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简单粗暴的姑娘,实在不多见了。他们约在那日的日落后,假山外。原祯随手揪了些野花,他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穿着翠绿朴素的宫女装,一路踢着枯黄的落叶,散散漫漫地走了过来。女子的容貌很美,神情中带着一丝冷淡。她的眼睛弯弯的,嘴角有一抹梨涡。
原祯正琢磨着该来一场怎样的开场白,女子却径自带着他走到假山里,解开了他的衣带。经验告诉他,这回他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女流氓。
原祯自以为阅人无数,这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占了上风。很快他掌握了主动权,女人的目光涣散,好像通过他的脸,在看另一个人。
于是,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笑了笑:“我呀,叫小狐狸精。”
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寂寞,话聊得不多,温存过后就各自离去,不用调情,不用暧昧,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们像这样陆续约了几次,那女子几乎是随叫随到,原祯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又英俊了几分,整个人有点飘飘然。他忍不住问她:“丫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呀?”
女人看着他一笑,并不答话。
这样的反应使原祯很是紧张:“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猜对了?”
女子挑眉道:“你喜欢我吗?知道这个对你很重要吗?”
原祯继续保持着紧张的状态:“我不喜欢你,但是如果我知道你喜欢上我了,我会很有成就感。”
女子被他软磨硬泡问得烦了,终于对他妩媚一笑:“是呀,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原祯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倒变得更加紧张,他说:“我这个人很风流的,有好多好多红粉知己,而且我家是世家,将来一定会娶世家的女子为妻。你……你不要陷进去。”
女子没有答他,只是笑着看他的眼睛,然后用唇封住了他碎碎念的嘴巴。
那日后原祯有意疏远这女子,同时也努力发展更多段这样的关系。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勾搭上了另一个小宫女,真正见了面,却被她扭扭捏捏的样子惹恼了情绪。
而更令他气愤的是,他的紫薇河里居然一个瓶子也没有捞到,他不敢相信,这些天小狐狸精竟然没有找自己。
孟瑾惜猜想倘若当时原祯大度一点,不去深想,这段恋情可能就会无疾而终。奈何男人们在这种问题上很少能够大度,他们本着占便宜的心态去参与一场露水姻缘,结果到最后,女人拍拍屁股走人了,自己倒像是被人家占了便宜。
于是原祯在冥思苦想、反复琢磨之后,终于得出结论:“小狐狸精一定是对他情根深种,又爱又恨,此刻被他伤害,估计正哭得死去活来。”
要知道琢磨是奸情产生的土壤,原本彼此没什么事,一经琢磨,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于是他又动了恻隐之心,决定约她谈谈。那天,小狐狸精来得很快,原祯带她去荷花池里泛舟赏月,她急着要走,说:“怎么改聊天了?我可不聊天。”
原祯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拉着她的袖子循循善诱,他问她:“当初,你为什么选了我?”
小狐狸精挑眉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只选了你?”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个从十米外扇来的耳光。原祯当场便愣住了,他怒极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简直是个荡妇。”
小狐狸精也冷淡地回击他:“彼此,彼此。”
原祯气得窝火:“你以后……不能再找别人了。”
月色里,小狐狸精扬眉看他,并不当真。
原祯握住了她的手臂,说:“你这样……以后,怎么嫁人?”
小狐狸精笑了笑,挣开了他的手臂道:“我本来就没想过嫁人……没有谁真正地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谁,我把心藏起来,就这么过一辈子,挺好的。”
原本平平淡淡的话,被她说出来倒平添了几分伤感。原祯愣了愣神,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你何时期满出宫?我娶你。”
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这些天的分析推理全部都错了,情根深种的不是小狐狸精,而是他自己。
小狐狸精也愣了,笑着弹了弹他的脑袋:“你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宠物,喜欢我的容貌。如果我没有这样一张脸……”她不再多说了,起了身,从船上踏上了岸,上岸后背对着原祯轻轻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原祯慌了神,显得很着急:“如果我能给你换一张脸呢?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容貌,你信不信?”
小狐狸精没说话,只回眸看了他一眼,就那样走掉了。
她自知是个撒谎精还是个傲娇怪,性格上上下下那么多缺点,浑身说得过去的也只有一张脸。情话她听得太多,如今已经信不起来了。
小狐狸精走后,原祯扔了好多好多瓶子,以至于瓶子堵塞了河道,这使得太监总管的道歉信没有及时送到相好手里,被人钻了空当。太监总管气急败坏地把原祯抓了起来,扣上破坏御花园的罪名。他跪在庭院里受罚,偶然间看到一个清冷的身影走过花园。
他猛地站了起来,想要追过去,太监总管生生把他摁住,说:“你这色胚子,连明妃娘娘你都敢惦记?”
这个时候原祯才知道,原来小狐狸精就是宫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明妃娘娘。在宫中传的八卦里,她过得并不快乐。崇景帝对她很是冷淡,看她的配置就知道了,哪个娘娘出门没有五六个婢女护着?她出门从来就只有一个人。而传言里很爱她的陵王赵冉,自那次逼宫后便萎靡不振,再也没来探望过她。
原祯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有那样的念头,那天夜里他只身闯进了她的明妃殿,对她说:“宫里太冷漠,我带你走,去自由自在的江湖。”
他怕她不信,又说:“你放心,娶你的话我不会再提,我只负责带你出去,以后的路由你自己去选。”
瑶歌呵呵地笑了:“你别傻了,我用过千万种办法,撒过无数次谎,都没能从宫门里闯出去。”
原祯掏出一套精致的修容刀说:“如果我说,我能把你变成任何一个人,你跟不跟我走?”
瑶歌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你容我考虑考虑。”
后来的几日是原祯在宫里度过的最快乐的光阴,瑶歌拿着小木头人和他学修容的技巧,他手把手地教,她也耐心地学。原来,瑶歌并不是不爱笑,只是在这深宫里没有人费心思逗她笑。
瑶歌学得很快,也对修容这种事情有了概念。她终于同意和他一起走。
原祯高兴坏了,他拿着小木枝子在土地上给瑶歌规划出宫后的未来。他想得很细,连住朝南还是朝北的房子、买几头牛养几头驴、后院种什么花色一样种几朵这样的问题,都想得明明白白。
瑶歌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她骂他:“你这个傻子,把东西都画在了地上,难道要等人照着这个样子来抓我吗?”
原祯顿了顿:“你要是真的被人抓一回就好了,那样我就会用命告诉你,我对你说的话,都不是假的。”
瑶歌没再说话,他知道,她还是不信他。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陵王赵冉突然愿意配合治疗了,去给他动刀的那个晚上,瑶歌从背后抱住了原祯,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要他为自己修容。
原祯皱了皱眉头,笑了,说:“我以为你这样的女孩,从来不会撒娇不会任性。”
瑶歌也笑了,说:“那,我就对你任性一回,好不好?”
尽管时间紧迫,他还是说了声:“好。”
瑶歌问他要了一张极为平凡的脸。这张脸不再有以前动人的美貌,却多了许多温柔和笑意,正是她想要的样子。
原祯也很满意,他安顿了瑶歌,只身前往陵王府。可是,就在出门的时候,他被人用棒子敲了后脑勺,瑶歌的声音轻轻的:“对不起。”
原祯欲哭无泪,他气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事情不能通过沟通去解决吗?两眼一黑,他终究是昏了过去。
原祯在一辆空马车中醒来,醒来后的金国皇宫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陵王赵冉死了,死于修容事故,修容师畏罪潜逃,明妃也疯了,被崇景帝关入死牢。
崇景二年,崇景帝下令将修容术封为宫廷秘术,他为了追杀原祯,不惜诛了原家九族。原家就这样败了,原祯一夜间从花花公子变成了赏金逃犯。
他无法相信短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一切,他冒死潜入死牢,想要找瑶歌问个明白。但当他闯入死牢才发现,躺在死牢里的女人重病缠身,虽然面容和她一样却并不是她。
原祯终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瑶歌处心积虑设下的一个局。
从一开始她接近他,到后来偷学修容术,打昏他杀掉赵冉,再到死牢里的囚犯都是有预谋的。她所做的一切可谓是步步为营,堪称缜密。她从来都有着明确的目标,这一声“小狐狸精”可见并不是白叫的。
故事讲到这里,孟瑾惜分析出一个大概,首先瑶歌一定是一个疾恶如仇的女人。事实证明,看上去越是冷淡的人,爆发起来威力往往势不可挡,就好像大多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看上去都很斯文一样。而疯疯癫癫、不着调的地痞流氓只能干点偷鸡摸狗、打劫小孩子的蠢事。
同样,这样的女人如果爱上了什么人,要报复起来,威力也是相当可怕的。她费尽心机杀掉了赵冉,极有可能是因为她爱他,她那么爱他,所以才会那么恨他。
孟瑾惜分析得头头是道,连小瑞子都点头了,原祯却沉默了很久,道:“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给你开第三只眼睛?”
孟瑾惜立即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见她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原祯慢慢地叹了口气:“这些事,如果我能在十七年前想明白就好了。”
那件事过后,原祯按照自己对着她修过的容貌找了她整整三年,他从温暖如春的江南一直追到金国边塞沐阳镇。
找她的时候,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但是如果不找她问清楚,他的人生就好像失去了意义。
孟瑾惜从这里也悟出了一点,做人要努力培养个人爱好,不能太闲。假如原祯是一个嗜赌成性的赌棍,他可能就会在牌桌上渡过失恋的危机。这样他就不会追到沐阳镇,也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抓人,孟瑾惜也不会救了安息,和娘亲分离。
她本该恨他的,但是孟瑾惜却很庆幸原祯不是个赌棍,因为如果他真的在牌桌上度过余生,孟瑾惜就会随娘亲上船,那么接下来妙趣横生的江湖故事就会被孤苦无依的《孟瑾惜漂流记》所替代。男主男配也会从安息、冯於彬变成猴子一号和猴子二号。
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发生,一切都会不一样。
后来,可怜的原祯在沐阳镇打探了很久,终于听说三年前,沐阳镇的确来了一个外乡女子,她改嫁了,还养了一个孩子。
这个消息让他陷入崩溃,他找错了许多人,错杀了许多人。终于有一天,瑶歌为了制止他,竟自己来到他面前。
他本想一刀杀掉她,可仍然忍不住犯贱地问她:“我原家是中原第一修容世家,我十五岁出师、十七岁成名、二十岁掌管家业,究竟哪里不济到能令你如此践踏?你真心回答我一句话……”
瑶歌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道:“要杀就杀吧,我向来就没有什么真心。”
原祯举起了刀,还是不能狠心杀了她。
瑶歌平静地看着他:“你要想好,这一次你放过我,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原祯拿刀的手颤了颤:“瑶歌,你没有心。我对你那么……你就不怕我将你的面容公布出去,最后鱼死网破吗?”
瑶歌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她感受到原祯浑身都在发颤,然后她吻了他的眼睛,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受伤的小女孩:“原祯,你不该认识我,不该保护我,这一切都是命。你忘了我吧。”
原祯的刀掉在了地上,他捂着眼睛跪下了。他没有想到,狠毒如她居然在唇上抹了毒。
那一刻,他好恨自己没有狠心杀了她。
他在地上滚了好久,瑶歌轻轻地将她的手帕塞进了他的怀里:“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女人。”
后来他视力退化,彻底瞎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企图杀掉她,可是却一直没有找到过她。此刻距离他们那场轰轰烈烈的相爱,一晃便是十七年了。
按理说这个女人的确有些可怕,孟瑾惜眯了眼睛,庆幸自己没有遇上这个女人。
原祯的故事说完了,修容术也完成了。孟瑾惜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缠了绷带,肿成猪头的脸,显得比较满意,好歹这看起来并不像个男人。
原祯喂给孟瑾惜一粒蛊,这是一粒食肝蛊,这粒蛊虫会慢慢啃食她的肝脏,半个月后会有痛感,此后痛感每月加重,三个月内会疼痛而死。
听到她的吞咽声,原祯的面容恢复了冷寂,道:“当年,她偷走了我的家传秘籍修容术,我要你帮我做的事就是找到明妃。我要你潜进她的府邸,用尽一切办法让她使用修容术,当年我用修容术救了她,现在,我也要用它毁掉她。”
孟瑾惜道:“可是人海茫茫,你还记得她的面容吗?或者当年,你有没有问出她的化名?”
原祯仔细地想了想,嘴角含着苦涩说道:“化名太多,知道想必也是没用的,我不会画画,形容不出,但是你的脸底子很好,等面容消肿了就会是她原本的样子,我守在沐阳镇外这么多年,知道她从未离开。沐阳镇里对你产生畏惧的人,一定就是她。”
孟瑾惜的脸色略有些冷:“我不能再回沐阳镇了。”
原祯问道:“为什么?”
孟瑾惜故作轻松,撒谎道:“我在那里欠了很多钱啊,回去就死定了。”
原祯笑了笑:“以前,我给过她一个价值连城的信物,一旦你找到她完成任务,那个信物就归你了。”
原祯抬起脸,闭上了眼睛,表情里有一丝凝重,说:“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送给她一枚血玉扳指,那是我的家传宝物,价值连城。你哪怕输了整座沐阳镇也能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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