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霸业-风萧萧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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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息阁,芷兰小榭。

    日已暮,半池红霞映水,半池残荷临风。有青衫隐隐伴美,只可惜相谈太过煞风景。

    “这半年的所有进账,都送去师父那里了吗?”百里风兮低头看着账册,面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都已经送去了。”叶沉一袭青衫坐在百里风兮对面,端着茶拨了拨水沫。

    “这么说,玄息阁又空了?”

    这一次,叶沉懒怠回答,只点了点头。

    百里风兮把账册摊在石桌上,看着叶沉,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经营玄息阁的?我记得每次我找你支钱,你都拿得出来。”

    叶沉抬起眼皮子看了百里风兮一眼,又专心地喝起茶来。他比百里风兮大两岁,却显得老成很多。风华自建立起玄息阁后只给出了一些大致的方向,琐事一概不管。这些年,玄息阁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叶沉在处理。百里风兮在玄息阁也并没有管理这些,只是出去执行过几次任务,所以,如今正式接手玄息阁,很多事都要找叶沉商量。其实,以百里风兮的性子,她也是懒怠管的,今天要不是叶沉非要她看一看账目,她才不会坐在这里呢。

    “叶大哥,告诉我吧。”百里风兮一脸坏笑地凑近了叶沉,“你是不是瞒着师父存了私房钱?”

    叶沉皱了皱眉,但并没有退开。他放下茶盏看着近在咫尺的百里风兮,看着她的眉、她的眼,看着她天真而无忧的神情,忽然笑了。

    百里风兮呆了呆,她不知道原来叶沉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在百里风兮愣神的片刻,叶沉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自从你去见了老阁主回来,我觉得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宁。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吗?可能是要接手玄息阁,有些紧张吧。”百里风兮摸了摸鼻子,岔开了话,“这次去云梦山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想就用不着带那么多人去了。”

    “怎会?”叶沉收敛了笑意,又是那张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呆板的脸。

    百里风兮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事关凤鸟、凰图,谁肯善罢甘休?”

    “那些东西都和我没关系。”

    “但是玄息阁是要为晋国做事的。”

    “……所以我会去看。但是叶大哥,你要相信我,这件事不值得玄息阁动手。”

    叶沉深深地看了百里风兮一眼,不知她哪来的自信。至于对于接手玄息阁紧张一说,他显然是不信的。

    “叶大哥,你要相信我。”

    叶沉低头看着地面,淡淡道:“你是阁主,我会服从你的命令。”

    “叶大哥!”百里风兮站了起来,欲言又止。她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这么对我说话,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叶沉看着她的背影,眼神略有痴望,转瞬复又清明,仿佛只是那泠泠波光一时错映进了他的眼中。

    “我说的只是事实。如今你是玄息阁主,你想要如何,就如何。”末了,叶沉一叹,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纵容。

    “这么说你答应了?”百里风兮听叶沉的语气软了下来,立马回过身来。那脸上明明挂着笑意,哪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叶大哥,你放心吧,这回去云梦山庄绝对不会出事的。我不会和他们去争什么的。”

    “不争?我只记得有人说过,要争然于世。”

    “那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说的话,叶大哥也真是的,记这么清楚做什么。”百里风兮歪了歪头,“叶大哥,我才坐上玄息阁阁主的位置,我可舍不得就这么死了。你相信我,去云梦山庄真的不会有事的。”

    叶沉看着百里风兮,始终不减忧虑。但是,他也知道,百里风兮和她的师父一样,她们的决定没人能改变。

    “你们就留下来帮扶苏吧,我带绿娆、绿筠去就好了。你不是说最近朝廷有些异动吗?扶苏一个人在定安城势单力薄……”

    叶沉皱了皱眉,别开眼去看着亭外的景色,可是什么又能入他的眼呢!

    “百里扶苏这个人并不可靠。”

    “叶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哪里得罪你了?他有什么不好的?”

    “他没有得罪我,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叶沉站了起来,青衫隐隐随风动,“就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所以我觉得他并不可靠……至善,则近伪。”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百里风兮嘟着嘴,为百里扶苏不平。

    林间略有薄雾,远处朝阳正缓缓升起,一溪碧水绕行,十里秋枫相伴。这一路行来可以说非常惬意,但百里逸却并不这么觉得。他扶着一棵枫树,佝偻着身子细细喘着气。每次来这里,他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这种感觉很不好。

    忽然,一阵琴声响起。是在那溪水之后,秋枫之后,有人起了兴致懒懒挑起的一缕情丝。只是,渐渐听来,却有股子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之感。

    “这是你弹的吗?可真不像你的性子。”百里逸寻着琴音望向远处,嘴角带着一丝颇堪琢磨的微笑。

    一曲毕了,只见一个白衣婢子走了过来,向百里逸行了一礼,道:“请随我来。”

    百里逸笑了笑,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随着那婢子前行。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看见一道瀑布从天而降,其侧有亭,亭中有琴,可弹琴的人早已不在。百里逸看着那兀自微微颤动却已经发不出声音的琴弦,心里忽然有些慨叹。那婢子又向前走了一段,带着百里逸转过一个弯,眼前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只见山壁环抱之下,满地红枫之上,有锦席铺地,有美酒置案。风华一袭白衣,斜卧在天地间。这里静悄悄的,那不远处的瀑布声竟是一点儿也听不到。天公造化,真正神奇。

    “我知道你会来的。”风华看着百里逸笑了笑,没有一丝温度。

    “请我喝杯茶吧。”

    “我这里只有酒。”

    百里逸叹了一口气,自己走到一旁倒了一杯酒,却不急着喝。

    “这是越国的清酿吧?连我宫里都没有多少……你总是这样,景帝太奢侈,把你也宠坏了。”不待风华说什么,百里逸接道,“不过也只有集天下之珍,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子吧。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建立起玄息阁的。你不说,我也就不问。这些年,玄息阁确实为大晋提供了许多情报,但更多的,是为你提供了这奢华的生活吧?我虽不太了解玄息阁,但总觉得它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是想来指责我?”

    “不,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它是你的,你愿意它如何,就如何。我无权过问。这是当年就说好的,你让玄息阁为晋国提供情报,而我,容忍玄息阁的存在。可是,为什么突然把玄息阁交给风兮?”

    风华理了理袖口,没有看百里逸,似乎懒怠答理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高兴让谁做玄息阁的阁主就让谁做。不关你的事。”

    “若是别人,我自然不会来问你。可风兮是我女儿,她的事,我总有权利过问吧?”

    “我没记错的话,她只是你的养女吧!”

    “风华!你……”

    “难道我有说错?”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我是晋王,而你是大魏朝的金枝公主……”

    风华大笑着打断了百里逸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百里逸,是你自作聪明。本宫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百里逸眼神复杂地看着风华,心微微有些疼。可这疼却是无止无息的,只怕到了盖棺那一天才会停止吧。

    “怎么,没话说了?”

    “当初的事我不想再说了。我来只是想问你,为什么突然把玄息阁交给风兮?”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第二遍。”

    “刚才听你弹琴,和往常不一样了……风华,我们都已经老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清醒一点儿,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必经之路,谁都无法阻挡。”

    风华突然起身,指着百里逸道:“百里逸,你滚!我迟早会重整大魏河山的,我告诉你,玄息阁就是第一步,谁也无法阻挡。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似乎有什么话即将出口,却又被理智压了下来。

    风华怒视着百里逸,眼中的痛苦不知是百里逸带给她的,还是她自己强加的。只是,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愿去想,她从来不愿去想……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看着眼前有些疯狂的人,百里逸也站了起来,“可我知道,照你这样奢侈,绝不会成大事。景帝就是败在了这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只供他享受,全然不顾天下安危!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你还不是一样一事无成!”

    风华怔住了,看着百里逸。这个从来不敢对她大声说话的男人,今天居然敢这样说她。然而他说的话,自己却又无从反驳……因为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玄息阁,也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风华的视线缓缓垂落,最终落在了那酒杯之上。她像是渴极了的人,不顾一切地端起那杯酒,却因双手颤抖,始终送不到嘴边。

    啪的一声,酒杯摔在了地上。风华又挥掉了案上的其他东西。百里逸正想上前,却见她甩袖旋身,已避了开去。那一袭白衣带起火红的枫叶,一路跌跌撞撞,最终消失不见。

    那些婢女拦住了百里逸。百里逸无奈地退了回来。每次来这里,不仅会让他察觉身体的衰老,这些敢挡住他去路的人,更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风华,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二十年了,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百里逸下山的时候走得很慢,似乎想借此机会理清一些关于风华的事情,比如风兮,比如自己……

    让风兮跟在你身边,不知是对是错。你是大魏朝的公主,熟悉一切礼仪规范,可是你却不屑于此。你将她放逐四海,甚至还让她去参与那些危险的行动。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她吗?还是真的如你所说——百里逸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风华说那些话时不屑的眼神。

    “你们还真是有自知之明,王?皇?哈哈,一统天下,海纳百川。你们这些人是不可能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境界的。怎么教育风兮是我的事,本宫站在皇宫俯视天下的时候,你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百里逸叹了口气,直了直身子。

    “或许你是对的吧,我,确实不曾俯视天下。不过,风华啊,你也只是看到表象而已。你没有参与过朝政,没有经历过那些阴谋诡计,你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你并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景帝太骄纵你了。我,也太骄纵你了……”

    下山的路要容易得多,当百里逸走到山下时,发现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那是他的心腹,但也只能等在山下。

    “大王,不好了,二殿下突然病倒了。”

    “怎么会这样,昨天他不是还好好的吗?瑞成,到底怎么回事儿?”

    连瑞成压低了声音,回道:“只怕是有人下毒……”

    百里逸闻言一惊,“随我回去,此事不可张扬。”

    “是。”

    就在百里扶苏被人毒害的消息让人压下来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定安城,向陈国的方向驶去。

    陈国在北,一路行来寒意渐甚。百里风兮趴在车窗上,懒懒地看着外面的景致,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绿筠小心地沏了一盏茶,道:“另一辆马车已经从东华门走了,这一路倒还清净,想必都跟着那辆车去了。”

    百里风兮回身接过茶,笑了笑,“咱们挑了这么一辆打眼的马车,那些人反倒不跟来,可见都是疑心太重的缘故。只是咱们出来得匆忙,待闲了我也要好好查查,什么人敢跟踪我。”

    “只怕是陈国那边的人。”

    “陈国……”

    “小姐。”绿筠、绿娆等人跟在百里风兮身边日久,并不以公主称呼她,而是称其为小姐,一则百里风兮是在玄息阁长大的,二则出门在外也好掩饰身份,“这次去陈国山高路远,为何不多带些人?”

    “不会有事的。”百里风兮把茶放在小几上,“这次就当是出来散散心好了。我们只要多注意云梦山庄的动静就好,至于陈国国主那边……”百里风兮笑了笑,“他难道会不答应吗?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既然是散心,小姐为何愁眉不展?”

    百里风兮眨了眨眼,故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难道要我每天都笑成这个样子吗?很累的啊。”

    绿筠无奈地摇了摇头,掀开车帘子,对绿娆道:“你进来陪小姐吧,我来驾车。”

    百里风兮吐了吐舌头,对绿娆道:“得了,车里你也坐得住?我歇一会儿,你还是找绿筠聊天的好。”说着,也不管她二人如何,自己歪向一旁闭目装睡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不多时百里风兮还真的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踏实,眼前影影绰绰的是那一道道线条,一个个圈点,一列列名单……究竟是什么,再想看时却被一只手扰乱了。那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很熟悉……是师父的手……

    百里风兮猛然坐起,额头一片冰凉。

    “师父……”

    车帘被掀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零星的雪花里,赤城的城墙正安安静静地守护着它的领地。绿娆早已跳下了马车,正在那儿蹦蹦跳跳地接雪玩。绿筠进来一看百里风兮的脸色,不由担心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百里风兮扶着绿筠的手也下了马车,“已经到赤城了。”她回头望了望,“我们已经出了晋国……”

    “风兮姐,你快来。”绿娆不知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正起劲地招手让百里风兮过去。

    “那丫头不知道看到什么了。”百里风兮笑了笑,回头对绿筠道,“我们去看看。”说着,也不等绿筠答应,她就跑了过去。

    月华如水,灯火如昼。长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赤城一年一度的花灯会,青年男女都戴着面具提着花灯,在今夜寻觅着自己的良缘……

    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垂下几缕白绸,再往上看,只见一个戴着苍鹰面具的女子坐在树上,那面具做得精良,在眼睛处还特地粘上了羽毛,显得极为灵动。她坐在树上,看着街上的男男女女,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在她身旁,是一只真的鹰,通体雪白,世间罕见。

    “凤凰。”声音从对面的屋顶上传来,待仔细去看,才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躺在屋顶上。这时,他已经坐起来了,正看着树上那个白衣女子。

    “你在叫谁?”

    “凤栖梧,你在梧桐树上,难道不该叫你凤凰?”

    “大魏朝时因淑敏皇后喜欢梧桐,故而天下广植。爬过梧桐树的人不知几许,哪能人人都是凤凰啊。若说凤凰嘛,如今那武林第一美人水翩跹才是。”白衣女子偏头看着那男子,“你是谁,你戴的是什么面具,我怎么没在街上看到。”

    那男子面上也戴着一个面具,通体俱黑,隐约看见上面的彩绘,看上去张牙舞爪的,也不知是什么。唯有那露在外面的眸子却是平和而明亮的,就像是这九天星辉都入了他的眸中,让人移不开眼。

    “市面上没有卖,这是我自己画的。我这里有酒,你要吗?”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而是直接伸出了手。

    “接好了。”那男子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坛酒,就这么抛了过来。白衣女子伸手接住,往下沉了沉才抱到胸前,一闻,笑道:“好酒。”说着就喝了一口。可还没咽下去,她就噗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因为那男子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百里风兮”。

    “你怎么知道是我?”嘴角的酒还来不及擦,百里风兮抱着酒坛望向他。可那人却只是笑了笑。

    “你是谁?”百里风兮站了起来,可她发现就算是这样,那个依旧坐着的男子,仍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压力。她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明明是自己俯视着他,可他那般随意从容,并没有输半分气势。

    “来帮你的人。”

    “帮我?”百里风兮把酒坛又送了回去,“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那男子耸了耸肩,接过酒坛又躺了下去,直把天当棉被地做床。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这里已经不是晋国的地界了,她凡事都需小心。

    “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却像是连话也懒得说了,挥了挥手,示意百里风兮不要再打扰他了。百里风兮一滞,这算哪门子事儿?

    “疯子。”百里风兮瞪了那人一眼,便不再多做停留,翩然飘下树去,瞬间就隐没在了人群里。这时,那男子却又翻身而起,看着百里风兮消失在人群里,笑了笑,道:“怎么这么没耐心,好歹也该多问问我吧……”

    百里风兮挤在人群里,换了几条街才回到客栈。她可以肯定没有人跟踪她。可是一回到客栈,她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安静,太安静了。就算今天是花灯会,可是客栈里不会不留人,但是,这明晃晃的大堂却空无一人。

    “绿筠?”百里风兮抬头看着楼上,今天她心情不佳,所以独自出去走走。绿娆性子活泼一定出去玩了,可绿筠向来持重,一定会在客栈里等自己的。

    “绿筠?”

    连唤两声,只有冷风飕飕。外面开始放烟花了,屋里却显得更加静谧诡异。百里风兮手心里微微有了汗意,一错身踏在扶梯上,连连五步已经跃至三楼天字号门前。

    大门敞开,绿筠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绿筠!”百里风兮也不顾这是否是陷阱,忙跑到绿筠身边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伸手试了试绿筠的鼻息,见她还有气息,百里风兮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可旋即她就发现绿筠脸色发青,那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青色,极为不祥。

    “碧螺……”

    “百里风兮看来还有两下子,居然识得碧螺。”

    百里风兮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绿娆。百里风兮很少见到绿娆这么安静听话,一时疑心重重。

    “早告诉你了,你还偏不要人帮。现在我帮你把这丫头带回来了,不过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想杀了我,而不是感谢我。”

    百里风兮回过神来,眼前这个戴面具的人就是方才在屋顶上的那人。只是此刻,他换了一个纯白的没有脸谱的面具,自己一时惊慌才没认出他来。

    “风兮姐。”绿娆蜷着身子来到了百里风兮身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在那人身边实在太不好受了,虽然他救了自己……

    “绿娆,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绿娆看了那戴面具的人一眼,回头对百里风兮道,“我当时正在街上闲逛,这个花灯会很热闹……后来一个小孩子抢了我的钱袋,我就追了过去。想不到……想不到被人伏击了,幸亏他救了我。”

    百里风兮听完,又看了那人一眼。此时,绿筠身中“碧螺”,若无解药难以保命。而那个人……

    “你……你既然能救绿娆,想必也能救绿筠。”

    那人一抖长袍,坐了下来。他那身衣服虽然破旧,可他的动作却很潇洒,给人的感觉极为古怪。

    “先前我要帮你,你自己说不必。至于现在……你若求我,也许我能想想办法。”

    此言一出,绿娆先叫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百里风兮低头看着绿筠,此刻敌我未明,是自己大意了。以为这一次自己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招惹自己。可是叶沉说得对,事关凤鸟凰图,谁人肯善罢甘休……可眼前这个人就真的可以信任吗?

    “你是不是真的可以救绿筠?”百里风兮抬头直视着那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只要你跪下求我,我就救她。”

    “风兮姐,不可以。”绿娆拉住百里风兮的手,回头看向那人。

    百里风兮把绿筠交给绿娆照顾,走到那人面前,正色道:“若能救人,一跪何妨。”说着就直直跪了下去,却不想被人托住了。

    “你……”

    “我不过是随口说笑,想不到公主却当真了。我不过是无名之辈,怎当得起公主一跪?”

    百里风兮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双仿若深渊一般的眼睛,好像能把人吸进去。此刻,那眼睛里满是和善的笑意,不由得让百里风兮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身上并无解药。”

    “你戏弄我?还是,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若是一伙的,我何必提前警告你。行走江湖,我不过是看不过眼罢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你。不过,看在你这么重情重义的分上,我还是得告诉你,碧螺毒性凶猛,除了配毒的人以外,这天下只有一人可解。”

    “你是说解无忧?”

    那人点了点头,“我刚巧认识他,如果你信任我的话,可以马上跟我走。如果对我有所怀疑,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百里风兮咬着下唇有些犹豫,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而这个人又出现得太巧了。可是……百里风兮回头看了一眼绿筠和绿娆,若他真有害人之心,又何必救绿娆?罢了,就跟他走一趟。

    “我跟你走。”

    “你信任我?”

    “……信。”

    “记住你说的话。跟我来吧。”说罢,那人就领着百里风兮等人下了楼。四人出了客栈,外面锣鼓喧天。谁能想到在客栈里却又是那样一番景象。所谓一墙之隔便是天上人间……

    那人领着百里风兮等人左转右转兜了半天圈子,才寻了一辆马车来,让她们上车。

    “我们连夜出城,她应该能撑到解无忧那里。”

    百里风兮点了点头,虽然是情势逼人才答应了要跟他走,可百里风兮自问,放在平时,只怕自己也会答应。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信任他。

    “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萧然吧。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天道自然的然。”

    雪已经停了,成片的衰草伏倒在地,远处的小溪已经干涸,露出很多椭圆的石子。解无忧见到萧然的时候就像是见了鬼,还好在逃走之前留下了解药。那个萧然是什么人,越发让人好奇了。绿筠此刻交由绿娆在照顾,看气色已经大有好转。百里风兮负手走在荒野里,风很冷,将她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叶沉说得没错,自从见了师父后,她就有些心神不宁。而现在,她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然……恐怕真的没命回去了。

    随意找了一处盘腿坐下,百里风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父,从小你就告诉我大魏朝如何如何,而父王又告诉我朝代更迭如何如何。你们说得似乎都有道理,原以为我可以轻松地游走其间,讨你们两人欢心。可是师父啊,你总是那么让人不得安心……”百里风兮苦涩地笑了笑,双手环抱住手臂。风有些大,但是她并不想回去。就让这冷风把自己吹醒吧,鱼和熊掌,自己是不可能同时得到的。

    师父,父王,扶苏……

    百里风兮忽然觉得身上一暖,略抬眼,只见一件破旧的衣服已经披在了自己身上。萧然不请自来地坐到了百里风兮身边。他戴着面具,不知是何神色,只是眸子里透着笑意。

    “百里风兮……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或许,这句话对你同样适用。”

    萧然没有反驳,看着远处的大山,缓缓说道:“晋国端华、越国荣平都是当世奇女子,天下闻名。荣平公主辅助朝政,近年来不曾踏出雍城一步。而端华公主入主玄息,却是将天下走遍。所以,这天下对端华公主的传闻颇多,然而,今日一见却实在出乎意料。”

    “让你失望了?”百里风兮笑了笑,“原来我已经天下闻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他们说你是仙女,总是足踏红叶,白衣飘飘,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而我所见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萧然转头看着百里风兮,“没有失望,只是对你更有兴趣了。初见你时白衣白羽,确实恍若仙子,然而你却接过了我的酒。本想帮你你却当我是疯子断然离去,这和玄息阁的人似乎相去甚远。再见你时我不过随口许诺,你竟然会为了一个丫鬟而下跪……百里风兮,你是越来越有趣了。”

    “有趣吗?我不觉得。”看着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听着那丝丝入扣的分析,百里风兮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用再去察言观色,也不用再去揣度人心。就这么直来直去,又有何不可?

    “别人把我说成什么样,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至少我不会刻意去迎合那些传说。我是喜欢穿白衣服,自问轻功也不错,但我绝不是仙女。我要吃饭也要喝酒,更要交朋友。绿筠和绿娆在你看来只不过是我的丫鬟,可是她们对我来说是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是,她们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别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的金枝玉叶,所以,为了她们,我什么都肯做。至于下跪……呵,我又不是男儿,膝下没有黄金。你也说了,我是玄息阁的人,所以我很清楚,有些东西其实很无谓……不过,我这几天确实和在玄息阁的时候相去甚远,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是出了事。”百里风兮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承认,出事了。

    萧然笑了笑,隔着面具,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样子很……很好看。”

    “无聊。”

    “好吧,为了不无聊,那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吧,也许我还能帮你。”

    “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你不说怎么知道?”

    “因为这件事不能说,你,自然也就不能帮。”百里风兮把衣服取下还给萧然,“谢谢你的衣服。我现在好了很多。”

    萧然耸了耸肩,随意接过衣服穿了起来。百里风兮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她刚才看到了萧然的手,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指甲剪得很短,比正常人还要短。萧然看上去穿得破破烂烂,手也并不干净整洁,但是他的指甲却修剪得很短很整齐。百里风兮知道有一种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手,而能一直保持这样的人却很少见。

    “我最近虽然有些乱,但我毕竟是玄息阁出来的人。”百里风兮缓缓站了起来,“你用剑,是个难得的剑客。”

    萧然抬头看着百里风兮,有些不解,但并没有反驳。

    “你为什么要帮我?”刚才的观察所得,让她寻回了一些自信。她是在玄息阁长大的,学会了很多东西。她不会那么没用的。

    “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又绕回去了。你们这些人啊,好像总是对别人不放心。我早说过了,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湖确有热血,江湖确有儿郎。既如此……”百里风兮一笑,抱拳道,“大家萍水相逢,多蒙仗义出手,此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等等,你要走?”萧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才救了你啊。”

    “大恩不言谢。”百里风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嘴角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我还有事在身,不如你留下地址,待我办完事后,再亲自登门拜访?”

    “……你要去办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要去云梦山庄拜会流云公子。”

    “你不是说不能说的吗?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这不过是寻常小事,告诉你又何妨。不过,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家在何处?”

    萧然看着百里风兮,眼里笑意愈深,只是那面具还是一片惨白。

    “云梦山庄有凤鸟出世,原来在百里风兮眼里,这不过是小事。你果然有趣……至于我,呵,漂泊江湖,四海为家。”

    百里风兮点了点头,“好,四海为家。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不会要求回报。若你愿意同行呢,我可以带你去云梦山庄,听说水翩跹是武林第一美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若你……”

    “我没兴趣。在我看来,你比水翩跹要好得多。”萧然打断了百里风兮的话,走近两步,大力拍了拍她的肩,“不要让我失望。”说完,还没等百里风兮反应过来,就大笑着逃离了。

    待百里风兮回过神来,骂了一句“疯子”,这才听得一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随风传来。

    “果然是疯子……”百里风兮转过身往回走,不同于来时,此刻她的脚步已坚定了许多。“这世上哪来的凤鸟,庸人自扰而已。而聪明人……看来是要扰天下了。百里风兮,你不该让任何人失望的。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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