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离开他。”

    “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骗了你吗？”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窗外，“我的病已经好了，他没有骗我。”

    叶沉微微挑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大抵这时候和百里风兮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吧。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日光景，从未觉得这般漫长。屋里的气氛并不好，然而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像是在和自己较劲。绿筠和瑞雪送饭进来的时候都察觉出不对，但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小姐，叶大哥，吃饭了。”绿筠布置好碗筷，打发了瑞雪出去。

    “好。”百里风兮看了叶沉一眼，还是走到他身后推着他来到了桌旁，“饭总是要吃的。”

    叶沉没有做声。

    “宴都有消息了吗？”百里风兮坐到位子上问绿筠。

    绿筠摇了摇头，道：“还没有消息。不过方才在路上遇见了水……贵妃娘娘，她请小姐用过午饭去她那儿坐坐。”

    百里风兮挑了几粒米饭，木木地嚼了嚼。

    “你要是没心思吃饭，这会儿就去吧。”叶沉喝了一口汤，也没看百里风兮。

    “没事，吃饭。”百里风兮吐出一口气，继续低头吃饭。其实，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和叶沉突然这么别扭，什么时候他们成了这样？或许毁掉那些物质的东西并不可怕，可是百里扶苏大约是连一个人的心都一起毁掉了。想到这里，百里风兮只觉得心头一沉，她不想，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这是她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叶大哥，怎么可以这样……

    “叶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叶沉的手顿了顿，然后又夹起一块冬笋吃了起来。

    “我吃饱了。”百里风兮低垂着头放下碗筷，几乎是逃一样走了出去。

    叶沉有些木然地吃着，直到吃完最后一粒米饭。

    “叶大哥，你和小姐怎么了？”绿筠显得有些担忧。她当然明白现今的处境已经不同以往，可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艰难得来的相聚，把两个本来要好的人生生折磨成了这样。明明是想要彼此亲近，彼此安慰，可是到头来却疏远了起来。早知如此，是不是宁愿不见？

    “没事，她只是太担心流云公子了，就像是当初担心百里扶苏一样。”

    “……流云公子不是百里扶苏。”

    “你们都信了，我总要留一点儿怀疑的。”

    “叶大哥……”

    “不要再说了。”叶沉放下碗筷，心里也有些抑郁，只是他控制得很好。只有百里风兮，还是如当初一般会直接放下碗走人。

    扶梅观里的梅花稀疏有致，百里风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不过，这并没什么要紧的，哪里都一样。她折下一枝红梅，胡乱地扫着树枝上的积雪。

    “公主？”

    百里风兮回头，却是水翩跹扶着侍女站在扶梅观外探头相问。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称呼，可是百里风兮只有一个。这些不同的称呼提醒着百里风兮自己该有不同的面对。好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面吗？

    “水姑娘。”百里风兮依然这么称呼水翩跹。因为她知道什么凤鸟，什么贵妃，水翩跹并不在乎。

    水翩跹点了点头，放开了侍女的手，让她去外面等候。她今天穿着一件孔雀蓝的斗篷，相对于百里风兮那从头到脚的一身素白，显得更为精神。百里风兮的头发都拢到了一处，并没有过多的发饰。现在，她最不想让人注意的就是她的头发。

    “原本是想请公主去我那里坐坐的，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水翩跹环顾左右，“这里的梅花开得很好。”

    百里风兮也顺着她的目光左右看了看，最后，视线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那枝梅上。

    “云梦山庄的景物向来是好的。”

    “公主担心我表哥吗？”水翩跹笑问道，“不知道宴都怎么样了。”

    “水姑娘想和我说什么？”

    “不过是闲聊罢了，公主何必如此紧张。”水翩跹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指轻轻地抚着梅花冷艳非常的花瓣，“当初一见之下，公主对我说的那些话，翩跹如今依然记得。”

    “我已经忘了。”百里风兮用梅枝抵着下颌，有些不解地看着水翩跹，武林第一美人还是那么美。

    “我却还记得……人总是这样，得到了就不见的珍惜了。”

    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在扶梅观里飘散开了，盘绕上那些艳丽的红梅。

    “请公主善待表哥，翩跹别无所求。”

    “他值得你这样吗？”

    “或许值得，或许不值得，但翩跹愿意。”

    百里风兮看了水翩跹很久，末了，笑道：“难道不是他该善待我吗？我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水姑娘这话对我说，错了。该去对你表哥说才是。”

    水翩跹低下了头，没有反驳。她知道该对谁说。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水翩跹略施一礼，目送百里风兮离去。她站在梅花树下犹自一叹，却听那边一声极力掩饰的低呼。她移目看去，萧铭暖掩口倒在了地上。百里风兮顿了顿，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萧姑娘，你回来了……”水翩跹走过去扶起她，又为她扫了扫衣襟子上的雪。

    “她……公主她……”萧铭暖指了指百里风兮离去的方向，眼中惊诧未消。这几天，她并没有在云梦山庄，朱佩编了个幌子，安排她去了别处小住。北堂萧然也劝水翩跹一同去，可水翩跹说云梦山庄总需要人管理，况且自己凤鸟在身，怎么能走呢。所以，萧铭暖方才是第一次见到回来后的百里风兮，那一头白发，实在让她惊讶。

    “萧姑娘不要再说了，公主她……也苦得很……”

    “可是水姑娘，你也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水翩跹张了张口，未成言，先一叹。

    萧铭暖有些急了，摇了摇她的手，道：“怎么我才出去几天，就……就成了这样？公主不是说在宴都办事吗？怎么会这样？”

    “是她的病……解无忧尽力了，命是保住了，但头发却……解无忧现在还在想办法。”水翩跹看着萧铭暖，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朱佩接我回来的啊。那里无聊死了，要不是他再三交代，我早回来和水姑娘做伴了。”

    “朱佩……回来了吗？”既然把萧铭暖接回来了，那么，云梦山庄就还是安全的。他们一切都还顺利吧……

    萧铭暖点了点头，道：“他去找解无忧了。”

    百里风兮回到房间的时候，猛地关上门，忍不住大口地呼吸。没有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她也不例外。萧铭暖眼里的惊诧像是一把刀子捅在了她的心头，然而，除了在这里无声地收紧自己的心脏，她还能做什么呢？对，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让别人为她担心。这并非说百里风兮是什么菩萨心肠，她只是太要强了，不愿那些怜悯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你在吗？”朱佩敲了敲门，“我是朱佩。”

    百里风兮回过头看着外面的影子，略定了定心，拉开了门。那一刻，她的嘴角甚至还是带了一丝笑意的。

    “你回来了？”百里风兮向他身后望了望，“流云公子呢？”

    “他在宴都，让我来接你们。”

    百里风兮有些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短短几日，他就已经收服宴都了吗？

    “公主？”

    “……好，我们去宴都。”

    云梦山庄的人似乎早已得了消息，很快就收拾齐备了。说起来，百里风兮也算是客居于此的，可是看着满满三大车的东西，她自己也忍不住要笑了。什么时候，她在云梦山庄有这么多东西了？

    叶沉并不打算同他们一起去，绿筠也就留下来照顾他。百里风兮没有勉强叶沉，她想，他们之间或许该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好好想想。于是，百里风兮独自坐着马车，去往当年大魏朝的国都。

    一路上，百里风兮的心对那座城生出了许多的企盼，那是她的祖先定居的地方，那是一个王朝不可磨灭的背影，那是她复仇之路的一个最好的踏板。一切都将在那里，翻开新的一页。

    在靠近城墙的时候，百里风兮不顾风雪掀开了车窗，她喜欢这样由远及近地观看自己期望的东西。随着距离的缩短，她渐渐看得清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了。这一瞬，百里风兮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竭力抓住那木质的、并不坚固的窗棂。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百里扶苏，她就是这样无知无觉满怀欣喜地看着百里扶苏站在城墙上迎接自己，把自己推进了地狱。

    百里风兮缩在车厢一角，过了好久才停止颤动。而马车已经不知在这里停了多久了。外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人来叫她一声。

    出什么事了？

    百里风兮犹豫地抓住车帘，然后猛地拉了开来。风雪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等风小了些，她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风雪里，北堂萧然长身而立，玄衣朱裳，章纹繁复。他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百里风兮戒备的眼神。

    百里风兮下了马车，和他遥遥相对。等到寒冷封冻住了心尖上的那一点悸动，北堂萧然才开口道：“天冷，进去吧。”

    百里风兮默然地点了点头，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宴都。当穿过那厚重的城门时，百里风兮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要深深地记住这空气中不同于别处的清新味道。

    这座雄伟而华丽的都城又一次逃过了战火的洗劫，它依然保持着历史的原貌，等待着它的孩子从远方归来。穿过那些古朴而平坦的街道，看见那些在寒风中没了叶子的梧桐，百里风兮快走了两步，与北堂萧然并肩同行。

    北堂萧然侧头看了看她，虽然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仍然可以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城北楼头，风雪已住，残阳如血，旌旗未歇。

    北堂萧然携百里风兮一步步走上城墙。这时候，太阳又往西坠了一点儿，隔着那灰蒙蒙的云彩，只觉得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一种带着血的、灰色的硝烟……百里风兮不觉走到了城墙的边缘，她扶着箭垛，依稀可以望见大魏朝的太庙，然而在太庙之后，还有更广阔的河山！万里河山！

    家国天下，社稷苍生。这八个字突然跳进了百里风兮的脑海里，让她为之一振。

    “前些天，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很震惊。”北堂萧然走到百里风兮身侧，负手看着远方，“这里是大魏朝的皇宫，是一个俯视天下的地方。”

    “俯瞰苍生，唯我独尊，八荒六合，尽在域中。”

    “俯瞰苍生，唯我独尊，八荒六合，尽在域中。”北堂萧然喃喃地念着，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百里风兮转过头，看着北堂萧然那白皙儒雅中渐渐透出锋锐的侧脸。曾几何时，这个人于她来说只是泛黄的纸页上的几行字，而现在却能牵动起她最微妙的心。

    “你说得很好，站在这里，确实如此。可是风兮……”北堂萧然本想问她方才入城之时为何如此，却又顿住了。或许，他该先告诉她别的事，然后再来问。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叫萧然，不过，我姓北堂。”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北堂又有什么特别的。

    见百里风兮无所觉，北堂萧然并不急，微微笑着道：“昔年城下，有人隐于人群，奋起发难，致使大魏朝分崩离析。当时，大魏朝有四大家族分别是百里、司徒、万俟……”

    “北堂？”百里风兮看着北堂萧然，眼里有些许惊诧。

    “不错。后来四家割据混战，然而现在，世间只流传三家分魏。你可知道为什么？”

    百里风兮摇了摇头，现在说北堂家败了，未免有些可笑，还是洗耳恭听的好。

    “家父有凌云壮志，欲一统天下，然而当时四家实力相当，所以不得不转变了策略。其实从一开始北堂家就是诈败。这些年都在暗中筹谋……如今三家称王，战乱不断，彼此消磨。”北堂萧然负手走到了一旁，“北堂家未参与其中，也就保存了大部分的实力。父亲为此操劳一生，不幸仙去。如今我接掌北堂家，自然也是要问鼎天下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责拖我下水。”

    “确实不必。”百里风兮面上淡淡，可眼睛里还是闪着光，这是北堂家的秘密，也是这整个天下的秘密。在听人说秘密的时候，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兴奋。对于未知的，或者说少数人知道的事，似乎我们都带着这样的心理。

    “经过二十余年，这天下大致已经布置妥当了。云梦山庄设在陈国，北堂家也就是打算第一个在陈国动手，毕竟陈国兵力在三国中是最强的。这些年，我们不断地在陈国朝中安排人，除了郑家以外……我几乎掌握了陈国的兵力。可是，我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所以……所以有了凤鸟。风兮，你说得没错，这世上没有凤鸟，这是一个弥天大谎。然而，你却有凰图。”

    百里风兮笑了笑，道：“没有我，你一样可以一统天下的。”这般想着的时候，百里风兮松了一口气，流云，不，北堂萧然确实没有理由故意接近自己。

    然而，北堂萧然却不知道百里风兮心中的疑虑，解释道：“不，我需要你。我和我的父亲并不希望全然依靠武力来解决事情。要杀掉一个人很容易，但要收服一个人的心却很难。要毁掉一座城很容易，但想要建起一座城却很难。我承认我想要这万里河山，但是我并不想让战火把一切都毁掉。”

    “这么看起来，你倒确实是早有打算。你已经把天下看做了你的东西，所以不肯轻易毁坏。”闻言，北堂萧然一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如果这江山都已经是你的了，那你会轻燃战火来烧毁它吗？如今，虽然北堂萧然还没有拥有这一切，可是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这万里河山看做了自己所有。

    “所以，风兮，你对我很重要。这一次能够一举拿下宴都，没有使百姓遭受兵祸，这都是你的功劳。”

    百里风兮没有说话，忽然转头看着城下。这时候，一队人马正押解着百十来口人向城外走去，那些人里面有妇女，还有孩子。他们哭哭啼啼地在这大冬天被人像牛马一样驱赶。

    “是郑家的人？”

    北堂萧然走到百里风兮身边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放了司徒昊？”

    “是。”

    “那为什么要对郑家赶尽杀绝？”

    “你不懂吗？”

    百里风兮怎会不懂？只是看着这样的场景，她有些不忍。

    “司徒昊本身并没有什么势力，除非有人要重新拥戴他。可是我已经有凤鸟了不是吗？再说你已经让颜无悔‘劝’他留下了禅让诏书。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威胁。而郑家……郑家的势力本就不小，若说没几个死士，谁也不信，所以，务必要……”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百里风兮喃喃说道。

    “风兮，以后你要面对的，并不比眼前这些来得轻松。陈国其他地方虽然还有小规模的反抗，但毕竟我也算是兵不血刃收服了宴都。而你想要杀死百里扶苏，必定会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前进。”北堂萧然突然抓住了百里风兮的手，举到二人眼前，“这双手，必定会沾满血腥的。”

    百里风兮没有挣扎，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看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还要前进吗？”北堂萧然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我没有退路。”

    “你有的。”

    百里风兮抬眼看着北堂萧然。

    “我是来帮你的人。你要信我，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我的好。”北堂萧然方才还紧紧地抓着百里风兮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与百里风兮成了十指相扣，“如果，如果你允许的话，就安心在宴都等我吧。”

    百里风兮眼中有些挣扎，她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最后抿唇摇头。

    “果然是这个结果……”北堂萧然笑着将百里风兮拥入怀抱。那低沉而有力的笑声让百里风兮觉得安定，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方才进城的时候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出来？”

    “那天……那天我回定安城的时候，百里扶苏也站在城墙之上等我。然后……”百里风兮缩了缩身子，“毁掉了我的一切。萧然，我怕……我怕你也……”百里风兮仰起头看着他，慢慢离开他的怀抱，“你若是骗我，我也一样会杀了你的。”

    “哪怕心痛？”北堂萧然依旧含笑，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对……哪怕心痛，也会，杀。”

    “我北堂萧然对天发誓，自今日起，若对百里风兮有半句假话，就让我黄沙盖脸，不得好死。”

    百里风兮静静地听完了这个誓言，听到“死”字的时候她的心一颤。可是，她没有阻止他，若他做得到，又何必阻止。

    “咦，你看，是流云公子和公主哎。”萧铭暖裹得像个包子，倚着朱佩从城墙下走过。他们才从东城逛了回来，萧铭暖听说那里有家小吃很有名，可惜今天没有开门。

    朱佩逆着光看着城头那一对剪影，眸中闪过一丝锐利。

    “我们走吧，不要打扰他们。”萧铭暖拖着朱佩说道，“以后，你会不会也这么对我？如果我头发白了，容貌毁了，你还会不会爱我？”

    “当然……”朱佩宠溺地拂去萧铭暖肩头的一点儿尘埃，“我爱的是你啊，并不是你的身份，也不是你的外貌，而是你的心。”

    萧铭暖听着，越发抱紧了朱佩的手臂，在这古老而又沉重的城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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