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说痛-远离亲人的人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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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人离开了大城市来到西藏,其中有出类拔萃的女人。倪琼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在拉萨过得很充实,在自治区搞政协工作。三十三岁的倪琼身材娇小,到西藏前是纪委干部。她属于要提起来的那类干部,从早忙到晚,家务全丢给丈夫。丈夫是文联的作家,妻子还在当教师的时候他在养路段当工人,天天跟天上的鸟说话,写些谁也看不懂的诗句。寂寞中磨练出来的人想象力最发达,忍耐力也最强。有一天下着大雨,客车坏在路上,几个饿不住的人到驻地来找吃的。食堂的服务员倪琼姑娘跟那些人一起背着馒头去送饭。那时候诗人小柱子就感到了倪琼身上过人的力量,预感到她一定会出人头地。

    倪琼很快调到附近的小学校当老师,数学语文美术音乐什么都教。小柱子这才想到倪琼貌不出众却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皮肤又白又细瓷人一样可爱。

    诗人总是喜欢幻想虚构修饰雕琢,造些离现实很遥远的东西。小柱子写了很多情诗,最多的时候一天写十七首。倪琼是诗中的主人公。不难想象倪琼后来看见那些诗后有多么感动,她给小柱子写了回信,上面只有五个字:小柱子你来。小柱子真的到学校来了,这时小柱子眼中的倪琼比天使还完美,像理想一样光彩熠熠,照亮了他未来。尽管倪琼是个果断的女子,他们的爱情却谈了四年,关系保持纯洁直到结婚。

    小柱子没想到自己后来会成名当上专业作家,更不会预料到两个人都调到省城,倪琼会做官,还去了西藏支边,前途无量。

    倪琼在奋斗的生活中没有感到什么不如意。有一个儿子,有名人丈夫,儿子的衣食不用她操心,回家可以吃现成,衣服都是男人洗。这种生活有潜在的危机,但不容易被看出来。小柱子的生活被塞得满满的,他一边干活一边构思他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天天熬夜。由于不用像平常妇女一样为家务操劳,倪琼看上去保养得很到家,一双手细腻如凝脂。这就够了,靠想象生活的小柱子对着这样的手还可以维持他的梦,他也有不如意,但他不觉得自不己是为她牺牲了什么的。崇高的感情不计得失,但崇高感情的坏处是小柱子内心深处去不掉对倪琼的说一丝敬畏,这是他终身的包袱。谁也预料不到后来的事。倪琼选择去西藏等于给双方创造了自由的机会,她以为两个人都是强大的,比一般人的承受力强,还会像那四年一样靠想象去生活。中年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不能仅仅靠不现实的东西维持什么,他们已经不单纯,已经知道生活的悲剧性,时间的有限,他们的贪婪植根于绝望。

    倪琼走后小柱子把儿子放到了奶奶家,自己做单身汉。单身汉少了许多家务,时间一下子多出来,到处都是空的。

    倪琼他们那些到西藏支边的人喜欢在假日郊游。如果有车,他们会跑到离拉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他们在这种时候谈论自己的亲人,吃家乡人做的家乡菜,谈都市的一切,从指甲油的牌子到发廊的门帘后面藏着的女人。王伟是他们的带头人,但跟倪琼一比,倪琼让人们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生的领导才能。

    倪琼说,大家唱个歌吧?

    大家这个说唱这那个说唱那,稀稀拉拉半天也唱不出来。

    倪琼又说:就唱一条大河。王伟,你指挥。

    一下子就起来了。

    西藏的餐馆都是一个人一个位子,椅子上垫着大张兽皮,声音温柔的藏族姑娘在肃穆的氛围中给你端来吃的,双手捧上。很多内地人不习惯这种吃法,只有倪琼喜欢,她说:多棒呀,坐山雕似的,你得到了应该有的尊重,那是王的气派!

    正是有这样的气派,倪琼跟着一群香客开始了长途奔波。这些人是从藏区各地到拉萨朝圣的人,完成心愿后返回故乡。他们来的时候靠两只脚,去的时候仍然是步行。人群中有老有少,一天走不了多少路。倪琼在他们的队伍中总是被认出来。

    跟我们坐车走吧?车上的人热情邀请。

    倪琼说,你们走吧,我有伴了。

    后来藏族人看不下去了,都劝她:倪干部,坐车吧,你不比我们,我们走惯了。

    倪琼就说:我来西藏就是为了跟你们在一起,我坐车,你们怎么办?要坐一起坐,要走一起走。

    晚上睡在帐篷里,老奶奶给她挑脚上的泡。她的泡不是一个个起,是沿脚掌一圈圈起。老奶奶的针有时候扎深了,血和水一起出来。没有盐水消毒,更没有酒精保险。白天吃点糌粑,喝到处流的溪水,有时候嚼点牛肉干巴。嘴唇上全是泡,脸在掉皮,紫外线过敏耳朵起满了水疱,肿得亮晶晶的。地上铺一张皮子就是床,你的脸旁边就有好几只臭脚丫。倪琼在这种生活中光彩焕发,生命最深处的东西被调动了,跟人民生出了鱼水相依的感情。她回到拉萨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月,老乡们跟她擦身而过居然没认出她来!

    三个月。不带传呼手机。跟外界断了联系。不看电视不用化妆品。伟大的女人伟大起来让人受不了。在路上她遇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记者,上海人,已经辞职,准备做中国的吉普赛人,一辈子流浪,一辈子写书。很多人都有梦,但他们只是想想说而已,没有行动。倪琼对那个敢于放弃大上海的女记者佩服得不得了,惺惺相惜,恐怕她跟那女记者是同类吧。

    三个月会发生许多事。等她接通家里的电话时,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再蠢的女人这时候都会有疑问。那女的说他不在,她忙说不在就算了,我再打来。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嫩,娇滴滴的有巧克力味。她是怕知道得太多才挂断了电话。

    下午她睡着了,电话来了。是小柱子的。他说他出门买东西去了,换煤气的要来,就让对门家的小姑娘看家,是她接的电话。小柱子的语气很殷勤,他不必这么紧张。她接完电话后有种垮掉的感觉,就像让人抽掉了筋和骨头似的。预感是可怕的东西。小腹一阵刺痛,每月一次的那个来了。女人在这种时候最脆弱,神经兮兮,脾气古怪,专爱钻牛角尖。倪琼的脑海里一直响着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那不像对门女孩的声音。不过也说不准,人的声音在电话里有很多改变。

    那天晚上倪琼没吃晚饭,用热水泡了脚后裹着厚厚的棉被毛毯搂着热水袋进入了梦乡,她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像她这样的人应该当大官,老百姓会有好日子过的。

    小柱子最喜欢跟几个搞文学的一起喝酒,边喝边天涯海角乱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的男人谈起女人都很露骨。这叫吹烂牛,最好打发时光,比酒还爽快人。小柱子既然自由了,那些人自然都说来投奔他,把他的家当据点。有一次一个哥们带了女的来投靠他,他说他要去办公室住,哥们不干,说都什么年代了,卧室你睡,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睡。这种事有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一回生二回熟,有一回哥们跟他借了钥匙好几个男女在客厅胡闹了一夜。他在内室闭关自守,上趟卫生间还担心水声让人听见。那可不是带色的片子,是真人真事,任何人到了那场合,都要动乱。哥们有时候也问他的性生活,他不爱讲,他们就变着法子刨根问底,问得他有时冲动起来。终于有一次他们在看一个片子,是个讲群交的东西,他怕人说老土,就倚在卧室门口看。一看就丢不下。再看那几个男女,早就把手伸到别人身上去了。

    这一回哥们中的一个就对叫桑妮的女孩说,你还小,看多了不好,进去陪李老师说说话。

    小柱子终于没过关,拜倒在桑妮的石榴裙下。所不同的是他没忘记关上卧室门。

    事后他沉默了好几天。他忍不住问哥们会不会得艾滋病,哥们不在乎地说:上帝开恩让你不死了吗?反正都要死。哥们,难道你连好奇心都没有了吗?这是你个人的事,跟你老婆没关系。踢球一样,用不着小题大做的。

    小柱子有很多崇拜者,都是女孩。她们拿些通俗的畅销书来向他请教,她们的诗行里充满了色情、性、暴力、恐怖、征服欲、酒、战争、多角关系。桑妮是小柱子婚外第一个女孩,她经常教导他说说,我的原则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放过芝麻大痛的快乐。小柱子对女性的性幻想在她们中尽情实践,都是过了就散,谁也不纠缠。这是游戏规则。小柱子想明白了,爱与性是两回事,她们都不能像倪琼一样占领他心灵的地盘。但她们可以给他解闷,归根到底人要面对的是此时此刻,要战胜的是每分每秒的虚无,她们用生理快感填补了他生命的空白,他需要她们。

    次数多了以后他越来越不在乎,直到一个女孩无意中接了倪琼的电话,他才感到了不安。

    他知道没有人能代替倪琼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甚至比从前更爱她了。三个月不来电话算什么,她肯定在干崇高的事,她是没有崇高感就没法活的人。他在都市纵情声色,而她在做为老百姓谋利益的事,他的平凡衬托了她的高尚,这才是她配长住在他心里的真正理由。事物就是这样,有对立面才有平衡。

    他听见倪琼的声音的时候没有陌生没有怀疑,他想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爱你,这是他的心里话。她不知道她会那么敏锐地抓住要害,她用不时的沉默表达了她的嘲讽。他放下电话后很愤怒,很看不起自己,所以他想报复,做更坏的事来气她。

    他先把那女孩骂了一顿,听着她委屈地大哭,感到非凡的快意。

    然后他舔干了她的眼泪,他觉得是在舔倪琼。她们都是倪琼的替身。

    他空虚得受不了,打电话叫哥们来,带女孩来。哥们来了以后他们一起做东西吃,后来他说他要出去,让他们在家里尽情玩。他来到大街上,他看见一个女郎,成熟透了,乳沟深陷,头发红色,腿稍稍粗了些。这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角色:强壮耐攻击,而且素不相识。他带她去FRIEND旅馆包了个房间。她有很高的技巧,体力特别棒。由于他给了很多钱,又没喝酒,女郎很投入地为他服务。

    半夜醒来他看见了身边全裸的女郎,一下子受不了。女郎叉开腿散开两臂,倪琼从没给过他这种样子。他为生活的无法完满感到悲哀。他想让女郎走,但她睡得正香,一点防范都没有。他的心软了。她令他心生怜悯,眼眶湿了,苍凉的泪悼念自己的堕落。他轻轻穿衣服,在女郎枕边放了一张百元,悄悄开门来到走廊上。几句诗行出现在脑海中:

    为了看见你我离开

    夜晚的走廊蜷曲着我们的世纪

    为了看见你我还要做些什么

    我要怎样伤你才可以不伤到你

    倪琼认识了不少藏民,他们都是淳朴的人,那些姑娘前几年活跃在《回到拉萨》《阿姐鼓》《青藏高原》中,她们身上有现代人渴望摆脱文明束缚的梦想。

    政协工作主要是跟各界名流打交道,说忙也忙说闲也闲,看你怎么做了。倪琼是闲不下来的人,天生不会享乐,有点工作狂。接了那个布满疑点的电话后,她一直不平静。谁不怕后院起火?女人输不起,有本事的女人更输不起。她已经像当地人一样黑,恐怕不适合让小柱子做梦了?她嫉妒城里的女人,想方设法把自己弄得像朵花,花期尽量长些。有那么多男人在观赏你,用你装饰他们平淡的生活。小柱子身边充满了这样的女人,她们会一个接一个地占领他的想象,而他的女人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切成为事实,慢慢死掉。又是那个怪圈:男人认为不怎么样的恰恰是女人认为了不得的。时间长了会什么样?她隐隐忧虑着。

    下一次打电话时她很温柔地问到他们父子的生活,他告诉她儿子住奶奶家,让她把电话打到那边去,经常跟儿子聊聊。

    她感到他们多么需要女人的关怀,同时她意识到没有变化是不可能的,人总是顾此失彼。她只能把自己泡在没完没了的工作里,这样她的忧虑才不容易被看见。

    小柱子跟所有的女孩打了招呼,不准她们在他家里接电话。但事情总有意外,有时候他不在,她们需要跟他商量什么事,听见电话响,还以为是他打来的。所以没过多久倪琼又一次跟一个女的碰上了,这一次她有准备,她用标准的普通话问对方是不是小柱子的妻子,他有一个作品寄到她的编辑部来了,要跟他谈。那女孩立刻放松了警惕,说自己爱是他的女朋友,不能替他作主,要他自己才能决不定。倪琼亲切地向她道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的打击已经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倪琼的梦全毁了。她本来就不是靠美色吸引他,他既然要背叛,就等于说他对她的内在品质已经不感兴趣。她被打垮了。她不能再呆在拉萨,她又一次要求下乡。正好有一个扶贫工作队要下去,她就报名去了阿里——孔繁森呆过的地方。只有跟藏民在一起,她才能抚慰自己心灵的创伤。临走以前她没忘心平气和地给小柱子打了一个二十七分钟的电话,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嘱咐了又嘱咐,还说自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父子。小柱子当然没听出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已经了然,还以为分别激发了她作为女人的柔情,她在表示她对这个家的爱,过去她这么做时他觉得所有的辛苦委屈都得到了补偿,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此刻也一样。那天那女孩接了电话后没跟他讲,编辑部给他电话是常事,况且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帮他接过电话。这个二十七分钟的电话温暖了小柱子许多天,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天却是倪琼一生最昏暗的日子。高傲的人往往是单纯的人,如果不是跟藏族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倪琼可能活不下去了。小柱子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露了馅,在她超常的直觉面前。他准备把这些事永远瞒着她,这样就伤不了她。可是她已经受了致命伤,至少在躯体上,他可能已经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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