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森克虏伯之夜-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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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小强“吹牛皮”吹得并不好,不过是因为女客人带着醉意,所以他反而赢多输少。芝华士十二年被喝下去大半瓶的时候,女客人突然扔了骰盅,目不转睛地瞪着包小强。起初包小强还能陪得住笑,但被瞪得久了,就有些害怕。

    “你过来,”女客人命令。

    包小强蹭过去,垂手站在她面前。她拍拍沙发,包小强坐下去。她塞了块冰在嘴里。塞进嘴里之前,先是将那块冰捏在眼皮前怒视了片刻。塞进去后却不咬嚼,含着,将一侧的腮帮子顶出一个钝角。接着她蜷起两根手指,指关节形成一个钳子,拧在包小强脸上。包小强的脸随着她的手指转动,直到必须和她面面相觑。

    “姨,”他叫。

    “姐,叫姐。”她含含糊糊地纠正。“姐好看不?”

    “好看,姐是美女!”这样的话包小强已经说得很顺溜了。

    脸蛋被那只钳子扯动着,包小强凑在了她的眼皮下。成熟女性的气味混在酒气中让包小强心里不由得有些荡漾。她的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腿上,手指使上了劲。包小强被拧疼了,眼睛里女人的唇角被嘴里的冰块顶出很深的褶皱,犹如他妈的老柿子树皮。这是要演哪一出?正没主意,女客人突然泄了气,向后一扬,貌似昏了过去。

    “姨——姐,姐?”

    包小强揉着脸蛋试探着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站起来,对着瘫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抬腿摆了一个作势践踏的动作。屏幕上正在播放舞曲,音量被调得很低,动荡的光影将她的脸映照出一种合金般的色泽。包小强一瞬间有些空落,这种感觉来势凶猛,让他一下子有些木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包厢门开了,领班示意他出去。

    走廊里不时有踉跄的客人经过,两个人贴着墙根说话。

    “高丽呢?高丽哪儿去了”领班问。

    “不知道啊,”包小强想一想,原来自己有好几天没见到高丽了。

    “打她手机也不接,你给她打一下。”

    包小强摸出手机打给高丽,手机是通着的,果然没人接听。

    “死哪儿去了!”领班在发脾气。“骗了好几个少爷的钱,你也让她骗了吧?”

    包小强有些冒汗。他并不是非常在意自己的钱,是这件事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她去收拾腿了!”包小强分辨道,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诬。“她收拾好腿就回来了,肯定的!”

    “做梦去吧你,”领班说着伸手来拧包小强的脸。

    包小强却恼了,一巴掌扇掉了那只迎面而来的手,转身回了包厢。

    女客人还睡着,裙子翻上去,两条裹着黑色丝袜的腿像是塑料的。包小强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了,然后又倒上一杯,看着冰块在酒水中开裂时泛出的泡沫。直到剩下的半瓶酒全被喝光。他觉得自己有些晕了,凑过去,不知所以地端详女人那张睡梦中的脸。在包小强眼里,女人基本上是没有美丑之别的,她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尤其化了妆后,就更加空洞了。此刻包小强生出探究之心,埋头贴近,意欲进一步审视。孰料睡梦中的女人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差不多可以算是个辛辣的耳光。

    女客人翻身坐了起来,木然扫视一圈,也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架势。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搓一搓,声音飘忽犹如梦呓,对包小强说:

    “跟我走。”

    夜总会的公主和少爷常有被客人带走的,包小强却是头一遭。他觉得无所谓,也很想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状况。女客人结了帐,他要求去换身衣服,却被阻止了。

    “穿这身挺好的,”她说。“像戏服。”她出门时又含了一块冰,包小强似乎可以听到她口腔里冰块融化时发出的噼剥之声。

    下楼的时候,电梯里那几颗红字再一次打动了包小强。那几颗字看起来就像它们本身一样:蒂—森—克—虏—伯,汉字,却充满异国派头,毫无意义,又意味无穷。

    已经是后半夜了。包小强平生第一次坐进了一辆轿车。女人命令他系好安全带,否则车子会一直报警。他大方地坦白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系法。女人像瞪一块冰似的怒视了他一阵,爬过来亲自动手。包小强快活地叫了一声,感觉自己是被捆住了。

    街上的路灯间隔一段就会像根闷棍似的扫过车厢。女人车开得很稳,不像是一个刚刚还酣醉不醒的人。她摸出了一副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始终一言不发,僵硬地夹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仿佛一尊木偶。刚刚下过一场泥雨,挡风玻璃上污渍斑斑,女人却并不打开雨刮器,就这么视野一片肮脏地驾驶着。车厢里有什么东西滚落,一路上叮叮当当作响,可能是两只滚来滚去的易拉罐。

    包小强有些暗暗的兴奋,又有些昏昏欲睡。女人莫衷一是的态度感染了他,让他也不觉得此行会有一个什么明确的目标。在他的意识里,这就是一个“蒂森克虏伯”式的梦态之旅。女人一路无言,嘴里偶尔发出“嘎巴”一声。那块冰似乎可以被她嚼一辈子。车子很快驶离了市区,驶过一座收费站,蛇游一般穿过一条隧道,开上了高速公路。

    即使视野模糊,包小强也感觉得到车子飞驰的速度。他觉得这么开下去,天亮的时候就能开到沽北镇了。这种奇思异想让他松弛起来,摸出手机旁若无人地拨打。他先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挂断了,猜想着母亲被惊醒时披头散发的蠢相。接着他开始一遍一遍拨高丽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让他满意的是,高丽手机的彩铃正是那首《斯琴高丽的伤心》。每次只唱一段,周而复始:太多太多突然的诱惑总是让人动心,太多太多未知的结果总是让人疑问,回想童年天真的时候真是让人开心,这是斯琴高丽的伤心……

    包小强想高丽的腿现在一定是肿了,这是高丽的伤心。继而他又想,自己这样就算是被女人包了吧?那么这就是他包小强的伤心。

    车子开始颠簸,原来女人已经驶离了高速公路,开到了一段俗称“搓板路”的乡村公路上。

    “这是去哪儿?”包小强终于忍不住打问。

    车子骤然急停。好像是包小强的这句话踩下了刹车,好像女人一直就等着这句话,他如果不说,她就会永无止境地开下去。

    “下车,”女人简短地发出两个字。

    但是包小强动弹不得。半天女人才明白个中原委,伸手解除了他身上勒着的安全带。包小强侧身钻出车门,站在路边舒展自己的腰肢。不料车子却重新启动了。一把钞票随着女人神经质的大笑从车窗里撒了出来。包小强有些犯傻,怔忪地看着车子甩着泥浆扬长而去。四下里一片阒寂,就着星光,满地的钞票给人造成遍地开花的错觉。呆立良久,包小强嘴里胡乱骂着,还是附身去捡拾那些钞票了。雨后的乡村公路一片泥泞,那些钞票像是种在泥浆里了。他依然不是一个对金钱如何着迷的青年,但满地的钞票就是这么霸道,让人只有弯下腰来。

    一道强光打过来,明晃晃地将包小强罩住。那辆车又回来了,停在百米之外,却没有熄火,将大灯打开对着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怪兽,哼哼着。包小强一只手捧着钱,一只手挡着刺眼的光柱。他万万不会料到,这辆车会开足马力向他横冲而来。强光扑面,和着发动机的轰鸣,车轮下泥浆翻飞,还没到跟前,包小强便觉得自己已经被提前给撂翻了。他哇哇大叫着滚向一边,感到车轮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后背擦身而过。惊魂未定,车子又倒着直撞过来,他连滚打爬地再一次扑倒。如是几个往复,直到他的左脚被车轮扎扎实实地碾压过去。得了手的女人这才大笑着放过了他,车子不再回头地消失在黑夜里,留下笑声的余波良久回荡。

    包小强深信自己已经死了一回,现在不过是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里。他的左脚带着上一辈子粉碎性的伤痛,让他即使隔世,也不免痛彻骨髓。挺奇怪的,此刻他并不怎么痛恨这个乖僻的女凶手,只觉得是自己的腿太长了,才无法有效地躲开车轮。好像倒是他的脚,垫了人家的车轮一下。他的左脚根本沾不得地。他试图脱下脚上的那只白色漆皮鞋,但那只鞋如今已经和那只脚浑然一体了,要脱下来,不啻是剥一层皮。他只有单脚跳着走,一边跳,一边痛得嗷嗷叫。路面的泥不断让他四脚朝天地栽跟头。好在离高速公路并不远,没用多久他就翻过了护栏,倒头摔在平整的路面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即便如此,自己手里依然还攥着一把湿漉漉的脏票子。果然像高丽说的,他想,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消费品,只是今夜被消费的方式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罢了。

    他扶着公路的护栏向前蹒跚。巨大的货柜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夜晚的高速公路危机四伏,宛如一条杀人的流水线。实在蹦不动了的时候,他坐在路边,靠着栅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谁!”母亲一夜之间被吵醒了两次,不免怒火冲天。

    “我问你个事,”他说,“你老实告诉老子,包国祥是不是包小强的爹。”

    这个问题的邪恶让母亲竟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沽北镇上这位卖凉粉的妇女,在这个夜晚犹如听到了魔鬼的诘问。

    “你是谁咯……”

    母亲颤颤巍巍的声音让包小强一阵无端的快活。他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个女客人,理解了她盎然的兴味和纵情的欢笑,理解了某种“蒂森克虏伯”式的存在原则,这一切,不过源自一种恶意消费这个世界的快感。小镇青年就这么得到了淬炼。他在笑声中挂了机,把黑暗的惊悚留给母亲。继而他又拨了高丽的手机。出乎意料,又好像是在意料当中,一段歌词没有唱完,高丽就接听了。

    “打打打,打什么打!你烦不烦,不就是几个破钱!别人的我不还,你的我能不还吗!”高丽用沽北腔暴躁地发火。

    包小强一言不发地听着。一辆油罐车呼啸而过,轮胎摩擦出瘆人的声响。路面跟着震颤,像一根隐隐唿扇的扁担。脚上的痛加入了刺痒的成分,让人更加不堪承受。

    “你在什么鬼地方?”电话那头的高丽听出了异样的动静。

    “蒂森克虏伯,”他脱口而出。“老子在蒂森克虏伯!”

    这几个字被他说得强劲饱满,一如那扎扎实实从他脚面上碾压而过的车轮。

    收起手机,他呜咽着重新上路。天空缀满繁星,路面平展,世界是一条坦途。一块路标用反光漆隐约标明着前方的地名。不管那几个字是王家洼还是李家沟,纵使它倏生倏灭,在一个不认可世界已然如此的青年眼里,此刻,就像躺在家乡沽北镇的柿子树上一样,他既然可以从夏日的光柱中杜撰出一张陈楚生的脸,那么,他就能将那块路标上的指示臆造成某个未卜的去处,譬如:蒂森克虏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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