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法-我是怎么做事情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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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不想告诉他们,或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能说清的,对他们,也对我自己,只有一条,就是再做事情,得理性些了,不能总即兴随机地草率行事,那样干常了,容易降低我们品位虚掷我们才情。我们心智健全,感觉系统完好,不应该像任情使性的小孩子那样恣意胡为,而应该像运筹帷幄的权谋家那样有备而战,和更值得我们出手、更具有抗击打能力的对手较量。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成为精神杀手,要集中全部火力,无所不用其及地,把某一个具体对象,尤其是那种看上去体面斯文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阴损毒辣的家伙,置于死地。

    置、于、死、地!

    如今这个时代,可是个群情激荡万民踊跃的时代!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同辈,我们的子辈,全像进口的仿真橡胶阴茎那样,为了各自所理解的快乐与需要,在积极地行动,在强劲地勃起,在拼命地干在疯狂地做,若我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下去,那可太吃亏了,太委屈自己了;为了不吃亏不委屈自己,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热情像精子一样射向四面八方,以避免绝经断精后的追悔莫及……我许久不这么慷慨陈词了,自从张大伟弃我而去,我的口舌就没畅快过。在张大伟面前我夸夸其谈,有晚生在前辈那里撒娇的成分,也是不希望张大伟把我看低看扁;可在魏锋吕大连这里,包括此前和青青姚小丽的后期交往,和静波小霞,和雯雯,和余玲以及与我走动密切的妓女们交往时,我已很少再情绪激昂,我表达思想所取的方式,常常是曲折迂回的,含而不露的,欲言又止的。我很明白,道理全靠悟,有什么道理能讲清楚呢?可现在,我有点黔驴技穷了,觉得要打动他们,要拉住他们和我一道做好眼下我迫切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像德育宣传,像广告灌输,像信仰蛊惑,像总统竞选那样,赤膊演讲了。

    其实我的基本观点,他们没来没怀疑过,甚至他们礼貌地提醒我:我们是在这样干呀,难道我们的热情不正像……那个……四面八方吗?他们面对某些字眼还要脸红,也说不出口。他们能说得出口也不会脸红的是,在我们玩得正开心快活时,何以我忽然要改变游戏方略,主张不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逮着什么挑衅什么,碰到什么祸害什么,而是去确定具体攻击目标,并对其实施连续打击。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天性温和,心慈面软,虽然发誓绝不吃亏不委屈自己,要拼命要疯狂,但确定的原则是对事不对人,对人的话,也只是小小的教训而不愿大大地惩罚,只是轻轻地作践而不想重重地糟踏。可充当杀手,即使叫精神杀手,去对某个人连续打击并置其于死地,他们觉得也太冷酷,太恶毒。我们只是寻开心找乐子,让我们活得别那么乏味,他们说,如果我们指向明确了,不择手段了,无所不用其及了,那岂不成了残害和毁灭?我们下不了手呀。没办法,他们还年轻,还会脸红,有些字眼也说不出口,所以他们有理由天真幼稚。我只能继续开导启发,讲今比古旁征博引。

    我从欧洲的宗教裁判所说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从古代的秦始皇武则天说到现代的希特勒斯大林,从广东福建的雇佣杀人案海关走私案说到内蒙古黑龙江的银行抢劫案非法集资案,从足球围棋说到歌星影星,从海湾科索沃说到香港台湾,从总统总理国家主席说到乞丐强盗三倍小姐,最后还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魏锋的工作调转失败和吕大连被迫中断研究生学业的事情上。效果不错。他们渐渐开窍了,在我那三寸不烂之舌的诱导鼓噪下,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只在别人划定的场子里玩,我们永远都是配角,只能见缝插针地小打小闹,只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题目: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啊,这小说还是俄文教员雯雯推荐我看的呢。打比方说吧,如果没有二线老领导的什么婚纪念,我们就不能有机会在来宾签到薄上填写那个艳丽的女人名字;如果没有一个什么公司的开张仪式,我们就不能先期剪断长幅的红绸;如果没有超市,我们就不能去拿东西;如果没有交通规则,我们就不能去修改路牌……这下他们想透亮了,我们要成为主角,要统摄全盘驾驭局面,就必须建立以我为中心的检阅台游乐场,确立自己的经营项目,制定自己的行为标准,解释自己的游戏规则。有了属于自己的项目标准和规则,我们才能——

    “那我们具体怎么做呢?”他们的眼里又有了光芒,是那种属于豺狼虎豹的,热辣辣的光芒。

    “我想,我们应该,实施一项……叫‘世纪之玩’的……”

    这“世纪之玩”的启示,得之于魏锋带回来的一张报纸。那报纸上说,二十世纪行将结束之时,一个名震全球的西亚恐怖组织在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做新世纪的工作畅想时,制定了代号为“世纪之笑”的行动方案,计划谋杀一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政府首脑。但报纸没提那些政府首脑的名字,不知道是没搞到名单,还是不便公之于众。谁都知道,这阵子全世界流行的时尚,都与“世纪”搭边,世纪婚礼世纪婴儿世纪疾病世纪战略之类,好像什么事情一“世纪”了,就是赝品旧货换了包装,所以,连杀人也冠以“世纪”的名目。但二十一世纪该始于何时,是几天以后的2000年还是一年以后的2001年,却怎么说的都有,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对我来说,我不以为世纪不世纪的有什么意义,昨天和今天,能有何不同呢?历史上时序更迭与朝代易主,多了去了,可哪跟哪与谁跟谁之间,从来没有本质区别:有杀人的也有被杀的,有蒙冤受辱的也有逍遥法外的,有长在金銮殿上的狗尿苔也有暗投了尘沙的夜明珠,有一爱到底的痴男怨女也有朝秦暮楚的浪子荡妇,有快乐的也有忧伤的,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忙的也有闲的,有有的也有没有的……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肯定也是如此。所以,二十一世纪何时到来或是好是坏,与我无关,时间就是停在二十世纪或一下进入二十八世纪,我也还是我行我素。可魏锋吕大连年轻呀,他们就像这个年轻的世界,对世纪婚礼世纪婴儿世纪疾病世纪战略包括“世纪之笑”这类名堂都神往心仪,他们喜欢的关键词之一就是“跨世纪”。由此来看,在对其反复玩味后我把“世纪之笑”这一启示接受下来,不能说没有利用时尚,来迎合取悦年轻人的意思。我是一个灵活的人,为实现大目标,并不拒绝偶尔从俗,比如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把我的行动方案命名为“世纪之玩”。

    “……集中精力把一件事情做好做透,做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才是真正的‘跨世纪’吗,所以,‘世纪之玩’是一项意义深远的系统工程……”

    我这样的解释,我知道有多么牵强,但让我满意的是,它们能打动我年轻的女友男朋。其实我该感激的是他们的友谊,因为他们就像我当初尊重信赖和依从张大伟那样,对我表示出无条件的尊重信赖和依从。当然了,其间存在的小小差异是,张大伟从未刻意争取过我的尊重信赖和依从,甚至,他是否需要我尊重信赖和依从我都无法确定;而魏锋吕大连对我的尊重信赖和依从,则是我用思想暴力和语言暴力劫掠来的。

    “也是哈,真正的对事不对人不存在吗,”他们说。

    “打一拳和给一刀,性质都一样的,犯不着假慈悲,”他们说。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说。我说出这朗朗上口的格言短语,在他们听来陌生又好奇,但我铿锵有力地一诵读出来,他们立刻就受了感染。我说出最后一个“奋斗”时,他们同时拖着长音,把最后一个“其乐无穷”喊了出来。合喊毕,我们相对哈哈大笑。

    是在这之后,张保卫宋永强和钱君美,才浮出水面,成了“世纪罪人”,成了我们黑名单上显赫的目标,成了我们枪口前面固定的靶子。

    有一点我们有失风度,那就是,我们躲在暗处,却把人家置于明处,这显然不是公平较量。但正直的魏锋吕大连一提出这问题,我三言五语就说服了他们,我把他们引入早年的教课书中寻找答案:在我们的战争史上,从来都有正规军也有游击队,有飞机大炮也有小米步枪,有南京大屠杀也有地道战地雷战,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也有“看不见的战线”……还有,《圣经》里的故事是怎么说的:当人们要处死一个妓女时,耶稣说,谁认为自己没罪,就向这女人投第一块石头吧。那时的人们比较诚实,也有自省精神,没人认为自己无罪,就都放下石块,饶恕了妓女。可现在呢,即使让他们──张保卫宋永强钱君美们,包括不是他们的他们,只剩下百分之一的诚实和自省去面对良心,他们敢说他们没在暗处打过黑枪,没偷偷摸摸使过绊子吗?若没有,我们就敢也站到明处,去当面锣对面鼓地刀来剑往。可他们不敢拍胸脯子,我们就不必弃暗投明。况且,以卵击石,螳臂挡车,那乐趣也是庸常之辈的节日盛宴呀。

    他们中,张保卫是我确定的人选,理由是他骄傲。

    他们中,宋永强是魏锋确定的人选,理由是他势利。

    他们中,钱君美是吕大连确定的人选,理由是她狭隘。

    当然了,在这点上我们也不地道,没有较真。一方面,我们抛出他们的名字,概括出某条堂皇的理由去定性其罪状,而另一方面,我们却心照不宣地,不再进一步细化理由,不用具体的实例来解释那罪状。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此时我们不够磊落,在我们咬牙切齿地做选择时,是有许多挺偏颇阴暗和卑琐的个人情绪难于示人的,对此我们只能心虚气短地避而不谈。这样,我们报数一样把那三个名字说出来后,就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但缄默是尴尬的,更是可怕的,闹不好,它会毁掉我的计划,我们的计划。我必须接续上中断的话题,让我们这个刚出炉的“世纪之玩”能真正玩起来、玩下去;至于其中将导致我们心虚气短的那个部分,必须对其视而不见。于是我说:那我,先说说,张保卫的自然情况……我的绕道而行并不高明,却提示了魏锋吕大连,视而不见也是解脱的妙方。他们也就真的获得了解脱,齐齐叫道:好好对对,你说说你说说……他们和我,都不再提张保卫怎样骄傲,而他为他的骄傲,为什么就该付出沉重的代价。

    “张保卫吗……”

    “张保卫吗?”

    “是我,你哪位?”

    “我们不认识,我只想对你说句话。”

    “什么?”

    “你死定了!”

    我左手的话筒还贴着耳廓,右手就把电话簧键压了下去。

    “张保卫吗?”

    “你,你是谁?”

    “我你都听不出来啦?你好像火气挺大。”

    “对不起──可我,真没听出你是哪位。”

    “我提醒你一句?”

    “你还是告诉我……”

    “好,告诉你,你死定了!”

    吕大连也是左手拿话筒,但他没用右手压电话簧键,他说完话就那么笑嘻嘻地听张保卫的反应。张保卫回骂了一句摔了电话。

    “麻烦找张主任听电话好吗?”

    “你谁呀?”

    “我是──我找张主任。”

    “你有什么事?”

    “我得,我得跟张主任本人说。”

    “我就是。”

    “你张保卫?”

    “对,我是张保卫。你是谁?有什么事快说吧。”

    “我想有件事你已经清楚了……”

    “什么?”

    “你死定了!”

    魏锋先还努力保持镇定,可越说越急,甚至话没说完就挂上了话筒,我都怀疑张保卫是否听清了她的结束语。

    下完挑战书,我们挤在街边IC电话亭里,又都脸红脸白地紧张了一阵,不好意思对视目光。但片刻后,我们的心跳就平缓了,也敢把目光对在一起,我们一齐哈哈大笑。我们说张保卫的噩梦就这么开始了,我们说咱们都成流氓无赖了,我们说这真挺好玩比那种即兴找乐子的玩法有趣多了,我们说有了这样一个具体的捉弄对象的确能大大扩展咱们的想象空间呀……接下来,我们对我们的表现做了点评排了名次。吕大连不温不火从容不迫,应公推第一,连他自己都当仁不让;我和魏锋虽然已是此类游戏的操盘老手,经验更丰富,却各有不足只能并列第二。我第一个上场,紧张慌乱影响了发挥;而魏锋前半截不错,后半截则收得太快,结尾处的关键词是否传递了过去都值得怀疑。

    “要不再来一遍?”魏锋渴望弥补缺憾。

    “行。”吕大连响应,他为争得了第一洋洋得意。

    我也感到意犹未尽,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使我们三个被一条绳索捆得更紧。但我比他俩要清醒些。“不能再来了,”我走出电话亭,他俩也跟出来。“这样直接跟张保卫对话容易自我暴露,照理说一次都不该有。但这回是为下战书,咱们又都装的假声,只能破例了,以后,咱们不跟他正面交锋。”

    行动开始了,想象猜测着张保卫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或呆若木鸡的样子,我们乐不可支。但开心并没掩盖存在的问题。以前我们做这种事,多属一次性消费,无需任何因果照应;可现在,以打击张保卫为开端的“世纪之玩”成了系统工程,我们就不能把他看作一个普通路人了,我们只有尽可能全面地了解他,才有把握弹不虚发地打击他和进退有序地保护自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现在己我们已经知了,我们甘愿当放黑枪射冷箭的流氓无赖;可彼,我们对他了解够了吗?

    张保卫出生于1955年,1982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冶金系,曾给当时张集一个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当过秘书,此后先后在团市委和东关区教育局任职,一年前调市教委当副主任,已婚。他个子不高,模样普通,性格开朗,多才多艺。和大学生联欢时,他能跳到桌子上又喊又叫吹拉弹唱,在全市中小学德育教学研讨会上,能连续讲话一个半小时不用讲稿,且层层剥笋般把五个大问题十七个小问题讲得头头是道,他打保龄球最高一局得过212分,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去锦州可以连续一小时让他的奥迪跑一百六十迈,他……在决定把张保卫作为打击对象,纳入我们的黑名单时,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所幸的是,我们中有魏锋,而魏锋既有她爸爸魏海洋又有她的中学好友董红。

    我们确定好攻击目标时,魏海洋在党校的学习已提前结束,是他自己给自己结束的。他和妻子的快速离婚,打乱了搞他那派人的阵脚,现在他已涉险过关,正以养病为由在家静观形势变化。这是魏海洋多年里一段少有的闲散时期,使魏锋得以有机会与他更多地聊些张三的官场经李四的权术学,张保卫自然能成为他们的话题之一。魏海洋对张保卫小有了解。而唯一与魏锋保持着长久友谊的中学同学董红,恰好是教委的打字员,她电脑室与张保卫办公室只隔仨门。这样,魏海洋和董红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背景资料,可以使我们的行动更有的放矢,可以帮助我们多侧面多角度地对张保卫实施立体攻击。

    张保卫老家在张集郊区,父亲张财既是农民又曾是个民间艺人,人称铁嘴,靠说快板书进了当年的郊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林彪九一三事件后,他受部队文艺团体之邀,参与创作批判林彪的长篇快板书《辽沈战役》,并去部队演出,被一个与林彪有些宿怨的军方大人物相中,调进部队文艺团体,这样,张保卫和他妈妈弟弟也一举跃出农门成了随军家属。铁嘴张财此后又陆续创作了《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组成“三大战役三部曲”,成为全国曲艺界的星级人物。可后来因部队派系斗争,他受池鱼之殃,被清除军界,连登台演出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在张集曲艺团带徒弟教学生。直到近年,他才又成了老艺术家,间或在些省市级电视台的搞笑节目里露脸,重又在过时明星谱中谋得一席之地。有一年,中央电视台连续一个月播出他第数遍修改的全篇“三大战役三部曲”,使他在东北华北地区的知名度直线上升,据说还有了批老头老太太追星族。张保卫的妈妈是家庭妇女,没什么经历,倒是他弟弟张体会算个人物。因为没考上大学,张体会不足二十岁就做皮包公司,南下缅泰,北进苏俄,做过多种生意买卖,近年把濒临倒闭的国营西关水泥厂拿下来,经营得不错。张保卫张体会两兄弟给外界的感觉是互不来往,但张保卫当年给其当秘书的副市长是张体会西关水泥厂的主要后台,张保卫暗中给张体会帮了什么忙不言自明。张保卫的妻子叫徐敏,是个圆滚滚矮胖胖的人事局干部,外表敦厚质朴有些憨愚,但心术过人,老谋深算,即使张保卫的步步高升主要靠自己的胆识才干能力机遇,无需她指引点拨,那么,她恰如其分的配合与相得益彰的辅佐也不可或缺。张保卫的女儿叫张洁婴,在市实验中学读高中,会弹钢琴,学习成绩一般,张保卫既没张罗送她出国,也没打算让她考北大清华之类名牌大学,他对女儿的要求是能考上个随便什么大学都行。张保卫家住黄河北大街五彩新村八号楼141室;其专车是红色的奥迪100,有个好记的尾号为321;他办公室电话是55904613,住宅电话是68688792,手机号码是123040444791……“你俩再说说宋永强钱君美的情况吧,咱可以三线出击,齐头并进。”

    “宋永强的情况我还得再了解了解……”

    “钱君美的有些事儿我还得再核实一下……”

    魏锋和吕大连,这时都显得有点保守。

    “先集中火力针对张保卫吧。”

    他们最后这样建议。

    我知道,凡事都是过犹不及,我若太强调多点打击,全面开花,找平衡的意思就太明显了,我不想那样。

    按说法之一,2000年1月1号是二十一世纪开始,为辞旧迎新,电台搞二十四小时大型直播节目,31号中午到1号中午,大部分编采播人员都得加班。这样一来,二十世纪最后一天,1999年12月31号这天,魏锋午饭之前就去了台里,没能和我与吕大连一起在世纪之交做“世纪之玩”。

    魏锋走后,我和吕大连吃口东西就各回了各屋。昨晚我们有些兴奋,都没睡好,现在得抽空休息一会。按原计划,午觉可以睡到一点半钟,然后去教委,守株待兔地等张保卫,等他那辆尾号为321的红奥迪开动起来。事前魏锋已从董红那了解到了,教委机关这天上午搞文艺汇演,中午会餐下午放假。我们替教委估算的时间表是,九点半开始的文艺演出到十二点结束,而十二点半开始的会餐要两点结束。我们也想到了那种漫长的等待有多麻烦,随之而来的跟踪又多不保险。可别无他途,只此一辙。我曾想假装随意地问问姚小丽,晚上到哪跨世纪去,但我没问,我不希望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把柄。

    可不到一点,沈水的电话叫醒了我,正是这电话,帮助别无他途的我找到条捷径。

    前些天,按老习惯,我爸我妈又去珠海过冬,临走时照样嘱咐沈风沈水,让他们过问点我的生活。沈风沈水知道我没兴趣接受他们的过问,也就不过问,只约我31号晚上去沈水家一块跨世纪。当时我答应了。这会沈水是通知我,晚上早点过去,因为饭后沈风苏江还有活动。我是在解释我晚上有事去不了时,听沈水提到建国的。沈水说,你要怕他俩走了没意思,我就把建国全家也找来,你俩下棋,正好他回来了。建国是我爸的司机秘书兼打手保镖,前几天去珠海看我爸我妈了;我俩的中国象棋水平势均力敌,一度百下不厌难分难舍。可我还是回绝了沈水,但接受沈水的启发,和沈水道完再见后,我找到了建国。

    “建国,我沈阳,沈水说你回来了,我爸我妈都挺好吧。”

    “大哥呀,挺好挺好,那边真暖和,老板和姨……”

    “咱见面再说他们。你——下午晚上都干吗?”

    “没事儿,就在家。”

    “晚上沈风苏江出去用你陪不?”

    “不用,他俩去电视台联欢会的直播现场当佳宾,没多余票。这回总经理不是把那堆销不动的电热壁挂都捐了吗,扶贫办不知道啥价,被忽悠的挺高兴,说老板去珠海了,那总经理一定得去直播现场。他们名额是扶贫办的。哎大哥,今晚呀,没准总经理还能和那些北京来的明星握上手呢,董文华宋祖英杨钰莹啥的,嘻,一个比一个……”建国平常话并不多,但和我聊天能放得开,我俩早由棋友而朋友了。我打断了他。

    “那建国,你过来帮我做点事呗,开车来。”

    “行。现在吗?”

    “现在,可能会忙得晚点。”

    “没问题,用什么车?”

    “别开太扎眼的。”

    “好,马上过去。”

    我为刚才接沈水电话时的灵机一动感到满意,现在,车和建国可是我最好的帮手。以前我观念比较保守,认为除了摆谱,个人养车没有意义----至少我这种闲人养车不必要吧;可刚才听沈水一提建国,我忽然感到,若我自己有车,可方便多了,我做起事来能如虎添翼。我这样想着,跑到书房叫吕大连,说一会咱俩不去教委了,你现在去太原街,买俩手机,你一个我一个,我在家等消息,等教委那边的消息。吕大连知道我对手机也没兴趣,像对车一样。车和手机是同质的东西,的确能带来许多方便,但带来的麻烦也不会少。比如手机,它在你手里,却是牵在别人手里的一根绳子,会把你搞得无处躲藏。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电话铃一响就想接,可有时候,真不愿接;而没手机,至少我不在家时能躲开别人。我现在忽然决定买手机了,让吕大连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现在我是不会开车,若手头有照,没准我还要着手买车呢。我没对吕大连解释我为什么忽然接受了手机,只给他写个条,告诉他去哪家店铺交款提货。吕大连说我找个明白人帮我挑吧,现在手机假货可多了。我说你放心,哪家手机店也还都有点真货,这家的假货都是我帮着变成真货的,他们不会骗我,他们给我的肯定真是真货。吕大连不解地说你还有这本事,能把假的变成真的。我说我本事大了,那老板是我一个过去女友,我帮她设计制作了一批锦旗奖状和无假货商店下岗劳模再创业之类的牌匾,弄得那门市像荣誉室,这还不就等于帮她弄假成真了。

    吕大连揣好纸条和钱出屋时,建国到了,我简单给他俩做过介绍,吕大连就走了。建国在我家呆十二分钟,喝碗水,抽支烟,便领命开车去了教委。

    作为我爸的司机秘书兼保镖打手,多年里,建国对我爸忠心耿耿。建国老家也是吉林东丰,和我爸能沾点七扭八拐的亲戚关系,按那个我爸几十年没回去过的家乡的辈份排法,我爸应该是他大哥。当年他从部队转业找我爸时,我爸不光请他吃饭,还爽快地满足了他的借钱要求,让这个在张集举目无亲的老兵很受感动。我认为,如果当时建国户口没进张集,而是被打发回他们东丰县甚至他们村了,我爸肯定不会理他,我爸的善良仗义都有条件。叫我猜,我爸满足建国要求时那么痛快,还对他特殊热情,是心里已转上了利用他的念头。当时建国靠自己努力,工作单位已定在张集公安局的南关分局,他只用我爸借他的钱送足谢礼也就行了。那时我爸还羽翼未丰,任何穿国家统一发配制服的人,都会作为潜在的有生力量,被编织进他关系网里。当年的建国比现在朴实,自然看不透我爸心思,他把我爸当成恩人。我爸盛情款待他的第二天,他就从铁岭那边找来俩战友,把我爸一个商业对手暴揍一顿,替我爸大大出了口恶气。但不久之后,他已经落实的工作却出了差头,南关分局不要他了,他被打发去了郊区分局的小派出所。这与他替我爸出气无关,我爸能利用他惹事生非,就有本事把是非摆平;他去不了南关分局,是被一个礼金更重的人顶了。建国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如果开始就让他去郊区派出所,他也足以感激涕零;可定下来安排他在南关分局了,他的礼钱也都按去南关分局的价码花的,再打发他去郊区,他不平衡。他没法索回高额礼金,但可以把那顶他的家伙打得鼻青脸肿。公安机关不许打人,连犯罪分子都不能打,打革命同志更不行了。结果,建国还没正式迈进公安队伍,就被清理出了公安队伍。而这时,我爸通过观察,对建国身上的另一些东西产生了需求,他便顺水推舟做好人,接纳了建国。我爸的确深谋远虑,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他披荆斩棘的发家史上,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特务排排长建国的作用不可低估。现在,建国已是张集黑道上的前辈名宿,尽管像我爸一样,早封妻荫子当绅士了,可心狠手黑一如当初。建国的可贵之处是不居功自傲,多年来,在外边横行霸道无所畏惧,在我爸手下却低眉顺眼甘当跟班。虽然按七扭八拐的亲缘关系他可以叫我爸大哥,但他一直叫我爸老板叫我妈姨,叫我大哥叫沈风先二哥又经理又总经理,叫沈水苏江也客客气气。其实他和我同年出生,不光比沈风沈水大,生日还大我几个月呢。

    建国第一个电话打回来时,吕大连还没回来。建国说,321出教委了,往黄河大街开呢。我说跟上它。吕大连是这之后才回来的。吕大连把两部新款手机摆上茶几,建国电话又进来了,说321停五彩新村八号楼了,车主从后备箱抱一纸盒东西进了一单元。我说等他出来。新买回来的手机还不能用,二十四小时内能通上话就不算毛病。我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劲又上来了,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新手机,往耳边贴贴在唇旁杵杵。这期间建国电话仍不断挂来,说车主下楼了,回教委了,刷车呢,咦,换人了?我这才想到,也许刚才的车主不是张保卫,而是他司机。这点很快得到了证实。建国说,车停在桃李园娱乐中心门口了,车主四十多岁,个不高挺壮实,穿黑呢子大衣,走路挺快……他他妈又出来了,上车,噢,他把车从停车场开后边院里去了,估计放这不想动了;他下车了,从后门直接上楼了……这时是傍晚六点整,建国已在他车里跟踪监视四小时了。

    “你盯着他车别动,我马上过去。”我和吕大连揣起尚无使用价值的手机,出门打车直奔中华路北口的桃李园娱乐中心。

    在“桃李园”对面的住宅楼旁,我看到了我爸那辆墨绿色富康,但建国没在。我和吕大连没急着联系建国,先绕进“桃李园”后院,去看那辆尾号321的红色奥迪。那车停在院子一角,不显山不露水的。我和吕大连相对着把烟点着,吕大连轻轻咳了两声。吕大连没烟瘾,只是兴奋了或紧张了要抽一支玩。这时他处于兴奋状态。这傻逼,他说,以为停这就没人发现呢,他没承想,咱祸害起他来还更方便了,更安全了。我说但愿他不是傻逼。吕大连问我什么意思,我没回答,我只隐在黑影里往周围看,我知道没在自己车上的建国肯定不会远离他的跟踪对象,他不是那种擅离职守的的滑头战士。但哪也没有他。

    “走,找电话去。”我往院外退。

    “嗨,我电话有信号了。”吕大连在我身后叫。

    我急忙接过吕大连的手机,挺好奇地把建国的手机号码按了出来,果然通了。建国听到是我,先笑了,说我在车里呢。我说什么车里?他说奥迪。我也笑了,这就是建国,他什么本事都有,以前心眼实点,可跟了我爸这么多年,现在人鬼多了。他说刚才他在大厅总台查了定房情况,看到手机号为12304044791的张先生定的是群芳厅大包,估计他朋友不少于十人。他还从群芳厅门口走了一趟,见里边男男女女有六七个了,看样他们不想先吃饭,可能等人齐了先洗澡,所以他就下来钻进了奥迪,从里边开始拆车呢。这么祸害他没错吧?建国问。没错没错!我赶紧答。建国再次给了我启发,原来我只想从外边对张保卫的车做些手脚,还预备堆工具,可现在建国从车里下手,倒安全多了。我又说,怎么鼓捣车是你的活了,我不管,我和大连在门口望风。不过——我想一下补充道,你千万别让那车开起来再出事儿,让他一上车就知道废了,就别开了。吕大连在一旁说,他开起来出事儿就撞死利索了。我说那不行,万一车里有别人呢。

    半小时后,建国出来了,我们三人上了富康。我说怎么弄的?建国说,就是打开发动机盖,先割断里边的——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吧,修这车他得四五千元。吕大连说,可惜不是他自己车,不能让他心疼。我说主要是恶心他,让他觉得这新年伊始开门不利。

    下一步,我们来到下午建国来过一回的五彩新村,这回建国歇着,我和吕大连站到八号楼一单元门口。防盗铁门紧紧锁着,我和吕大连从门号显示牌上端开按。比如按161室,对讲器里一有人说话,我们就说错了错了,这是自言自语,然后对那应门人说,我五楼的,按错号了,请帮忙开一下。现在的人警惕性真高,没有半点助人为乐精神,我们连按三家,都说那你重按吧,直按到第四次,133室一个小姑娘才替我们打开了电子防盗门。我们没再让门锁死,而是虚掩上,然后轻手轻脚直奔四楼,尽量不让感应灯发亮,就在黑暗中,将副对联贴到141室门口。贴完后,吕大连轻轻跺一下脚,感应灯才亮了起来。原本在这四楼一号的张保卫家门口,是贴了副红纸金字新对联的,但写的什么我们无法看到,因为它已被我和吕大连刚贴的白纸黑字对联盖严实了;我们能看到的,只是我们把张保卫名字嵌在其中的那幅所谓对联的上联下联和横批:

    保平安完全痴人说梦平安难觅

    卫家园纯属一厢情愿家园将芜

    张门休矣

    按原计划,把这两件事干完得半夜了,半夜以后,一点多钟,魏锋将挂回电话和我们联系,若她请假顺利,我和吕大连就去电台接她,然后回北陵小区吃夜宵喝小酒庆祝我们“世纪之玩”的跨世纪。我们事先商量过了,一点多钟忙劲一过,魏锋就请假,不在台里熬二十四小时,有什么意思呢。可由于建国临时加盟,我们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刚九点多,就完活了。活一完我一下松弛下来,笑嘻嘻地说去哪咱们,是不该找个小姐答谢建国。建国说大哥你跟我外道哈。吕大连说要不你俩玩去,我先回家,半夜一点……建国说怎么大连兄弟……我说也行,大连不愿去就不去,建国先送大连。快到吕大连家时,我好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这样大连,今晚你就在家陪爸妈吧,别出来了,还得看书;魏锋这边,我一会挂个电话,让她今晚也别请假了,我和建国没准玩通宵呢。吕大连点点头,不大情愿但还是下车了。建国把车又开起来,问我去哪,我说哪也不去,先送我回家,然后你也回家。建国把车开向北陵大街,什么也不问,我也只是默默抽烟,不笑嘻嘻了。到我家楼下时,我说建国欠你一回呀,建国只笑笑就跟我道别了。

    事实上,刚才在“桃李园”,望着楼上某个我想象中的群芳厅窗口,我心里一紧一紧的特别难受,很想当时就找个地方独自呆呆。后来去五彩新村,我情绪稍好些,可心里还是烦得要命,恨不得不贴对联了就把吕大连建国全打发走。当然我不能直来直去。我说咱们找小姐去,这是打发吕大连的最好办法,而建国,我实话对他说我烦他了都没关系。在嫖娼找鸡的问题上,吕大连一直观念保守,有一回我要带他去找小姐,他脸都憋成了猪肝颜色,跟他平常嘻皮笑脸流里流气时全不一样。他吭吭哧哧地说,他不能把自己的第一次给鸡,又说他的第多少次也不想给鸡,最后还劝我也别去。沈阳,魏锋对你多好呀,他说,她要知道会伤心的,你得对得起她。我说我干吗让她知道,我又说我对她也好呀,我找小姐也没影响对她好呀。吕大连不能理解我的理论,说你这是歪理。我说小兄弟,正理歪理就那么回事,经验比道理重要。吕大连说不过我,就说那你去吧,我真不去,我也不会告诉魏锋。倒不是怕吕大连告诉魏锋,反正那天我也没去,而且自那天起,我也没再找过妓女,连找姚小丽,都是为了了解雯雯上电视的事。所以我知道,现在我一提找鸡,吕大连就会主动离开,他走了,打发建国就容易了。

    我到家十点过几分钟,没点灯,没开电视,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瞪眼睛发呆。脑子里翻腾着挺多东西,可试图归纳又归纳不好。我大约躺了一个小时,电话响了,是我新买的手机在叫。吕大连问我回家没有,我不知为什么说了谎话,说和建国在夜总会呢。吕大连说他要睡了,想试试我手机是否通了。我说还真通了哈,又说你睡吧,这两天咱消停点,你多看看书。吕大连说声再见就撂了电话。他也不容易,按原计划,他想考外地师范院校的数学教学论专业,那要一年后才上考场呢,时间很充裕;可现在张集大学数学系新办个应用数学专业的研究生班,五月份考试,他报了这个,时间可就紧迫多了。

    我半倚在沙发上,玩我的手机。这时我想到,我座机电话安上那天,恰好是认识雯雯那天。我下意识地按出雯雯的手机号码。都七个多月了,我这个对数字一向没概念的人,居然还记得她手机号。当然那号码我没按完。我有自尊,也尊重别人,我没道理打扰一个对我不感兴趣的人。我起身慢慢踱向窗口,望着窗外的北陵大河,又按出魏锋手机号码。魏锋的号码我是一气按完的,对于一个对我有兴趣的人来说,我打扰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果然魏锋一听是我特别高兴,问我在哪,用谁的手机;知道我刚买了手机又问我怎么改变了对手机的态度。我顾不上解释,只说我想你,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你赶紧请假,说你肚子疼了脑袋迷糊了家里着火了被盗了三叔二大爷病了死了什么都行,反正十二点以前我们要在床上。魏锋说怎么了沈阳,我说你别问了快点请假我需要你我爱你。

    我坐的出租车开到第四医院时,也就是开到北陵小区与马路湾的中间地段时,魏锋的电话挂进了我手机,她说她请好假了,不用我接,她已上了出租车,正往这边来呢。我告诉她我在四院门口等她,就打发走了我的出租车。

    我们到家时,差十分十二点,我连拉带扯地脱她衣服。魏锋说她得先洗个澡,我说来不急了不赶趟了,就强奸一样把她按在床上。

    魏锋在我的撞击下结结巴巴:“你是……怎么了你……沈阳……啊沈阳……”

    我一声不吭,埋头苦干,估计按照说法之一,时间已到下世纪了,才停止撞击盯住她眼睛。

    “知道吗魏锋,”我气喘吁吁地说,“这叫一操两千年!我希望咱俩好两千年哪……”

    快春节时,我给沈水挂去电话,问她手头有闲钱没。我挺长时间没领工资了。沈水说有有,你三个月没领了,钱都在我金柜里锁着呢。我说我去取吗,还是让苏江----以前我需要钱,大多是妹夫苏江送来,我不愿去公司他们知道;但这回我假惺惺地客气一句。沈水说我让苏江送去,又说大哥呀,你不回家看看爸吗?我说爸咋了,她说病了,倒没啥大病,就是----我说好我回去一趟,沈水说那我把钱给你带南市去。

    我没计划再去南市,甚至春节都不想去。前两天我爸我妈从珠海回来,我看过他们,看看就得呗,现在我打憷和他们见面。说什么呢?这个双规了,那个批捕了,南方的海关走私牵进去多少人,北方的市长赌博输进去几千万,还有胡长青成克杰WTO十六大什么的,那个操心那个累呀,好像全世界全中国还有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张集市的公检法都在参加足球比赛,而他们就是左右比赛的体委领导或执场裁判或赌博集团,不病趴下倒成怪事了。但现在,沈水说我爸病了,虽说没啥大病,还是让我挺惦记的。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从不生病,一旦生病没准就要命。当然我也不认为他会病得太重,我和我妈常通电话,尽管我妈凡事不打扰我,但我爸若真病得重了,她不会不告诉我的。

    放下电话我立刻出门,都下楼了,又返回来,拎上冰箱里的白条大----说不好是鸭还是鹅,但肯定不是鸡。不过不管鸭还是鹅吧,反正放我这也没人会做,魏锋也不会,拿给我妈是最佳选择。当然麻烦点。我妈什么都会做,包括鸭或者鹅。

    说来好笑,这鸭或鹅,是昨天我和魏锋抢徐敏的。昨天晚上,有个入住五彩新村的朋友请我和魏锋吃乔迁之饭,我和魏锋下出租车时,正好见人事局通勤车也停在那,听车上人对个刚下车的胖女人喊:徐敏呀,明天可别忘了带呀。车下的胖女人招着手说:放心,忘不了。她那只垂在下面没招起来的手里,就拎着这鸭或鹅,还有个小包。我和魏锋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我们是邂逅了张保卫夫人。我说真巧,魏锋说和她玩玩。

    徐敏没往大道上走,她靠近一堆破破烂烂的废弃机床,往五彩新村的角门走,显然那门距八号楼近。五彩新村建在一个军工厂的废墟上,现在住宅区里如同花园,院子外边却垃圾场一样,到处堆着曾经与大炮坦克关系密切的废弃物。我和魏锋都穿的羽绒服,这时我们把帽子戴上,挡得也就挺严实了。魏锋脸上还有个口罩,她从包里又拿出个口罩给我戴上,我们互相审视一下,就快步朝徐敏追了上去。在一段让旧机器遮得特别黑的地方,我和魏锋贴近了徐敏,贴上她时,我顺手拣起一根铁条,魏锋轻声哼流行歌曲。徐敏对哼着歌曲的同路女人不会防范,甚至还会更感到安全。我们需要这样的效果。我和魏锋在超越徐敏的那一瞬间,她左我右地扑了上去。魏锋拉下徐敏的绒毛围巾挡住她脸,同时说别叫;我则用冰凉的铁条抵住她脖子,说出声整死你。事实上她已发不出声音,围巾把她嘴和眼睛全挡住了,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我和魏锋拖到一堆破机器后边。

    “小声回答我,张保卫在家没?”

    我起始就这样问道。我的意思是,不问她是不是徐敏是不是张保卫的老婆,她就没有否认的余地;不然她死活不承认,我就难办了,只能以为认错了人。而像现在这么问她,她若不是张保卫老婆,一回话我就看得出来,那时再赔礼道歉我就没什么疑虑了。

    “我,不知道……”

    徐敏从魏锋稍稍松开一点的围巾缝里回答,显然我们没认错人。

    “你他妈不知道老公在不在家?”

    “他下班,没,没点……”

    “我不难为你,这就放你,你好好听我说话。”

    “唔唔……”

    “张保卫为人阴损,这你也知道。但他损到老子头上,你告诉他,得注意点。他抢了老子位置,还排挤老子的人,太过分了,再这么下去,我让你全家不得安宁,懂吗?”

    “懂,懂……你是,是孔书记派来的……”

    “放屁!问这个干什么?我不认识什么孔书记。不过你要想报案就太蠢了……”

    “你饶了我吧,我不敢报……”

    “我话没说完呢。你告诉张保卫,他要还想好,从明天起,连续三天,每天中午吃完饭用半小时时间,到教委机关院子里的江泽民画像下边站着去,好好反省怎么做人;他要敢不去,我可不客气,包括你也好不了。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

    “从明天起,连续三天,每天中午吃完饭后,用半小时时间,到机关院子里,在总书记画像下边,站着反省。”

    “你记性不错,滚吧!”

    徐敏头也不回匆匆跑了,我和魏锋也掉头就跑,跑了几步,是魏锋意识到徐敏的包刚才掉地上了。应该让她把包拿走,魏锋说,不然好像咱抢劫似的。我也知道抢劫是重罪,可现在叫回徐敏,已不可能了。我让魏锋先走我回去拣包,说我替她保管吧,就这么着,我一并也拣回了那个个头挺大光秃秃硬梆梆的鸭或者鹅。接下来,我们打车回北陵小区,换身衣服,重又去五彩新村的朋友家作客。但我们不能不操心那包及其鸭或者鹅。包倒放不坏,连同里边的手机钱包木梳手绢门钥匙,扔个抽屉里找机会送人事局去就行;可鸭或者鹅呢,鸭或者鹅不吃可不行,总放冰箱里也不行的。

    我从来没往家买过东西,现在我妈见我拎个白条的鸭或者鹅走进来,又是惊愕又是兴奋。她对我爸喊,大我你看看我儿子看看我儿子,是不也懂事了。我嘿嘿着说我立世晚,刚刚学会孝敬爸妈,你可不能讽剌我把我的积极性给打击回去,然后就凑到我爸床前。

    我爸确实没什么大病,只有些发热,嘴上起泡了,估计是心情不好肝火顶的。我摸摸他额头,尽量轻松地说,爸你这么个久经沙场的老革命怎么也能上这么大火呢,宠辱不惊坐怀不乱才对呀。我爸苦笑笑,没吱声,是我妈替我爸把话说了。

    “建国进去了。”

    “什么?”我吓一跳,抽烟的手都抖了起来。我立刻想到建国对张保卫那辆尾号321的红奥迪的破坏。“什么时候,为什么?”

    “前天。这大春节的,还不知道为什么?”

    “没找人打听打听?”我看我爸。在我眼里,这张集地面上,应该不大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他头上动土;可现在,他的属下出了麻烦,他却只能在家里发烧上火嘴上起泡。

    “我看他们是对我来的。”我爸明白我的意思。吃过我妈喂他的药,就再没躺下。“老郭那边没牵着我,他们不甘心,可能又找着什么蛛丝马迹了,先从建国下手。”

    “不像吧,别人眼里你早二线了,还搞你干啥。现在沈风沈水只是俩小财主,搞趴下了啥用没有,不搞趴下还能经常上门揩点油水,留着多好呀。”

    “至少还有个嫉妒呀。你与世无争惯了,不知道嫉妒的力量多大。”

    “可----要是搞你,那也应该是蓄谋已久了,想从建国下手的话,选择你不在张集那会多好。你在珠海那么长时间,谁都知道建国要到春节前才能接你们回来,他们干吗非多等几天,等建国把你接回来才动手?你也不必……”

    “你的意思是我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小题大作,已经……”

    “哎爸,爸,你可别这么说,今天我多嘴了,又掺和你们事儿了。”的确,我一般不和他们做这种讨论,今天不知为何话多了。

    我爸听我这么一说,立刻软了,乞求似地冲我笑笑。与我对他信任程度的下降相比,他更受不了我对家族事务的麻木不仁。“我是想说,有些情况你不一定知道,比如,冯银桥没事了,早出来了,而且就在张集……”为了能和我多说说话,我估计他都肯给我跪下。我得给他面子,他是病人吗。

    我没说我已见过冯银桥,但我和缓了口气。“是,许多情况我不了解。不过爸你放心,建国一般不至于坏事,他跟江姐许云峰似的,比郭厅长那帮家伙强百倍。”

    “可建国毕竟不是江姐许云峰。”我妈插了一句。她没听见我和我爸前边的话,她从厨房出来,给我端来一盘水果。“他不是咱沈家的人……”

    我爸厉声道:“娜拉,别瞎说!”又转向我叹着气说,“是呀,没有战争时期那种铁与血的考验,怎么着也不行。这么多年的和平环境,让咱的干部都成八旗子弟了,缺乏锻炼没有信仰,三懵两唬就抗不住了;倒的确是建国这种人,打打杀杀的有个哥们义气撑着,比老郭那种软蛋熊货让我放心。只是我觉得,这阵子征兆不对,有点流年不利……”

    “爸,那我就再多句嘴,说句你不爱听的,要不你干脆……”

    “你别说沈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爸本能地做出防范的姿态,“可我这毛病你也知道,什么事都得从我自己脑袋里想出来才能算数。”但我觉得,我爸的防范不够彻底,我不知道这与他此时的身体状况是否有关。“其实呢,也挺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对了,你没发现吗,这回在珠海我呆的挺安生。噢,这个沈风沈水更清楚……”我爸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脸上表情特别柔和,像块软缎;而以前,他脸上表情一贯坚硬,像雕的塑的刻的。不知为什么,看着我爸这时的样子,我有点可怜他,很想伸手去抱紧他。“说点闲话吧。这么多年,我一直看好你,总希望拉上你也走我的路,要么官场,要么商贾;倒是沈风沈水,我觉得才能平平,不必刻意为之,这让沈风沈水一直对我有意见呢,哈……其实呢,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走,谁能给谁当引路人呀。我当初还孩子呢就不服爹娘管,跑出东丰当自由人,不也走完一辈子了,至少比留在家里先当地主子弟再当农民顶多混个农民企业家强吧。反正你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即使我现在心里也矛盾,也盼你能通过咱家这个摊子成就点什么----这个毕竟最为现实--但这也只取决你自己,我不想再管。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做事情,干什么也难了,许多原来不是毛病的毛病也都是毛病了,货款呀,税收呀,不那么好钻空子了,咳,不干也罢。可你要正经八百地坐下来写点文章----好好,不说这个,说也没用。我知道你正直,心里干净,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你的颓唐,从积极方面理解,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一种方式;我还知道,虽然我是你爸,对你很好,可你经常瞧不起我,觉得我是流氓无赖骗子恶棍--你不用解释,觉得我是咱沈家的功臣,但却是社会的蛀虫,是个无耻的人,对我的感情就挺复杂挺矛盾。可沈阳,我不想讲这社会这人性就挺复杂挺矛盾的道理,这个你不比我知道的少;我只想从最基本的地方告诉你一句,一个人,在为恶为害昧良心时,那滋味并不好受,除非他已经没良心了。可你爸,从来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据说呀,”我站起来,用身体动作配合语言,努力插进我爸的话里。“希特勒几乎没去过刑场,没看过杀人,无论他手下怎么请求,他也不去,而且他一向用‘清理’‘除掉’这种字眼代替‘杀’‘死’……”我用我的嘻嘻哈哈消解我爸的一本正经。我都不会自省忏悔了,他还重新修炼这个,这有点像小时候学习仇恨斗争,长大了才学你好谢谢。我更想告诉他的是,别再用正直干净负责那种话骂我,我现在可是个子承父业的流氓无赖骗子恶棍,而且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我没说。当然我想说也没机会了,有人敲门。

    随着敲门声,我妈飞快地迎回了沈风,他出去跑建国的事了。沈风的出现,让我妈我爸把精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我解放了。沈风说哥来啦,同时坐到我爸的另一侧床边,脸色显得比较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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