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黎木然地望着她,那满是泪痕的精致脸庞,到了中年依旧别有韵味的女性,此刻全然不见那些愤怒与狠绝,刻在她凄楚的眼神中的是支离破碎的无助。
何苦要把自己逼到如此落魄的地步?穆黎想到在小镇的时光,虽然短暂,虽然清苦,却没有阴谋,没有算计。
那时的她,在穆黎的眼中,只是一个从大都市来到小镇的富太太,更是一个心系自己孩儿的母亲。
然而现在呢?
就算她如坠深渊,再也博不得一丝同情。
穆黎抿起了唇,坚定短暂动摇的决心,垂下眼去不再看她悲戚的模样。
她终于是承认了,承认了一切都由她而起。
承认之后,空气反而更加冷清,好似有冰层一点点一寸寸地弥漫开来,冻结封存住先前激荡的氛围。
蔺瑾谦目不斜视地眺望远方,高大的树林将墓园包围,不见树林背后是怎样的景象,更不知那一片天空的色彩。
“我嫁到蔺家近三十年,甚至为了蔺家利益与夏家对抗,自问对得起蔺家列祖列宗。我的丈夫,作为蔺家子孙,更是为了蔺家拼到生命尽头。
“我们夫妻,有哪里对不起这个家族?凭什么在我的丈夫走了之后,就要因为阿胜的病况将我们安置到偏远的小镇?
“说好听的是为了阿胜的身体康复,实际上蔺家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丈夫死了,作为一个寡妇,又非蔺家所出,身边带着一个随时病发的儿子。
“这样的女人凭什么留在家族?不仅不能为家族贡献力量,还要靠其他人来养活。可为什么不去想一想,我丈夫的付出为蔺家换来多少利益?”
“是你们教会我过河拆桥!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让我一个孤身女人,带着阿胜去到那样偏远的地方。那里环境是好,风俗淳朴,可你们忘了,穷乡僻壤也能出刁民。
“我带着一个患病的儿子,在那种地方吃了多少苦,你们——一个个留在容城,仰仗着蔺家这棵大树吃香喝辣,养尊处优的人,你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确实不会知道,关于这一点,穆黎也十分清楚。
他们母子才到小镇,那时穆黎还不认识蔺易胜,就有听说过小镇来了一对有钱母子的传闻,也常听到有关要去勒索抢钱的谈论。
那都是些小镇里的地痞流氓,不敢欺负当地人,就专挑外来人口欺压。
起初,穆黎在见过冷傲的夏楠之后,并不喜欢她,可后来见到过她一个女人,被比自己年轻的小混混逼在墙角勒索,甚至被揩油,她除了露出厌恶,别无他法。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穆黎才知道,她冷傲的外表,或许只是想要让人畏惧而假装的。
那些地痞流氓不仅欺负夏楠,蔺易胜也没有逃过,尤其在夏楠长时间离开小镇的期间,蔺易胜的身上总有伤痕,有一次甚至和那些人打架进了当地的局子。
一个从容城世家之首蔺家出来的少爷,一个自小就是家族千金后又嫁到世家做少奶奶的女人,怎么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夏楠不甘心,不认命,她恨蔺家,恨蔺家的所有人,甚至恨过她的丈夫,恨他的拼命最后却为他们母子招来落魄窘境。
但她最恨的,还是当家的那一位。
是他的决断置他们母子于不顾,是他的狠绝让她的儿子小小年纪精神分裂,可她必须得忍,必须得假扮成一个孝顺的儿媳,唯有如此,她才能带着她的儿子一步步走向统治的地位。
即便,要牺牲很多人,她也在所不惜。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算是错的道路,坚持走下去终有正确的一天。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历史永远只会由胜利的王者来撰写,后人不会去问过程如何。
壮士,若没有断腕的勇气,如何能成就大业?
而倘若她稍有疑虑或动摇,那才真会落下一个一步错满盘皆落索的下场。
“你们听着,一个个都给我听清楚了——”夏楠提步,晃荡着薄弱的身子向前走,在她的前方,是老太爷的墓碑,以及她的儿子蔺易胜。
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脸上的泪痕也已干枯,所剩下的不过是背水一战的决心。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再隐瞒,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策划的,和阿胜没有半点关系!所有的错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承担!”
她秀丽的眉没有丝毫褶皱,淡然得像一个认下战功的将士,而不是认罪伏法的凶手。
“就算是错,错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场的每一个,难道你们就是清白的?就连埋入黄土的老太爷双手都沾满了鲜血,就连多年来吃斋念佛的蔺大少都身负罪孽,你们谁敢站出来说自己一干二净?”
没有人反驳,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明明她的脸上挂着罪孽的冷笑,却问得让人无言以对。
就连蔺易胜都默默地垂下了眼,他没有去看夏楠,即便感知到她在一点点向自己靠近,即便在他心底仍保存着希望她和蔺瑾谦两败俱伤的念头,却不敢与她对视。
穆黎亦然垂眸不语,此刻她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悲恨,她难得的执着没有被夏楠的诉说动摇,得知阿明的消息之后,能不能替自己伸张正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该如何替阿明讨个公道。
“忠叔。”夏楠最先来到蔺忠英身旁,冷眼睨着他,“你明知老太爷纵火烧死瑾谦的母亲,变相逼死了自己的长子,却为之隐瞒,单是这一项,还不够给你定罪吗?”
蔺忠英眉头紧拧,如鲠在喉,沉默代表了一切。
夏楠低低冷笑一声,又转向蔺瑾谦,“堂堂蔺家大少,明知妻子遭遇不测并非她有意,却视而不见,害死她腹中生命,如今又害死兄弟手足,更逼死对你有养育之恩的爷爷,你的罪孽不比我轻!”
蔺瑾谦依旧是目光灼灼地望着树林的尽头,没有半分动摇。
夏楠再看向了陶诗宜,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言状的神色,“现在你已经是蔺家当家主母,可为了坐上这个位子,你不惜把别人的伤口撕开公之于众,更隐瞒自身缺陷,你也不清白。”
“还有你,穆黎。”夏楠转向穆黎,淡然却冷酷地看着她,“你虽然被无辜牵连,但后来穆家落败,你不闻不问,即便穆家只把你当棋子,可没有穆家,你不会成为蔺太太。人性当中的丑恶,你一样有。”
“包括你们!”她又指向剩下的所有人,冷绝地数出他们的罪状,“眼里心里都只有利益,从未关心过他人生死,为利而聚,利尽则散,你们有什么善良可言?”
竟然是没有一个人反驳……
夏楠扬唇冷笑,最终看向了蔺易胜,她的眼中已无光芒闪烁,剩下的是作为母亲的仁慈眷恋。
“阿胜,妈妈做了这么多,为的是能够让你在母亲离世以后不被欺负。妈妈再也不想看见你被人欺负的模样,所以,妈妈只能去欺负别人,你明白吗?”
她的声线越发颤抖,鼻音也逐渐加重,蔺易胜缓缓抬眸与她对视,眼神相触的刹那,他竟像是被电击了一般。
“你可以怪妈妈心狠手辣,但你一定要知道,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妈妈都是永远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那个人。”
蔺易胜默默与她对视,此时他的脑海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赢。
可就在他暗暗思考的须臾瞬间,夏楠忽然一头撞向了老太爷的墓碑!
“咚”一声巨响,随之音落的是夏楠倒地的声音。
“六夫人!”
“妈——”
穆黎震惊在了原地,她望着蔺易胜飞快地跑到夏楠身边,把她抱在怀里,那画面就好像是在医院里,他突然晕倒,夏楠抱着他苦苦哀求医生出手相救。
只是如今,他们角色互换。
这一刻,穆黎心中千头万绪,竟然是像被掏空了一般,麻木得只剩一个躯壳,亮在心底指引她前行的那盏灯,一点一点地熄灭。
……
梨花溪比往常任何一刻都要安静,就连蹦蹦跳跳的蔺惜也察觉到了气氛中的诡异,乖巧地守在花生旁边,抚摸着它孕育宝宝的肚子,小声地交谈着。
从墓园回来以后,穆黎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事情揭露,真相清晰,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她该离开,回到小镇,过从前清贫却无忧的日子,可还能无忧吗?
过去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哪里还能无忧?
她该去找阿明,把他接回来,可此刻却不能,因为她选择陪伴的人,就要走到黑暗的尽头。
蔺瑾谦,很快就会成为夏楠之后,第二个受到蔺家家法处置的人。
庭院里的榕树枝叶依旧繁茂,蔺惜在树下,陪着花生跟它肚子里的宝宝说话。
蔺瑾谦站在窗前,无比眷恋地望着这一幕,他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身后响起敲门声,罗赫推门而入,迟疑道:“大少,宗亲们决定将六夫人禁闭在蔺家佛堂,余生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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