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裁决-米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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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开始下降,离白色云塔愈来愈近。高空大气中的白塔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如北极雪般熠熠生辉。待飞机下降到与之相近的高度时,白塔也逐渐阴沉起来,与先前的景象截然不同,变得更加飘渺。很快地,白塔已然置身在云朵中,周围裹挟着迷离的灰色烟雾,清晰美丽的幻象一去不复返。

    乘客们开始行动起来,把小桌折起,放回前排座椅靠背里,把剩下的饮料交给空姐,检查钱包和手袋里的护照。飞机在侧风中轻微摇晃,铃声响起,接着传来了系好座椅安全带的指令。一些紧张的乘客严阵以待,做好着陆的准备,其他人则对着旅途中认识的人微笑。机舱里一片期待的低语声。

    这全然没有影响5C窗口座位上的年轻女子。她的小桌早已收起,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迷雾中的田野和道路,早先她也同样出神地看着蓝天,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乘务员们断定,她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好像在一个玻璃泡里似的,基本上不会注意外面的事物。

    飞机着陆、滑行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乘客们站起来,伸长手臂,从头顶的储物柜里取出自己的手提行李,排队下飞机。那位年轻的女子仍然一动不动。坐在旁边的商人跟她道别,也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他只好耸了耸肩,沿着过道拖着脚走了出去。直到机舱快空了,她才起身,从储物柜里取出一个绿色挂包,跟在其他乘客后面走了出去,完全不理会门口空姐那训练有素的告别。

    一位空姐注意到这个女孩在整个飞行途中的举止,朝她的一位同事知情地扬了扬眉。“个人悲剧。”她又加了一句,“也许离婚了。他们说,离了婚的人就这样。”

    不过,困扰米兰达·沃德的不是离婚。实际上,嫁给布鲁斯是她目前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今年,她是第二次离开布鲁斯和小苏菲了。

    她从行李传送带上取下手提箱,推着箱子出了海关来到大厅里,她的父亲正站在接机的人海中。她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累,比上次更憔悴;他眼中的关爱混杂着今年早些时候妹妹去世带来的伤痛与绝望。他焦虑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说,米兰达现在是安德鲁·沃尔特斯唯一剩下的女儿了;人们会以各种各样可怕而又无法预料的方式死去,包括空难。

    不过,不是这一次。米兰达默默地抱着他,比很久以前,她还是个腼腆的小女孩时把爸爸抱得还要久,还要紧。她嫁给一个美国人,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在精心计划的假期才能见上几面,而最近一次,是在谢莉的葬礼上。从那以后,米兰达和父母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灰雾笼罩着她的情绪,无处可逃,仿佛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不断地考验着她的耐性。

    就像现在,离开远在大洋彼岸的丈夫和女儿,即将与父母坐在一起,出席对杀害妹妹的凶手的审判。

    赛文德拉正要起身盘问,法官宣布休庭吃午饭。马克·拉斯在一个安静的江景餐厅订了四人桌,但他和萨拉在法庭外面只等到了凯瑟琳·沃尔特斯。她丈夫半小时前就离开了,她解释说他是去曼彻斯特机场接人。

    去餐厅的路需要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避开停靠的车辆,气氛真是尴尬。萨拉不知道该对凯瑟琳说些什么,凯瑟琳也是如此,两人非常感谢那位活泼开朗、有着长者风范的事务律师,他一路谈论着平淡无奇的琐事,彬彬有礼地把两位女士带进楼上的房间,幸好餐厅里除了他们,另外只有一桌人。

    到了餐厅,就是点什么菜的问题了。萨拉成功通过了病理医生的考验,非常兴奋,她饿坏了,但她马上意识到,对凯瑟琳来说,吃不吃东西都没关系。为了拖延时间,她点了西班牙煎蛋卷,服务员走后,她立即热心地探身说道。

    “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痛苦。我很理解,真的。”

    “是吗?”凯瑟琳眼里噙着泪水,扭头看向窗外。“我看到你和同事谈话,笑得很开心。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萨拉听得目瞪口呆。起初,她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恍然大悟。她和赛文德拉开玩笑,谈论他周末和贝琳达骑着新车外出。“谁?你是说赛文……博斯先生吗?被告的辩护律师吗?”

    “如果你是这么称呼他的话。那位衣着讲究的印度人。你们笑得很开心。我还以为他与我们的立场相反。”

    “哦,他当然和我们立场相反。但我们仍然是同事。我们很了解对方。”

    “所以你们都谈妥了,对吗?”凯瑟琳心怀怨恨地坚持说道,“甚至在审判开始前,你们之间就已经商定好对策了。真希望我没有来。”

    “不!天哪,沃尔特斯太太,你是这么想的吗?当然没有,实际上,我压根没和他讨论过案情。”

    “那你们在那里谈什么呢,那么兴高采烈?”

    萨拉注意到,凯瑟琳的手紧张地把一个面包卷撕成小块。她看起来愤愤不平、伤心不已而又极其脆弱。萨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漫不经心地把事实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她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碰巧说起他的未婚妻。他下个月要结婚了。”

    “哦。”凯瑟琳看着手上乱糟糟的面包屑,然后从手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我明白了。对不起。”

    “我知道,大家一定觉得奇怪,但大律师的工作圈子很小,所以我们经常碰面。但这并不表明,我们会在法庭上相互串通;我们不会。如果我能将那个男人送进监狱,我会全力以赴。”

    “你有可能会失败吗?”凯瑟琳慢吞吞地问。

    萨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然,总会有那种可能。如果我说没有,就是在撒谎。不过,警方已经收集了强有力的证据,我会把所有证据放到陪审团面前,就像我早上做的那样。”服务者端上食物时,萨拉停顿了一下。她有个不怎么光彩的想法,希望凯瑟琳会赞赏她处理病理医生提供证据的方式。但一看到她布满皱纹、苍白的脸,她立刻打消了这样的虚荣心。这次审判对这个女人来说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当然,实际上也是如此。这就是她如此急躁、紧张的原因;多数大律师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个原因,选择避免这样的会面。她在律师学院时的导师曾经告诫过她,过度情绪化会蒙蔽你对事实的洞察力。这当然有道理,不过,导师是个典型的中年男子,很久以前在寄宿学校就学会了隐藏情绪。萨拉的经历和天性与他完全不同。

    “谢莉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她温和地问。

    米兰达是大女儿,肤色较黑,而谢莉皮肤白皙,米兰达更聪明些,连她们的父母也哀叹,她们的遗传基因就像投注彩票似的,无法预料,也无能为力。米兰达总觉得家庭作业很容易,而谢莉却常常觉得很难;米兰达能够坚持不懈地完成一项任务,而她的妹妹总是乱做一气,然后跑出去玩;她们到了十几岁时,米兰达已经能够为自己确立目标,稳步向前,而谢莉却在不同想法间摇摆不定,一天之内,对各种新事物的热情不断被点燃,然后又熄灭,搞得家人困惑不已。

    不过,这些情况主要是让她的父母感到烦恼,米兰达倒没觉得有什么困扰。对她来说,谢莉是个典型的妹妹——时而令人气恼,时而吵吵闹闹,时而自私自利,偷米兰达的衣服和CD时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但她又很有趣,注意力不集中,可笑地反抗父母和学校的严格要求。有时,她会做些米兰达希望自己有勇气做的事情——比如,把奶油蛋羹扔到父亲脸上,或者在上课前,把强力胶水喷到科学实验室的凳子上。虽然谢莉有缺点,但她很勇敢——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或许,她之所以这么勇敢,是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缺乏想象力,有种无助感,也想象不到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不过尽管如此,勇敢是一种优秀品质,米兰达不仅羡慕这种品质,而且终生感激这种品质。

    当她们还是孩子时,一个漫长夏日的午后,她俩骑着各自的小马,带着她们的狗狗泰斯(Tess)出门去玩。那时,米兰达还没到十三岁,谢莉也只有十岁。米兰达的小马精力充沛,如果突然莫名其妙地厌烦了什么东西,它就会跳起来,诱因可能是树篱上窸窣作响的小鸟,也可能是小道上一根完全没有危险的棍子。不过,两个女孩都是好骑手,她们把这当作玩笑,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她们先是和马儿、小狗一起野餐,然后开始探索她们家附近那片广阔的树林,这是一处自然保护区,林子中央有个废弃的飞机场。小马们正在绿草茵茵的小径上奔跑时,两只獐鹿毫无预兆地从树林中窜出来,擦身而过,泰斯兴奋地吐着舌头,穷追不舍。米兰达的小马受到惊吓,前蹄腾空,把她朝前猛地甩到脖子上,然后转了几圈,突然转身朝相反方向飞奔而去。小马伸展四肢,尽可能地贴近地面,仿佛地狱里所有的三头犬都已经追到了身后。米兰达拼命贴紧它,由于丢失了马镫,她感觉自己一直滑向一边。跑了大概90米后,道路分岔,小马加快速度,沿着一条她们不知道的小道跑去。这样做大错特错。道路很快通向一个凹陷的混凝土水库,这是很久以前飞机场留下的废墟。看着眼前的水面,小马驹试图止步,但没有成功,一下滑倒在旁边废弃已久的混凝土上,把米兰达大头朝下往水里摔,她跌下去的时候,一头撞在生锈的铁桩上。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几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能从人们的讲述中描绘出一幅画面。那个水库是机场排水系统的一部分,大小如同一个小泳池,混凝土墙比脏水足足高60公分。谢莉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脸朝下浮在如石油般又黑又黏的水里。小马也掉进了水里,瞪大眼睛,蹄子乱蹬,疯狂地到处乱游。她们离最近的农场也有1600多米,或许还要更远。不过,谢莉没有片刻犹豫。她下了马,一下跳进水里,设法把米兰达翻过来,背对背扛在肩上游动,并托起她的下颌,就像她们在学校时训练的那样。但是,她们没有办法离开水面。混凝土墙四周高出她们头部60公分,虽然谢莉两次想伸手抓住边缘,但如果不放开仍在呻吟,处于半清醒状态的米兰达,她根本抓不到。

    时间过得很快。谢莉大喊救命,但没人过来。她越来越湿,越来越冷,也逐渐发现难以让自己和姐姐同时浮出水面。恐惧万分的小马游了一圈又一圈,猛然撞上她们,把她们从本来游动的方向推开。小狗泰斯在水库边吠叫,发出哀叫声,但似乎还是没人听见。“我想,我们快淹死了。”后来,她们凝视着黑漆漆且人迹罕至的水域时,谢莉这样对姐姐说,“接下来好多天,不会有人来,以后,他们会在水底淤泥中发现两个女孩和一匹马,好像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遗骸。”

    虽然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发生,但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不过,细想灾难,甚至长时间考虑事情,都不是谢莉的天性。这次经历时常萦绕在米兰达心头,但似乎她的妹妹没怎么放在心上。也许,这是因为她很难分清楚哪些内容是她自己记得的,哪些是别人告诉她的。她记得,或者好像记得,在水里时她躺在妹妹的背上,抬头看着树木,但是身体虚弱得无法游泳,甚至连动都不能动。谢莉曾与她交谈过,或者后来是这样说的,但她得到的回答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虽然如此,米兰达仍然能模糊地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是她不连贯记忆的一部分,谢莉后来也曾给她讲述过。

    小马由于一直在疯狂地使劲用力,也开始筋疲力尽了,所以,它比先前温顺了些,朝女孩们游来,也许是希望人类可以帮助它,她们过去也一直在帮助它。正在这时,谢莉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把米兰达推向马鞍。“赶快,爬上去!”她大叫道,“爬到它背上!”米兰达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她试了一次又一次,两只胳膊虚弱无力,像橡胶似的,根本无法控制,小马受惊了,把她俩拖到了水中央,但谢莉紧紧抓住她和小马驹,最后,米兰达的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吃力地爬上了马鞍。之后,又在水里扑腾挣扎了好长时间,谢莉才设法把小马劝诱到水库边缘,最后终于让它转过身,好让米兰达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跳,爬上岸去。

    米兰达躺在那里,震惊万分,又筋疲力尽,她不知道,或者说不关心谢莉的死活,这段记忆让她感到羞愧难当。她记得,在她的面前有一些鹅卵石,这个情景铭刻在她的心里;即使现在,她都能清楚看见每一个石子。小狗哀号着,舔着她的耳朵。但如果说,当时米兰达的思绪在神游,谢莉可没有这样做。她仍然抓着小马的缰绳,最后终于设法引起她姐姐的注意,把缰绳递给了她,让她紧紧抱住马头,把小马带到池边。接着,谢莉也攀上马背,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

    最近的农场似乎有五六千米远。但谢莉牵过自己的小马,骑马奔向那里,而米兰达坐在原地,冷得发抖,看着自己的小马在致命的黑水中四处扑腾,越来越无力。终于,那位农夫赶来了,许久以后,来了支消防队,用绞车把快要被淹死的小马吊了出来。后来,她们把《约克郡邮报》关于这件事情的简报剪了下来,裱上框挂在父母家的墙上,而谢莉获得了皇家人道协会的奖章。

    米兰达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要不是她妹妹那天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智谋,她早就死了。谢莉当时肯定非常恐慌,但她还是跑去救助。她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们俩。

    但是现在,她死了。在她死之前的一年时间里,米兰达都知道谢莉不开心,但她没有回来帮助她——她怎么能这样?她现在住在大洋彼岸的威斯康星州。姐妹俩当然会在电话上交谈,但是……她知道自己应该多做些事情。谢莉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没人在那儿帮她。米兰达愧对她,她们的父母也愧对她。她就这样死了,她们剩下的只有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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