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谋-斗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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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也不遣人通传一声?”万翼依然是那身朱子白服,未语先笑,施施然从水榭走来……

    商珝憨笑着低头打揖,“便是那李欢卿,我本说再等等也无妨,让小厮通报了再进去,他非是一刻也等不得。今日这般冒昧前来,不知可有打扰?”

    万翼似笑非笑道:“若我说打扰了呢?”

    商珝一愣,一时分不清她是玩笑还是真怒,无措道:“那,那……”

    李欢卿接过话头,“那便罚我们请你到丰乐楼大宴一番,到时不论万郎罚多少酒,我们便也认了。”此言出,其余王孙公子纷纷附和。

    一行快把人眼给闪瞎的世家公子哥集体出行,沿途收获春心无数,众位俊俏美少年身上马上皆被丢满了罗帕鲜花。

    到达丰乐楼后,万翼拂去满头绛紫的桐花,将挂在衣上的罗帕一一折好,收入怀中。

    李欢卿瞅见了,道:“怎么,万郎可是瞧见了中意的姑娘?”个中酸意可飘十里。

    万翼食指轻划过胸前的罗帕,举止温雅多情,“女儿家的心意自然要小心对待,即便无意,也该妥善交代才好。”

    那眉眼神情,虽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大周朝又该出了个多情郎。

    李欢卿不由气闷,商珝越发黯然,一行翩翩少年顶着一身花香进了楼。

    今日是上巳节,人们皆把金色的荠菜花和绛紫色的桐花铺在灶台以及坐、卧之处。目之所见的少女们,也纷纷把一簇簇紫桐花插在髻上,意祛风邪。

    万翼这一行人被丢了满头的桐花,倒是省了事。

    “我们是去楼上的厢房,还是到临台水榭?”

    李欢卿道:“既是上巳,自然曲水流觞最好。”

    万翼唤来跑堂,带路。

    “诸位公子,既然欲临水宴饮,何不干脆入画舫一叙?”丰乐楼不愧是第一酒楼,就连跑堂的言辞也透着几分文雅。

    商珝询问地看向万翼,以他的意见为基准。

    万翼点头,“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进水轩。”

    跑堂利落地一躬身,将他们引到画舫停靠处,“公子们可以任意挑选,若需要伶人歌者,唤一声就是。”

    李欢卿挑剔地选了个怀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钦点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画舫。

    “李欢卿?”

    有道是狭路相逢,越是不愿见,便越是能赶巧。

    商珝、李欢卿走在最后,闻言回头,正正看见着银蛟纹曳撒的济王殿下,再落后几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当朝皇上!

    二人大惊,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哝,这济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宫了……

    小皇帝祁见铖忙大步而来,“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来,便是想巡视民计民生,切勿扰民。”

    万翼走在最先,待发现少了两人回头寻来时,视线正与祁见钰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济王殿下率先移开眼,神情越发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会遇见这卑劣之徒!济王殿下心有愤愤,面色黑得已经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却完全没有眼色般,兴冲冲道:“既然这般赶巧,我们便凑成一桌聚聚也好。”

    祁见钰臭着脸,却不吭声。

    小皇帝便当他是默认,用力拽着他的手,带着身后一打护卫,前呼后拥地进了画舫。

    祁见钰从头至尾黑面冷眼,他离琵琶女最近,万翼饶有兴致地数了数,一整个下午,琵琶女至少弹错了八个音。

    济王殿下却是连眼角也不曾望过她一眼,只要一思及是与万翼同处一室,他浑身犹如被蚂蚁爬过,恶寒不适之极。

    在边疆的日子,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几乎令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忘了。

    夜宿营火,手握长剑时,脑中偶尔划过那人的只语片影,但瞬间皆被他恨恨封杀。到后来,只要提到万翼,便是反射性觉得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无耻卑劣小人,恨不得她在这世上消失。

    可当他重返帝都,耳边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却越来越多。

    “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不过是皮相稍好一些,济王殿下对此嗤之以鼻,严禁他宫中提及万翼的任何消息。

    这济王一不开心,众人皆难放开怀抱,游船宴饮便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情况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东山,临水轩台上人声鼎沸。

    这群贵族公子的组合打眼无比,在谋杀了无数眼球后,公子们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罗帕,进了水轩。

    轩馆正对着一片碧水,临水那面,顶部扯下两片薄得透光的轻纱,随风翻飞。

    入夜后光华四起,湖上灯火明灭的画舫如一条条浮出水面的夜光鲤鱼,远远传来笙歌笑谈。

    轩台上是一湾精巧引来的细细流水,蜿蜒着圈过每个人的座席。

    小厮丫鬟们怀抱着美酒佳酿,侍立在旁,酒过三巡后,所有人渐渐放开……

    小皇帝虽年幼,喝起酒来也不马虎,济王殿下更是把酒当水,几番痛饮依然面色如初。

    万翼站在上游处,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沿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曲蜿蜒的水道,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要即兴赋诗或一展舞姿歌喉。

    不过若是什么才艺也拿不出来,便要罚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们则是紧随在万翼身后,时不时往流水中丢入煮熟的鸡蛋和饱满的红枣,任其漂浮而下,让宴客们随意拾用。

    这便是“曲水流觞”“临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枣”。

    “万郎,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专司奉酒觞,想赖过这比试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见到好整以暇的万翼,不由怨念道。

    万翼一笑,也不反驳,撩起衣摆坐入席中。

    轩台呈环状,对面的济王殿下正不情不愿地正对她。

    等万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觞的工作,果然,没过几轮,酒觞便在万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转。

    “万翼,到你了!”

    他们可期待她一展风采已久。

    万翼接过酒觞,随意取过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启朱唇,“万翼不才,诗词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贻笑大方了。”

    此言一出,李欢卿狼血沸腾,“万郎只管随意就是。”

    谁不知当年的万安精擅六艺,琴舞更是一绝,万翼乃是他的独子,自小熏陶,自不会差。

    万翼携着白玉筷徐徐走到场中,待站定,她右手洒然一压,手腕陡然发力,与左手玉筷相击!

    只听“铿”的一声清脆鸣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万翼低声长吟,拧身右倾,玉筷在肩部再击,“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她的动作极为舒缓,却应和着击鸣,自有韵律,带着隐匿初开的妖娆,与节奏融为一体。

    皎洁的月华仿如呼应她的舞姿,万翼微阖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艳,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及脚踝的纤长束带坠着玉佩金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铮铮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个月下美人!

    这清艳风雅的身姿透过灿烂灯火,隔着那片薄得几近于无的纱帘,令在湖畔水滨宴饮的京人纷纷聚来,共睹万郎风华。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却都鸦雀无声,凝神细听那隔水传来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万翼折身侧击轩台,长吟再三:“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一片如痴如醉的目光中,济王殿下倏地扫兴开口——

    “靡靡之音!”

    “哦?”万翼转身,自然地停下动作,惹来隔岸一片叹惋。

    济王殿下此刻也喝到兴头上,说罢丢去酒杯,拔剑起舞。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济王的舞姿与万翼截然不同,饱含着沙场征戮之气,剑光令人惊心动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身姿矫健,运剑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济王的剑势陡然凌厉,竟是往万翼而去,“十步,杀一人——”

    霎时满堂皆惊,众人还来不及喝止,剑尖却霍然在离万翼不过三寸时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惊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见钰方才好整以暇地吟出“十步杀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剑招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再瞥了万翼一眼,很遗憾地发现她依然毫无动容,济王略收住猛厉无比的剑舞,拧腰退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无愧太学双璧。

    两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刚,叫人大开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万翼舞至一半被打断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们心有不甘,等济王收势后借着酒劲儿起哄,要万翼将舞补完。

    万翼也不推辞,朝祁见钰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万翼实属无奈,只得让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会儿。”

    济王殿下负手别过脸,冷冷哼嗤一声。

    万翼却是展颜:“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欢,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说到“君子”这两个字时,万翼稍稍拉长了语音,带着别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济王殿下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无比。

    “有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既然殿下嫌弃万翼是小人,万翼只好满足殿下,做一次动口的君子了。”

    他恨不得彻底删除的记忆又浮上脑海。

    济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强夺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恶寒愤怒痛心疾首。

    万翼似回味般,拇指从唇上划过,那恶质的笑容,激得祁见钰恨不得当众拔剑杀了她。

    “殿下,为何这般看我?”万翼却是无辜道。

    济王语塞,那般耻辱的陈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晓。

    小皇帝闻言也看向济王:“皇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本王没事。”祁见钰从齿缝挤出一句,“大约……是喝过了。”

    万翼淡淡地拉长声:“哦……”

    引得济王的冷目立刻杀来。

    万翼挑起人满腔怒火却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状,缓步入场。

    侍女在她入场后恭顺地捧着一双绘上花卉图案的红木油彩屐,跪下为她穿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万翼潇洒地摇臂,转身,左脚前踏,木屐叩地声清越无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说之前的“月出”是颓艳之舞,现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洒脱之态。

    万翼踏地为节,掩臂含颏,“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她若翔若行,指顾应声。在踏足的起承转合间,拖曳着流动性极强的碎小步伐,从整体的“顿”中霍然呈现一瞬间的“流”,这流与顿的对比,形成绝妙的视觉反差。

    时而翼尔悠往,时而纷飙若绝。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她举手投足间,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见钰极力抗拒,却仍是无法控制地将目光投注到她身上。

    似察觉到济王的视线,万翼拧腰微微倾向他的方向。她玉带窄腰,宽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隔岸透过朦胧的轻纱捕捉万郎舞姿的京人中,已有数位诗人大发诗兴,挥毫提笔。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她吟到后来,只反复咏叹这一句,似乎别有惆怅:“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济王殿下在这夜又重温了久未拜访的噩梦。

    梦中那面目模糊的人在吟唱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轻轻拉住那人的手,那人挣开,似要离去,口中只吟叹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脑中一热,从后牢牢抱住那人的窄腰,不让他离开,而后,而后……

    于是这夜不管是当班还是未当班的太监宫女们又在大半夜苦命地被满殿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惊起,认命地准备收拾残局。

    谁又惹起这小祖宗的火?

    自济王凯旋后,脾气可沉稳许多,久未见他这般动怒了。

    天亮后济王殿下的寝宫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祁见钰悄悄招来心腹太监,通红着脸将一床被褥和自己的衣裤塞入他怀中,恶狠狠道——

    “速速给本王烧了!便是根衣线也不得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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