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教授从香港回来，老伴把沈小梅写的那篇文章拿给他看。付教授看完非常生气。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写呢，这对宋祥生影响不好。老伴儿说，不光是报纸，他还上了电视呢。付教授说，上电视？老伴儿说是啊，叫什么“真情实感”节目。付教授说，怎么会这样，净瞎胡闹。吃完饭也没睡午觉。就去找宋祥生。修配厂的人说宋祥生不在这儿干活了。付教授问他去了哪里？人家说不知道。付教授就给若男打电话，让她找沈小梅问问宋祥生在哪儿。过了一会儿，若男打回电话，说他在重庆路上的万利达超市百货部呢。付教授又去万利达超市找到日用百货部，正好部长在屋，付教授就问宋祥生是不是在这里做工？部长说，是有个宋祥生，不过，他已经被辞退了。付教授问为什么？部长说我们是超市，东西摆在那儿随便拿，怎么敢用这样的人呢。付教授问什么叫这样的人？部长说，我们看了电视，知道他有抢劫前科。付教授说，那不是抢劫，那只是一时冲动。部长说，要都是一时冲动就都去犯罪好了。付教授说，不能这么说，他虽有错，可总得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吧，再说他又没真的抢劫。部长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真的抢劫。付教授说，我……部长说，你是他什么人？付教授说，是亲戚。部长说，那你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他吧，看上去您也是个文化人嘛。付教授说，我这不是来找他了吗？他去了哪儿你们知道吗？部长说，我们怎么知道。

    再没有什么线索能够找到宋祥生。从超市出来，付教授心里特别不好受，他想宋祥生会去哪儿呢？回老家九台了？还是又找别的工作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又……唉，他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就在付教授走在重庆路上，心里想着宋祥生的时候，宋祥生此时离付教授大约只有二百米左右，但他们俩隔着一条长长的马路。宋祥生走在北安路上，北安路和重庆路之间，原本是条相邻的马路，随着城市飞速发展，两条路之间的空地被一座座高楼大厦阻挡起来，现在阻挡宋祥生和付教授的就是新建起来的香格里拉大饭店和卓展购物中心。要是在农村，宋祥生和付教授一眼就会看见彼此，挥一挥手就走到了一起，而现在，他们只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才有机会相遇，可是，在那每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却又一前一后地错了过去。

    付教授走出重庆路，回了家。

    宋祥生也走出北安路，去找周荣。

    周荣说，你终于明白了，是不？宋祥生说，明白了。宋祥生以为他指的是上报纸和上电视让他失去工作这回事，而周荣却另有所指。周荣说，你明白了，我就不用多说什么了。晚上跟我一起押车吧。宋祥生说，好。

    周荣帮着押车的司机家里有事，就让周荣替他开。宋祥生坐在前面，替周荣押车。接下来的几天，司机一直没来，有时没活儿，周荣就让宋祥生坐过去，比划两下子。他说，等他们俩挣够了钱，一人买一台车。宋祥生晚上和周荣押车，白天仍没放弃找工作的念头，去了几家劳务市场，也试了几个工，有一家送盒饭的老板挺中意他，留了张名片，让他一个星期以后打这个电话联系。

    名片上的电话提醒了宋祥生，他忽然想起付教授。时间已过去半年，他想付教授是不是已经从香港回来了呢？就跑去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付教授家电话。

    电话是付教授接的，他说，啊，小宋啊，我正四处找你呢，你去哪儿了？宋祥生说，我现在和一个老乡帮人押车。付教授说，晚上来家吃饭吧，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说呢。宋祥生说，晚上我还要押车。付教授说，那明儿白天吧，下午我在家。宋祥生说，好。

    晚上，司机回来了。周荣把出租车还给他。司机带了个人来，不用周荣了，周荣就和宋祥生下车走了。

    那会儿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吧，天很黑，北方这个钟点儿已是夜深时分，街上人很少，偶尔有几辆出租车开过，车窗前的小红灯那儿闪着空车两个字。周荣和宋祥生走在马路上，周荣指着街上飞快开过的一辆辆空车对宋祥生说，我们找活儿干吧。宋祥生问怎么找？周荣说，拦车先上去再说。宋祥生说，好。宋祥生以为周荣说的找活儿是上车和司机谈押车的事呢，他又一次理解错了周荣的意思。他们站在国贸商场门前，周荣招手，一辆空车嗖地一声开过来，周荣打开车门坐在司机旁边，宋样生坐在后面。司机问去哪儿？周荣说，去二道河子。司机就把车掉转头，上了塞林大街，往二道河子方向开。路上没有多少车，车速很快。到了二道河子，司机又问，再往哪儿开？周荣说，往净月开。司机看了看周荣说，这么晚了去净月？我不去，你们再换辆车吧。周荣说，你别怕，我也帮人开过出租，我这哥儿们现在没了工作，想找辆车帮着押车，你这儿缺不缺人手？司机见周荣这样问，就放下心来，说，缺是缺，可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要是再找个押车的，就没什么可挣了。周荣说，这么晚了跑净月，要是有个押车的不是更安全吗？司机说，是啊，可有时为了挣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说我今天出门就让警察罚了，这不钱还没跑够呢，不去净月就赔了。说话的工夫，车已到了乱石岗子。乱石岗子早先是个坟场，现在虽说植了树，坟地也迁移了，可一到夜里总有些阴森森的，一般没什么事，人们都不在晚间走这条路。此时，前后没有车。周荣看了看两边，一边是野地，另一边是包米地，包米快到收割的时候，风从另一边的野地吹来，包米叶子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周荣回头看了一眼宋祥生，向他使了个眼色。宋祥生不知啥意思，把身子探过来，周荣以为宋祥生领会了，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镐锛，顶着司机的脑门，说，别动，我们是刨锛队的，动就刨死你。司机说，大哥别动手，今天挣的钱全给你。宋祥生这才反应过来，他说，周荣你要干什么？周荣说你别说话，上前踩住油门，车吱地一声停住。周荣顶着司机脑袋下车，宋祥生打开车门从后面追来。司机被推到包米地里。宋祥生跑上前，刚想去夺周荣手中的镐锛，周荣却自己丢开了，转身跑回出租车，开车跑了。那把镐锛正好落在司机脚下，宋祥生走过去，想把司机扶起来，不料，司机突然从地上捡起镐锛，狠狠地刨向宋祥生的脑门。宋祥生毫无防备，镐锛重重地把他击倒了，头上一股鲜红的血液像井喷似地汩汩往外流，一直淌到他身后的包米地里。

    司机用手机报了警。警车很快响着警笛开到乱石岗子。笛声惊醒了附近沉睡的居民，一个住在郊区的市民，赶来看热闹，他在看热闹的同时，想起《新春报》上登的一条启事，说有谁提供给报社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会有奖金奖励，数额看新闻价值的大小分一百元，五十元不等，那市民就给《新春报》打去了电话。不一会儿，报社值班记者沈小梅带着摄影记者赶到现场。记者用闪光灯在宋祥生身上啪啪啪拍了不同角度的多幅照片。这时候沈小梅惊异地发现这个抢劫出租车的罪犯很像宋祥生，但因为流了许多血模糊了他的脸，所以还不能肯定。不过，警方很快从他身上搜出身份证，他们证实，这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确实叫宋祥生。

    第二天，《新春报》上登出这样一条新闻：

    昨晚本市发生一起抢劫出租车案件，据警方证实，抢劫出租车的两名罪犯，一人驾车逃跑，警方正在全力追捕，而另一名抢劫者，被司机用镐锛刨死。警方认为，司机属正当防卫。被刨死的罪犯系来自九台的一名农民。有意思的是，本报曾于×月×日报道的教授救助抢劫犯故事中的宋祥生就是此人……

    新闻中还把宋祥生如何被付教授帮助的事情又详细报道一遍。结尾处，报社没忘了那个提供线索的郊区市民，用括号写着：请提供此条消息的钱先生到报社领取一百元奖金。

    同一天下午，做好一桌子饭菜的付教授在等待宋祥生的时候，从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他的尸体。画面上的宋祥生脸上流满了鲜血，已看不清具体面容。在一片警车轰鸣声中，女播音员又把《新春报》上的新闻播报了一遍。付教授看着画面上被定格的宋祥生，一行老泪落在了刚刚做好的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上面，而这盘子里面的鸡蛋还是宋祥生上次回老家时带回来的，他那天满头大汗地跑来，说这些鸡蛋是他妈自己养的鸡下的，比城里买的好吃。现在这些金黄色的炒鸡蛋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可宋祥生却再也吃不到它们了。

    原载《青年文学》200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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