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海-名片上的十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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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朱砂

    管教走进来时,他正坐在桌前飞快地将一枚细小的螺丝拧进面前的电路板里。管教让他到办公室来一下,他抬起头,皱了皱眉,然后站起身,跟在管教身后,脚步轻得像个影子。

    进得屋来,管教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愣了愣,没敢。

    管教走过来,轻扶了一下他的肩,他终于坐下来,却也只有半个屁股沾了椅子。

    “彭明浩,有个不幸的消息我不得不告诉你。”管教语气沉重。

    他的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管教。

    “你父亲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抢救。”管教再次扶住了他的肩。

    “噢。”

    他表面无情,仿佛正在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一丝关系似的。

    “所里已经向上级请示了,特批你两天的假,让方管教带你去看望你父亲。”

    “不用了。”他语气坚定,依旧面无表情。

    短短的三个字,将管教雷蒙在那里。

    “还有什么事么?没事我回车间了。”他站起身,出门,身后传来管教诧异的声音:“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

    他不想见那个男人,一点儿都不想。他觉得这不能怪自己,是那个男人先不认他这个儿子的。

    他恨他,他觉得如果不是他那样霸道,自己一定不会来到这里,每天和一群没有一点音乐细胞的人在一起,上课,干活,吃饭,像一头被安装了固定程序的机器,日复一日地翻版着昨天的一切。

    想到这儿,他咧了咧嘴,想笑,却终是没能笑出来。他觉得,一切都是对那个男人的惩罚,他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没人能改变这一事实,他是个瘾君子的父亲,他能管得了几千人的企业,却管不好自己的儿子。

    这会儿,他出了车祸,他一点都不心疼,他有那么多的钱,却不肯给他哪怕是一点点,而且,他还固执地给所有人打电话,让大家不要借给他一分钱,害得他不得不去偷,去抢,去打那些褐黄色的液体。

    谁都知道,那些液体不纯,有致命的危险,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钱买那种纯白色的,可他却离不开那个东西。每次,那些液体在血管里尖叫的声音让他的身体有一种飞扬至极的快乐,有那么多的瞬间,他甚至相信自己就是上帝。

    然而,支撑这样的快乐是需要钱的,而他,不但不给他一分钱,还经常对他大吼大叫。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他在吞食“盐酸曲马多”,他就暴跳如雷,将他锁在屋里,声称他敢跨出屋子一步便打断他的腿。那一次,他被那个男人囚禁了整整十三天,直到他伺机躲在门后,乘下班的妈妈回家推开门的一刹那,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他在外流浪了半年,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都借了,甚至,他还当过几次贼。

    那一年的除夕夜,他想到了回家,那时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他在门前遇到那个男人,彼时,他正招呼着亲戚朋友去饭店吃年夜饭。见到他,男人二话不说,冲进厨房便抄起了菜刀,想砍他,刀被亲属夺下后,他又抄起屋门边的高尔夫球棒,朝他劈头盖脸的打下来,直到把他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一场风暴过后,他与那个男人签署了一份协议,他保证不再与过去那些朋友来往,不再吸毒,并且,回学校好好读书。

    他郑重地在那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他累了,厌倦了到处流浪的生活,他渴望安定,渴望温暖,渴望衣食无忧,正是因了那些渴望,他才硬着头皮回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不过是隔了半年的光景,男人的鬓角竟泛起了一片雪白。

    他有些心疼,有些后悔,他想改,想重新做人。他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再来,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身体里的千万条小虫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它们总是毫无征兆地涌出来,啮噬他的血液,他的肉,他的骨头。

    他勉强在家待了三天。第四天,忍无可忍的他从那个男人的保险柜里偷走了三万块钱,然后便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那些钱,着实让他快活了一阵子,直到,灾难从天而降。

    那个晚上,他与几个伙伴儿在酒吧的包房里正无比惬意地享受着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突然,外面一阵嘈杂,紧接着,不知谁拉下了电闸,然后,便听到有人大喊:“快跑啊,‘条子’来了!”

    他和伙伴儿们踉踉跄跄地从屋里跑出来,漆黑的楼道里,有人向里跑,有人向外跑,乱成了一团,有好几次,他差点被迎面而来的人撞翻在地。

    虽然他拼了命地奔跑,却终是没能逃过那些“条子”的追捕,他们在他身上搜出一小包白色的粉面,他竭力为自己辩护,说那些东西不是他的,一定是慌乱中不知哪个缺德的怕担责任,放在自己口袋里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他。

    他因吸毒携毒,被判处了五年监禁。

    那时他还不满十五周岁,于是,他被送到了这里,半工半读。

    两年的时间里,他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母亲。他想,反正他们都觉得自己丢尽了他们的脸,那就干脆让自己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好了。

    然而,现实却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那个男人出了车祸后,众人在第一时间内通知了他,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几天,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然而脑子里还是乱乱的,心神不宁。

    后来的一天,管教再次叫他到办公室,告诉他,那个男人去世了。管教给了他一张纸,那是那个男人的名片,名片正面是男人的名字和一长串各式各样的头衔,反面的空白处,清晰地写着十六个字:“儿子,你兜里的东西是爸爸放的,对不起!”

    这一次,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走出管教的办公室时,他的脚步再次踉跄。

    那个午后,他一个人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坐了很久很久。他想起,十岁那年,那个男人为了让他进全市最好的音乐学校学习小提琴,给学校捐了整整十万块钱。那个时候,男人的公司刚刚起步,那些钱差不多是男人一年的血汗;他还记得,有一次,男人打完他,躲在卧室里抽自己的嘴巴,边抽,边哭,那种压抑的呜咽声是一个父亲最无助、最痛心的悲凉……

    轻轻地,他的指尖,抚过名片上的那一串字。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支笔,在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手中,颤抖着。

    他听说,人在生死边缘挣扎时说出的话,是他一生中最想说的。

    他不知道,男人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做出那样的决定,但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字,爱。

    那一天,名片上的十六个字,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草暖风熏的四月天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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