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法-我是怎么结识女友男朋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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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时,我看到了魏锋。

    我的剪彩专心致志,但这没影响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我和沈风沈水这三个孩子里,我爸最看重我不无道理,在胆大心细方面,在敢作敢为方面,在足智多谋方面,在随机应变方面,我最像我爸。我这吹牛了,就此打住,还说我的私自剪彩。我剪下第八朵绸子花时,听到门口传来响动,虽然我低着头,没看门口,门口的响动也非常轻微,可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仍没抬头,只是无声地放下剪刀,顺势移向距红绸子最近的圆桌,好像在桌下找寻什么。我蹲在地上,距大门较远,我与大门间又隔许多张圆桌,如果来人有些马虎,不太容易发现我的。出现在门口的就是魏锋,她名字我随后就知道了,当时她进到俱乐部里,果然没立刻看到前边的我。

    魏锋的脚步声向我移来,我听得出是高跟鞋声,知道来人只有一个,还是个女人。魏锋边走边清理嗓子,然后像司仪主持那样大声说话:各位领导,各位朋友,各位来宾----很快我也知道了,她的确是这开张典礼上的司仪主持,当然了,她有双重身份,她的另一重身份像我一样,也是替爸爸来的,来领红包。只是她的红包,要厚出我数倍;不在于她还兼了司仪主持,是在这公司眼里,她爸比我爸要数倍地值钱。魏锋肯定也像我一样,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她在熟练地念那串人名时,忽然卡住,问了声谁,同时脚步也停下了。

    “谁?你干吗呢?”

    魏锋的声音真叫好听。那一瞬间,和在那之前,听她演练主持司仪的套子话时,我蹲在桌下都忘了害怕。我站了起来。

    “喊什么喊,吓我一跳。”我断定她是干什么的了,侧身向旁边音响走去。“这个螺丝要找不着,一会你声音再好听,后边的人也没法听到。”我晃晃右手,捏着枚假想的螺丝,在音响一侧做拧螺丝状。

    几乎与此同时,我俩也同时看清了对方,同时叫道:“是你——”

    是的,她是她我是我,如果现在算正式认识,那半个月前,我们还有过非正式会面。

    半个月前,为自我软禁,我去家家乐超市采购食品。那天天色阴沉沉的,但雨到晚上才下,这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超市没什么顾客,我在食品购物区往购物筐里装方便面时,偶一转身,发现我身边有两个穿红色店员马夹服的小姑娘鬼鬼祟祟,正朝对面百货购物区指指点点。我敏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能预想到的那种事情,就也偷偷往货架子缝隙看。我看到,在货架子另一端,一个与那两个店员小姑娘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仰脸看什么东西,但她的看法不够自然,明显有点故作姿态。是的,这三位女士虽然年龄相仿,但让模样气质穿着打扮一区分,我只能说那两个店员是小姑娘,而故作姿态的顾客是女人,是个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成熟女人。我听到一个小姑娘让另一个小姑娘跟住购物女人,而她去通知保安和货流出口处的验货员收银员;但那另一个小姑娘似乎害怕,不敢独自秘密监视,她俩争执一会,就一齐悄悄走了。

    我情绪一下亢奋起来,好像是我自己在历险。两个小姑娘刚一离开,我赶紧从食品区移到百货区,靠近那个对发生在食品区的事还一无所知的女人。

    那女人像我一样也拎只购物筐,筐里装只淡粉色长颈玻璃花瓶,与她身上淡粉色的休闲长裙和肩上淡粉色的小皮包互相映衬,甚为和谐。她可能除了打算公开买只花瓶,还私下藏匿了什么东西。可什么东西呢?我看看货架又看看她,猜不出来。她身上只有三个地方能藏东西,胸罩下,内裤里,皮包中,而那三处的空间都应该有限。这时她已侧身要走,但离开她呆的地方,她必须经过我的身边,我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横住了身子。

    “对不起,我得提醒你个小事儿。”我声音很小,并不看她。

    她站住了,半看我半看货架子,还算镇静。

    “我也总想从超市拿点什么,可不会处理那个贴在上边的小标签,我知道它出门时是要叫唤的。”

    “你什么意思?”

    “人家发现你了——”

    “你——”

    “别和我争,我不骗你。人家发现你了,你这回先别干了,我为你好。”

    说完话我看她一眼,她也在看我。我笑笑,对她表示安慰的意思。她面无表情,随即动作很小地扫视周围,不再理我。我怕再呆下去引火烧身,也为给她腾出时间处理赃物,就先走了。

    我在“家家乐”外边路旁抽烟,等那女人,希望跟她结识,再取取经。刚才我说的不是假话,我的确总想做超市的手脚,我认为,那种剌激肯定强烈。我抽完第二支烟,心里已经乱得不行,我猜那姑娘没信我话,被抓住了,或东西虽然又放回原处,可被录像了,被搜身了,还是逃不脱被抓的命运。直觉告诉我,她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小窃贼,她应该是我的同类,让她感兴趣的,除了她要占有的东西,更有那种历险与行恶的快乐体验。眼下她命运似乎与我联在一起,我觉得我有责任去保护她关心她营救她。可如何去尽我的责任呢?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到我身边,我本能地一躲,可车门没开,只车窗口探出个脑袋还有条胳膊。

    “谢谢你。”竟是那淡粉色的女人的脑袋和胳膊。“嘻,就这玩艺,”她手里,举辆深绿色玩具自行车,装置齐备,巴掌大小;在车窗里边她另一只手上,也晃动着一辆,是淡粉色的,和她的衣裙皮包以及刚才她购物筐里的长颈玻璃花瓶同样的鲜嫩。“这个送你。”我本能地把绿色玩具自行车接过来,还什么都来不及说呢,出租车就拉着这个一脸顽皮的女人扬长而去了,她摆动的手臂露在车窗外边。

    这淡粉色的顽皮女人,就是魏锋,是此时我眼前这个一身浅灰色西式裙装的端庄女人。

    魏锋站在红绸子旁,看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我开头很怕来人也去触动绸子,希望能把她引往别处。但见是魏锋,我就不怕了,我说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在这碰上你。

    “这音响效果检查好了吗?”

    可魏锋只说个“是你”笑了半下,就不笑了,也不接我话茬,像以前我们从未打过交道一样,向我提了个警告式问题。她把我当成音响师或电工了。

    我没说话,只看着她微笑,是那种不含恶意但带点戏谑的、能让被看人心里毛绒绒痒酥酥的调情的微笑。这套东西我天然就会,我姥姥评价我一辈子能交桃花运,就与我的眼睛和微笑有些关系。

    “这仪式干吗放俱乐部搞?”

    我仍不说话,只看她,微笑。魏锋有点挺不住了,但努力想表现得洒脱自如,就也不理我,重新展开手里的纸片,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你不是什么文艺团体的报幕员,”我说,魏锋不看我。

    “你也不是业余喜欢这一行的那种人,”我又说,魏锋停下了脚步。

    “你还不是电视台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我继续说,魏锋接受了我的目光。

    “你是电视台电台里那种有过专业播音训练的播音员。”

    魏锋说:“你能离开这吗?我现在需要熟悉环境熟悉台词。”

    她没正面回答我的猜测,但我认为,她已经肯定了我的猜测。我得意洋洋地朝门口走。

    “你是----这个公司的吗?”她可能实在忍不住了,又叫我一声。

    我回头看着她,摇摇头。“我希望咱们能找时间谈谈。”

    “没有必要。”她冷冷地说。

    我再次来到俱乐部里,是挤进来的。十点二十七了,俱乐部已人满为患。我没坐上某张圆桌,而是躲在通往厕所的角门旁边,像个普通工作人员那样东瞧西看。我主要是在寻找魏锋,找到她是为了避开她,只要她视线一转向我这边,我就侧身把后背给她。我有点矛盾。如果这里没有魏锋,我大概早就打道回府了,宁可不要我那份红包;可现在,我少有地留在了“做案现场”,心惊胆战地静观事态发展。其实魏锋无暇顾我,也许她真认为与我结识“没有必要”,她只忙于对着手里的纸片和几个人嘀嘀咕咕,估计在排列来宾顺序。可事后她告诉我,当时她不光一直注意我,还比我更加胆战心惊,她说要是看不到我,她好像就没主心骨了,尽管她还不能断定,我会不会当场把她揭穿。她不是怕我揭穿她在超市偷拿自行车玩具的事,过去的事她不怕,她可以抵赖;她是怕她在红绸子大花上做的手脚被我揭穿----对了,该轮到红绸子大花和人物们登场了。

    十点半钟,开张仪式准时开始,在稀稀拉拉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一干人物鱼贯前行,站到魏锋身后,也是站到红绸子大花后边。魏锋跨前一步,婷婷玉立笑容可掬,口齿伶俐地说着她该说的话。随即一串身穿大红旗袍的高个子姑娘朝红绸子走去,停下来,齐齐哈腰,先端起地上的圆托盘,用手套和剪子把人物们武装上,然后再哈腰去托捧绸子。我的心吊到嗓子眼了,几乎不敢往前边看,可我不能不看。我一手导演的好戏快开场了,唯一遗憾的是,刚才魏锋出现早了,没容我把那十一朵大花间的绸子全部剪开----可是,我一下笑了,如果我没下意识地捂一下嘴,我笑声没准会传到前边,把整幢俱乐部全给灌满。我不是为我导演的好戏开演而笑,我是为魏锋而笑,为她把我未竞的事业一举完成而笑。那一定是她完成的呀!

    我看到,这时候,前边那串旗袍姑娘全都傻了,那些准备剪彩的人物们也都傻了,站在圆桌周遭准备鼓掌的人更是傻了。除了傻,他们没准也想笑,甚至笑得前仰后合抽筋断气;只是,他们有教养讲文明,他们中,便没有一人笑出声来,连像我这样无声地发笑都不好意思。原来,那些旗袍姑娘托起来的,不是一长幅连接着十一朵大花的艳红绸子,而是十一朵互不关联的、已被剪铰完毕的、单独的红绸子花朵。也就是说,我没铰下的三朵大花,此时已被铰了下来,我提前进行的剪彩活动,没半途而废,魏锋替我结束了战斗。事后魏锋说,虽然她喜欢去超市书店那类地方顺手牵羊,但这样的事情她头一次干。

    “我一猜到前边那些花是你铰的,就忍不住要替你把它们铰完。”魏锋好久之后提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可我都吓死了。”

    剪彩仪式未完而毕后,我想找个机会与魏锋单独说话,当时我计划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上你了”,可魏锋没给我这个机会。吃饭时,我发现她不见了,经打听,那个什么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张集电台的新闻播音员魏锋中午十二点必须赶回台里值班,这边的仪式一主持完就先行离去了。这样,吃完饭我没回北陵小区,而去了马路湾妈妈家,在那里给电视台一个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把我接进他们那个有军人站岗的广电大院。进院后我告别朋友,找到电台播音组,请个从播音组出来的人叫一下魏锋。魏锋出门见到是我,一点也不惊讶,或者她在她同事面前,把惊讶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像老朋友一样与我寒喧。我配合得挺好,只是我计划中的那第一句话,没开门见山地说给她听。

    “是你呀?我猜你能找到我的。”

    “也没见你吃饭就走了,想来打打溜须,问问用我帮买个盒饭不。”

    “哎呀你真骑士,谢谢谢谢,我吃过了,不过真得谢谢你。”

    这时我们身边已没人了,我顺着她的话稍稍扭一下。“我得先谢谢你的打火机。”

    “打火机?什么打火机?”魏锋好像真没明白我什么意思。

    “自行车呀,你送我的自行车,忘了?”

    “那玩具----跟打火机有什么关系?”

    “人家就是打火机呀,后边那小货架子一按,车轱辘就……”

    “是吗?你看我多傻,天天拿着玩也没注意那是打火机。”

    “这样吧,一会我出去找个地方等你,你下班了咱们一起去我家,我给你演示一下。人也好东西也好,具备的功能都该发掘出来,你说对吧?”

    “可我不抽烟呀。”

    “什么时候想放火也能用上呀。”

    “也对----那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

    “沈阳。”

    我和吕大连结识,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那时我和魏锋认识两个多月了。准确点说,是我和魏锋一道,并以魏锋为主地,实现了我们与他的结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和魏锋,即使都挺喜欢吕大连,即使都不反对与他交往,也没拉他进帮入伙的意思,况且我们也不是个什么帮什么伙。是他自己主动说:以后,我和你们一起玩呗。

    那天晚饭后,我和魏锋沿街闲逛,走到宁山中路拐角正缤纷花店时,她传呼响了,是个在张集做生意的温州商人挂的传呼。那温州商人粘粘糊糊,魏锋烦他;可魏锋要完成台里落实到人头的敛钱任务,拉他在广播做连续广告,又不能得罪他。魏锋就没用手机回他手机,怕他由此得到她手机号码,而用“正缤纷”门口的公用电话,给温州人复机。是魏锋挂电话时,我进到花店门里,碰巧看到吕大连买花,才即兴想和他开个玩笑的。

    这段时间,我和魏锋做的事情,大部分是即兴之举,因为魏锋更属于灵感型行动者,不像我,总要为自己寻找理由。比如我们非正式会见那天,魏锋也是去家企业谈完广告,顺便进到“家家乐”的,结果她相中了大一些的花瓶,又相中了小一些的玩具自行车,才临时决定买下大的捎走小的;当然在我的提醒下最后她大的小的一块买了,还多买个小的,让超市保安扑了个空。再比如那天在那什么公司的开张仪式上,我离开礼堂后,她发现了红绸子已被先期剪断,估计到是我做的手脚,受了启发,就模仿我完成了我未竞的工作。我说明这些的意思是,当我们联手做事情后,她的风格不能不影响我,让我即兴产生灵感。事实上,即兴和计划并不矛盾,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也有许多即兴成分:比如夜闯单位大楼,比如给蓝花花送戒指,比如剪彩。只是,我愿意为我的即兴附加些东西。不知这是否和年龄有关,魏锋小我十三岁。当然即兴和计划也有差异,或许是理论准备造成的差异吧。即兴的魏锋时常会对她的恶作剧行为感到自责,她问我咱们这种人是不是病态。这时候,计划的我就可以宽慰她了,有理有据地帮她解释破坏欲、迫害欲、冒险欲等本能上的东西。我说你比我小十多岁算占便宜了,一长到了内心骚动的岁数,就什么欲望都能找到合理证明;头些年,我刚躁动时,连活着的合理性都没处证明,让干的事情全不好玩,而好玩的事情好像全是犯罪。

    “你要是个还有人味的人,就会让那种罪恶感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说。

    魏锋说:“以后咱总痛痛快快地喘气,管它罪恶不罪恶呢。”

    还是让我们回到那天的正缤纷花店吧。

    “正缤纷”挤在一排店铺中间,规模不大,但挺惹眼,这跟它的经营项目有关。从外边看去,花店里姹紫嫣红蓬蓬勃勃的,让人能够赏心悦目;但站到门里就会发现,许多鲜花已经蔫了。也不是蔫得特别厉害,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是,它们跟人一模一样,跟我们眼见耳闻的什么什么都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谁也逃不开那个规律,不管多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本质上也只有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无精打采的,佯死带活的,勉为其难的,有今个没明个的,但还是都要硬撑着,硬撑出个姹紫嫣红蓬蓬勃勃的气象来,又可怜又可笑。我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就见吕大连经过魏锋身边,又经过我身边,目标明确地靠近柜台。柜台里边还有个屋,屋门口垂幅挂帘,这时,挂帘外头支出来的,是一弯女性的屁股和腰,女性的头和前胸在挂帘里边。

    “有人吗?”吕大连冲着优美的屁股腰问了一句。

    “先生买花吗?送女朋友?要我帮你参谋吗?”那弯支出来的屁股腰属于卖花姑娘,听见有人进屋,头和前胸已从挂帘里移出来,几乎在吕大连发问的同时,她也站直身子,满脸堆笑地迎出柜台。

    “哎,外边看着挺好的,怎么近前一看都蔫了?”

    吕大连和我一样,发现了花店里一个重要问题,但他肯定没像我那么还想到了别的。

    但卖花姑娘想到了别的,想到了他是不是要压低价格。“哪蔫呀哪蔫呀。再说了,都摆一天了,稍稍蔫点也很正常。你要要,我能帮它们再挺起来。”

    “你还能帮它们——再挺起来?”

    是吕大连的话,引得我开始注意他了。我觉得,他那种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和腔调,非常有感染力,显然他聪明并且幽默。他有点像谁呢?对了,他那种坏坏的笑样,有点像近期中央电视台里那些狡黠机智的男主持人:主持说话节目的主持人,主持做菜节目的主持人,主持猜商品价格撞大运赌博节目的主持人……这种人一般都挺好玩,至少有些好玩因素吧。我关注他的兴趣就浓了些。

    卖花姑娘没听出吕大连的弦外之意。“是呀,能挺起来。你要不要?”

    “我,我挺呀?”

    “花,花挺。”

    卖花姑娘太单纯了,吕大连不好意思再拿她开心。“是这样的,”吕大连说,“我老师过五十岁生日,你替我扎一个,那样的花蓝吧。”他指点着柜台尽头的样品,“然后,还得帮我把这块炸药放进去,”他摸出一样什么东西,向卖花姑娘递去,“我想炸死她。”

    “炸,炸药?”卖花姑娘被惊呆了。

    “不行吗?”

    “不,我不……”

    吕大连笑了。“这是计算器,我逗你呢。”他把计算器又收起来。“我真想炸死我老师,可不敢,还得给她打溜须。你扎吧。”

    卖花姑娘不再说话,连脸上的笑容都不敢有了。她开始工作。花篮底座被摆上了柜台,花篮是藤条编的,乳白色,海碗大小。卖花姑娘先在里边铺张玻璃纸,然后插花。周围是肥胖的叶,绿色;往里是矮墩墩的大花,黄色;再往里是星星点点的小花,藕色、紫色、粉色,都有。对于花类花色的搭配组合,卖花姑娘驾轻就熟,她十指灵巧,动作麻利,眨眼间就把花篮扎好了。与此同时,她还背书一样指点着花说了万年青康乃馨黄叶菊胡地锦什么的,说了象征纯洁表示富贵寄托爱心祝福健康什么的。但卖花姑娘是在花架子与柜台间来来回回动作着说话,说的又快,我无法把她说的花名和代表的品质对上号。事后吕大连说,他虽然眼睛看着卖花姑娘的嘴和柜台上的花,但心已经又飞到他自己遇到的麻烦上去了,就也忽略了卖花姑娘说的什么,直到她最后提到钱数。

    “五十。”

    “什么?”吕大连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十元钱。”

    “噢,”吕大连这回反应过来了,心思也又收回到花上。“我要是为过四十岁生日的人买花篮,是不能便宜点,四十元。”

    “四十岁?”

    “要是过十岁生日,就该买十元钱的花篮吗?”

    “那不,这种花篮,都五十,过多大岁数生日都五十元。要十元钱,就是四十元钱,也不够买这种花篮的。”

    吕大连又不忍心逗卖花姑娘了,他貌似憨厚地点点头,把钱交了,出了花店。我看着吕大连走出花店,顺便也看到魏锋还在电话里跟温州商人周旋:我个人无所谓,没提成也行,关键得完成台里任务……这时,我听身后传来的声音说:傻逼,想拿姑奶奶开涮,我他妈都不稀的尿他……我忙回头,见刚才单纯得一脸稚气的卖花姑娘,在对挂帘里说话。

    是这时我心里有了想法。

    我和魏锋边商量边追,在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外头堵住了吕大连。不是我们堵,我没堵,我只躲在一旁,是魏锋自己把吕大连堵在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外头。我能看到他们但听不到他们对话,他们的对话,是结束对话后魏锋学给我的,再后来,他们又多次一齐给我表演过他们的首次对话。

    “对不起,打扰一下先生,这是你新买的花吗?”

    “唔?对呀。”

    “花、篮、的、花、儿、香,”魏锋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著名的歌词,然后,低声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这时的魏锋,眼睛紧盯住吕大连,含着期待又含着鼓励。

    “你,你没事儿吧?”

    魏锋摇摇头。“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她又唱了一遍。

    “让我接?听我来唱一唱昂昂,唱呀一唱……”吕大连开始镇静了,唱出了下一句。但他显然是在戏弄魏锋。

    “是你。”魏锋说。

    “什么是我?”吕大连问。

    “你警惕性确实挺高。”魏锋好像松了口气。“可你还不信任我就不对了。我一看你在花店买这个花篮,就知道是你,老板说找一个谨慎点的,你果然是这种人。老板问你好。”

    “这,谢谢,同好吧。”

    “老板让我把钱给你一次付清,可现在我没带在身上。”

    “钱?”

    “你看这样好吗,明天这时候──”魏锋看看腕上的表,“还是再早点吧,哦,天黑前吧,五点,我明天下午五点在北陵大桥南桥头等你,把钱给你。”

    “可我──”

    “如果我没空,是别人去的,暗号照旧。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哎哎我得解释……”

    “对不起了,老板让我立刻回去,还有事呢。明天不见不散,再见了。”

    “这这这我我我小姐你……”

    魏锋走了,她身影迅速消失在人流里。吕大连站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眼神,这时魏锋的眼神灵动机敏,使她像极了电影里那种特工人员。她还在角色里。我没走,不仅没走,还往前凑去,去看吕大连表情。此后吕大连的表现,我得作为这场戏的一个重要部分讲给魏锋。吕大连的脸颊涨得通红,他那种惯常是捉弄别人的坏笑,早踪影全无了。他看看魏锋离去的方向,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花篮,莫名其妙地摇着脑袋。“傻逼,”他小声说,“疯子,”他大声说。然后,他一边慢步拐进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一边怪声怪调地唱:“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听我来唱一唱昂昂,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安安安,南泥湾好地方昂昂,好呀风光……”

    我和魏锋,玩过好几回这类把戏了,我和女人约会或她和男人约会,名义吗,可以是恋爱,可以是生意,也可以是为了服务于一个共同从属的秘密组织。但我们的约会对象从未赴过约,即使当时他们战战兢兢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届时也不赴约。也许他们也赴约了,只是他们也像我和魏锋一样,没站在北陵大桥南桥头,而是猫在附近,等我们先出现。现在的人都狡猾,不轻信。可我们怎么会先出现呢,既然我们屋都不出就能观察到北陵大桥的南桥头及周边地域,我们凭什么要先出现,像傻逼或疯子那样,等个十有八九不会赴约的人──噢,大连,对不起,我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说你第二天先出现了就是傻逼疯子。

    “嗨沈阳,”魏锋喊,“那小伙来了!”魏锋从北阳台跑进屋,手里举着油糊糊的菜刀。

    第二天下午,五点差几分,魏锋在北阳台切肘子肉,我看电视里的日本卡通片。不是我们忘了与吕大连约会,是我们根本没把与他约会当真,如此这般的约会,几乎没有实现的道理,我们怎能去翘首盼望呢。并且,我和魏锋一玩上这样的把戏就讨论过,若约会对象真出现了,我们是否该再玩下去。我们共同的意见是不玩了,我们约完约会对象,对我们来说,约会对象的使命就完成了,他们已经为我和魏锋提供了足够的想象余地和猜测空间,我们已不再需要他们。再说了,我们图的只是一时开心一时乐呵,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要是真和约会对象继续联系,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心里没底。但现在约会对象真出现了,真找上门了,还是让我俩都有些激动,我们都希望改变一下我们自定的规则。我们站在阳台上看吕大连,再互相看,从对方的眼神里我们能感觉到,我们都想接受挑战,下楼赴约。

    我住的十一号楼在北陵小区最北侧,站在七楼,从北边窗户和阳台看出去,隔条小街是那条由远处郊外流进北陵公园的北陵大河,北陵大桥的南桥头就在街边。

    我和魏锋在北阳台站两分钟,两分钟后开始穿衣下楼。从下楼到拐出院门到重新把吕大连身影收进视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最终上前搭话,所用时间约十五分钟。这时候的十五分钟不能说不漫长,尤其对等人的吕大连来说,他应该是心急如焚的。可这十五分钟里,吕大连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沉着令我们害怕,他就那么坐在桥头下面的台阶上,津津有味地读一本书,几乎都没换过姿势。当然后来吕大连承认,他害怕,怕极了,他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专心致志,主要是为了减少立约人可能对他产生的反感,避免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发生;再一个,他也要藉此掩饰恐惧。可事实上,他手里的书虽然隔一会便翻过一页,他嘴里也一直念念有词,可那段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也没读进去。他如此这般地设计自己,与他那数学头脑思考问题的逻辑方式有关:他认准了约他的魏锋是有来头的人。他认为,魏锋能从他买花甚至买花之前就注意他,但一直追到他们学校家属楼附近才打招呼,这说明她很可能对他的具体住址和其他背景都有所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不遵命赴约,恐怕不行;而只有老老实实前来赴约,向约见人解释误会,说明他不是那个可以领取劳务津贴的人,才可能使这场奇遇离他远去。吕大连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躲是躲不过去的。当然了,他也想过,听了他解释,那个神秘的约见者没准会很生气,甚至把气撒到他的身上,处罚他。若真是那样也没办法,既然躲不过去,只能听天由命。

    吕大连的镇定迷惑了我和魏锋。如果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只拣笑就行,可他那么不动声色,好像他已经报过案了,周围埋伏着一群警察,时刻准备保护他而打击我们,或他认识某伙流氓,他才真正属于一个势力庞大的黑社会组织,那些隐蔽在暗处的黑社会流氓正等着教训我们。我和魏锋,也都小心谨慎,玩是玩,来真格的就是另一回事了,警察和流氓,都是我们惧怕的人,我们不想引火烧身。但我俩相信我们的观察,在北陵大桥南桥头附近,在吕大连周围,实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也许前来赴约的小伙子,真以为一笔意外收入会即刻到来呢,这个游戏值得玩玩。于是,还是我躲在一旁,魏锋忐忑地向吕大连走去,实现了我们最终的结识。吕大连听过我们的解释后眼睛放光,他没怪我们无聊没指责我们荒唐,他说的是这太好玩了。“这真太棒了!”他说,“以后,我和你们一起玩呗。”这时我和魏锋也知道了,他叫吕大连,是东北师范学院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噢,是刚刚被迫自动退学的研究生。我和魏锋对吕大连的初步了解,是在北陵大桥南桥头附近的海中全大酒店完成的。这时吕大连已真镇定了,他面对桌上的啤酒海鲜,谈吐急切而又诚恳。他的话主要是对我说的,魏锋在一旁,主要是看刚才吕大连读过的那本英文版《读者文摘》。而在此之前,我没出现,只魏锋来到吕大连身边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花篮的花儿香,你还真守约。”

    “你好小姐哎听我来唱一唱小姐你终于来了我必须解释你误会了弄差了我不是你们老板要找的人我不是来拿钱的我只是来向你解释我我我我……”

    我们三个能一拍即合,有多种原因。

    首先是都爱玩爱闹,喜欢惊险剌激。我们就此达成的共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次的生命又那么短暂,如果光浑浑噩噩而不生机勃勃,光循规蹈矩而不另辟蹊径,就与死无异了,顶好能算个仰人鼻息的走狗或随声附和的鹦鹉。那活得多亏呀!只有行动起来,做点什么能让我们经常乐乐的事,才能证明我们还活着----至少,我们还活着这个事实得自己证明吧。而之所以我们不去效法别人,那是因为别人找的乐子玩的花样都太流俗,什么打保龄进歌厅,什么泡酒吧游山水,即使我们喜欢,由于别人在那么干,我们也得远离它们。我们应该标新立异,以自己的方式介入生活,要玩的更古怪更邪性更疯狂更心跳。其次呢,也因为在我们沆瀣一气的这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遇到一些切实的问题。我们都是头脑清醒思维深刻的人,虽然我们遇到的问题挺生死攸关,可我们都不甘心让问题把我们彻底压垮,因为我们更知道,以我们单薄的膂力,想挑起问题的重担去完成我们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生命之旅是不可能的,只有以某种变通的方式御去问题的重担,才能使我们遇到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才能保证我们前行的步子不至于迅速地迈上绝路。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我们选择了这样一种御掉重负轻装前进的自慰方法:做点事情。

    我知道当我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时,我应该想到感谢雯雯,是雯雯总让我做点事情,我才从做事情中找到了乐趣,并使得魏锋吕大连这两个难妹难弟也能把“做点事情”这件事情理论化思想化,确保我们已失去意义的生命仍然能呼哧带喘而不会无声无臭。至于我所实践的“做点事情”是否就是雯雯提倡的“做点事情”之本义,我并不去管。

    先说魏锋的问题。魏锋的问题比较复杂,牵扯到她爸她妈和她自己。魏锋她爸魏海洋,在张集算得上大人物了,排名能在前十之内,且仍有一定上升空间。也正因为这样,魏锋妈就难免张狂,许多时候都做得过分,在诸多过分的行为之中,最过分的,是给一家屡惹麻烦的传销机构充当后台。以前张集有不少传销机构,每家都拉一两个官太太充任后台,可随着政府开始限制传销,许多官太太都能见好就收。谁都清楚,传销问题,已不在于骗钱过于明目张胆,而在于它都发展成某种势力强大的地下组织了。但魏锋妈不激流勇退,她坚持坐在张集传销业的教母席上。其实魏锋妈一意孤行,倒不仅仅为了传销中得到的丰厚贡礼----那笔收入,她随便以丈夫的名义写几个条子就能获得----而正在于传销机构有了组织规模,才使她能充分享受到教母待遇,她喜欢被人顶礼膜拜。但麻烦也出在这里,当有人把传销与法轮功相提并论时,别说她魏锋妈只是魏海洋妻子,即使是魏海洋本人,也难脱干系。而这时候,魏海洋也的确自身难保,他的宿敌借机发难,让他变得十分被动。所幸的是,魏海洋接受高人指点,与魏锋妈及时办了离婚手续,才避开对手的枪林弹雨。但不管怎样,这带给魏海洋的负面影响还是不小,他只能暂时离职去党校学习。

    此前我一直以为,一个官员去党校学习该是好事,那是有望升迁的一个标志;可魏锋却说,不全这样,在她爸爸那层干部里,有时为了缓解矛盾,有时为了躲避责任,有时为了驾空或贬谪,最方便的作法都是去学习,区别只在于,有人主动出去,有人被动出去。魏海洋的出去学习是被驾空的信号,这信号亮起在广电大院时,也就捎带着影响了魏锋。本来魏锋由电台去电视台的调动事宜正在操作,可电视台的头头为讨好魏海洋的对手,忽然拒绝接收魏锋,一下把魏锋吊在个难堪的境地。电台这边,由于魏锋要走,她过去的工作已做完交代,她无法再出尔反尔。这样,走而未动的魏锋只能临时去当没人重视的“报章趣摘”编辑,间或给别的编辑记者打打替班,好像她是实习学生。本来,作为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的毕业生,魏锋一毕业就去电视台易如反掌,可当时魏海洋的想法是,魏锋一毕业就去电视台当主持,必然和综艺游戏类搞笑节目搅到一起,那容易把她固定在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形象上边。魏海洋不满足于女儿成为只能吃青春饭的花瓶,他给魏锋设计的未来是,应该先在电台播新闻锻炼一两年,然后再去电视台出镜,且主持分量较重的时事新闻类节目。魏海洋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希望女儿能思想深邃而不只油嘴滑舌,甚至他把魏家将来的希望都寄托在魏锋身上,尽管魏锋还有个双胞胎哥哥魏东。魏海洋预计,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节节胜利,政治体制改革已势在必行,干部选拔方式肯定要有质的变化,即使西方竞选制不被全盘引进,相应的机制也会建立。那时候,魏锋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正是身心俱已成熟的年龄,一旦介入政治领域,有她长期在电视传媒上树立的良好形象作为基础,再辅以其他方面的有效帮助,未来的魏锋,成不了撒切尔夫人,也能成个希拉里奥尔布赖特之流。当然这都是魏氏父女的美好愿望,现实的残酷性在于,魏氏父女的计划刚开始实施,挫折就来了,这没法不让魏锋心灰意冷。魏锋遇到我时,就是她对她爸爸的抱负发生动摇的时候。

    而吕大连遇到我和魏锋时,也正赶上流年不利,甚至他的情形比魏锋还惨。在我们认识的那几天里,吕大连正等待命运的判决,学校已向这个二年级的数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发出了通牒:最好他本人主动申请退学,以什么理由都行;否则,学校是决计开除他的,要是那样,他以后的前途将一片漆黑。那一天,吕大连去给那个关乎他生死存亡的老师过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除了手里捧着花篮,兜里边,还揣一份退学申请,他选择的理由是家庭生活困难,需要他立刻做工养家。他的意思是,学校留给他主动退学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给老师送过鲜花后,若那个掌握着他生死命运的老师放他一码,只给他个记过警告之类的处分而不开除了,将皆大欢喜;不行的话,他只能在呈上花篮后,再次第呈上退学申请。事实上,虽然吕大连父母所在工厂已经倒闭,但家里生活并不困难,他那对有着很好装订手艺的父母在一个郊区地下印刷厂打工,也收入不菲,他们印刷畅销的盗版书、没有书号的气功教材、粗制滥造的色情小说,根本不用吕大连退学工作去挽救家庭。吕大连退学,即变相的被学校开除,完全因为另一件事。吕大连英语学得好声名远播,自从读本科二年级时替个同学的叔叔考回职称,得五百元谢礼,这几年,他先后九次替人参加职称考试,使那九人分别评上了正副教授,正副研究员,正副编审,收到的谢金将近万元。本来替考之事都很周密,欲评职称的人把考场关节全打通了,他的年轻,他长相与准考证上相片的差异,都不是问题。

    有一次,他居然替个女的参加考试,监考的老师虽然得了好处,可仍挺气愤,说真不像话。但他知道,那也不是说他,而是说那个他面都没见过的中年妇女。他的霉运,是去年替文联那家伙考副编审惹上身的。文联那家伙是编文学刊物的,一评上副编审,就和他们编辑部一个正编审争主编位置,结果把对手惹急了。对手说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怎么通过的职称考试,肯定有问题,就把他告了。上边来人重新审核副编审的英语资质,露馅是必然的,那副编审哭咧咧地把帮他找到吕大连的人和吕大连一并供了出来。这之后,那副编审起誓赌咒地表示再不觊觎主编位置,人家文联对他的舞弊行为也就不再追究,他仍能按副编审的标准开工资领奖金;倒是吕大连这边,系里像抓到狗头筋一样,非要置吕大连于死地,说他代人考试的行为有辱高等学府的清洁神圣,决定严惩他这品质恶劣的学生。系方唯一人性化的表现是,允许吕大连编个退学理由,算是对他的未来网开一面,不至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一天,我们在北陵大桥南桥头约会的那一天,也是吕大连失去学业无所依附的头一天。

    至于我的问题,就不说了吧。

    我们合作的第一项工作,是改写路牌。

    改写路牌,是几个月前我自己想干的事,我准备工作都就绪了,却即兴上演了夜闯单位大楼那出戏,打乱了我的行动计划。而这之后,我就自我软禁了,就跑出去替我爸做这做那了,就遇见魏锋了。本来我和魏锋也可以改路牌,甚至我们更有理由一同去干,我们同是路牌的受害者呀。事情是这样的,现在马路多了宽了也漂亮了,可许多地方也加了罗嗦,禁行呀,不许左转弯呀,单行线呀,虽然我不是司机,但我的行走也常受干扰。别地方有干扰我不管,没碍着我,北陵至马路湾或马路湾至北陵那一线,我可需要经常往来的,现在也是魏锋的热线了。比如吧,以前从我家去妈妈家或从妈妈家回我家,坐出租车单程不超过十一块钱,可现在,由于出租车必须绕上几绕才能到目的的,一个单程得十三元了。两块钱的差价不是大数,花着却让人心里不快。他们凭什么今个这么改明个那么改,我也完全可以改吗,我改完没人执行我也要改,重在参与。可问题是,我和魏锋合作以后,我已适应了路牌的改动,也就把改路牌的准备忘到了脑后;而魏锋,她喜欢率性而为的即兴之举,她不会想到去做改路牌这样一件麻烦事情。是吕大连的出现,使改路牌的工作又被我们提上了议事日程。

    吕大连第一次住我家,睡的沙发,客厅里的沙发。第二天早上我和魏锋醒来,魏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连以后会常住这,再买张床,让他住书房吧。我说行,我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为什么提这建议,她这问题的提出,考虑的并不是睡沙发是否得劲,她想的是,有沙发的客厅离卧室太近。在我家,只有一张床,摆卧室里,魏锋在时我和魏锋同睡,魏锋不来我自己睡,吕大连住我家,就没有床睡。我家的房间结构是这样的:进走廊门后,先是一截不长的过道通到厅里,以这过道的延长部分为界,左手边是饭厅和厨房及北阳台,右手边是客厅及与客厅连成一体的南阳台,而两室两厅的那个两室,都排在一侧,与走廊过道相对的那一侧,对着饭厅的北屋是书房,对着客厅的南屋是卧室,在书房与卧室间,是一间能放下浴盆座便洗衣机热水器的卫生间。这种结构意味着,若吕大连住客厅,离我和魏锋就太近了,而他往书房,就可以距我们远得像两户人家。吕大连第一次住在我家,虽然我和魏锋把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做爱时仍不敢尽兴。可做爱时不大肆折腾,折腾时不狂呼乱叫,这会让我们感到憋闷,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踏实感觉。而另一面,即使我们挺注意了,吕大连这个只与女孩子亲过嘴的小伙子,对我们那种压抑的快乐也不会理解,那声音一旦传进他耳朵,倒似乎是我们在调戏他了。事实上,我们的判断一点没错,第二天早上,我和魏锋商量完买床的事一走出卧室,看到吕大连已不是睡在客厅沙发上,而主动挪到书房去了。他在书房地上铺层报纸,把褥子再铺到报纸上边,等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当然他的解释是这样松快便于翻身。

    魏锋上班后,我和吕大连去家具店买床。吕大连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又不常住,地板上也……我不让他说完,我说要不我也想买床呢,和魏锋吵架了,上网太晚了,就可以直接睡书房了。正是买完床,往书房安时,我才又发现了写字台侧面与包暖气的装饰柜之间那个黑皮包:纸壳、木片、油漆、浆糊、格尺、铅笔、圆规、雕刻刀,都在里边。这天晚上,我就让魏锋吕大连又留宿在我家,我说咱这回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凌晨,刚三点钟,魏锋设定的传呼报时就响了。我说到点了魏锋。魏锋不动,说乏死了,改日再说吧。我也乏,我也想放弃这次行动,我想的是风险较大;可我又觉得,放弃太对不起我的准备。我是那样一种人,不愿意让自己的任何微小努力成为无效劳动。我说那好,我和大连去,我穿好衣服去叫吕大连。魏锋看我不高兴了,才转过来哄我:逗你呢,她从后边抱住我说,比我大那么多,一点不让着我。这之后,我们一齐检查一遍前一天晚上重装过的黑皮包,吕大连就第一个出门了。吕大连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按压衣襟的缝隙,以抵御凌晨室外的寒意。事实上,他抱在怀里的,是我们早预备在客厅门口的断线钳子,那锋利的钳子,将帮我们为一楼楼门洞里一辆山地自行车除去线锁。接下来,魏锋出门了,她一手拎那个沉甸甸的黑皮包,一手护着从她肩头一直搭到左髋处的女式装饰包,皮鞋跟不敢着地地抬脚迈步。最后出门的是我,我把房门锁好,空着双手下楼,耳朵谛听四周的动静。没有动静。吕大连剪断四楼那个袁姓中学生放在一楼的山地车车锁后,将径直出楼,藏好断线钳子,由小区毗邻黄河大街的铁栅栏钻出院外;魏锋也应该走到楼下了,她在下楼时,如果感觉到四楼袁家人或其他什么人有要出门的迹象,会哎哟一声。可她没哎哟,显然她也顺利地去铁栅栏那与吕大连会合了。一切正常,现在需要我做的,是走到一楼楼门洞时,顺手牵羊地推出那辆已失去车锁保护的黑色山地自行车,沉着冷静地绕个远,从小区西门出院,拐上黄河大街,载着已钻出铁栅栏的魏锋吕大连向南进发。

    一切都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顺利地进行着,唯一的失误出在吕大连选择的自行车上。

    “大连,这不是四楼老袁家那儿子的,是别人家的。”

    “是吗?好几台这样的,我就没细看。反正有车就行呗。”

    “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祸害好人家。老袁家人恶,我才要坏他一下,如果这门洞都是好人家,那我顶多推辆破车,甚至不用车了;如果一定需要车,我也会在外边找,兔子不吃窝边草吗。”

    “那怎么办?”

    “只能这样了,不能回去重来。等我知道谁家丢了这车,用别的方式补偿一下吧。”

    我们一行三人,同车共乘,魏锋坐前边横梁,吕大连坐后边货架子,我在他俩中间掌把骑车。我已很久不骑车了,可偶尔一骑,驮上俩人,还有此时已被吕大连拎在手里的沉甸甸的黑皮包,我却一点没觉得累。大概和紧张也有关系吧。这时的天色异常黑暗,街上却开始有了行人,是早起的晨练者。这个时段比较理想,如果街上根本没人,反倒容易惹来麻烦。据说现在巡警夜里也活动。

    我们来到恒山路与黄河大街相交的路口,第一个目标出现了,那是块写着“绕行”白字的蓝色路牌。我在路牌下双脚支地,魏锋和吕大连分别从前梁后架下了车,动作不大地左顾右盼,像专业特工。我把自行车顺手交给魏锋时,吕大连已蹲在地上打开黑皮包,拿出摆在上边的蓝油漆筒和排笔刷,直起身来往牌子上刷去。我继之也蹲到地上,拿出包里的白油漆筒小软刷和厚纸壳刻出来的“直”字字模,涂抹一下,像印戳那样,扣到已被吕大连刷蓝的“绕”字上。然后,我们顾不上欣赏劳动成果,魏锋手里的自行车就已交给吕大连了,她重新坐上前横梁;吕大连手里的蓝油漆筒排笔刷也已放回黑皮包里,他正骑在车上双脚支地地等我;我一边拎起地上的黑皮包一边往里放我的白油漆筒小软刷和纸壳字模,同时欠身跳上货架子,这时自行车也在吕大连的蹬踏下启动了。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黄河大街上,我们的紧张情绪在慢慢松弛,我抵着吕大连后背,重新打开黑皮包,将白油漆筒和蓝油漆筒调个个,还是蓝上白下,以备到达下个目标时,在第一时间,我就能用蓝油漆去覆盖那个“直行”的“直”字,或“通行”的“通”字,或“禁行”的“禁”字;而吕大连,在把自行车交给魏锋后,也能以最快速度,在我涂过的“直”字上印“绕”,在我涂过的“通”字上印“禁”,在我涂过的“禁”字上印“通”。我们用的是德国原装速干油漆,只要间隔五秒钟以上,就不必担心那些白字与蓝衬底模糊一团。

    我们沿黄河大街南行,一见到让我们看着别扭的交通告示牌,只要视线能见范围内没有可疑情况,而告示牌上的文字又与我们的字模相配,我们就给予修改。快到马路湾时,我问魏锋成果如何,魏锋哆嗦着嘴唇说:都九个了,够了吧。九个了。不少了。够了。这时是我掌把骑车,吕大连在我身后抱着黑皮包,我说就这样吧大连,吕大连说好嘞,同时把手里的黑皮包扔到我们正好经过的一处路边垃圾箱里。这之后,我又迅速把车骑到政协大厦建筑工地,让它靠在一扇木板门上,就和已先行下车的魏锋吕大连说说笑笑地扬长而去了。不过我们的说说笑笑都不自然,像在表演。

    直到进了通宵营业的南国餐饮洗浴娱乐中心,我们才彻底放松下来。我们分别在浴室里蒸桑拿搓澡,然后回休息大厅抽烟喝水说话看投影录像,再然后分别找小姐做头部身体和脚部按摩,全套下来,就什么什么都正常了,也饿了,有胃口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便换好衣服下到一楼餐饮部去吃早茶。

    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地点,我们竟会碰到熟人,是魏锋的熟人。

    还不到七点,餐厅里基本没人。在张集这样一座北方城市,如果人们早上到外边填肚子,大都选择街头的馄饨油条米粥咸菜吊炉饼鸡蛋糕,没人正经八百地进饭店,至于那种高档食府名曰早茶的玩艺,张集人更是很少问津。我们三个分三面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服务生推着小车刚把吃食送来,我就发现有人注意我们,是一对身穿浴衣浴裤的青年男女。

    “嗬,行呀魏锋,刚出来还是一夜没回家?”

    说话的是那小伙子,他身上最醒目的标志是脖子上那条小手指头粗细的金链子。他和靠在他身旁的姑娘都有点无精打采,像刚睡醒。

    魏锋说:“我忙了一夜,刚从台里过来洗个澡吃点东西。”

    “他俩你同事呀?”

    “对。你在这呆一宿?”

    “几个朋友非拉我来玩麻将。”

    “小蕊自己在家?”

    “她去陪我妈了。你怎么审上我了,我下来吃点东西,看你和两个男的一大早跑这来以为咋的了呢,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小蕊是陪妈去了吗?告状去了吧?你赶紧把她接回来,要不你也呆在那,陪妈。”

    “你不用总指挥我。”

    “我劝你能替别人想想,替爸妈想想,也替小蕊想想。”

    “好了好了,一会我去。”小伙子搂着身边的姑娘向个角门走去,那边是小餐厅。他走几步,忽然回头对我和吕大连说,“再见两位,可对我妹妹好点哈。”

    这之后魏锋情绪不好,她说那是她孪生哥哥魏东,从小就不省心,以为结婚能好一些,可还那样,只是让跟他惹气的人又多一个。然后魏锋就走了,去台里上班。“南国”距广电大院只一步之遥,我和吕大连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魏锋离去的身影有一点单薄。接下来,我和吕大连打车回北陵小区,经过我们改动过的路牌,看着司机左右为难的样子,我俩都没什么开心的感觉,这跟以往不大一样。也许,我们此时应享有的快乐,在这项工作的准备过程中提前预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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