大旗轰隆隆张开飘起,在高天狂舞一阵,突然不偏不倚地正正覆盖了皇帝寝宫的屋顶。所有的灯光都在飓风中熄灭了,唯有皇帝寝宫的一片红光闪烁着,恍如一叶孤舟上的渺渺桅灯……在猝不及防的风暴中,天空滚过阵阵惊雷,天河开决暴雨白茫茫瓢泼而下,沙丘行宫顿成一片汪洋。横亘天际的电光骤然划破长空,一声炸雷撼天动地,一片数百年老林齐刷刷拦腰而断。树身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可见一条粗长不知几许的黑色大蟒在凌空飞舞中断裂成无数碎片,散落抛撒到雨幕之中,狰狞的蟒蛇头颅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了陀螺般旋转的李斯身上……

    飓风初起之时,入梦酣睡的甲士们便在凄厉的牛角号中裸身跃起,嗷嗷吼叫着向行宫城堡奔拥而来。巡狩大将杨端和赤裸着上身,紧紧抱着一棵大树连连大吼发令。光膀子甲士们立即挽起臂膀,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在阵阵惨白的电光雨幕中齐声嘶吼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老誓,激溅着泥水跳向了城门洞开的行宫。

    “丞相何在?大天变!”胡毋敬白发散乱嘶声大叫着跌撞过来。

    “老奉常!大风起于何方?”李斯抓着腥臭沉重的蛇头趴在地面大喊。

    “乾位!风起乾罡之位!”胡毋敬抱住一辆铁车费力地喊了一句。

    “陛下——!”李斯骤然变色,一跃起身大喊着向城堡奋力冲去。

    “护持丞相!护持列位大人!”杨端和带着一个赤膊方阵卷了过来。

    奋力冲进皇帝寝宫,将士大臣们都惊愕得屏住了气息。

    赵高趴在皇帝身上。皇帝倒在地上,一片殷红的血从公文长案直洒到胸前。皇帝圆睁着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眼,眼珠几乎要爆出了眼眶。赵高紧紧抱着皇帝嘶声哭喊着:“陛下醒来啊!风雨再大,小高子都替陛下挡着!陛下放心,陛下嘱托的事,小高子会办好的啊……陛下,你闭上眼睛啊!小高子怕你的眼睛……陛下,你闭上眼睛啊!”少皇子胡亥也抱着皇帝身躯哭喊着……一身泥水的李斯骤然一个激灵,浑身一软几乎要瘫了过去。极力定住心神,李斯一个踉跄大步扑了过来,猛然扒开了赵高,跪伏在了皇帝身侧。李斯试图扶皇帝起来,可是,当他双手触摸到皇帝身体时,一阵奇异的冰凉使他惊恐莫名了——皇帝的眼睛依旧放射着凌厉的光芒,身体却已经冰冷僵硬了。心头电闪之间,李斯倏地站起一声大吼:“老太医何在?施救陛下!”

    一阵连绵不断的传呼中,杨端和带着一队光膀子甲士从寝宫外的一根石柱下将两名老太医搜索了出来,护进了寝宫。泥污不堪失魂落魄的老太医踉跄走出风雨天地,这才骤然清醒过来。看了看一脸肃杀的李斯,又看了看倒在厚厚地毡上的皇帝,两人立即明白了眼前的情势,一齐跪伏在了皇帝身侧。饶是宫外风雨大作,两位老太医还是依着法度,吩咐内侍扶开了哀哀哭嚎的少皇子胡亥,谨慎仔细地诊视了皇帝全身。当两位老太医一交换眼色正要禀报时,李斯断然一挥手道:“先依法施救!”两位老太医骤然噤声,一人立即打开医箱拿出银针,一人立即推拿胸部要害穴位。大约半个时辰之内,两位太医连续对皇帝进行了三次全力施救。

    “禀报丞相:皇帝陛下,无救了……”老太医颓然坐倒。

    “陛下,陛下真走了,走了。”赵高一脸木呆,梦呓般喃喃着。

    “不是有方士丹药么!”李斯一声大吼。

    “禀报丞相:方士走了,丹药毁了……”老太医嘶声喘息着。

    “赵高!还有没有方士丹药!”李斯猛力扯过赵高,脸色骤然狰狞。

    “丞相不信,赵高毋宁追随陛下……”木然的赵高一伸手,倏地拔出了李斯腰间的随身短剑,顶在了自己肚腹之前。杨端和一个箭步过来夺下短剑,一声怒喝道:“赵高大胆!回丞相问话!”赵高号啕一声扑拜在地大哭起来:“丞相列位大人,果有方士之药,赵高何须等目下施救啊!赵高追随皇帝三十余年,原本是要跟皇帝去的啊!赵高活着,是奉皇帝严令行事啊!丞相列位大人,赵高纵灭九族,也不敢迟延施救陛下啊!……”

    李斯欲哭无泪脸色灰白,剧烈地一个摇晃,颓然倒在了皇帝身边。两位太医大惊,几乎同时扑来揽住了李斯,一人掐住了人中穴,一人银针便捻进了脚掌的涌泉穴。片刻之间,李斯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太医,猛然扑住了皇帝尸身一声痛彻心脾的长哭:“陛下!你如何能走啊!……”哭声未落,旁边的顿弱一步抢来抱住了李斯,低声急促道:“丞相不能张声!目下你是主心骨,主心骨!”李斯心头一紧,猛然大悟,倏地挺身站起一挥手厉声下令:“杨端和封闭寝宫!所有入宫之人齐聚正厅,听本相号令!”

    杨端和奋然一应,大步走到寝宫廊下高声发令:“铁鹰剑士守住行宫城门!不许任何人再行进入!凡在宫内者,立即进入正厅!军令司马行号:宫外人等集结自救,不需进宫护持皇帝!风雨之后,列阵待命——!”随着杨端和的连续军令,一排排牛角号凄厉地响彻行宫,穿破雨幕,飞出城门;一队队最精锐的铁鹰剑士挽着臂膀蹬进了暴风雨幕,开入了水深及腰的城门洞下,铁柱一般扎住了行宫城堡的进口出口。牛角号连响三阵之后,城堡外遥遥传来连绵不断的欢呼:“皇帝大安!万岁——!”与此同时,冲进行宫城堡的大臣将士们也齐刷刷聚在了寝宫正厅,一排排光膀子夹杂着一片片火把与一片片泥水褴褛的衣衫,密匝匝延续到风雨呼啸的廊下,虽杂乱不堪却又倍显整肃。杨端和大踏步过来一拱手道:“禀报丞相:号令贯通,内外受命,敢请丞相发令!”

    “敢请丞相发令!”寝宫内外的将士大臣一声齐应。

    “好!本相发令,所有人等完令之后立即回到寝宫!”

    “嗨!”大厅内外一声雷鸣。

    “中车府令赵高会同两太医,立即护持陛下安卧密室。赵高派精锐内侍严密守护密室,任何人不得擅入!”李斯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第一道命令平静而严厉,显然在片刻之间已经有所思虑了。见赵高带着两名太医与两名内侍抬走了皇帝尸身,李斯继续发令:“老奉常与郑国老令,督导寝官吏员立即清理皇帝书房,悉数诏书文卷,一体妥善封存!”将士大臣们都知道,这是最最紧要的一项事务,皇帝对帝国未来大事的安排几乎必然地包含在诏书文卷之中,自当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共同清理,以为相互制约而确保不生意外。丞相李斯能在匆忙急迫之中如此依法妥善处置,足见公心至上。是故,李斯话音落点,将士大臣们人人肃然点头,从方才那种天塌地陷悲怆欲绝中相对恢复了过来。胡毋敬与郑国一拱手领命,立即领着皇帝书房的吏员们大步去了。李斯浑然无觉,继续发令道:“典客顿弱率所部文吏,立即对进入寝宫之将士悉数登录,确保无一人在风雨止息前走出寝宫!卫尉杨端和率全部行营司马,总司沙丘宫内外自救,务使人马减少伤亡!”嗨嗨两声,顿弱与杨端和大步去了。

    “其余将士,全数走出寝宫,聚集车马场!”

    将士们还在惊愕之中,李斯已经大踏步走向寝宫宫门,从光膀子将士们闪开的甬道中走进了茫茫雨幕。当此危难之时,秦军将士们立见本色,不管明白与否,立即挽起臂膀护卫着丞相走进了气势骇人的大风大雨之中。李斯长发飞舞,突然嘶哑着嗓子奋激地振臂长呼起来:“九原大捷!胡虏驱除!上天长风激雨,贺我大秦千秋万岁——!皇帝万岁——!”皇室将士们大为感奋,光膀子一片齐刷刷举起,在大雨狂风中岿然不动,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压过了滚滚雷霆:“九原大捷——!大秦万岁——!皇帝万岁——!”顷刻之间,城堡外连绵呼应,内外交汇的奋激声浪与风雨雷电交织成一片天地奇观。

    曙色初显。风停了,雨住了。

    天空又变得蓝汪汪无边无际,稀疏的小星星在天边闪烁着。一个多时辰的狂风暴雨,将大陆泽畔的壮阔行宫激荡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林中积水过膝及腰,水上漂浮着相互纠缠的旗帜衣甲树枝头盔兵器牛马以及五颜六色的侍女彩衣。除了内外奔走自救的杨端和与一班行营司马在城堡外号令善后没有归来,其余夜来入宫的大臣与将士们都聚在了行宫城堡内的车马场。几位大臣被将士们围在了仅存的三五辆残破的战车前,尽管哗哗流水浸过了膝盖,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谁都明白,此刻将要做出的才是最为重要的决断。

    残破的战车前,李斯伫立在混浊的哗哗流水中,凝视着一大片目光炯炯的大臣将士,双腿不禁一阵阵发抖。此刻,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肩负的担子是何等沉重,也第一次明白地感受到“领政首相”这四个字的山岳分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李斯突然明白了嬴政皇帝超迈古今的伟大。因为,李斯深深地知道,皇帝在三十余年的权力生涯中遇到的每一次挑战都是生死攸关的,而皇帝从来都是毫无惧色地沉着应战,以无与伦比的大智大勇激励着无数追随他的臣下与将士……而今皇帝去了,支撑帝国广厦的重任第一个便压到了自己这个丞相肩上,李斯啊李斯,你害怕了么?你担当不起么?

    “诸位!”李斯勇气陡增,一步跨上战车高声道,“今日事发突然,唯我等将士臣工皆在当场,是以须共同会商,议决对策。国家危难在即,我等将士臣工,皆须戮力同心!”全场立即便是一声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声浪尚在激荡回旋,李斯已经高声接上,“目下非常时刻,当取非常对策。李斯身为首相,要对大秦兴亡承担重责。诸位在场亲历,同样须为大秦承担重责!据实审量,李斯以为:目下当秘不发丧,并中止北上九原,宜全力尽速还都。一切大事,皆等回到咸阳再议。本相之策,诸位以为如何,尽可说话!”

    “老夫赞同丞相对策!”胡毋敬与郑国一齐呼应。

    “在场任何人,不得泄露皇帝病逝消息!”顿弱高声补充。

    “中车府令以为如何?”李斯肃然盯住了赵高。

    “在下,赞同秘不发丧。只是……”

    “只是如何?说!”李斯前所未有地冷峻凌厉。

    “随行将士臣工甚多,若有求见陛下者,不知丞相如何应对?”

    “此事另行设法,先决是否秘不发丧。”李斯没有丝毫犹疑。

    “老夫以为,天下复辟暗潮涌动,猝然发丧难保不引发各方动荡。就实而论,秘不发丧并尽速还都,确为上上之策!”职司邦交的顿弱再次申述了理由。

    “我等赞同秘不发丧!”全场将士齐声呼应。

    “好!”李斯一挥手道,“第二件事:径取直道速回咸阳,可有异议?”

    “此事得征询卫尉,方为妥当。”赵高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急召杨端和!”李斯立即决断。

    顿弱一挥手,最擅机密行事的邦交司马立即快步蹬水出了车马场。全场人等铁一般沉默着,等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新的议题。大约顿饭时光,光膀子散发的杨端和大步赳赳来到,听李斯一说事由,立即拱手高声道:“目下还都,当以军情择路。取道中原,路径虽近,然有两难:一则得返身两次渡河,恐不利陛下车驾;二则山东乱象频发隐患多多,沿途难保不受骚扰迟滞回程!若从沙丘宫出发,经井陉道直抵九原直道,再从直道南下甘泉、咸阳,则路虽稍远,然可确保安然无事!”

    “卫尉赞同九原直道,诸位如何?”李斯高声一问。

    “我等赞同!”全场一吼。

    “好!”李斯断然下令,“今日在场将士,由卫尉统率全数护卫帝车,不再归入旧部!一应行装整肃,由典客署吏员督导,皆在行宫内完成,不许一人走出行宫!诸位大臣并中车府令,立即随老夫进入寝宫密室,备细商议还都上路事宜!”李斯话音落点,全场嗨的一声轰鸣,将士大臣们蹬水散开了。

    一进密室,五位大臣都一齐瘫坐在了粗糙的石板草席上。素来关照诸般细节极为机敏的赵高也木然了,只矗在圈外愣怔着。直到李斯喘息着说了声水,赵高才醒悟过来,连忙俯身扯了扯密室大书案旁一根隐蔽的丝绳,又连忙拉开了密室石门。片刻之间,便有两名侍女捧来了两大陶罐凉茶。赵高给每个大臣斟满一碗,说了句这是赵武灵王行宫,一切粗简,大人们将就了,又矗在一边发愣。李斯汩汩饮下一碗凉茶,抹了抹脸上泥水,疲惫地靠着大书案道:“赵高,你只是中车府令,依法不当与闻大臣议事。然,此前陛下已经命你暂署符玺与皇帝书房事务,巡狩行营还都之前,你也一起与闻大事议决。来,坐了。”见其余四位大臣一齐点头,一脸木然的赵高这才对李斯深深一躬,坐在了最末位的一张草席上。

    “两位老令,皇帝书房情形如何?”李斯开始询问。

    “禀报丞相,”奉常胡毋敬一拱手道,“文卷悉数归置,未见新近诏书。”

    “赵高,皇帝临终可有遗诏?”李斯神色肃然。

    “有。然,皇帝没有写完诏书,故未交特使……”

    “目下存于何处?”

    “在符玺事所。”

    “既是未完诏书,老夫以为回头再议不迟。”老郑国艰难地说了一句。

    “对!目下要务,是平安还都!”杨端和赳赳跟上。

    “也好。”李斯心下一动,点头了。从风雨骤起冲进城堡寝宫的那一刻起,李斯的心底最深处便一直郁结着一个巨大的疑问:皇帝在最后时刻为何没有召见自己?是来不及,还是有未知者阻挠?若赵高所说属实,那就是皇帝没有召见自己,便开始书写遗诏了,而遗诏未曾书写完毕,皇帝就猝然去了。果然如此,则有两种可能:一则是皇帝有意避开自己这个丞相,而径自安置身后大事;二则,皇帝原本要在诏书写完后召见自己安置后事,却没有料到暗疾骤发。若是前者,诏书很可能与自己无关,甚或与自己的期望相反;若是后者,则诏书必与自己相关,甚至明确以自己为顾命大臣。李斯自然期望后一种可能。然则,诏书又没写完,也难保还没写到自己皇帝便猝然去了。果然如此,自己的未来命运岂非还是个谜团?当此之时,最稳妥的处置便是不能纠缠此事,不能急于揭开诏书之谜,而当先回咸阳安定朝局,而后再从容处置。

    “还都咸阳,最难者莫过秘不发丧。”李斯顺势转了话题。

    “此事,只怕还得中车府令先谋划个方略出来。”顿弱皱着眉头开口了。

    “老夫看也是。别人不熟陛下起居行止诸事。”胡毋敬立即附和。

    “中车府令但说!我等照着办便是!”杨端和显然已经不耐了。

    “在下以为,此事至大,还当丞相定夺。”赵高小心翼翼地推托着。

    “危难之时,戮力同心!赵高究竟何意?”李斯突然声色俱厉。

    “丞相如此责难,在下只有斗胆直言了。”赵高一拱手道,“在下思忖,此事要紧只在三处:其一,沿途郡守县令晋见皇帝事,必得由丞相先期周旋,越少越好。其二,皇帝正车副车均不能空载,在下之意,当以少皇子胡亥乘坐六马正车,当以皇帝龙体载于中央辒凉车;皇帝惯常行止,在下当向少皇子胡亥备细交代,万一有郡守县令不得不见,当保无事。其三,目下正当酷暑,丞相当预先派出人马,秘密买得大批鲍鱼备用。”

    “鲍鱼?要鲍鱼何用?”胡毋敬大惑不解。

    “莫问莫问。”郑国摇头低声。

    “老夫看,还得下令太原郡守搜寻大冰块。”顿弱阴沉着脸。

    “好。顿弱部秘密办理鲍鱼、大冰。”李斯没理睬老奉常问话,径自拍案点头道,“皇帝车驾事,以中车府令方略行之。我等大臣,分署诸事:卫尉杨端和,总司护卫并行军诸事;奉常胡毋敬并治粟内史郑国,前行周旋沿途郡县,务使不来晋见皇帝;典客顿弱率所部吏员剑士,署理各方秘事并兼领行营执法大臣,凡有节外生枝者,立斩无赦!中车府令赵高,总署皇帝车驾行营事,务使少皇子并内侍侍女等不生事端。老夫亲率行营司马三十名并精锐甲士五百名,总司策应各方。如此部署,诸位可有异议?”

    “谨遵丞相号令!”

    “好。各自散开,白日归置预备,夜半凉爽时开拔。”

    疲惫的大臣们挣扎着站了起来,连久历军旅铁打一般的杨端和也没有了虎虎之气,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李斯更是瘫坐案前,连站起来也是不能了。赵高连忙打开密室石门,召唤进几名精壮内侍,一人一个架起背起了几位大臣出了行宫。

    是夜三更,一道黑色巨流悄无声息地开出了茫茫沙丘的广阔谷地。

    这是公元前210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深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