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还乡-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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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幕喜剧

    (1978年维也纳文本)

    韩瑞祥 译

    Friedrich Dürrenmatt

    Der Meteor

    Eine Komödie in zwei Akten

    Wiener Fassung 1978

    献给莱奥纳德·施泰克尔

    人物表

    沃尔夫冈·施威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奥尔加——他的妻子

    约亨——他的儿子

    卡尔·康拉德·柯佩——他的出版商

    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著名批评家

    胡格·尼芬施万德——画家

    奥古斯特——画家妻子

    伊曼努埃尔·卢茨——牧师

    伟大的穆海姆——企业主

    施拉特教授——外科医生

    诺姆森夫人——商人

    格劳泽——看门人

    弗里德利少校——救世军成员

    沙夫罗特——警署总督

    批评家、出版商、警察、救世军成员

    第一幕

    备有家具的画室。背景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凹进去的斗室,斗室上方各有一扇倾斜的天窗,正面各装着一扇上下推拉窗。透过左窗可见教堂的塔尖,从右窗望去是建筑吊车和天空。夏日,最长一天的下午,天气闷热。左边斗室前支着一个画架,斗室里的台架上摆放着颜料、画笔、颜料盒子等。两个斗室中间是一扇门,也是惟一进屋的入口。门外是条小过道,通到一个很陡的楼梯口。开着门时看得见有人从楼梯走上来。门右边的斗室里立着一个抽屉柜。门左边有一个带龙头的水槽,一副简陋的炊具。左侧墙壁的最左前方挂着一幅裸体画。靠右侧墙壁放着一张床,与舞台前沿平行。床头左右放着两把旧椅子,床后有个屏风,屏风后的一个洗衣筐里睡着一对双胞胎孩子。四处都是裸体画,有的挂在墙上,有的靠在墙边。画室左右有两个铁炉子,那别致的抽烟管道在画室中间拐了几道弯后从门上方伸出屋顶。绷在屋里的绳子上挂着尿布。左边火炉前是一把摇摇晃晃的旧靠背椅,旁边放着一张有点倾斜的旧圆桌。画家尼芬施万德穿着游泳裤,身子俯在画架上正在画一幅裸体画。他的妻子奥古斯特·尼芬施万德背向观众,裸卧床上,充当模特儿。通往楼梯的门大开着。门右边的台架上,一台小收音机里播放着古典音乐。

    尼芬施万德 别动,奥古斯特!

    〔音乐结束了,随之响起广播员的声音:“为了悼念已逝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沃尔夫冈·施威特,刚才给您播放的是克里斯托夫·伊曼努埃尔·巴赫为笛子和钢琴创作的颂歌变奏曲《永恒的晨曦》。接着,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讲话。”

    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 朋友们,沃尔夫冈去世了。全国、全世界都在与我们共同悼念他;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位使它变得富有的人。明天他将被……

    〔施威特从楼梯上来走进画室。他满脸胡茬,大热天却身穿一件昂贵的毛皮大衣。口袋里塞满手稿。手里提着两个装得鼓鼓的箱子。右臂下夹着两根大蜡烛。他十分留意地环视着画室。尼芬施万德继续作画。奥古斯特坐起来拉上床单。

    施威特 关掉!

    〔奥古斯特把床单裹在身上,走过去关了收音机。

    尼芬施万德 别动,奥古斯特!

    施威特 四十年来,这个夸夸其谈的美学大师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他有权这样做,可我不想听到他致悼词。

    尼芬施万德 (此刻才发现施威特)可是……

    奥古斯特 (又坐在床边)你……你不是……(吃惊得让裹在身上的床单都滑掉了)

    施威特 是我,沃尔夫冈·施威特。

    奥古斯特 可是刚才收音机里……

    施威特 说我一命呜呼了,我想象得出来,我了解那帮弟兄。

    奥古斯特 是的,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可以请你把蜡烛……

    尼芬施万德 当然可以,施威特先生。(从他手里接过蜡烛)这箱子……

    施威特 不许你动!

    尼芬施万德 对不起,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关上窗子!好美的夏天,简直少有,今天又是最长的一天,可我觉得冷。

    尼芬施万德 遵命,施威特先生。(关上窗户,又关上门)

    施威特 报纸上尽是些动人心弦的场面: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医院里;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氧气室里;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手术台上;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昏迷中。我的病闻名世界了;我的死成了家喻户晓的事件。可是我挣脱出来了。我上了市交通车就来到这里。(摇摇晃晃)我得坐下。费了好大的劲儿……(坐在一个箱子上)

    尼芬施万德 我可以……

    施威特 你别碰我。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是容不得别人用手去触摸他的。(凝视着这女人)真滑稽。明明过不了几分钟,死神就要降临,现在却突然坐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对面,目睹着美妙的大腿、美妙的腹部和美妙的乳房……

    尼芬施万德 我妻子。

    施威特 一个妩媚的女人。上帝呀,让我再一次拥抱住这样的女人。(又站起来)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穿上衣服!

    〔她从右后方消失在屏风后面。

    施威特 我现在处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中,我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呢?

    尼芬施万德 尼芬施万德。胡格·尼芬施万德。

    施威特 从来没有听说过。(又环视着)一切如故。四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作画。后来,我把我的画全都付之一炬,并且开始写作。(坐到靠背椅里)始终还是这把不可想象的、摇摇晃晃的靠背椅。(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

    尼芬施万德 (吓了一跳)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是时候了。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水!

    〔奥古斯特急急忙忙从屏风后出来走到水龙头前。

    施威特 死亡不是什么可悲的事。

    尼芬施万德 快点!

    施威特 很快就过去了。

    尼芬施万德 你应该回医院去,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无稽之谈。(深深地呼吸着)我想租这画室。

    尼芬施万德 租这画室?

    施威特 就十分钟。我想在这儿死去。

    尼芬施万德 在这儿?

    施威特 见鬼,所以我最终才来这儿。

    〔奥古斯特端来一杯水。

    奥古斯特 水,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我从来都不喝水。(盯着她)你穿上衣服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我称呼你奥古斯特,你生我气吗?

    奥古斯特 哪里会呢,施威特先生!(把那杯水放在靠背椅旁的圆桌上)

    施威特 要不是我临近死亡的话,我准会让你做我的情人。请原谅我说的话,可面对永恒……

    奥古斯特 那当然,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我的两腿已经失去知觉了。哎,尼芬施万德,死亡简直美极了,你反正也会经历一次的!那纷纷而来的想法,那无拘无束的自在,那豁然开朗的意识。一句话,太棒了。好吧,我不想再久扰了。你们就让我单独待一刻钟吧,等你们回来时,我已经走了。(手伸到毛皮大衣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奥古斯特)这是一百块。

    尼芬施万德 非常感谢,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无资无产?

    尼芬施万德 你说的也是,作为艺术革命者……

    施威特 当年在这画室里,我也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一个没有才华的画家,哪里有人会给他赊欠呢!我只好把画笔扔到一边去,当了作家。我不得不靠着拐骗糊口度日,尼芬施万德,就靠着拐骗糊口度日!(解开毛皮大衣)我感到呼吸困难。

    尼芬施万德 也许要我给医院……

    施威特 我要上床去。

    奥古斯特 我给你换上干净床单,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为什么?我就死在你的床单里,奥古斯特,里面还留着你躯体那热乎乎的气息。(站起来又把一张纸币放到桌子上)再给你一百块。人在临死前是很慷慨的。(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手稿递给尼芬施万德)这是我最后的手稿。

    尼芬施万德 要我把这些手稿交给你的出版商……

    施威特 统统扔进火炉去。

    尼芬施万德 好吧,施威特先生。(将手稿塞进左边的火炉里)

    施威特 点火!

    尼芬施万德 遵命,施威特先生。(点着手稿)

    〔施威特脱去毛皮大衣,小心地放到靠背椅上,又脱掉鞋,同样小心地放在靠背椅旁,穿着宽大的睡裤站在那儿,两腿裹得紧紧的。

    尼芬施万德 点着了。

    施威特 我要躺下去。大概只需要几分钟。

    〔奥古斯特欲扶他上床去。

    施威特 不用了,我自己来,奥古斯特。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要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子转向床去)我什么都不去想了。(躺到床上)简简单单蒙蒙眬眬地离去。(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我以前睡过的床。依然还是那个结实耐用的床垫。天花板上那条缝还在,这个令人厌恶的管道还保持着原有的方向。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给我盖上!

    奥古斯特 好,施威特先生。(给他盖上)

    施威特 立好蜡烛,尼芬施万德!几许庄严的气氛属于死亡不可缺少的部分。当最后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会感到浪漫。

    尼芬施万德 好,施威特先生。(把蜡烛立在床头的两把椅子上)

    施威特 点着吧!

    尼芬施万德 马上就点,施威特先生。(点起蜡烛)

    施威特 拉上窗帘,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拉上黑色窗帘。画室顿时暗下来,只有蜡烛闪着光亮)

    尼芬施万德 满意吗?

    施威特 满意。

    奥古斯特 简直像圣诞节一样。

    〔画家和他妻子构成了一个虔诚的群体。寂静。施威特躺着一动不动。奥古斯特俯在他身上。

    奥古斯特 胡格……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他停止呼吸了。

    尼芬施万德 死了。

    奥古斯特 上帝呀。

    尼芬施万德 一去不归了。

    奥古斯特 现在我们怎么办?

    尼芬施万德 我不知道。

    奥古斯特 要不要把看门人……

    尼芬施万德 真倒霉。

    〔寂静。

    奥古斯特 胡格……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他眼睛睁开了。

    尼芬施万德 什么?

    施威特 (低声地)全是些裸体画。难道你除了画你妻子的裸体就再没有什么好画了吗?

    尼芬施万德 我在画生命,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天哪!难道生命能画出来吗?

    尼芬施万德 我在试着画,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你们走开!

    奥古斯特 马上就走,施威特先生。我还要把我的双胞胎孩子抱出去。

    施威特 双胞胎?

    奥古斯特 伊尔玛和里塔。六个月大。

    施威特 你就让她们留在这儿吧。

    奥古斯特 可这些尿布……

    施威特 不碍事。

    奥古斯特 还在滴水呢。

    施威特 没有关系。

    尼芬施万德 走吧,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你需要我的话,我就在门口。

    施威特 你太好了,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是的,施威特先生。

    〔他有气无力地向她挥手告别。奥古斯特下。尼芬施万德从桌上拿起钱朝门口走去。

    施威特 尼芬施万德。

    尼芬施万德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你像一位比利时部长。

    尼芬施万德 (不知所措)是的,施威特先生。(他离开画室)

    〔施威特独自一人。他合拢双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好像已经死了,可他突然从床上起来,打开一个箱子,穿着宽大的睡裤,跪在那儿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往右边的火炉里塞。

    〔牧师伊曼努埃尔·卢茨上。一个和善的、近乎带有稚气的人,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四十岁,身体瘦削,金黄色头发,戴一副金边眼镜,身着黑色衣服,左手拿着一顶黑色的宽边礼帽。

    牧师卢茨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出去!

    牧师卢茨 赞美上帝。上帝就是复活,就是生命。

    施威特 我不需要这些咒语。你走开!

    牧师卢茨 我是雅科布斯教区的牧师卢茨,是直接从医院来的。

    施威特 我不需要牧师。(在右边的火炉里又点起了火)

    牧师卢茨 是你妻子把我叫到你病床前来的。

    施威特 这可是她的拿手戏了。

    牧师卢茨 我也很为难。你是一位举世闻名的诗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和现代文学无缘的牧师。

    施威特 炉子倒风了。(捅着炉子)

    牧师卢茨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施威特 如果你愿意把那些纸片递给我的话……

    牧师卢茨 当然愿意。(把礼帽放在桌子上,从箱子里拿出纸递给他)你刚才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念了第九十条诗篇祈祷:上帝啊,你永远是我们的庇护所。

    施威特 火焰熊熊。

    牧师卢茨 上帝啊,你让人们死去,并且说:回来吧,孩子们……这么热!(抹去汗水)

    施威特 烧得真旺。

    〔奥古斯特从门口向里探望。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还活着。

    奥古斯特 是的,施威特先生。(退去)

    施威特 我们继续烧吧。

    牧师卢茨 (递着纸币)请。

    施威特 奇怪,你怎么会找到我呢。

    牧师卢茨 是护士长告诉我的。你发烧的时候说要去寻找当年的画室。(愣住了)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怎么啦?

    牧师卢茨 这可是……这可是……这可是钱呀,我们现在……

    施威特 是又怎么啦?

    牧师卢茨 一张一千块的。

    施威特 没错儿。

    牧师卢茨 一笔财产。

    施威特 一百五十万。

    牧师卢茨 (不知所措)一百五十万……

    施威特 写书挣来的。

    牧师卢茨 一百五十万。可你的继承人,施威特先生,你的继承人……

    施威特 无所谓。

    牧师卢茨 一笔巨额财产。这可以用来抚养孩子,培养护士……而你现在全都付之一炬。

    施威特 化为灰烬。

    牧师卢茨 要是至少把这些一千块的送给救济会……

    施威特 不可能。

    牧师卢茨 或者送给穆斯林传道会……

    施威特 不考虑。我当年生活在这画室里的时候一贫如洗,我也要在这里一无所有地死去。(继续烧着)

    牧师卢茨 死去?你?

    施威特 等我把这些财产都烧光了,我就会躺下去咽气。

    牧师卢茨 可是施威特先生,你不会再咽气了。你……你不是已经都咽过气了吗?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死了?(盯着牧师)

    牧师卢茨 当我念第九十条诗篇祈祷时,你就猛地一挺身子长眠了。

    〔沉默。

    牧师卢茨 那情形是很感人的。

    〔施威特继续往炉子里塞钱,吼叫着。

    施威特 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白兰地!快!一整瓶!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下)

    施威特 请你帮我穿上毛皮大衣。(牧师帮他穿大衣)死了!

    牧师卢茨 上帝召你去了。

    施威特 可笑。我当时昏过去了,当我醒过来时,我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一条绷带捆着我的下颚。

    牧师卢茨 对刚刚死去的人莫不如此。

    施威特 被子上堆满了鲜花,四处都点着蜡烛。

    牧师卢茨 你看看。

    施威特 我从政府和诺贝尔基金会的花圈下爬了出来,来到我的画室里。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牧师卢茨 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施威特 一个事实。

    牧师卢茨 事实是,施拉特教授亲自确诊你死了。那是十一点五十分。

    施威特 一次误诊。

    牧师卢茨 施拉特教授可是一位专家呀……

    施威特 专家也会失误的。

    牧师卢茨 但施拉特教授不会。

    施威特 反正我还活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

    牧师卢茨 又活了。你从死者中复活了。这在科学上是不能接受的。医院里顿时一片混乱。不信上帝的那帮人不寒而栗。我高兴得简直要发昏了。也许我可以坐下来说吧?只一会儿。

    施威特 请吧。

    〔牧师卢茨坐到那圆桌旁。

    牧师卢茨 你可要谅解我。那奇迹,那激动,上帝就近在眼前。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仿佛上苍豁然大开,他的灵光围着我们闪耀。我可以松一松衣领吗……

    施威特 请便吧。(打开另一个箱子,把钱往左边的炉子里塞)复活了!我!从死者中复活了!开这样的玩笑!

    牧师卢茨 上帝是神圣的,是不可亵渎的!

    施威特 收起你那套咒语吧。

    牧师卢茨 上帝选中了你,施威特先生,为的是让那些瞎了眼的人重见光明,让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相信上帝。

    施威特 你不觉得无聊吗?(继续烧着)

    牧师卢茨 可是你的灵魂……

    施威特 我没有灵魂,我对此也无暇顾及。如果你每年要写一个剧本,你也就很快会失去你的内心生活。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来了,卢茨牧师。我承认,这是你的职业。尽管如此,到了这个时候,人会化解成他的分子,化解成水、脂肪和矿物质。而你却四处兜售你的上帝和奇迹。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让我把自己当成上帝的工具?为的是让我证明你的信仰?我要堂堂正正地死去,没有幻想,也没有文学。我只想着再一次感受那纯粹的时间缓缓的流逝;我只想着再一次经历那实实在在的一瞬间,那充满现实感觉的一刹那。我的财产化为灰烬了。

    〔奥古斯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奥古斯特 白兰地,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拿过来。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把酒送过去)

    施威特 走开!快走开!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下)

    〔他看着她走出去。

    施威特 一个可爱的笨家伙。(坐到靠背椅里,打开酒瓶喝起来)好棒!(从桌上拿起那顶礼帽递给牧师)你的帽子。

    牧师卢茨 谢谢。(接过帽子,一动不动)

    施威特 很好,你帮我把这一百五十万……

    牧师卢茨 这是理所当然的。

    施威特 那你现在出去吧。

    〔牧师卢茨走到门口停住步。

    牧师卢茨 施威特先生,我才四十岁,可我的健康状况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我的命就握在上帝手里。我也早就该回去了,晚上的祈祷还没有准备好呢。可我突然感到如此无力,如此衰弱,如此疲惫……我能不能在这儿躺一会儿呢……只一小会儿……(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下来)

    施威特 请吧。(喝着酒)我反正再也无法起来了。

    牧师卢茨 太激动了。也许我最好脱去鞋。(开始脱鞋)只一小会儿,等到循环稍微恢复过来就好了……

    施威特 你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把手压到胸口上)我的心停止跳动了。

    牧师卢茨 要有信心。(躺到床上)

    施威特 呼吸困难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

    牧师卢茨 上帝呀,你是……

    施威特 (嘘了一声)别祈祷了!

    牧师卢茨 (吓了一跳)对不起。

    施威特 我要死了。(拿起瓶子喝着酒)别像预先安排的那样庄严肃穆,就死在这破旧的靠背椅里。(拿起瓶子喝着酒)你使我感到遗憾,牧师,拿我的复活是做不出什么文章的。(大笑起来)曾有一位牧师来过我这儿,他也使我感到遗憾。那是我第二个妻子自杀身亡的时候。她是一个大工业主的女儿。我估计她吞下了一磅安眠药。我们的婚姻简直是一个莫大的折磨。事情就是这样,我需要钱,她有的是,而我事后则不想抱怨她。她实在让人冒火,瞧她躺在那儿的样子,面色苍白,不声不响。牧师被感动了。他来的时候,医生正在尸体上忙个不停,律师还没有到。他像你一样身着黑装,卢茨牧师,也是你这个年龄。他站在床边,直愣愣地看着我的亡妻,然后坐到客厅里。他合拢双手,好像要说些什么,也许是圣经咒语吧,可终归什么话都没说。我喝了八杯白兰地后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抓起笔就写起来,写一个乡村学校有一班学生如何把他们那位理想主义的年轻教师痛打致死,一个农夫又怎样开着拖拉机从那教师身上碾过去掩盖事实真相。就发生在村子里。就发生在校舍前。而所有的人都在袖手旁观。连警察也一个样。我觉得那是我最得意的小说。(拿起瓶子喝着酒)而当我天亮前拖着十分疲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来到客厅时,那位牧师却不见踪影了。遗憾。他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牧师。(喝着酒)

    牧师卢茨 我也是个毫无用处的牧师。每当我说教时,教徒们都一个个地在打瞌睡。(发抖)

    施威特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牧师;也许他是我第二个妻子的情人。说不定她有许多情人呢。奇怪,我至今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喝着酒)

    牧师卢茨 怎么突然这么冷。

    施威特 我也感到有点冷。

    牧师卢茨 上帝刚才近在身边,可现在又远去了。

    施威特 我本想堂堂正正地死去,可我现在喝得酩酊大醉。(喝着酒)

    牧师卢茨 你不相信你复活了。

    施威特 那是假死。

    牧师卢茨 你想要死去。

    施威特 必然要死去。(喝着酒)

    〔他狠狠地把酒瓶放到桌上,身子倒在靠背椅里。

    牧师卢茨 上帝宽恕你。

    〔沉默。牧师卢茨合拢双手。

    牧师卢茨 我相信你复活了;我相信上帝创造了奇迹;我相信你会永生的。恩泽无比的上帝知我心。困难的是,传播基督殉难和复活的福音,除了信仰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证明。当时,耶稣的弟子们则要容易些;他们满怀崇敬地这样说:上帝就在我们之中。上帝就在他们眼前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他治好了瞎子、瘸子和麻风病患者。他漂洋过海唤醒死者。耶稣复活以后,让始终怀疑的托马斯把手放在他伤口上。当时这是不难相信的。然而,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许诺给我们的那个天堂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们生活在黑暗之中,只有希望。它独自依然滋养着我们的信仰。这未免太少了,上帝啊。可你现在同情和帮助了我。我看见了你的灵光。愿你也可怜那些看不见你的恩泽的人们吧,因为你的隐蔽性使他们眼前一片昏暗。

    〔寂静。门慢慢地开了。奥古斯特向里面探望着。

    奥古斯特 (低声地)施威特先生。

    〔寂静。

    奥古斯特 (提高嗓门)施威特先生。

    〔寂静。奥古斯特走进画室。尼芬施万德透过门缝探望着。

    奥古斯特 (大声地)施威特先生。

    尼芬施万德 怎么回事?

    奥古斯特 他不回答。

    尼芬施万德 看一下。

    〔奥古斯特走近靠背椅,身子俯向施威特。门口出现了看门人格劳泽,一个肥胖而随和的男子,满脸汗水。

    格劳泽 怎么啦?

    尼芬施万德 我妻子正看着呢。

    格劳泽 我看见了这个人上楼,尼芬施万德。我即刻就觉得他很可疑。我说呢,大热天的穿着毛皮大衣,胳膊下还夹着两根蜡烛。你早就该报告警察了。

    〔奥古斯特挺起身来。

    奥古斯特 胡格。

    尼芬施万德 死了?

    〔奥古斯特迅速地碰了碰施威特。

    奥古斯特 我看是的。

    尼芬施万德 终于死了。

    〔尼芬施万德和格劳泽拉开窗帘。格劳泽吹灭那两根蜡烛,并发现了牧师卢茨。

    格劳泽 这儿还躺着一个。

    尼芬施万德 还有一个?

    〔尼芬施万德和奥古斯特走到床边。

    格劳泽 尼芬施万德,我觉得好奇怪。

    奥古斯特 卢茨牧师!

    尼芬施万德 也死了。

    格劳泽 我觉得好奇怪。我是看门人,负责维护秩序,却在你的画室里发现了两具陌生的尸体。

    〔施威特在靠背椅里睁开眼睛。

    施威特 那位比利时部长空闲时间也作画。(站起来)在这靠背椅里死得不舒服。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盯着他)

    施威特 你把我扶到床上去,奥古斯特!快!

    〔沉默。

    奥古斯特 (难堪)不行,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为什么不行?

    奥古斯特 因为……施威特先生,因为牧师……因为牧师死了。

    〔沉默。施威特走到床边,板起脸凝视着牧师。

    施威特 真的。(又回到靠背椅前坐下)把尸体弄走!

    〔沉默。

    格劳泽 你……

    施威特 你是什么人?

    格劳泽 看门人。首先得把警察……

    施威特 我要躺着死去。

    格劳泽 死亡事件是官方的事。

    施威特 我有权利躺在床上,而不是这具尸体。

    格劳泽 我要丢掉饭碗的,你呢?

    施威特 一切都无所谓。我把这床租来了。我是诺贝尔奖获得者。

    〔沉默。

    格劳泽 好吧。你负责任。我们把牧师弄到过道里去。

    尼芬施万德 你过来帮一把,奥古斯特!

    〔三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没有挪动。

    格劳泽 天哪!

    尼芬施万德 真的不行。

    奥古斯特 太沉了。

    格劳泽 或许你也能帮一把,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

    尼芬施万德 我们四个人一起就会搬走的。

    〔沉默。

    施威特 (坚定地)我是不会去碰这牧师的。

    尼芬施万德 那就没办法了。

    格劳泽 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叫警察了……

    施威特 我来吧。(站起来)

    格劳泽 你和尼芬施万德夫人抬下边,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我们抬上边。准备好了吗?

    尼芬施万德 好啦。

    奥古斯特 好啦。

    施威特 好啦。

    〔抬着牧师。

    奥古斯特 小心点。

    尼芬施万德 别说话。

    格劳泽 我们就把他放在门口。

    〔画室空空的。奥古斯特扶着施威特回来。

    奥古斯特 好了,施威特先生,这样就好了。床又空了。要不要我立刻换上干净被单……

    施威特 不用。

    奥古斯特 你不想脱去这毛皮大衣……

    施威特 不。(穿着毛皮大衣倒在床上)走开!

    奥古斯特 可这双胞胎……她们……

    施威特 抱出去!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给他盖上被单)

    施威特 奥古斯特,你越来越讨我喜欢了。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下去)

    〔施威特合拢双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施威特 这些令人讨厌的画。

    〔先把画架上那幅裸体画翻过去,然后又一一地翻着其他画。楼梯上传来一个声音。

    穆海姆 嘿,这儿有人吗?

    〔施威特踩着靠背椅爬到门右边的抽屉柜上,试图把挂在上方的那幅巨大的裸体画翻过去。

    穆海姆 奇怪,我每次来这儿都没有人。

    〔门开了。穆海姆跨过那具看得见两腿的尸体,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他是个地产经纪人、建筑企业主和房产主,已是耄耋之年,但充满活力。

    穆海姆 嘿!门口躺着一具尸体!

    施威特 我知道。

    〔穆海姆发现施威特站在抽屉柜上。

    穆海姆 是你家的吗?

    施威特 不是。(依然试图翻着画)

    穆海姆 那它怎么会跑到你家门口呢?

    施威特 它躺在床上,而我自己需要床。

    穆海姆 我要你说清楚……(暴跳如雷)天哪,这尸体是什么人呢?

    〔奥古斯特和尼芬施万德透过门缝探望。

    施威特 雅科布斯教区牧师。他因为太激动,死去了。

    穆海姆 天哪,这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施威特 可别这么说。(从抽屉柜上下来)翻不过去。(认出了穆海姆)是你呀,伟大的穆海姆,这座丑陋不堪的出租大楼的主人,这个糟糕透顶的画室、这些长满虱子的家具和这张可怜巴巴的床的占有者。你这个伟大的穆海姆来得真不是时候。

    〔奥古斯特和尼芬施万德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施威特自己脱下毛皮大衣放到床上,然后坐到大衣旁边。

    穆海姆 (惊愕地)哎呀,你认识我?

    施威特 四十年前,我跟第一个妻子就住在这画室里。她性情粗暴,水性杨花,红头发,没教养。

    穆海姆 我记不起来了。(又把那些画翻过来)

    施威特 我们当时穷困潦倒,伟大的穆海姆。

    穆海姆 我夫人喜欢艺术,不是我。

    施威特 喜欢艺术家。

    〔沉默。

    穆海姆 且等等,你这个家伙,且等等。(从桌子后面拿来一把椅子坐在画室的中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威特 没有什么意思。

    穆海姆 有话就明说!

    施威特 我每月的头一天把房租送给你夫人,我们上了床之后,她又让我拿走一百块。

    〔沉默。

    穆海姆 一百块?

    〔奥古斯特和尼芬施万德又透过门缝朝画室里张望。

    施威特 是一百块。

    〔沉默。

    穆海姆 多久了?

    施威特 两年了。

    穆海姆 月月如此?

    施威特 从不例外。

    穆海姆 我妻子十五年前就过世了。

    施威特 深表哀悼。(从毛皮大衣里掏出一张支票写起来)这是一张一万元支票。

    尼芬施万德 一万元!

    施威特 买你所有的画!

    尼芬施万德 一万元!奥古斯特!我立刻去银行。一万元!

    〔他跑开了。奥古斯特站在门槛里。

    施威特 (站起来)看门人!

    奥古斯特 格劳泽先生!

    格劳泽 (从楼梯走上来)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

    施威特 你把这些画弄到院子里去,浇上汽油把它们烧了!

    格劳泽 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拿下画,扔给奥古斯特)

    穆海姆 你跟我妻子睡了两年。每月的头一天。

    施威特 十点半。

    穆海姆 而五点半我已经到了工地上。我每天五点半准时到工地。

    施威特 早起的人呀!

    格劳泽 重要的是,钱数要对,奥古斯特夫人。(继续把画扔给她)

    穆海姆 女人是很难画的。

    施威特 其他画我也请你弄出去。

    穆海姆 天哪!你说的是实话吗?

    施威特 干吗说谎呢?

    〔奥古斯特和格劳泽下。施威特关上门,又倒在床上。

    穆海姆 你是什么人?

    施威特 沃尔夫冈·施威特。

    穆海姆 (愕然)诺贝尔奖获得者?

    施威特 正是。

    穆海姆 可在午间新闻里不是……

    施威特 超前报道。

    穆海姆 接着放了一个钟头古典音乐。

    施威特 我感到遗憾。

    穆海姆 那你怎么……

    施威特 我从医院里溜出来,要在这儿死去。

    穆海姆 为了在这儿……(环顾四周)必须痛饮。(从桌上拿起一杯水,走到盥洗盆前,倒掉水,拿着杯子回来斟上白兰地)要是一切不这么庸俗就好了。(盯着眼前)每月。

    施威特 要不然我们不就明明会饿死了吗!

    穆海姆 就为了一百块钱。

    施威特 那一百块你是绝不会给我免去的。

    穆海姆 我绝不会给任何人免什么。(喝着酒)

    施威特 我妻子是后来的,那个水性杨花的东西。她背着我跟一个屠夫混上了,而我却享用了一生中最好的牛排。(笑起来)打那以后,我又结过三次婚。一个比一个水灵。穆海姆,那是一场误会。最终我娶了一个应召妓女为妻,她是最出色的一个。

    穆海姆 又结了三次婚。(喝着酒)

    施威特 你走开!你把这画室玷污了。你在这儿损害了我的生命。

    穆海姆 果真如此的话,我就走。(喝着酒)施威特,我已经八十高龄了。

    施威特 恭贺你。

    穆海姆 身体棒极了。

    施威特 可以想象。

    穆海姆 我是从下层干起的。我父亲是一个小商贩。我得跟着四处叫卖。我是个卖鞋带的,施威特,靠卖鞋带闯进了拆卸行业,后来开了建筑公司。我要让这整个城市彻底变个样子。你看一看那些建筑吊车?

    施威特 你破坏了我的死亡。

    穆海姆 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拘谨过。但以社会鼓动家自居,四处游说,这毕竟也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高高在上。那些党派乃是我囊中之物。我的敌人害怕我,而且我有许多敌人。可我的私生活……(掏出一支雪茄)没有幸福的婚姻,就没有真正宏伟的事业;没有温情就混不了日子;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就会在堕落中走向毁灭。(欲点上雪茄)

    施威特 在我死的时候,别抽烟。

    穆海姆 对不起。当然如此。(把烟又放回去)

    施威特 请你最好把那两根蜡烛点着。

    穆海姆 好吧。(点上蜡烛)而那些女人追来缠去不过是偎偎我的胸膛而已,没有一个得逞的。我忠于我的妻子,即使在她死了以后也一如既往,这一点你尽管相信我好了。

    施威特 请你拉上窗帘吧。

    穆海姆 这就拉。(拉上窗帘。昏暗了。只有烛光)可惜我现在才知道。要是我早知道这些的话,我准会干掉我妻子,还有你,施威特,我准会……而我现在也会把你……如果你不是……(站到床头前,凝视着施威特)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是不可伤害的。

    施威特 你别强制自己。

    穆海姆 我恨不得把你撕个粉碎。

    施威特 随你便。

    穆海姆 捣个稀巴烂。

    施威特 你尽管下手吧。

    〔穆海姆走到靠背椅前。

    穆海姆 我的上帝啊,她不知骗了我多少回?(坐下)

    施威特 她少说也有不下几十个情人吧。

    〔穆海姆盯着眼前。

    穆海姆 她肯定太贪得无厌了。

    〔奥尔加上,施威特的第四个妻子,十九岁,漂亮妩媚,身着黑装,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施威特惊恐地坐起来。

    施威特 你这个应召妓女。

    奥尔加 沃尔夫冈。

    施威特 一切都乱了套。

    〔奥古斯特在她身后向里探望着。

    奥尔加 你活着……

    施威特 可能吧。

    奥尔加 (低声地)你活着……

    施威特 我知道,这事越来越叫人难堪了。

    〔奥尔加觉察到奥古斯特,关上门,停在那里。

    奥尔加 门口……那个牧师……

    施威特 护士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奥尔加 他死了。

    施威特 心肌梗死。

    奥尔加 而你活着……

    施威特 你这已经是第三次责备我了。

    奥尔加 我在医院里给你合上了眼睛。

    施威特 殷切周到。

    奥尔加 我合拢起你的双手。

    施威特 可亲可爱。

    奥尔加 我摆好了鲜花和花圈。

    施威特 我醒来后领受了这精心搭配的杰作。

    奥尔加 我告别时吻了吻你。

    施威特 真可爱。

    〔沉默。

    奥尔加 那么现在呢?

    施威特 这不是糟了么。

    〔她犹犹豫豫地走近他。

    奥尔加 请原谅我现在才……我……我一回到医院就昏过去了,而你突然不再……

    施威特 我可以想象。

    奥尔加 施拉特教授也莫名其妙了。

    施威特 我知道,我会躺在他的解剖台上。

    〔奥尔加扑到他身上,抽泣着。

    施威特 又来这一套。

    奥尔加 现在一切都好了。

    施威特 戏又从头演起。

    奥尔加 我就留在你身边。

    施威特 我爱慕的奥尔加,一年来我一直躺着等死,可我总是在最后的时刻被救活了。我再也不受这个罪了。我躲开了一帮顽固不化的医生。我最终想安然地死去,不要嘴里插着体温计,不要连接在某个仪器上,不要周围站满人。因此你走开吧!我们早已告别过了,告别几十次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太滑稽了吗!请你要理智些,快悄悄地走开吧!再见!(扯起被单蒙住头)

    〔穆海姆站起来。

    穆海姆 我走了。(向奥尔加躬了躬身)穆海姆。伟大的穆海姆。

    〔奥尔加站起来。

    穆海姆 我恨不得杀死他。(走到门口)可死是神圣的。(下)

    〔沉默。施威特又从被单里露出头来。

    施威特 (十分生气地)还没走。

    奥尔加 我是你妻子。

    施威特 我的遗孀。(坐起来)我再也受不了这肃穆气氛。拉开窗帘吧!

    〔她照办。画室里此刻又充满耀眼的阳光。

    施威特 打开窗子!

    〔她照办。

    施威特 牧师的鞋!(下了床,抓起放在床前的牧师的鞋和桌上的那顶帽子)牧师的礼帽!(把帽子和鞋扔出门外)牧师把什么东西都落在这儿了!(砰的一声关上门)熄灭这讨厌的蜡烛!

    〔她照办。

    施威特 这过分虔诚的香火气氛使我依然健康!我要死则需要太阳。我要在它的灼热中窒息;我要被太阳烤干;我要干枯。我的身上还有太多的生命。(想坐到靠背椅上,看见自己的鞋)我的鞋。我也不再需要了!(把鞋扔到屏风后面去,坐到靠背椅上)

    〔双胞胎开始号叫起来。

    施威特 真好笑。我总是离不开这靠背椅!(想喝酒。瓶子空了。又把瓶子放到桌上)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双胞胎号叫起来了。快!

    奥古斯特 就来,施威特先生。(把躺着双胞胎的洗衣筐搬出去)

    〔格劳泽从楼梯走上来。

    格劳泽 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那些画在燃烧着。

    奥古斯特 安静,伊尔玛;安静,里塔。(在门口停住步)要不要我也把这些尿布……

    施威特 出去!拿白兰地来!再来一瓶!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她走了。格劳泽也走了。

    奥尔加 你要大衣吗?

    施威特 不要。

    奥尔加 你还疼吗?

    施威特 不疼了。

    奥尔加 那是一场噩梦。我真不该相信那帮医生的话。

    施威特 还能怎么样呢!

    奥尔加 他们一年前就告诉我,你活不久了。

    施威特 我自己现在也明白了。

    奥尔加 他们也告诉了你儿子,他见到酒吧女招待就这样说。当你还抱着生的希望时,人们却到处都在谈论着你的死;他们对待我的神气,就像你已经死去一样,拿我当妓女来诽谤……

    施威特 你本来就是嘛。

    〔沉默。

    施威特 你那讨厌的谦卑还在折杀着我。

    奥尔加 请你原谅!

    施威特 我不敢奢望,你会出于对我虚情假义的考虑而放过答应我的任何一个朋友追求你的机会。

    奥尔加 我没有答应过任何人。

    施威特 你的义务不是忠于我;你的义务是向我说出实话。

    奥尔加 我害怕。

    〔她无望地跪在他面前,他搂抱住她。

    施威特 我也害怕。我们都害怕。我本来不了解事情真相,因为我出于害怕也不想了解它,不然我就会揭穿它。我现在知道真相了,因为它再也掩盖不住了。我的躯体真是可耻。

    奥尔加 我实在帮不了你。我只能眼看着你一天天地衰弱;我只能眼看着医生折磨你。我无力去干预。我就像瘫痪了一样。一切都听天由命了。我今天一早站在你床边,那牧师在祈祷,那教授俯在你身上为你诊断,然后挺起身来说你死了,可我根本就没有哭。我很坚强,因为你曾经是那样的坚强。可你现在又活了。

    施威特 你现在别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

    〔他推开她。

    奥尔加 (低声地)我要是再失去你,就活不下去了。

    〔奥古斯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奥古斯特 白兰地,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斟上!

    奥古斯特 要不要换个干净杯子……

    施威特 废话。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斟满。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你还是走开吧!快!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走开了)

    施威特 这个可怜巴巴的家伙,我惟一还能忍受的就是她。(喝着酒)叫你走就走开吧!

    奥尔加 我不走。

    施威特 你惹我讨厌。(喝着酒)

    奥尔加 请你别喝这么多了!

    施威特 酗酒有助于告别人世。

    〔救世军少校弗里德利身穿军装出现在门口,并且凝视着施威特。

    弗里德利少校 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开始唱起来)

    永恒的晨曦

    非上帝创造的光明之光。

    施威特 住口!你在瞎唱什么呢?

    弗里德利少校 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又走了)

    施威特 一个疯子。

    奥尔加 我们回家吧!(拿起施威特的大衣)那恐怖森然的医院,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室,还有这个死去的牧师……求求你,我们回家吧!

    施威特 要说死,这儿就是我的家。

    奥尔加 你肯定不会死的。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会活下去的。

    施威特 我活厌了。(站起来)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无忧无虑。我满脑子里只有灵感。我嗜酒成癖,独来独往。后来有了成就,随之而来的是奖金和荣誉,金钱和享受。我变得风度翩翩。我不是修指甲就是琢磨怎样才能显得更潇洒。倘若说我第一个妻子委身于一个裁缝,为的是给我换来一套蓝色西装,那么接下来的两个妻子就只是投身于文学了;她们为我制造声誉和组织顶礼膜拜者,而我则拼命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师。诺贝尔奖使我濒临绝境。一个被我们当今社会紧紧地搂在怀抱里的作家永远堕落了。所以我把你捡上了。出于愤恨。(把奥尔加搂到怀里)出于对自己的愤恨,出于对这个世界的愤恨。我人老了,可我叛逆之心不减当年。你简直太能干了。你使我痛痛快快地活了几个星期,太棒了,然后就不行了,跌落到病床上,如此摇摇欲坠的样子。完蛋了。(把奥尔加推到床上)你可以收拾东西走了。你学会了世上最正当的职业,你曾经是这个城市最漂亮最能干的应召妓女,去重操你的旧业吧,劳驾你了!(他扑到她身上)通过我们的婚姻你出了名,你的形象出现在所有的报纸上,你的裸体照到处流传,你的身价与日俱增。你是我遗赠给这个社会的一个礼物;恺撒大帝捐赠了他的花园,我捐献一个妓女!

    〔约亨·施威特走进画室。他四十岁左右,高大肥胖,披着长发。

    约亨 爸爸!你看一看!

    〔他看见那台收音机,打开它。爵士音乐,主题是《永恒的晨曦》。

    约亨 复活了。

    奥尔加 (斥责的口气)约亨!

    约亨 你好,小后娘。太好了,又见到了你。

    施威特 你来这儿干什么?

    约亨 (想了想)我那一百五十万。

    施威特 你的?

    约亨 我是你的继承人。

    施威特 可能吧。

    约亨 法定的,老先生。

    施威特 你是应该知道的。

    约亨 我毕竟学了两学期法律。

    施威特 实在了不起。

    约亨 什么?钱在哪儿?

    施威特 在银行里。

    约亨 你骗人。

    〔沉默。

    约亨 不知羞耻。都快咽气了还骗人。

    〔沉默。

    约亨 我刚从银行来。你把钱都转到医院里,可那儿也没有了。

    〔沉默。

    约亨 没有料到,是吗?

    施威特 挺快的嘛。

    约亨 我母亲因为你丧了命,而我因为你要获得一笔财产。

    施威特 有把握吗?

    约亨 当然有。(掏出一支烟)

    奥尔加 约亨,你不许在这儿抽烟。

    约亨 你放心,小后娘。你这个男人还会经受得住的。(点着烟)对吗?钱在哪儿呢?(把烟雾吐到施威特脸上)

    施威特 在箱子里。(喝着酒)

    约亨 你看,你还是服服帖帖的嘛。(把一只箱子放到床上)没上锁,太大意了,我的大财神。(打开,愕然。空空的。走到另一个箱子前,把它放到桌上打开。同样空空的。抓起酒瓶)

    施威特 酒瓶也是空的。

    〔约亨把酒瓶摔向身后。

    约亨 好吧。看来不动真格的不行了。你这个小婊子把我的一百五十万弄走了。(他走近奥尔加)

    施威特 你这样认为吗?

    约亨 我就这样认为。(欲大打出手)

    施威特 要是我的话,就在炉子里看看。

    〔约亨先跑到右边的炉子前,再跑到左边的炉子前,在炉灰里翻来翻去。

    约亨 尽是纸灰。

    施威特 我最后的手稿和我的一百五十万。

    约亨 化成灰烬。(他发疯似的在炉灰里翻来翻去)

    施威特 我终于可以去死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房子中央)好极了。我正好精神焕发,气度昂然。

    约亨 仅剩下一点余火。

    〔格劳泽走进画室。

    格劳泽 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警察已经把牧师拉走了。

    施威特 我已经灌得满满的!

    格劳泽 警察最终把牧师的尸体搬走了。

    施威特 清扫干净!

    格劳泽 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战战兢兢地下去)

    施威特 把这些尿布拽下来!拽下来!拽下来!

    〔约亨跑到右边的炉子前。施威特跳上床,把尿布拽下来。

    施威特 拽下来!它们使我想起生命,想起性交,想起临产的大肚子!拽掉这些破布片!我不想再闻到这小孩的屎尿味!我要泥土味,我要坟墓里的空气,我要永恒的迷雾。(从床上下来走到靠背椅前)

    约亨 化为灰烬。(站起来,捧着满满两手灰)一百五十万。

    施威特 它们烧得有滋有味。

    约亨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呢?

    施威特 我不知道。

    约亨 这肯定会有原因。

    施威特 情绪所为。

    约亨 我负债累累。

    施威特 上等妓女可不是白玩的。

    约亨 明白了。

    〔沉默。

    约亨 捉弄人的本事可够高明了。我还指望着你的财产呢。

    施威特 如意算盘打错了。

    约亨 你恨都不会恨我一下。你一点不在乎我。我就是去见鬼,你也根本无所谓。

    施威特 我也要去见鬼。

    约亨 你不近人情。

    施威特 死就是不近人情。

    约亨 那就快死吧!(走到门口)就算你帮我一个忙。这是你一生中的第一次,劳驾了,老东西,快死吧!你死了,那我就可以活着,而且会成为一条汉子,我告诉你,一条特别能干的汉子。

    施威特 快滚开!

    约亨 滚就滚进酒吧去。(笑起来)此外我还可以得到全部版税。(走开)

    〔施威特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关上门,背靠到门上。

    〔奥尔加关掉收音机。

    施威特 还在这儿。

    奥尔加 我这就走。

    施威特 我可能……(想了想)我喝了多少……

    奥尔加 两瓶白兰地。

    施威特 (神采奕奕)真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奥尔加)我坏吗?

    奥尔加 不。

    施威特 挺坏的。

    〔沉默。

    施威特 因为我要死了。

    奥尔加 因为你活着。

    施威特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的小宝贝。(笑起来)我的财产全都化为灰烬了。

    奥尔加 我早就留了一点。

    施威特 我能料到。(笑起来)我们那阵子过得多痛快呀,我的小宝贝。多美妙的几个星期。

    奥尔加 是啊。

    施威特 我们笑得墙都抖动起来。

    奥尔加 那是仿佛。

    施威特 我们喝得天昏地暗。

    奥尔加 就是那样。

    施威特 我们爱得地动山摇。

    奥尔加 跟你在一起简直美极了。(下)

    〔施威特倒下去,躺在那儿像死了一样。奥古斯特从门口向里探望。

    奥古斯特 施威特先生。

    〔寂静。

    奥古斯特 (提高嗓门)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尿布都在地上。

    施威特 很抱歉。

    奥古斯特 没关系,施威特先生。

    〔从屏风后面拿来一个筐,把尿布拾进去。

    〔施威特站起来。

    奥古斯特 你妻子很漂亮,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曾经是我妻子。

    奥古斯特 她哭着下了楼。

    施威特 她还很年轻。(躺到床上)

    奥古斯特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问吧!

    奥古斯特 是不是胡格天生就不是绘画的料子?

    施威特 是的。

    〔奥古斯特把筐放到桌上。

    奥古斯特 尿布都捡起来了。

    施威特 插上门!快!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插上门)门插上了。

    〔他盯着窗子。

    施威特 拉上窗帘!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照办)

    施威特 过来!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

    〔外面尼芬施万德开始按动门把手。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

    施威特 靠近些!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尼芬施万德敲门。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开门!

    施威特 我发冷。

    奥古斯特 要不要我把毛皮大衣……

    施威特 你脱去衣服!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尼芬施万德 开门,奥古斯特,开门!(砰砰地敲门)

    施威特 躺到我身边来!

    奥古斯特 是,施威特先生。

    〔她脱着衣服,而尼芬施万德又是敲门又是摇门。

    尼芬施万德 开门!开门!这张支票是空头的!

    〔暗。幕落。

    第二幕

    一个钟头后。尼芬施万德的画室。床上花圈下躺着终于长眠的施威特。床周围站着形形色色身着黑装的先生,其中有著名评论家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左边靠背椅上坐着施威特的出版商卡尔·康拉德·柯佩,六十五岁,脸刮得很干净,衣冠楚楚。后面站着尼芬施万德和格劳泽。起初站在停尸床前的奥古斯特被新来的人挤到后边。屋子里,几个新闻记者拍来拍去,照相机闪个不停。斗室前的窗帘又拉上了,蜡烛重新燃起。

    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让用录音机播放哀乐。圣曲《永恒的晨曦》。音乐一结束,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开始致悼词。

    (前来吊唁的人遭受着盛夏酷暑的折磨。致悼词的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死去的施威特鞠鞠躬便离去。)

    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 朋友们,沃尔夫冈去世了。全国和我们共悲,世界和我们同哀,因为它失去了一个使它变得富有的人。他的遗体躺在这张床上,卧在这些花圈下。后天将要为他举行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应该享受的隆重葬礼。而我们,他的朋友们,要有分寸地、沉着冷静地悼念他。我们不要廉价的赞美,也不要没有批评的钦佩,我们要让知识和爱心指引我们。只有这样我们才无愧于这伟大的死者。他倒下去了。他的死令世人震惊。我们现在聚集在他昔日的画室里就是最好的说明。不是他的精神,他的活力在为自己辩护。他,一个拒绝悲剧的人,没能逃脱悲剧的结局。在这昏暗的烛光下,我们要看着他,也许是第一次看得格外分明,把他看作是一个正准备克服绝望时代的最后一位绝望者。对他来说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可正因为如此,他渴望正义,渴望博爱。结果是徒劳。只有相信黑暗的事物具有光明意义的人,才能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非正义是不可扭转的,才会停止那毫无意义的斗争,才会和解。施威特则始终与之势不两立。他缺少信仰,因此也就缺少对人类的信念。他是一个从虚无主义之中滋生出来的道德者。他始终是一个叛逆者,一个真空世界里的叛逆者。他的创作是内心绝望的表现,而不是现实的翻版:荒诞的是他的戏剧,而不是现实。他的极限就在于此。施威特以一种郑重造作的方式流于主观;他的艺术不是在治疗,而是在损伤。我们虽说喜欢他,钦佩他的艺术,但是我们一定要克服它,以便使它达到一个必然的阶段,那就是要肯定被我们这个可怜的朋友所否定的,他在其崇高与和谐中死去的世界。

    〔柯佩起身同格奥尔根握手。

    柯佩 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根,谢谢你。

    〔少数几个留下来的人向死者鞠躬后离去,其间照相机闪个不停。

    格奥尔根 你是他的出版商,柯佩。深表哀悼。(鞠躬)

    柯佩 你的悼词要登在晨报上?

    格奥尔根 今天晚上就见报。

    柯佩 骇人听闻。他是一个从虚无主义之中滋生出来的道德者。一个真空世界里的叛逆者。荒诞的是他的戏剧,而不是现实。出色的定论,恶毒的表述。

    格奥尔根 不怀恶意,柯佩。

    柯佩 恶毒至极,格奥尔根。(把手搭在他肩上)你的厚颜无耻令人折服。你当我面借着对死者祈祷,把我们善良的施威特撕得粉碎。实在敬佩!在文学上他被毁光了,还有一本小册子一出,他也就被遗忘了。可叹!他比你想象的要纯真。还有一点,我们私下说吧,你骨子里的用意在于毁坏声誉,格奥尔根,你的讲话纯属胡说八道。施威特从来就没有绝望过,你只要让他有煎排骨吃,有像样的酒喝,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们走吧。这个地方令人毛骨悚然。我要把施威特的家人召在一起,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不幸。

    〔两人下,新闻记者也下。奥古斯特、尼芬施万德和看门人留下。

    格劳泽 这就算结束了。空气!(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外面依然是大白天。熄灭蜡烛)来这儿寻死,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尼芬施万德?

    尼芬施万德 二百,出版商给了二十。

    格劳泽 太可怜了。祝你平安,奥古斯特夫人!你的画室马上就会恢复正常。天这么热,他们很快就会把尸体弄走的。(下)

    尼芬施万德 厚颜无耻。今天终于有评论家和出版商上我这儿来——为了看一具尸体——而我连一幅画都没有了。在这儿画了数年之久……奥古斯特!(呆呆地望着停尸床)

    尼芬施万德 你脱掉衣服!我给你在停尸床前画一张。生与死。一个活着的人与花圈。

    奥古斯特 不。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吃惊地注视着她)

    奥古斯特 (镇定自若)我不要。(开始收拾她的东西)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这是你第一次拒绝当模特。

    奥古斯特 该结束了。

    〔沉默。

    尼芬施万德 可是生命,奥古斯特……我只想表现生命,这个空前的、强大的、了不起的生命……

    奥古斯特 我明白。

    尼芬施万德 (忧心忡忡)奥古斯特,我敲了半个钟头门你都不开。

    奥古斯特 我知道。

    尼芬施万德 当你最终打开门时,他已经死了。

    奥古斯特 (毫不在乎地)他死在我怀里了,我要穿好衣服。他死前我跟他睡觉了。

    〔沉默。

    尼芬施万德 可是……

    〔奥古斯特看着尸体。

    奥古斯特 我是他最后一个情人,我为此而感到自豪。(继续收拾)

    尼芬施万德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奥古斯特,你不该这样做。

    奥古斯特 我就这样做了。

    尼芬施万德 跟一个行将死亡的人!

    奥古斯特 他是一个男人。

    尼芬施万德 你不感到羞耻吗?

    奥古斯特 不。

    尼芬施万德 他让人烧了我的画,我全部的作品。

    奥古斯特 那又怎么样?

    尼芬施万德 (吼叫)我只不过是在表现生命呀!

    奥古斯特 我已经看够了你的画。

    尼芬施万德 可你毕竟相信我呀,奥古斯特,在这个世上,惟独你相信我呀,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心心相印,同舟共济……

    奥古斯特 我不过是你的模特而已。(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各走各的路了。

    尼芬施万德 这是不可能的。

    奥古斯特 我走了。

    尼芬施万德 我们的孩子……

    奥古斯特 我带她们走。(在死者床前停了一会儿)

    尼芬施万德 你不能这样,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 祝你如意!(下)

    尼芬施万德 奥古斯特!(追她,下楼)回来吧,奥古斯特!我原谅你。

    〔施威特在床上坐起来。他身着庄严的寿衣,下巴绑着绷带,脖子上挂着花圈。他取掉绷带。尼芬施万德返回。

    尼芬施万德 这简直荒唐至极,奥古斯特!你不能离开我呀!难道就为了一个死人!

    施威特 床放错了地方。(观察着画室)

    尼芬施万德 你……你……(注视着施威特)

    施威特 床原来在现在放桌子的地方,桌子原来在现在放床的地方。(两腿从床上伸出来)所以我总是死不了。(把花圈举过头顶)又是花圈。它们尾随我滚滚而来。(下床)开始干吧。床要挪过去。

    〔尼芬施万德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

    施威特 我们先把桌椅搬到一边去。

    尼芬施万德 (绝望地)你跟我妻子睡觉了。

    施威特 那个比利时部长也跟我第三个妻子睡觉了。

    尼芬施万德 我跟你那个没完没了的比利时部长有什么关系呢?

    施威特 你像他。搭把手!

    〔把桌子搬向后台,尼芬施万德不由自主地帮着他。

    尼芬施万德 你的死不过是一个借口!

    〔施威特指着靠背椅。

    尼芬施万德 一个狡猾的骗局。(把靠背椅搬到后边)一个阴险的伪装!一个恶魔般的圈套!

    施威特 接住!(把椅子扔给尼芬施万德)

    尼芬施万德 你让人焚毁了我的画。

    施威特 我也焚毁了我的画。

    尼芬施万德 你又不是画家。

    施威特 你也不是。

    尼芬施万德 你开的是空头支票。

    施威特 要死的人不关心钱的事。只想着这床。

    尼芬施万德 你破坏了我们的婚姻!

    〔施威特走向床头。

    施威特 你在前面拉,我在后边推。

    尼芬施万德 她离我而去了!

    施威特 这有什么关系。

    尼芬施万德 对我有关系。

    施威特 尼芬施万德,我真想有你那份忧愁。我在这里死来死去,在这要命的大热天里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要庄严地走向那永恒的世界,我苦苦挣扎着,因为总不是那么称心如意。而你却拿这不足挂齿的事来打扰我。

    尼芬施万德 (愤怒地)我不死。(把一个花圈扔到床上)

    施威特 可我要死。(把一个花圈扔到床上)

    尼芬施万德 在停尸床上应该做的是祈祷,而不是勾引女人。

    施威特 尼芬施万德,如果说要有人祈祷的话,那非你莫属。这样你就可以从你的绘画中解脱出来了。你的画使我整个下午对死感到厌恶。你要表现生命,拿你妻子当裸体模特儿涂抹,这会使人羞得面红耳赤。

    尼芬施万德 我画我妻子,我看她什么样就画什么样!

    施威特 那么你的盲目无知无疑非同小可了!你的妻子,尼芬施万德!我一走进画室,就看见她赤身裸体;她后来睡到我身边时亦是如此。心甘情愿。要说勾引,谈不上。她是出于人性、出于豪爽委身于我。她感到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需要什么。请你帮忙把床推过去。(推着床,尼芬施万德拉)你妻子躺在我怀抱里,她颤抖不已,她情意缠绵,她紧紧地搂抱住我,她喊叫着。这就是生命。而在你的画里则毫无生命可言。使劲拉,尼芬施万德,使劲拉。好啦。床到位了。现在要把桌子挪过去。

    〔他们把桌子搬过去。

    施威特 你画画简直是浪费时间!

    尼芬施万德 我的艺术对我来说是神圣的。

    施威特 只有半瓶醋才觉得艺术是神圣的。因为你什么都不会,所以才固守着一种理论。在你的怀里,你妻子就没有生命了,就像她在你的画里一样没有生命。你妻子理所当然地离开你了。现在搬靠背椅吧。

    〔他们把靠背椅搬到右前方。

    尼芬施万德 我恨不得把你撕个粉碎!

    施威特 随你便。

    尼芬施万德 砸个稀巴烂!

    施威特 你就心安理得地下手吧。(把椅子给他扔过去)接住!(环顾)我的画室。它又恢复了原样。我终于可以死了。安静地、庄严地、全神贯注地死去。(走到床前,躺到花圈上)都怪这些家具。美极了,尼芬施万德!死神像火车头一样呼啸而来,永恒的旋律回响在耳边,万物哀号,山崩地裂,一场巨大的灾难,整个……

    尼芬施万德 死去吧!你总说要死却死不了!(失去控制,走到后台,拿着捅火钩回来)

    〔穆海姆进来。

    尼芬施万德 你祈祷吧!

    施威特 想不起来祈祷什么。

    尼芬施万德 要算账。

    施威特 请吧。

    尼芬施万德 我要杀了你。

    施威特 反正我要死了。

    尼芬施万德 我下手了。

    施威特 我一点都不反对。

    穆海姆 (吼声如雷)住手!居然要打一个行将死亡的人!

    尼芬施万德 我在外面拍门,他在里面跟我老婆睡觉!

    穆海姆 拿过来。

    〔尼芬施万德服服帖帖地把捅火钩递过去。

    穆海姆 (不慌不忙地)只有我一个人有权杀死施威特。(把捅火钩扔到后台去)我不杀他。(抓住尼芬施万德的胸口,把他推到前边去。克制着)你打门的时候,他在跟你老婆做爱。你自然不用抱任何幻想了。可我总是抱着幻想。四十年之久呀,我一直爱着一个女人,我这个伟大的穆海姆,一个遐迩闻名的建筑大亨。她死了以后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

    尼芬施万德 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我始终爱着她。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我呢,到了耄耋之年才知道了那事。

    尼芬施万德 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生存就是权力、斗争、胜利、屈辱和犯罪。我免不了因此而玷污自己的人格。竞争容不得温良谦恭,最卑鄙的人往往获胜,而我始终充当着这个最卑鄙的角色,并且只能如此而已,因为我爱着一个人,爱得昏头昏脑,爱得没有节制,爱得心甘情愿地为她在污秽里摸爬滚打。可结果呢?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个骗局。你知道吗,我这成了什么东西呢?

    施威特 凡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

    穆海姆 一个滑稽透顶的人!

    尼芬施万德 可别这么说,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你为什么不笑我呢?你笑啊!你笑啊!

    尼芬施万德 我笑,穆海姆先生,我笑!

    穆海姆 你这是摆起艺术家的高傲要报复了!

    尼芬施万德 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伟大的穆海姆是不会听之任之的,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可伟大的穆海姆在这里容不得开玩笑。你不过是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可我完蛋了,被彻底摧毁了,遭到了践踏,受人嘲弄,名声扫地!

    〔他把尼芬施万德挤到门外的走廊里。

    尼芬施万德 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滚下去!

    尼芬施万德 行行好吧!穆海姆先生!行行好吧!

    穆海姆 滚下去!

    〔咚咚咚的响声。一声叫喊。寂静。穆海姆气喘吁吁地、慢腾腾地回来。门开着。

    穆海姆 我把那个臭东西从楼梯上推下去了。(解开衣领)热死人了。

    〔施威特又从床上下来。

    施威特 我现在才知道是什么干扰我了。(抓起一个花圈)你把这些花圈统统扔到门外去!(把手里的花圈扔给穆海姆)这个是笔会送的。

    〔穆海姆接住它。

    穆海姆 跟着那个臭东西去吧。(把花圈扔出门外)

    施威特 这个是政府送的。“献给她伟大的儿子。可爱的家乡”。(把花圈一个接一个地扔给穆海姆,穆海姆再把它们扔到门外)市长的,诺贝尔基金会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作家协会的,民族剧院的,出版家协会的,戏剧协会的,电影制片人协会的,书商协会的。

    穆海姆 扔完了。

    〔施威特环顾四周。

    施威特 这床……再靠墙近些。这桌子……稍微向中间挪一挪。这两把旧椅子……这靠背椅……(把这些家具换一换位置)

    穆海姆 施威特,我开着我的凯迪拉克在城里风驰电掣般地兜来兜去。我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罚款单准会雪片似的飞来。如果我不是伟大的穆海姆,驾照早就让警察给没收了。可谁叫我是伟大的穆海姆呢!我赶回来为的是看看你的遗体。我要久久地看着你的遗体,想像着一种更崇高的正义,感受着苍天之上有一个上帝主宰沉浮。

    施威特 很抱歉。

    穆海姆 你的命真长。

    施威特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穆海姆精疲力竭地坐到靠背椅里。

    穆海姆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到了耄耋之年。

    施威特 (满意地)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干扰我了。我回到床上去,然后便会死去。

    穆海姆 天哪,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施威特上床盖上被单。

    施威特 最后的时刻到了。

    穆海姆 那怎么还不死呢?

    〔施威特又一次环顾四周。

    施威特 我不知道……

    穆海姆 还缺少什么?

    施威特 我还需要庄严气氛。你可不可以把那两根蜡烛立在我床头……

    穆海姆 当然可以。(把那两根蜡烛立在床头两边的椅子上)点着吗?

    施威特 再拉上窗帘!

    穆海姆 遵命。(点起蜡烛,拉上窗帘。画室里又是庄严气氛)行了吧?

    施威特 很好。

    〔穆海姆又坐到靠背椅里。

    穆海姆 那么现在就死吧!

    施威特 别着急。

    〔沉默。

    穆海姆 怎么?

    施威特 穆海姆?

    穆海姆 你死吧!

    施威特 我竭尽全力。

    穆海姆 我等着。

    施威特 我真的感觉好极了。

    穆海姆 (吃惊地)该死的!

    施威特 可这脉搏……(摸脉)

    穆海姆 又怎么啦?

    施威特 跳得越来越慢了。

    穆海姆 谢天谢地。

    施威特 别着急。

    穆海姆 你还要喝酒吗?

    施威特 奥古斯特。

    〔寂静。

    施威特 奥古斯特!快!

    〔寂静。

    施威特 (失望地)没有人。

    穆海姆 画家的老婆随那个臭东西去了。(想点起一支雪茄,吃了一惊)对不起,请谅解。

    施威特 你放心地抽吧!

    穆海姆 不能当着一个行将死亡的人。

    施威特 我也想抽一支。

    穆海姆 当然可以。

    施威特 这是最后一次了。

    穆海姆 明白。(把烟盒递过去)哈瓦那。

    施威特 越来越少见了。

    穆海姆 火。

    施威特 谢谢。

    穆海姆 还有一个花圈。

    〔走到门口,把花圈扔出去,关上门,回到靠背椅前,坐下,点着雪茄。

    穆海姆 施威特,我跟我妻子是幸福的。她跟你睡过觉,这再也无关紧要了。(使劲地抽烟)她已经死了。况且,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不结双配对的。谁不骗人,谁又不被骗呢。尽管如此,那还是事关紧要。我忠于我妻子,并且相信她也会忠于我——我生命中的这一点点诚实——伟大的穆海姆沙滩建楼,基础沉陷了。(跳起来,把雪茄狠劲地扔向炉子)我不知道真情,施威特,这简直要折磨死我了。她还跟谁睡过觉呢?跟市议员?跟建筑委员会的人?跟我的律师?跟她的医生?跟那些打高尔夫球的绅士或者红白骑马俱乐部的那些先生们?还有那些艺术家?她认识所有那些人。再说为什么常常有意大利工人到家里来?为什么?我的上帝,埃尔弗里德还跟谁睡过觉呢?

    施威特 埃尔弗里德?

    穆海姆 埃尔弗里德。

    施威特 你妻子不是叫玛丽吗?

    穆海姆 (愣住了)天哪。

    施威特 你当时住在阿玛丽街上。

    穆海姆 (冷漠地)哎呀,五十年来我一直住在欧拉尼恩林荫道的一栋别墅里,我妻子叫埃尔弗里德。

    施威特 肯定吗?

    穆海姆 我不是白痴。

    施威特 见鬼。(使劲地抽着烟)穆海姆,我从来就不认识一个叫埃尔弗里德的。我显然把你夫人跟住在贝托尔特街上的一个房东的妻子搞混了,我后来在那里住过。

    穆海姆 你这不是在捉弄我吗?

    施威特 你妻子对你是忠诚的。

    穆海姆 岂有此理!

    施威特 (若有所思地)可是本来……她也不叫玛丽……(坐起来使劲地继续抽着烟)临终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乱了套。(让两腿耷拉在床边)穆海姆,也许你的夫人叫伊尔姆加德……

    穆海姆 埃尔弗里德!

    施威特 反正我还记得欧拉尼恩林荫道上卧在你家门前的那两头石狮子。

    穆海姆 (发愣)我家门口就没有过狮子。

    施威特 没有过?真奇怪。

    〔施拉特教授猛地拉开门,他带着医疗箱、纸盒和X光片。

    施拉特 施威特。

    施威特 施拉特?

    施拉特 我简直无话可说。

    施威特 我还活着。

    施拉特 作为医生,我面对这实实在在的事全然莫名其妙。我两次确诊你已经死亡,可你还在抽着雪茄。

    穆海姆 (吼叫着)我从来就没有过狮子!

    〔警署总督沙夫罗特走进画室,后面跟着两个警察和格劳泽。他们三个拿着刚才被穆海姆扔出去的花圈。

    格劳泽 诺贝尔奖获得者先生,下面楼梯口又躺着一个男人。

    施威特 那又怎么样?

    总督 画家胡格·尼芬施万德,已婚,两个孩子的父亲。

    〔沉默。穆海姆转向总督。

    穆海姆 穆海姆,伟大的穆海姆。

    总督 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是我把那个臭东西推下楼梯的。

    〔沉默。

    格劳泽 天哪,天哪。

    〔沉默。

    总督 把花圈放到墙边去。

    警察甲 是,总督先生。

    格劳泽 施威特先生又活了。(同两个警察把花圈放到墙边)

    警察乙 放好了,总督先生。

    总督 我是总督沙夫罗特,市刑警处的。我要请你跟我走一趟。我们最好开你的车去,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为什么?

    〔沉默。

    施拉特 我是市医院的施拉特教授,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 怎么回事?

    〔沉默。

    施拉特 那个人死了。

    〔沉默。

    穆海姆 (惊慌失措)可我不过是把他轻轻地……

    〔沉默。

    穆海姆 (低声地)推下去了。

    格劳泽 今天下午已经是第二个了,穆海姆先生。

    〔穆海姆慢慢地转向施威特。施威特还在使劲地抽着烟。

    穆海姆 (无可奈何地)我杀死了一个人。

    〔总督示意,两个警察走到穆海姆身旁。

    穆海姆 施威特,你在跟死神搏斗。你的灵魂已经游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对你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尽管如此,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妻子……她跟你一起……

    〔施威特镇定自若地抽着烟。

    施威特 我不知道。

    穆海姆 施威特,我可以忍受很多事情,但是……我当然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呀……

    施威特 真实情况……

    穆海姆 我必须知道它。

    施威特 穆海姆。(喜形于色)我想起来了。(笑起来)那事是臆造的,穆海姆。

    穆海姆 (不知所措地)臆造的?

    施威特 在死的搏斗中臆想出来的。别相信它,我把我的一篇小说当成真的了。那是我的幻想,穆海姆,那是我的幻想,我总是按时把一百块钱通过邮局汇去,可从来没有上过你夫人的床。

    穆海姆 (疑惑不解地)从来没有……

    施威特 只有我第一个妻子跟那个葡萄酒商人的故事是真的。

    穆海姆 你说的是一个屠夫。

    施威特 屠夫?也可能。

    穆海姆 弥天大谎。

    施威特 真笑死人。

    〔穆海姆开始咆哮起来。

    穆海姆 捅火钩!捅火钩!

    〔警察制止住他。穆海姆突然安静下来,变得彬彬有礼。

    穆海姆 请原谅,我失去控制了。

    总督 请吧。

    穆海姆 施威特。

    施威特 伟大的穆海姆。

    穆海姆 你为什么要毁掉我呢?

    施威特 纯属偶然。

    穆海姆 (无可奈何地)我……我丝毫也不会伤害你的。

    施威特 你陷入了我的死亡圈里。

    〔沉默。

    穆海姆 伟大的穆海姆老了,太老了。

    总督 我们走吧。

    穆海姆 我们走吧。

    〔他们带着穆海姆下。格劳泽和施拉特留下。

    施拉特 看门的,给这令人窒息的屋子透点空气和光亮。

    〔格劳泽拉开窗帘,打开窗子,熄灭蜡烛。

    格劳泽 连你也没有使诺贝尔奖获得者安息,施拉特先生。

    施拉特 你不懂现代医学,我亲爱的。

    〔格劳泽下。

    施威特 对你的误诊我无可奈何。

    施拉特 误诊?(打开医疗箱)你的病情我是不会误诊的,我最亲爱的。

    施威特 我终归没有死呀。

    施拉特 可别这么说。

    施威特 你可不要再对我说我复活了。

    施拉特 我肯定不会给你扯来神学上的道理。

    施威特 我还活着,可谓是骇人听闻。

    施拉特 可以这样说,我最亲爱的。(从医疗箱里取出一个听诊器,坐到桌旁)给你再检查一次。你过来。

    〔施威特把雪茄放到左边的炉子上,走到施拉特跟前。

    施拉特 先查一查脉搏。

    施威特 它先前跳得很慢。

    施拉特 别说话!(伸出手)老兄。(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解开衣服!(用听诊器给他检查。先查心脏)闭气。吸气。闭气。(检查肺、背)深呼吸。深呼吸。咳嗽。(施威特一一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天哪!(又一次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坐下!(施威特坐到靠背椅里)再看看血压。(给他裹上血压计,量血压)神圣的艾斯库拉普。(量着血压)我吓得都出汗了。(独自出神)

    施威特 查完了吗?

    施拉特 查完了。(把血压计和听诊器放回医疗箱里)

    〔施威特站起来。

    施拉特 真热。(擦了擦眼镜)仿佛太阳就不想落下去。

    施威特 最长的一天。

    施拉特 末日。(又戴上眼镜)至少对我们医生来说是这样。亲爱的,我来本是为了鉴定你尊贵的遗体。

    施威特 我想也是。

    施拉特 还没到这个地步。

    施威特 连你最终也急不可耐了。

    施拉特 我最亲爱的,医学遭受了本世纪最大的挫折。你的心跳和肺音简直棒极了。

    〔沉默。

    施拉特 我的心里实在无法得到安慰。

    〔沉默。

    施拉特 简直叫人百思不解。(站起来)连血压也几乎无可挑剔。

    施威特 这不是真的!我在变质,我在腐烂。我到了奄奄一息的最后时刻!

    施拉特 你的体质是绝无仅有的。

    施威特 你在骗我。

    施拉特 尊敬的大师,如果你现在不相信我的话……

    施威特 你向来不说实话。

    施拉特 我是外科医生。

    施威特 再做一次手术,我亲爱的,我们就渡过了难关;再做一次小手术,尊敬的大师,我们就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再治疗一次,我最亲爱的,我们又会好棒了。

    施拉特 在你病情非常糟糕的时候,连哄带骗是起码的人之常情。

    施威特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施拉特 从道义上讲不再存在哄骗你的理由。

    施威特 (吼叫起来)我要死了。

    施拉特 终归要死的。

    施威特 现在!

    〔沉默。

    施威特 几个钟头了,我就等着死!

    施拉特 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了,可现在,甚或你的肠肌蠕动又有了活力。

    〔出版商柯佩拿着花圈走进画室,吃惊。

    柯佩 啊!施威特!

    〔施威特跳上床。

    柯佩 施拉特教授!他又活过来了!

    施拉特 那还用问!

    柯佩 活见鬼!你能给我解释……

    施拉特 没什么可解释的。

    柯佩 可你不是确诊他死了吗!

    施拉特 是这样。

    柯佩 有两次,我都在场。

    施拉特 他是死了两次。

    〔他把X光片挂到原先挂尿布的绳子上。

    柯佩 太绝妙了!

    施威特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绝妙,我倒觉得这极不体面。

    柯佩 我是急急忙忙赶来的!我只待一会儿。天知道,我习惯于耳闻目睹我的作家们的逸闻趣事,可是沃尔夫冈,你在这儿所做出的惊人之举我还没有经过。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施威特 不知道。

    柯佩 请允许我坐到你跟前。(把花圈靠到左边的炉子旁)这是我个人送的。(靠近施威特坐到床边上)我喘口气马上就得走。出席出版家宴会,去戏剧协会,还要去高特弗里德·凯勒基金会……你还在抽烟。

    施威特 我的最后一支烟。

    柯佩 太妙了!简直难以想象,我就在这画室里已经为你合了一次眼睛!

    施威特 一心一意。

    柯佩 合拢起你的双手。

    施威特 讨人喜欢。

    柯佩 整好了鲜花和花圈。

    施威特 让人高兴。

    柯佩 你说说,是你自己把家具换了个儿吗?

    施威特 我自己。

    柯佩 了不起。刚才我在酒吧里碰到你儿子。他说你把你最后的手稿都烧了。

    施威特 它们一文不值。

    柯佩 还说有一百五十万元也付之一炬了。

    施威特 我觉得冷。

    柯佩 太妙了。

    施威特 其中有三十万是属于你的。

    柯佩 五十万。实在了不起。这么说我的出版社一并化为灰烬了。

    施威特 破产了?

    柯佩 彻底破产了。

    施威特 所以你就来了?

    柯佩 我亲爱的,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这一生中还能跟你说说话。我本来只打算在我这个故去的朋友身边默默地待上片刻,仅此而已。不过我得赶快走了。沃尔夫冈,我最后一次跟你握手。你真的要死吗?

    施威特 真的。

    柯佩 你有把握吗?

    施威特 完全有。

    柯佩 不然人们对你就会另当别论了,给你蒙上一层基督教的色彩。这样我的出版社也会得救了。

    施威特 无法改变了。

    柯佩 等着瞧吧。(站起来)我要是你的话,会慢慢变得多疑的。死对你来说简直成了一种精神行为;你怀着一种再也没有人能与之匹敌的活力一往直前地去死。尽管如此,你却还活着。难道你不也觉得这不可名状吗?你应该振作起来,对生活充满希望,沃尔夫冈,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可我得走了。要赶时间了!教授,在你面前我心里惶恐不安。我敬佩你的手艺,可是这一次,我看你好像犯了灾难性的错误。

    〔柯佩下。施威特站起来,把雪茄扔进左边的炉子里。

    施威特 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挽起右臂的袖子,向施拉特走去。

    施拉特 好吧,我亲爱的,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医学上来讲,你都有义务这样做。你的肺如同废墟;(一边指着X光片)你的肾破烂不堪;你的心像一块坟地,纵横交织着一道道血管梗塞的痕迹;你的脑子钙化了;你的前列腺……

    施威特 简直糟糕透顶。你就给我来一针吧!

    〔施拉特把施威特推回床上。

    施拉特 要是我能这样做就好了!要是我能这样做就好了!亲爱的,有多少次,我完全出于同情,干脆就想给你打一针,让你安乐地死去。那样做是不会有人责怪我的。你是我在手术台上见过的最糟糕最没希望的病人。然而,我并没有随随便便地让你死去,而是被鬼迷住了心窍,不顾一切地挽救你的生命。我日日夜夜守着那些破烂不堪的东西。我给你接了一个人造肾;我给你的腹腔里植入了塑料肠;我给你的肺里充满了毒气;我让你深受放射性元素之害。我不相信你会痊愈,这是可悲的。我狂怒地阻止着你的死亡,可是无论是哪个助理医生,哪怕是他给你一丝的生存希望,都会被我亲手赶出医院!

    施威特 你就给我一针吧!

    施拉特 你疯啦?

    施威特 我求求你了。

    施拉特 不可能。

    施威特 你的顾虑不可理解。

    施拉特 顾虑?尊敬的先生,你拿死活不当回事,可你至少要认认真真地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假如我当初在医院里给了你一针,你早就被埋葬了。可要是我现在给你一针,检察官就会让人把我埋葬。难道你不理解我的难处吗?(怒吼着)骇人听闻。动脑筋的人认为我荒唐可笑,而信仰者则深信你复活了。我的老兄,这可是灭顶之灾呀。在一些人眼里我变成了白痴,在另一些人看来我被上帝愚弄了,反正我把脸丢尽了。(坐到桌旁)偏偏非得是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当着我的面复活了!卫生部长在电话里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我信誓旦旦地断言你活不过今天下午,才把文化部长的火气压下去了。现在他正等着致悼词和举行国葬呢。这个丑闻简直闹得太大了。一切都落到了我身上。拿上你的大衣吧!

    施威特 为什么?

    施拉特 你赶快跟我回医院去。

    施威特 回医院?

    施拉特 没错儿,亲爱的。

    施威特 我去那儿干什么呢?

    施拉特 我要对你进行临床分析,证明你正在失去知觉。我要把这复活探个水落石出。我敢打赌,你还活着,这纯属一种神经机能现象。

    施威特 又要弄得沸沸扬扬。

    施拉特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恢复我的名誉。人们对我早就拭目以待了。如果我不能无可非议地证明你曾经死过两次,我甚至在那些末流之辈面前也不会再有抬头之日了。

    施威特 越来越不像话了。

    施拉特 我们快走吧!

    施威特 为了继续折磨我!

    施拉特 为了最终能够治好你!(坐到施威特近前的床边,变得慈祥起来)彻底的。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可以为你总的健康状况唱赞歌,可除此以外呢!我一再说过,你的胃得切除。一旦你的食管直接和你的小肠连接起来的话,那么就可能而言,好转就不只是暂时的,而会是长久的。振作起来,尊敬的大师,现在可不能垮掉呀!连我都抱以乐观的态度。

    〔沉默。

    施威特 不。

    施拉特 施威特!

    施威特 我不想再抱希望了。

    施拉特 哎呀,你应该重新抱以希望!

    施威特 我希望够了。我对希望不感兴趣了。

    〔沉默。

    施拉特 难道说……(站起来)尊敬的大师,我感到很意外。你拒绝陪我走一趟?

    施威特 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盖上被单)

    施拉特 这叫我太寒心了。我奋力要挽救你的生命,而你却把我遗弃了。

    施威特 是你把我遗弃了。

    施拉特 施威特先生……(走到靠背椅前)你可不能赶我走呀。

    施威特 那你就自己出去吧!

    施拉特 我是医生。我失去了病人的信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施威特 我们俩都没有机会了。

    施拉特 你毁了我。

    施威特 也许吧。

    施拉特 这种屈辱我受不了。

    施威特 可能吧。

    施拉特 我要结束我的生命。

    施威特 随你便。

    施拉特 我要自杀。

    施威特 你的自私无与伦比。

    施拉特 我求求你了。

    施威特 我这最后的时刻不想伴随着你的嘴脸度过。

    〔沉默。

    施拉特 你临死前的狂怒现在也把我推上了绝路。

    〔诺姆森夫人出现在门口,身材肥胖,表情冷酷,身着黑色连衣裙,头戴礼帽,手里拿着白色丁香花。

    诺姆森夫人 上帝啊!

    施威特 你到底是什么人?

    诺姆森夫人 施威特先生!这可使我难堪了。真没料到。请先生们原谅,我得坐下。我是个日薄西山的人了,该入土了,早该入土了,这登踩楼梯的劳累,这意外……(蹒跚向前)我喜欢坐在硬处,在贝勒维宾馆里我也坐的是硬椅。(坐下)我是那儿看厕所的,所以我认识你,施威特先生。从我的位子上可以一览男女厕所。上帝啊,我的腿。肿了。(按摩着她的腿)

    施拉特 这就是结局。(踉踉跄跄地下)

    诺姆森夫人 那不是施拉特教授吗?我也认识他。

    施威特 快出去!要不我就动手了!

    诺姆森夫人 我送鲜花来了。

    施威特 不需要。

    诺姆森夫人 尽管收下吧。我一分钱都没花。这花是我从一个公墓守护人那里弄来的,也是他刚从墓地上偷的。我本来打算把这些丁香花献到你灵床上,施威特先生。我简直太喜欢看尸体了,然而你根本就没有死。相反,你看上去就像获得了新生。说是神采奕奕,一点也不言过其实。我最后一次在贝勒维宾馆看见你的时候,你脸色显得苍白肿胀。当然啰,那不过是光线昏暗罢了。请吧。(愤怒地把花递给他)

    施威特 (生气地)我不认为你是因为崇拜我的著作而来的。

    诺姆森夫人 也是,施威特先生,也是。我经常看大众演出,觉得你的剧作出类拔萃。

    施威特 (粗暴地)把你的烂草扔到花圈那儿去,你走吧!

    〔她把花扔到床上。

    诺姆森夫人 我是诺姆森夫人。威廉米纳·诺姆森夫人,奥尔加的母亲。你是我的女婿。

    施威特 小家伙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

    诺姆森夫人 但愿如此。我绝对不让她讲出去。一个看厕所的母亲会坏了她的前程,男人们在这一点上是很敏感的,更何况是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不,施威特先生,这不能苛求于你,我宁可不声不响地敬佩你……也就是说,我禁不住感叹你的气色是那样的好,简直是容光焕发。但是奥尔加却以为你死了。

    施威特 你完全弄错了。(坐起来)如果你愿意满足一个行将死亡的人的最终请求的话,那就请你在离开以前给我点上蜡烛,拉上窗帘!

    诺姆森夫人 很乐意,施威特先生,很乐意。不过站起来就是了,施威特先生,我现在正坐在这儿……不行。我是个病魔缠身的老太太,你自己听一听我是怎样喘息的。(喘息着)

    施威特 那好吧。就让我自己来为我效这临终之劳吧。(站起来拉上窗帘,走到蜡烛前)

    诺姆森夫人 施威特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奥尔加死了。

    〔沉默。

    施威特 奥尔加?

    〔他点上蜡烛。画室里又充满肃穆气氛。

    诺姆森夫人 (不动声情地)我的孩子在我家里服了毒;我的先生,她以前认识一个药剂师,当然是在跟你结婚以前。

    〔施威特慢慢地坐到床边。

    施威特 这出乎我的意料。

    诺姆森夫人 她肯定立刻就气绝身亡了。我在她手包里发现了这画室的地址。

    施威特 很抱歉,夫人……

    诺姆森夫人 诺姆森。我父亲是个法国人,他叫德……德……反正是个法国名字,奥尔加的父亲也是个法国人,只是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另外我还有两个孩子,英格和瓦尔德玛,他们的父亲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一个家庭,按理应该是一个父亲所养,只是因为没有理想的结合。(喘着气)我的心脏。咳,贝勒维宾馆里的空气偏偏不怎么样,尽管有空调。闹得人越来越体弱多病。(打开手包)不劳你大驾了!可我现在得服药丸了。

    施威特 理所当然。

    〔他走到后台,端来一杯水。

    施威特 请吧。

    〔诺姆森夫人拿出一个药丸,喝着水。

    诺姆森夫人 英格你也认识。

    施威特 我怎么会认识呢?

    诺姆森夫人 她出头露面用的名字是英格·封·毕洛夫。

    施威特 我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

    诺姆森夫人 你不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而是她那丰盈的乳房。英格是个脱衣舞女,享有国际声誉。瓦尔德玛也挺有出息。他本来就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文静,喜欢幻想,其实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儿。我特意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上高级小学,进商业学校,他不知从哪儿就滑下去了,在海夫利格股份公司贪污挪用。不是我反对犯罪的人,我母亲就是个罪犯,据说我父亲也是,但是犯罪不需要受教育,有正常人的见识就够了。受教育是为了冒比犯罪小得多的风险而干更大的生意。不提这个了。四年很快就过去了,九月就出来,他也不用去服兵役了,幸亏他们不要有前科的人。

    施威特 我的好毛姆森夫人……

    诺姆森夫人 诺姆森,不是毛姆森。奇怪,许多人都管我叫毛姆森,连贝勒维宾馆的那个经理也总是这样称呼我。他经常下来上我看管的厕所,尽管他有自己的卫生间……天哪,我的背。一天到晚坐着,穿堂风,潮湿……贝勒维宾馆的地下厕所虽然全都加有密封隔层,但冲来洗去,时间长了,所有的卫生设备都潮湿了……我最好还是坐到靠背椅上。(吃力地站起来,施威特同样也站起来)

    施威特 要不要我帮帮你……

    诺姆森夫人 最好别帮了。你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而我只是个看厕所的,两个世界把我们截然隔开,还是保持这个距离为好。(踉踉跄跄地走到靠背椅前坐下,合拢双手,喘息着,闭上眼睛)

    施威特 烛光影响你吗?

    诺姆森夫人 你尽管让它们点着吧!这光亮就像贝勒维宾馆地下厕所修缮前的样子。

    施威特 闷热。

    诺姆森夫人 我觉得冷。

    〔施威特把毛皮大衣盖到她腿上,从床上拿来一只枕头垫到她背后,把她送的丁香花插到一个玻璃瓶里放到桌上。

    诺姆森夫人 (向后靠着面向施威特)施威特先生,我想再次申明,只怪那有关你死去的消息把我们阴差阳错地拉到一起来了。然而不幸毕竟发生了,可我要当面好好地教训你一顿。

    〔施威特又坐到床上。

    诺姆森夫人 (威严地)我认真地培养奥尔加干起了她的职业。她日子比我过得自在,她没有受到常规的妓女行当的烦恼,而我当年不得不苦苦挣扎。如果说我到了这把年纪还当看厕所的,那只不过是因为不可违抗的生意策略的改变造成的:先生们都下来找我询问妓女的地址,我以此为生。门卫得百分之二十,姑娘们拿百分之三十。你看看,我所干的可不是非社会性的。而奥尔加呢?我让我的孩子得百分之八十,门卫当然一个不给。她有一套舒适的住房。这个可怜的东西却非要结婚不可!(施威特想说什么,但是诺姆森夫人坚决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跟她在一起很幸福。你拿她寻欢作乐,不过她毕竟是供你享乐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结婚呢?要是我结了婚的话,还不知今天身在何方呢,施威特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那是不可想象的。而今天?我在英语区有两幢别墅,在市中心有一栋营业楼。不,施威特先生,我们这样的人一生品行端正,却不结婚。人要么是自尊,要么是沉沦。我们就有现成的证明。我们抱怨我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奥尔加易动感情。我一再提醒她别那样,但母亲的话被当成耳旁风。作为作家,你在你的职业中动过感情吗?你看看!感情是不可拥有的,它无非是做出来的,一旦顾客需要。感情与生意毫不相干,除非你借感情来做生意。我的孩子做了一桩糟糕透顶的生意。

    〔她又拿出一个药丸,施威特又给她端来一杯水。

    施威特 诺姆森夫人……

    诺姆森夫人 这事终归要说的,施威特先生。

    施威特 我尊敬的岳母大人……

    诺姆森夫人 请叫我诺姆森夫人。

    施威特 我尊敬的诺姆森夫人……

    诺姆森夫人 施威特先生,我没有你那旺盛的健康体魄。我还活着就是奇迹了。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瓦尔德玛。我要为他守好房子,等他回来时能够把房子井井有条地交给他。英格现在在美国工作。那小子不能再幻想了。他一定要学着当阔佬,我再三这样嘱咐他。他只管靠着利息生活就是了。我了解他。他只要一工作,就会想入非非,立刻被投入牢笼。我们的孩子们有权利不像我们那样受苦受累,施威特先生。奥尔加的死对我是一个多么沉痛的教训啊!我对她在职业上的希望太高了,可惜她不是干这个生意的料,结果逃到你的怀里,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怀里!

    〔沉默。

    施威特 谢谢你上楼来我这里,我亲爱的诺姆森夫人。我终于有人可以说说话了。你让我深深地同情。你出卖肉体换取金钱,一种光明正大的生意。我羡慕你。你忙于卖身,我则忙于文学。毫无疑问,我努力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我写作无非是为了挣钱。我没有兜售过任何道德和生存道理。我在虚构故事,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使那些买我故事的人的想象驰骋,因此有权利赚取酬报,而且也赚取了。诺姆森夫人,我现在甚至可以怀着某种自豪断言:在生意和道德上你我不相上下。(站起来)还是言归正事吧。小家伙死了。我既不想辩解,也不想自责。你别指望我会做出这种俗不可耐的事来。罪责、赎罪、正义、自由、宽恕、爱情,这一切人们用来为自己的安宁和强盗行径辩解的花言巧语我则不屑一顾。生活是残酷的,模糊不清的,变化莫测的。它与偶然息息相关。不合适的事情发生在合适的时刻,我要是从来就没有遇上奥尔加多好啊。我们两个都倒霉,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沉默。

    施威特 你一语不发,诺姆森夫人。对你来说,生活还有一种意义。我简直连我自己也无法忍受了。我吃饭时考虑着登场,同居时寻思着退场。面对一片杂乱无章的东西,我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由理性和逻辑组合成的幻影之中。我让虚构的形象包围我,因为我无法同实实在在的人打交道。现实不是在写字台上可以捕捉的,诺姆森夫人,它只出现在你那用蓝瓷砖铺成的地狱里。我所走过的一生是没有价值的一生。

    〔沉默。

    施威特 因为有痛苦,诺姆森夫人,要打针,要动刀子。长了见识,学了知识。不可能再遁入幻想了。文学把我遗弃了。除了我这衰老的、肥胖的、糜烂的躯体就一无所有了。除了恐惧还有什么呢!

    〔沉默。

    施威特 就在这时候,我让自己倒下去了。我一天一天地倒下去了。什么都无足轻重,什么都没有了价值,什么都没有了意义。死亡是惟一现实的,诺姆森夫人,是惟一永恒的。我不再怕死。(吃惊地)诺姆森夫人!

    〔沉默。

    施威特 诺姆森夫人!(注视着她)你倒说话呀,诺姆森夫人!(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额头)诺姆……(恐惧侵袭着他)奥古斯特!

    〔沉默。

    施威特 跑掉了!看门的!(拉开一道窗帘)这该死的太阳!它也不落下去!(冲到门口狠劲地拉开门)看门的!

    〔约亨站在门口。

    约亨 版税也捞不到一个子儿。

    〔施威特蹲到床上。约亨打开收音机。

    约亨 我从酒吧来。柯佩都给我讲了。你已经不时髦了,老东西。你的书在图书馆都发霉了,你的剧作被人遗忘了。这个世界要的是严酷的事实,不要虚构的故事;要文献,不要传奇;要说教,不要消遣。

    〔施威特起来用毛皮大衣盖住诺姆森夫人,然后又坐到床上。

    约亨 作家要么承担义务,要么变成多余的。

    施威特 你过来!

    约亨 我来是想看着你的尸体发泄几句亵渎神明的诅咒。(他注视着那个被盖住的躯体)是谁……

    施威特 别问!死了就是死了!坐下!

    〔约亨顺从地坐下。

    施威特 坐近点!我害怕。

    约亨 怕什么?

    施威特 怕我还得活着。

    约亨 胡说八道。

    施威特 永远活着。

    约亨 没有人会永远活着。

    施威特 我一再复活。

    约亨 你终归会死的。

    施威特 我再也不相信这话了。在这该死的画室里,一个个都命归西天了:牧师、画家、伟大的穆海姆、奥尔加、医生,还有可怕的诺姆森夫人,只有我还要活下去。

    约亨 不对,老东西。你把我忘了。我也要继续活下去。我没有成为一条汉子。我要找几个供养我的臭娘儿们。遗憾,我没有太多的要求。我本来只想要你的财产。钱没臭味。那一百五十万是你惟一正当的东西,我本想拿它来堂堂正正地过活,不像你那样靠你的艺术破烂和你的想象生活。我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唾弃你的荣誉,可想不到你用几根火柴把我毁掉了。

    〔约亨关掉收音机。

    约亨 施威特家族从此完蛋了。

    〔他昏厥,倒在靠墙的花圈里。与此同时,喇叭里传来女高音的歌唱。两边的窗帘慢慢地拉开。后面画室窗外出现救世军,影影绰绰,就像在天上;救世军少校弗里德利慢慢上楼走进画室。

    女高音永恒的晨曦

    非上帝创造的光明之光

    这个晨时把你的光芒

    映照在我们的脸上

    弗里德利少校 我是救世军少校弗里德利。

    救世军 (伴随着亨德尔的救世主乐曲)哈利路亚!

    施威特 出去!滚!

    弗里德利少校 (不为所动地)欢迎你,耶稣基督奉你为神明!

    救世军 哈利路亚!

    施威特 你们走错地方了。这儿不是祈祷之地,而是死亡之所!

    弗里德利少校 欢迎你,复活者!

    救世军 哈利路亚!

    弗里德利少校 一切听凭你的信仰!你的职责就是永生!

    施威特 我的职责是死亡,惟独死亡才是永恒的。生存是大自然独一无二的虐待,是它猥亵地误入迷途,是地球表面上的毒瘤,是不可治愈的伤疤。我们由无生命的东西组合而成,又化解成无生命的东西。

    〔开始响起短暂的长号前奏。

    施威特 (站起来)撕碎我吧,你们这些天国的鼓手!

    救世军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施威特 踏碎我吧,你们这些手风琴教友!

    救世军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施威特 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吧,你们这些颂歌的歌唱者!

    救世军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施威特 开开恩吧,你们这些基督徒们!

    救世军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施威特 (走到弗里德利跟前扼死他)用你们的吉他和长号打死我吧!

    救世军 (最后一次拖长声音)哈利路亚!

    〔弗里德利倒下去。

    施威特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呢!(转向后面)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呢!(他跑下楼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呢!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呢!

    〔宏伟的合唱声响起。

    合唱声 用你的力量驱赶走(黑暗)我们的黑夜。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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