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5:兵车行-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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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将军放心,袁某只要一息尚在,就不会让贼兵踏上城头!”被弩箭射伤了大腿,只能坐在胡凳上指挥守城的袁履谦欠了欠身体,大声承诺。

    “那我去了!”颜季明笑着点头,仿佛是要出门赴一场盛宴。

    不敢看年青的背影渐渐远去,袁履谦以袖掩面,低声回应。“少将军再见。袁某在城头等你凯旋的消息。”

    “告诉父亲大人,我一直以他为荣!”已经走出老远,颜季明突然又回转身,笑着补充了一句。

    泪,一下子流了袁履谦满脸。

    寒风呼啸,吹得城头的旌旗剌剌作响。

    天宝十四年冬,常山太守颜杲卿趁安禄山后方空虚,起兵勤王。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又假托朔方军宿将李光弼之名,攻打饶阳,一鼓而下之。刹那间,河北大地再度风云变色,二十三郡中竟有十七郡响应颜杲卿,附于安禄山者,仅剩其六。

    安禄山正亲自率领主力在渑池一线与封常清恶战,半月之内接连攻破对方仓促布置下的四道防线,眼看着就要胜券在握,猛然闻听老巢被抄,大惊失色。不得不连夜退回洛阳,同时分出一半儿精锐给其左膀右臂史思明、蔡希德,由二人领着回军平叛。

    叛军一退,京畿地区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减弱。长安城中,各路神仙又开始你来我往的相互角力。至于颜杲卿那边到底能拖住叛军多久?朝廷是不是该立刻督促河东、朔方两地火速派军为河北各地提供支援,则谁也没功夫理会了。

    史思明乃落魄突厥贵胄之后,原名阿史那崒干,曾经与安禄山一道为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麾下捉生将,因战功卓著,一路从队正、校尉升到偏将、将军、副节度。善战之名从河北一直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亲自接见了他,赐其姓史。改做思明。

    这样一个于战场上滚了半辈子的宿将,自然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接过安禄山的军令之后,立刻命麾下将士抛弃辎重,一人双马,星夜兼程返回河北。河北各地刚刚归附朝廷,军务政务都没来得及理顺,又怎当得住史思明所部虎狼之师。转眼之间,诸郡又纷纷陷落,只剩下了颜杲卿、颜季明父子领着一支孤军,在常山郡苦苦支撑。

    距离常山最近的一支大唐力量,为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所部。早在数日之前,就接到了颜杲卿派遣长子颜泉明所带来的亲笔求援信。但是王承业反复思量后,却认为光复河北的头功不能让颜杲卿独占,竟然公然将颜泉明软禁,然后派遣使者押着颜泉明带来的俘虏,到长安向朝廷报捷。一番运作之后,朝廷加封王承业羽林大将军,上柱国,其麾下文武都加官一级到数级不等。而颜杲卿那边,则只给了个卫尉卿的头衔,援兵竟然一个未派。

    坐困孤城,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减少,常山太守颜杲卿知道自己坚持不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了。转过头,望向跟自己一样浑身上下都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儿子,嘴角处缓缓浮现一丝微笑。

    颜家二公子颜季明也恰恰转过头来,目光与父亲相对。把嘴一咧,他露出了光洁牙齿。“痛快,今天杀得真痛快。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阿爷,您累了就下去歇会儿,今晚我来值夜。保证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让一个叛贼攻上城头!”

    这种张扬的笑容和张扬的话语,绝对不符合颜氏家训。换做以往,老太守肯定要板起脸来,大声呵斥一番。但是今天,他却觉得儿子的笑容分外灿烂,点点头,笑着回应道:“不累。你以阿爷我真的老了么?比起当年的汉将黄忠来,阿爷我还正当壮年呢!”

    “那当然,您比黄汉升岁数小一轮呢!”颜季明立刻接过话头,笑呵呵地打趣,“不过您老再健壮,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比啊。况且颜家的家训,也没说过让父亲给儿子守夜的道理!赶紧下去喝口酒吧,放心,史思明的人头,我肯定给您留着!”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教训阿爷!”颜杲卿举起巴掌,作势欲打。走了几步,却张开胳膊,将儿子揽在了腋下,“难为你了!!阿爷当初,当初真该……”

    “此生不虚!”颜季明知道自家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笑了笑,轻轻挣脱。“弟兄们都看着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1]

    “他们看着,难道我就不能抱一下自己的儿子了?”颜杲卿佯装愤怒,却终是将手臂缩了回去,不敢让弟兄们看到自己内心的遗憾。

    已经被困了将近一个月了,援军能到早就到了。至今城外没见到大唐旗号,说明朝廷已经彻底将河北遗忘。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要苦苦守着这片弃土?趁着安禄山没反应过来,带领弟兄们一道从井陉关去河东逃难便是。至少,那样做,不会有太多的无辜百姓被卷入战火。至少,颜家上下三十余口,不会同时被困在脚下这座孤城当中!

    自己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以身殉社稷不足为憾。可季明只有二十出头,还有很多光阴去享受生活,还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没有去做。如果他真的不幸跟自己同时殉国,自己又怎有面目去见他亡故的娘亲?

    “阿爷,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父亲的目光中清晰的凄楚,颜季明再度低声催促。“您先下去喝口酒暖一暖,放心吧。这里有我顶着,出不了任何事情。万德,扶大人下城!”

    “好来!”颜季明的好友,原常山郡捕快,现军中大将翟万德答应一声,上前搀扶住颜杲卿胳膊,“老大人,您尽管放心。季明他做事,一向稳妥!”

    “大人尽管下去休息片刻,这里有我等盯着呢!”其余众将也不忍见颜杲卿拖着老迈的身躯继续在城头搏命,一起围拢过来,低声劝告。

    “大人您可不能累倒。您如果倒下了,弟兄们主心骨就没了!”

    “是啊,为了大局。您老也该下去休息!”

    “我不是不放心,我……”颜杲卿本能地想摇拒绝,却不忍辜负了部将和儿子一片好意,顿了顿,犹豫着改口,“那你等小心些,我吃过了饭,便上城来替换你等!”

    “父亲大人不妨多歇息片刻。反正贼人通常不会在夜里攻城!”走上前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角,颜季明笑着叮嘱。

    “你这孩子,可是越来越胆大了!”颜杲卿笑,心中涌起一股温暖。望着他的背影蹒跚去远,颜季明整了整盔甲,冲着身边一个老者低声问道:“冯参军,您老给我一句实话,仓中粮草器械还够支撑几日的?”

    “少将军……?”参军冯虔犹豫着四下张望,然后以极低的声音道:“粮草很充足,至少能撑到春末,但是,但是箭矢顶多还能用到明天正午。赵将军已经带领人手连夜赶制了,但铁料和木材、胶漆、羽毛等,一时却未必……”

    “行了,我知道了!”颜季明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情况跟他预料得差不多,否则父亲大人也不会终日愁眉紧锁,“据你观察,敌方的辎重,是不是存放在西北角上那座大营之内?”

    “这……”素有忠厚之名的冯虔再度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答颜季明的问话。

    颜季明又笑,血迹斑驳的面孔上,写满了年青人特有的真诚,“冯叔,您老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别耽搁时间,父亲大人很快就会有所察觉!”

    “太守他?太守他不会同意!”冯虔被年青人脸上的阳光晃得心乱如麻,低着头,不肯正视对方的眼睛。

    “冯叔,您听我说。机会只有一次。把握不住,阖城男女老幼,都难逃叛军屠戮。父亲他不敢冒险,我却不能眼看着他自毁名声!”

    “你,你阿爷不会自毁名声。我知道他!”狠狠跺了跺脚,追随颜杲卿多年的老参军冯虔沉声辩驳。“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冯叔尽管说!”颜季明必须抢在父亲回来之前做出安排,答应得毫不犹豫。

    “带老夫一道去!”耳畔响起的,是老参军冯虔绝然的声音。

    “冯叔!”颜季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眼下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办法,就是冒险去烧毁叛军的辎重。但这个任务肯定是九死一生。自己年青力壮,尚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已经五十开外的老参军冯虔!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老参军冯虔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若不带上老夫,少将军休想在老夫口中问到确切答案。”

    “冯叔!”颜季明无奈,只好郑重点头。得到了他的保证,老参军冯虔指了指城西北,敌军连营的一角,低声说道:“史思明是突厥人。他们的习惯,西北向来是供奉神明和存储粮草的地方。这几天据我观察,每当叛军准备攻城,总有数十辆马车,从西北角那座大营里赶出来。”

    “烧了它!少将军,末将愿意跟你一起去!”

    “少将军,末将去即可,您尽管在城头督战!”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在旁边偷听到了冯虔和颜季明的对话,相继上前请缨。

    他们都不是武将出身,在起兵之前,甚至连刀都没怎么摸过。但这一刻,他们却都义无反顾。颜季明目光从两位长辈脸上扫过,微笑着轻轻摇头,“我跟冯叔去就行了。父亲大人身边,不能没有几个得力帮手……”

    “让贾大人和崔大人留下,俺跟你一道去!”马道上,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将颜季明的推谢打断。

    众人转头回望,正看见翟万德那特有的络腮胡须。立刻,指责的话铺天盖地,“老翟,不是叫你送太守大人去休息么?你怎么跑回来了?!”“老翟,你做事怎么这般不让人放心!”“老翟……”

    “俺老翟,什么时候让大伙失望过!”翟万德撇着嘴摇头,“俺不忍心见大人过于劳累,就,就按照少将军的吩咐,给他喝的水里边,加了,加了一点点蒙汗药。等他在马背上睡着之后,让几个弟兄们抬着他去府衙休息了。这一觉,估计不到天亮,大人自己不可能醒得过来!”

    “啊,你竟敢……”

    “你老翟居然敢给太守大人下药!”

    闻听此言,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翟万德居然和颜季明两个早有准备。喜的则是,这下大伙有充足的时间,争出到底哪个去“建功立业”,谁留下保家卫国了。

    “咳咳!”颜季明清清嗓子,第二次将大伙的话头打断:“都别争。几位大人听我说。咱们这回扯了安禄山的后腿,他心中一定羞恼得狠。眼下援军遥遥无期,万一常山不保,恐怕城中百姓都要为我等殉葬。颜某不愿让无辜者流血,更不愿意让父亲大人的名声受屠城之祸所污。所以,今晚准备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颜某去烧叛军的辎重,另外一路,先下去组织百姓,待听到城外乱起,立刻带领百姓从东门逃走。只要远离常山地界,想必史思明那厮也没兴趣追。时间不多,所以请诸位切莫……”

    “我等谨遵少将军安排!”听颜季明安排的井井有条,众人凛然拱手。

    “冯参军听令!”颜季明抓起一支父亲留下的令箭,开始的调遣兵马。众将依次上前接令,而后分头下去准备。待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颜季明将装令箭的匣子交给了父亲的老部下袁履谦,“袁叔,今晚这里交给你了!”

    “少将军放心,袁某只要一息尚在,就不会让贼兵踏上城头!”被弩箭射伤了大腿,只能坐在胡凳上指挥守城的袁履谦欠了欠身体,大声承诺。

    “那我去了!”颜季明笑着点头,仿佛是要出门赴一场盛宴。

    不敢看年青的背影渐渐远去,袁履谦以袖掩面,低声回应。“少将军再见。袁某在城头等你凯旋的消息。”

    “告诉父亲大人,我一直以他为荣!”已经走出老远,颜季明突然又回转身,笑着补充了一句。

    泪,一下子流了袁履谦满脸。

    寒风呼啸,吹得城头的旌旗剌剌作响。

    寒风呼啸,战旗翻卷如涛,

    数以万计的叛军蚂蚁般涌向城头,刀矛撞击声不绝于耳。颜杲卿手持横刀,淌着血泊在城头上往来酣战,将一个又一个叛军砍下城墙。

    “好男儿,跟我杀贼报效国家!”他大喝,接住一根从斜下方刺来的短矛,反手一刀,将来人的头颅削去半边。再踉跄数步,扑向另外一个垛口,与儿子一起,抓住云梯顶端的两个铁钩,父子两个齐心协力,将云梯和云梯上的贼兵掀成了滚地葫芦。

    “杀贼报国!”

    “杀贼报国!”

    “杀贼!”“杀贼!”“杀贼!”在老太守的激励下,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壮们争先恐后,用血肉之躯阻挡叛军登城的脚步。一个倒下,再一个扑上去,一群倒下,又扑上一群。

    青灰色的城墙迅速被热血染红,敌我双方的将士却都死战不退。就在此时,敌军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唐”,一面鲜艳的战旗,挑过墨一般的夜空,刺破四周无尽黑暗。

    “援军来了,跟我杀啊!”刹那间,城头上士气大振。袁履谦、翟万德、崔安石、冯虔还有儿子季明,如同传说中的大侠一般飞下城头,直扑敌军正中央。

    颜杲卿自己也是肋生双翼,挥舞着横刀,紧随大伙身后。在唐家儿郎的前后夹击之下,叛军崩溃如烈日下的残雪。转瞬之间,颜杲卿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到了史思明马前。

    “救我!”史思明吓得大叫,拨马便逃。几名亲信挺刀为其断后,颜杲卿横刀一挥,泼出一片闪电。

    “噗!”,闪电闪过,红光飞射,叛贼的亲信们不相信的看着他,直挺挺的倒下马去。

    二马错蹬而过,颜杲卿挥刀,将另一个叛贼劈于马下。再一刀,抹断第三名迎战者的脖颈。反贼们不敢再阻拦他的去路,纷纷落慌而逃。老太守豪情满怀,紧磕了几下金镫,与史思明追了个马头衔马尾。

    “叛贼,哪里跑!”他大喝,挥刀欲剁。猛然间,眼前的史思明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唐皇帝李隆基。而那些贼兵贼将,则变成了平素与皇帝陛下往来密切的梨园子弟、斗鸡小儿。

    “你——”颜杲卿愣在了当场,刀尖指着李隆基说不出话来。

    李隆基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笑着道:“颜卿勿恼,朕不过是想跟他们玩玩而已。你不知道,朕不怪你。不怪罪你便是!”

    “陛下——!”颜杲卿气得直吐血,“陛下,你看看,“这四下里死的,可都是大唐子民啊!”

    “朕的子民么?”李隆基依旧不知道悔悟,笑呵呵地摇头,“他们为朕而死,难道不应该么?!”

    “大唐……”颜杲卿还想再啰嗦几句,对方却已经不愿意听。将戏袍一拂,大声断喝,“朕的大唐,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干卿何事?!”

    “是啊,颜太守,赶紧告退吧!这不干你的事情!”高力士、雷海青、贾昌等太监和弄臣纷纷从面具下探出头来,笑着奉劝。

    周围,乱兵们继续杀人放火,流血盈野。百姓们奔走哭号,怨声载道。

    “胡说!”颜杲卿怒不可遏,刀尖直指大唐天子和几个弄臣的鼻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会属于你这昏君,你等奸贼……”

    “杀反贼!”

    “杀反贼!”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喊杀声又起,高力士等人纷纷拔刀砍了过来,而他颜氏父子和常山众豪杰,这回真的成了叛贼。四下赶来的援军不明真相,也纷纷举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颜杲卿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颜某不是反贼,他们才是!”,“颠覆大唐的是尔等,不是颜某。颜某之心,可对日月苍天!”

    没人听他的辩解,乱刀纷纷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剧烈的痛苦让颜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军和援兵统统消失不见,入眼的,是一盏摇晃的油灯。灯光的暗影里,则是侍妾绿珠惊惶的面孔。

    唯独外边的哭喊声还是若隐若现,丝丝缕缕钻入人的耳朵。颜杲卿疲惫地笑了笑,低声对绿珠说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我做噩梦了。外边怎么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里去了?”

    “季明?”绿珠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么?老爷您忘了?”

    “噢!你看我这记性!”颜杲卿用手掌轻拍自己的脑门,以便令自己迅速摆脱噩梦的困扰。“帮我打盆洗脸水来,我要换铠甲……”

    话音未落,外边的哭喊声瞬间增大。“阿爷——”“土生——”“娃他娘,快点儿,别走乱了啊!”

    “怎么回事!”颜杲卿大惊失色,顾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门外走。侍妾绿珠赶紧从身后抱住了他,柔声呼唤,“老爷,先换上绵袍子。外边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没听见外边的喊声么?放开,大胆——”颜杲卿奋力挣扎了几下,却未能挣脱。恼怒的回过头,正欲呵斥,却看见了绿珠满脸的泪水。

    “怎么了,外边到底怎么了,季明怎么了?你赶紧告诉我!”一缕不祥的预兆瞬间涌上老太守的心头,他用手搬起绿珠瑟缩成团的肩膀,急促地逼问。

    绿珠先是摇头垂泪,被连晃了几下,知道隐瞒不下去,才哽咽着解释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详尽。老爷昨晚是被抬回来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冯大人他们拿着老爷的令箭,说是要组织百姓连夜突围……”

    “胡闹!”颜杲卿大急,双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将侍妾绿珠推倒在地,“这逆子,竟然胆敢如此胡闹。四下里被叛军围得如铁桶般,怎么可能突围得出去。我,我非杀了他,非杀了他不可!”

    说着话,他便踉跄着准备出门去阻止。侍妾绿珠却又爬了几步,伸手扯住了他内袍一角,“老爷,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了解么?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为之人?”

    一句话,将颜杲卿瞬间从慌乱中惊醒。转头,蹲身,他将哭成泪人儿的侍妾从地上扶起,同时尽量缓和地追问道:“季明,季明都怎么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么?你说话啊,别哭,别光顾着哭!”

    “老爷!”绿珠哭得愈发泪如泉涌,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汇报,“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带队,去烧叛军粮草了。吩咐贾县令和崔县尉两个,组织百姓到东城门口等待。听到城西喊杀声起,就一道冲出去。能逃出一个算一个,说是只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只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颜某人在城内,叛军也没心思追杀!不等绿珠说完,颜杲卿便全弄明白了。绿珠说得对,自己确实不懂儿子。自己一天到晚只想着为李家天子尽忠,想着维护颜氏一族数百年清誉,而儿子心里考虑更多的,却是这些平素与他朝夕相处的百姓,这些鲜活而平凡的生命。

    “来人,帮老夫披甲!!”转眼间,老太守已经做出正确选择。自己食大唐俸禄,为国尽忠,理所当然。那些百姓,却不必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这点上,做儿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却不想让儿子白白的去送死。烧叛军的粮仓,谈何容易?!即便侥幸能够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这拼命的事情,应该由老夫来做。儿子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绿珠和闻听呼唤赶来伺候的侍女们的帮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将自己收拾整齐。提刀上马,飞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习惯,粮草辎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侧。跟史思明相交多年,他和史思明两个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准备出城逃难的百姓们挤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胡须,都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少将军准备出城去与叛贼一决生死,老将军肯定是赶去为儿子送行。大伙没本事,帮不上什么忙。但对于舍生忘死替自己争取逃命机会的父子,却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太守大人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贼早晚会遭到报应!”

    在一片哭泣声中,颜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离西门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能看见瓮城内门高悬的铁栅栏。然而,铁栅栏却在他眼前轰然落下,无数骑兵跟在儿子身后冲了出去,永不回头。

    “季——”老太守挥动胳膊,呼喊声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无法再追,再追,就要打乱今晚儿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扰乱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甩开马镫跳下坐骑,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城头。平素要走小半柱香时间的台阶,竟然须臾跃过。

    城头上,腿脚不方便的袁履谦被人抬着迎上前。冲着颜杲卿深深俯首,满脸歉意,“颜兄,袁某无法阻止……”

    “我知道!”颜杲卿笑着打断,老泪在脸上肆意纵横,“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们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杀声起时,好为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谦挣扎着落地,与颜杲卿互相搀扶着,走向敌楼中的战鼓。城下,战斗尚未开始。惨白色的雪野中,只见一条黑龙,翻翻滚滚,直扑敌营西北角。

    几点火光从敌营中亮起。紧跟着,是凄厉的警报。颜杲卿纵身扑向战鼓,使出全身的力气,高高地扬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声从敌楼中响起,点燃城头所有人的血液,盖住天地间一切嘈杂。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凑过来,大声转述。

    “啥!”颜杲卿根本听不见,竖起耳朵反问。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将头凑向颜杲卿的耳朵,再度重复。

    “好儿子,老夫亦以你为荣!”颜杲卿含泪而笑,将战鼓擂得更响,更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激昂的鼓点,颜季明一行二百余人骤然加速,纯白色披风被吹起来,宛若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没有人回头张望鼓声的来源,也无暇回望。地面上积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敌军发现。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复返。

    风萧萧兮易水寒。

    马蹄声如歌,激荡着古时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岂止是易水?整个燕赵大地,都在轰鸣声中震颤。

    巡夜的叛军发现了敌情,迅速组织羽箭拦截。一排排雕翎骤然腾空,然后又骤然扑下。最前排的队伍中有人中箭了,摇晃着,不肯从马背上坠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补上去,将受伤者挤到队伍外围,保持攻击阵型的齐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几匹战马的脖颈。可怜的畜生嘶鸣着跪倒,临死之前,兀自不肯摔伤背上的主人。马背上的男儿在双腿着地前的瞬间,用槊杆为支撑,腾空飞起,横着扑向队伍侧翼。他们这样做可能会被摔的筋断骨折,平白辜负的坐骑的无私付出。然而他们,却绝不能拖累自家的攻击节奏。

    轻伤者和未受伤者继续向前,双腿不停磕打马镫,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加速,加速,在加速过程中,队伍被拉成光滑的锥形。他们彼此之间靠得很近,仿佛随时准备用身体替袍泽遮挡箭矢。他们个个紧闭着嘴巴,不让爆烈的怒火从喉咙里边喷射出来。所有力气都是留给叛军的,不能丝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体温的血珠,就洒在自己脸上。

    被马蹄声惊醒的叛军,旋即被这一伙送死者的行为给彻底惊呆了。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太少,少到当值的叛将无法下定决心向全营示警。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来得又太急,没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锋已经逼近营门。

    “横槊!”队伍正中央的颜季明终于开口,怒吼声宛若惊雷。当先的三名骑手,立刻将手中的长槊放平。三尺余长的槊锋,借着马速,径直刺入厚重的木制营门。紧跟着,骑手连人带马也一块儿撞了上去。“轰!”“轰!”“轰!”血肉横飞,火花四溅,叛军的营门颤抖,颤抖,摇摇欲坠。

    轰!”“轰!”“轰!”“轰”仿佛看不见前方同伴的结局,又是数名男儿连人带坐骑撞在了营门上面。厚重的营门被热血染红,在白雪中红得眨眼,红得如火焰般妖异。“轰!”“轰!”“轰!”十几骑连番撞击之后,厚重的营门被竟然被血肉之躯撞得四分五裂,悲鸣着,挣扎着,不甘心地颓然倒地。

    “拦……”当值的叛军将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袭者居然采取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破阻碍。一时间,被惊了目瞪口呆。当他终于从惊诧中缓过神,大叫着准备组织防御,一杆槊锋已经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时被刺中的还有几个倒霉鬼,致死都无法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赶到门前准备捞取战功的其他叛军兵卒被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兵器,转头就逃。哪里还来得及,冰冷长槊从后背追上去,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挑入半空。

    “向右转,西北角,别恋战!”颜季明挑飞挡在自己马前的敌手,举起长槊,大声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军务冯虔和翟万德二人大声重复,将颜季明的命令传遍全军。还剩下的一百五十余骑骤然转向,在乱哄哄的叛军当中撕开一条血口子,贴着营墙,直奔大营的西北,叛军的粮仓所在。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吹号角,吹号角!向全营示警,向……”叛军当中,亦不乏明白人,声嘶力竭地调整部署。翟万德侧身,将手中的长槊投将过去。尖叫声噶然而止。附近的叛军将士唯恐成为下一个被长槊瞄准的目标,纷纷闭住嘴巴后退。夜袭的队伍宛若游龙,冲破黑暗,又一头扎入黑暗。

    沿途不断有新的叛军尝试前来拦截,被长槊和横刀纷纷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发出欢歌,战马在血雾中纵情嘶鸣,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响最嘹亮的华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义所在。死亡权作一场酣睡。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叛军越来越多,整座联营灯火涌动。站在冰冷的城头,老太守颜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家儿郎们那矫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个是自己的儿子,好像在敌营中每一个浴血奋战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个是自己的儿子,看见那略带一点点稚嫩,一点点玩世不恭的面孔。

    从小他就是这样,从来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样循规蹈矩。从来不像其哥哥一样,谨于行而慎于言。他就像一湾溪水,清澈得几乎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纯粹得让人不忍告诉他人间黑暗。

    他生来胆大包天,从来不把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权威放在眼里,也不畏惧其他权威。跟史朝义去了一趟京师,回来之后,便对时政大肆抨击,对当朝诸位华衮品头论足。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当时还板起面孔教训过他,然而却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败下了阵来。自己无时无刻不担心这个儿子,唯恐其言谈举止过于放任不羁,日后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却没想到,他放任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火热。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失望。因为失望,所以才会口无遮拦。可口无遮拦之后,还是在意,还会失望,还会为之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团火,纯粹,干净,不染一丝尘杂。

    那把火,足够刺破眼前所有黑暗。万马军中,老太守颜杲卿再度找到儿子的身影。银色的铠甲,雪白的披风。在雪夜当中行军,这是一种最好的掩饰。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却是最明显的攻击目标。

    两队刚刚赶来的叛军前后包抄,试图将颜季明和他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燕赵男儿彻底埋葬在人海当中。银色的铠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红,雪白披风,亦跳跃如烈焰。一瞬间,他的身影坠入黑暗,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却又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光芒万丈。

    敌军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马前倒下,身边的袍泽们,则拼死护住他的两翼,用横刀给敢于靠近者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他长槊前指,将敌阵刺出一个窟窿。紧跟着,他的坐骑高高地扬起前腿,于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骄傲的雕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又起,源自敌营的深处。史思明在调兵,无论是为了振作士气,还是为了保护粮仓,他都必须将今夜的劫营者杀干净。四面的大营都以角声回应,人影晃动,战马嘶鸣,整个常山县城外的敌军,目光都被那一小队人马所吸引。

    万众瞩目之下,颜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现,刺翻一个冲过来的敌将。又一名敌将从斜前方策马迎上,被他用长槊一扫,砸落坐骑。老军务冯虔催马冲上前,挥刀砍断几杆步槊,以免它们让颜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攒刺而来,冯虔挡无可挡,合身从马背上扑下,将所有槊锋都抱在了怀里。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

    “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

    老夫承诺过,老夫说话算话。

    “冯叔!”颜季明大叫,脚步却丝毫不停,继续向敌军存放粮草的位置突进。他身边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几乎个个血染征衣。然而,就这不到五十名燕赵男儿,气势却如同千军万马。

    一将飞骑来拦,应该是个旧相识,口中大叫着颜季明的名字。颜季明挺槊刺过去,落空。对方槊锋急至,他微微侧身,让开要害,然后左手从背后抽出刀,斜扫。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气。来将显然不愿意死在一个无名小辈之手,迅速弃槊,镫里藏身。颜季明哈哈大笑,半边衣服再度被热血染红。刀尖迅速兜转,在敌将错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冲破人墙。

    一将来拦,一将授首。

    一旅来挡,一旅兵溃。

    他带领着一小队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长夜里,照亮了整个大地。老太守颜杲卿已经顾不得再擂鼓,望着乱成一锅粥的敌营,望着骄傲的儿子,眼泪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谦抹了一把脸,咬着牙提醒。“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永远不会!”颜杲卿猛然收住眼泪,郑重点头。“传令,开城门,所有留在城里的百姓,一起向城东冲击!”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着,将命令传了出去。沉重的东城门“吱呀呀”打开。已经等待多时,几乎陷入绝望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后,各自带领百余名民壮,护送者逃难的队伍直扑东侧敌营。东侧敌营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经被抽调到城西去阻拦“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伙老弱残兵。仓皇中放了几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数万百姓拖家带口,从营盘中横穿而过。

    黑夜中,人们扶老携幼,气喘吁吁地逃着,把常山城远远地抛在了背后。喊杀声此起彼伏,被夜风不断送入人们的耳朵。闻听者个个紧闭着嘴,咬着牙,却不敢始终回头。

    谁都知道,城西的战斗是为了什么?

    谁都知道,为了给大伙寻一条生路,以颜季明为首的少年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们平素也许行为怪诞,也许放任不羁。但在今晚这一刻,他们却用热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儿形象。

    我也许无力保护你,但在我战死之前,敌军不会碰到你的衣角。

    我将用生命守护你,因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

    风越来越大了,将喊杀声吹得隐隐约约,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前真定县令贾深再也不愿满头逃命,跳下坐骑,对着西北方向,长跪不起。

    走在队伍末尾负责断后的藁城县尉崔安石亦从马背上翻下来,冲着黑暗里微弱的一点火光,深深俯首。

    护送队伍的民壮们停住了脚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脚步。

    数万人齐齐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现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见,只是几点微弱的殷红。

    那几点微弱的火光殷红如血,在风中跳动,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却永不熄灭,随时都可以点亮整个夜空。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天亮了,连营中的余火陆续被扑灭。望着陆续送来的战报,伪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浓烟。

    只有区区二百三十人,颜家那头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将自己原本视为铁桶般的连营,搅了个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这八万虎狼之师,因为事发突然,举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践踏,误伤,就倒下了两千余,再加上被颜家小狗给砍死的,总损失足足是对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颜家那老狗,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趁着自己忙着调兵遣将保护粮仓的时候,带着阖城百姓从城东突围了。谁都知道那天杀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万一他脱了官服,穿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往哪个山沟里边一藏,自己该拿什么去给安禄山交代?!!

    “该死,该死,父子两个全都该死!!”一旦发作起来,史思明的火气便很难控制,挥舞着弯刀,将面前的帅案砍得木屑飞溅。“还有你们,你们也统统该死!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左右亲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帅的秉性,谁都不敢开口分辩,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发突然,混乱当中,大伙谁也弄不清劫营者到底来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军的指示行动。而中军这边,当时也是方寸大乱,完全没想到颜氏父子可能是声西击东。若追究责任,首先需要问责的,是没及时发出警报的当值将领,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于大伙,却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没有什么过错。

    见到此景,史思明愈发怒不可遏,猛然将弯刀举起来,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将李归仁质问:“你这该死的废物?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安排的防御,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坏老子的完胜之功?”

    伪卢龙节度使李归仁在安禄山麾下的职位仅比史思明略逊,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称,此刻却不敢当众跟史思明顶撞。看到对方把刀锋转向自己,立刻后退几步,长揖及地,“大帅明鉴。大帅明鉴。卑职昨夜,至少安排了六只队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厮傲慢轻敌,遇到偷袭后不及时示警,才使得贼军突入了营地内,进而酿成了大祸!”

    “周兆伍,周兆伍那厮呢,他躲到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子捆来。老子要亲手剐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马上被李归仁抛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挥舞着弯刀咆哮。

    “周,周兆伍将军,周兆伍将军已经殉职了!”李归仁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避开史思明的刀尖儿,喃喃地回应。

    “死了?”史思明皱了皱眉头,怒吼之声暂且停顿。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动刀子。其他几个当值的呢,难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没死的话,赶紧给老子站出来领刀!”

    两厢站立的文武将佐的队伍又乱了乱,须臾之后,有两名浑身上下染满鲜血的偏将,低头耷拉脑袋出列,跪倒在了帅帐中央。“大帅息怒,是属下无能,没能及时挡住贼兵。不敢奢求大帅宽恕,请大帅依律责罚!”

    “依律,依照军律,杀你们十回都活该!”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锋贴着对方的脖颈打转,“就你们两个么,其他几个人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就,就我们两个了。周将军,王将军,赵将军和胡将军,都,都殉职了!”两个倒霉蛋趴在地上,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治军手段都极其严酷,将领稍有过错,轻则当众扒下衣服打军棍,重则穿耳、割鼻甚至枭首、分尸,决不宽宥。故而其手下众将很少敢对军务敷衍了事,万一有了疏忽,宁可当场战死,亦不愿活着再多受一番蹂躏。

    昨夜事发突然,与劫营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将军当场阵亡,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个当值将领,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补救。但是无奈劫营者个个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后继。所以当值的将领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始终未能力挽狂澜。

    看到两个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减。将刀锋抬高了数寸,咬着牙说道:“原来就剩下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怎么没有冲上去战死?莫非还想凭着这一身伤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请赏么?!”

    “卑职,卑职当时,当时被打下马来,昏了过去!”

    “卑职,卑职被颜家小贼一槊刺中了肩窝,甩到了死尸堆中。然后再没机会追他得上!”两名幸存的将领强忍愤怒,如实回禀。

    “噢?”史思明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名部属。他是捉生将出身,从一介小兵爬到节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伤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费力,便判断出两名属将没敢对自己说谎。“便宜了你们。下去好生养伤。待伤口养好之后,每人到明法参军那边,领一百军棍!”

    “是,属下谢大帅宽宏!”两名部将又惊又喜,磕了个头,起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去。

    “回来!”史思明眉头又皱了皱,大声吩咐,“过是过,功是功。你们两个在危难关头,死战不退,该赏!耿长史,每人给他们赏十匹骏马,五十吊铜钱。官职也各升两级!”

    “谢大帅!”登时,两名部将心里的怨气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头。行军长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步出列,拱手领命。

    众将领知道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一个个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继续摇着头冷笑,“一群废物,老子不亲力亲为,就连一场好觉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觉睡过去醒不来,看尔等怎么办?等着向唐军投降么?那陇右李家,什么时候善待过屈膝投降者?!”

    这话,问得极其到位?特别对于土生土长的河北将领而言,谁都听说过,当年窦建德投降李家之后,李唐派来的“劫收”大员,是怎么对付刘黑闼、曹湛、高雅贤等人的。虽然那场屠戮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余年,但当时“豆香李苦”之民谚,却在河北民间牢牢地扎下了根。

    想到民间众口相传的那些故事,将佐们谁也不敢抬头。史思明叹了口气,又继续补充:“我等皆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经在洛阳称帝,‘清君侧’的旗号也已经彻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所以,还是把心思放专一些,想想如何稳固河北,让大军后路无忧才是正经。若是安公能顺利拿下长安,你我少不得都是开国元勋。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纵以这天下之大,恐怕也难寻你我容身之所!!”

    “元帅所言极是!”

    “元帅圣明!”

    众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称颂。史思明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圣明不圣明就另说了。反正老子跟你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还有谁的属下战死了?或是受了重伤?你们自己报上来吧,老子没功夫一个个问了!耿长史,凡事昨夜战死的将领,统统加官一级,给家里发五十吊钱抚恤。受伤的加两级,发三十吊。小兵无论死的还是伤的,每人五吊!”

    “谢大帅恩典!”众将齐齐拱手,因为部分粮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气,登时又高出一大截。行军长史耿仁智想了想,低声回禀,“大帅仁德,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去抚恤士卒。不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追杀姓颜的么?老子没那个闲功夫?!你帮我写个告示,四下张贴。就说他儿子,颜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动出来领死的话,老子就把他儿子绑在木桩上,每天割一块肉下来,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儿子的小命!”

    “大帅这个办法不错!”耿仁智笑了笑,低声称颂,“那颜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着儿子被活剐了却不肯救,伪君子名声算是坐实了。不过,据属下观察,那颜杲卿好像昨夜没有趁乱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还插在常山城的敌楼上!”

    “没逃走?那厮等着受死么?”史思明大吃一惊,皱着眉头,惊诧地追问。“刚才你怎么不告诉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应。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气导致众人噤若寒蝉,也讪讪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刚才被气糊涂了,诸位请多多担待。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实不会真的拿大伙怎么样!”

    众将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帅的错误不放,只有笑着拱手,口称不敢。史思明火气渐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来,“那颜杲卿,那颜杲卿,倒是条汉子。不枉老子当年那么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即使战到最后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只能杀他一颗脑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义之名!!”

    “大帅分析得极是!”耿仁智笑着点头,“他若是带着百姓逃走,就难免被我军追上。届时逃也不是,战也不是,未免难做。而只让属下护着百姓突围,则省却了一番麻烦。只要他的旗号还插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没必要跟几个平头奴子为难!”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愿,周擎听令,你带着五千骑兵,搜索周围一百里,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给老子抓回来!”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爱将,智勇双全。平素用了极顺手的,此刻,却迟迟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后退了数步,双膝跪倒,“大帅三思,这样做,恐怕会正中了那颜老贼的奸计!”

    “奸计?”史思明不解,脸上登时又堆满了阴云,“你别乱说话。还能有什么诡计?几个手无寸铁的平头奴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大帅刚才说过,这河北,可是大燕国的基业所在!”周擎作战勇猛,胆子也非常大。明知史思明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反而更要直言进谏,“把百姓再抓回来,只会坏了您的名头。对姓颜的老贼丝毫无损。事后,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谗,大帅您……”

    “嗯,嗯,你,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番见识?!”史思明被顶得直喘粗气,心思却转得飞快。安禄山没称帝之前,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名声。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国的皇帝,年号圣武,自然要弄些门面花样出来给人看。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样,为了震慑周边郡县而乱杀无辜的话,万一安禄山想落个好名声,又想趁机收自己手中兵权……

    只是这番算计,无论如何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史思明想了想,不怒反笑,“若是老夫麾下将士人人像你,天下何愁不定?算了,算那些平头奴子有福,老夫就不追究他们‘从贼’之罪了。不过这常山城……”

    “末将愿意亲自领兵攻城!”周擎非常感谢史思明肯接纳自己的谏言,主动请缨。“大帅先前围着此城不急于攻下,只是为了给颜老贼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既然他决意死战到底,末将愿替大帅将他的头拎过来!”

    “末将愿意与周将军同往!”

    “末将愿意同往!”

    被昨夜的袭击弄得手忙脚乱,众将都觉得面上无光,因此个个主动要求带队雪耻。史思明见士气尚还可用,便准备点头答允。正在此刻,行军长史耿仁智却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道,“其实也不必那么急着攻城。煮熟的鸭子,不怕它长了翅膀飞走。属下这里有一计,如果侥幸能成功的话,肯定让颜老贼战守两难?”

    “说来听听?”史思明对这个狡诈多端的长史一向器重,把目光转过去,笑着吩咐。

    “是,大帅!”耿仁智再度拱手,下巴微微上翘,满脸自得,“属下听闻,那颜家小贼,平素一向与少将军交好。如今他力尽被我军所擒,而少将军的驻地,距离此处也只有半日路程……”

    “嗯……”史思明低声沉吟,脸上的表情非常犹豫。儿子史朝义为什么主动请缨带领一哨人马去攻打附近的县城,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作为一个父亲,他并不反对这种有情有义的行为。毕竟史家和颜家相交多年,史朝义和颜季明,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异性兄弟。硬逼着儿子跟好朋友面对面拔刀,实在有违父亲之德。况且颜氏父子都以文彩著称,不长于武事,也犯不着他投入全部力量。

    但是现在,情况却有些不同了。一直没让他太放在眼里的大儒颜杲卿,居然仅凭着几千临时招募起来的民壮,把一座孤城死守了两个半月之久。而其儿子颜季明,一身武艺几乎全是学自史家的颜季明,昨夜居然马踏连营,差点儿就将史家大军的粮草付之一炬!

    这个跟头,史思明栽得太大,也太冤枉了。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加倍的找回来。让颜杲卿、颜季明父子两个,跪倒在马前,叩头向自己道歉。然后史思明要亲手扶起他们,解开他们的绑缚,向大燕国皇帝安禄山求情,免除他们一死,借以回报当年自己屈居下僚时,颜杲卿的折节相交之恩。

    然而想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又何谈容易?送走城中百姓,颜杲卿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再打起来肯定要死拼到底。自己命令大军强行攻城的话,折损必然会非常惨重。麾下精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出来的,没有了丰厚的“家底儿”作为支撑,自己在安禄山眼中的地位必然直线下降。以史思明对老上司的了解,那位大燕国皇帝陛下可不会念什么旧日交情。有用时他可以把你供在头顶上,没用时,他会毫不吝啬的将其踩进泥坑,并且还要顺势再碾上几脚。当年二人的养父张守圭老节度的下场,便是安禄山性格的明证。

    很显然,把史朝义调回来,通过他劝降颜季明,进而劝降颜杲卿是比强行攻城更为好的选择。但史思明却约略有些于心不忍。皱着眉头思考了良久,才低声向耿仁智追问道:“那颜家小狗伤得重么?你们有没有慢待他?!”

    “属下知道您留着他必有大用,所以安排了军中最好的郎中给他诊治。他身上有五处箭伤,三处槊伤,但都没弄断肠子和大的血管,所以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耿仁智点点头,笑得有些妩媚!

    史思明很不喜欢这种过于阴柔的笑容,特别是它出现在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脸上。然而他麾下的众多谋士当中,耿仁智却是眼光最独到,料事也最为准确的一个。不由得他不强忍住心头烦恶,继续求教,“你有把握,只要朝义出马,那小狗便肯投降么?他昨夜可是存着拼命之志来的!”

    “死过一回的人,通常不会再轻易求死!”耿仁智非常确定地点头,“况且他如果一心求死的话,应该不吃不喝,或者对您破口大骂才对。从醒来之后到现在,他却给饭就吃,给水就饮。属下和周将军刚才前去探视,他口中也没说一句对您的不敬之言!”

    “噢……”不止为何,史思明心中居然感觉到有点儿失望。转过头,目光看向周擎,“你去看过他了?是这样么?”

    “的确如此!”周擎点点头,带着几分钦佩回应,“属下当年,跟哪姓颜的小子,也有几分交情。所以刚才跑去看了看他。这件事没得到大帅的准许,属下愿意领受责罚!”

    “罚什么罚?人谁还没个三亲六故的!”史思明懒懒的摇头,打断了周擎的话头。想了想,他又问道:“你们说,在颜老儿心中,他儿子份量能有多重。那小子如此有种,本帅还真下不了狠心,一刀刀当众碎剐了他!”

    周擎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耿仁智的笑容却愈发妩媚,像极了一条怀孕的母蛇。“不在于重不重,而在于,一旦他肯投降,颜氏家族的声誉便有了污点。颜杲卿老儿就没必要继续矫情了!”

    “倒也是!”史思明点头赞同。但心中还是有些举棋不定。因为脾气秉性差异巨大的缘故,他跟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僵。若是再逼着儿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恐怕今后父子之间的裂痕会更难以弥合。

    然而耿仁智却用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他所有顾虑。“少帅早晚要继承您的衣钵。他这种性格,恐怕与己,与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得对!去,派个人,把朝义叫回来!”闻听此言,史思明立刻狠狠咬牙。该将儿子的心智好好捶打一番了,玉不琢不成器。如果还在李唐王朝混,儿子那种重情义,守信诺的品格,不会对他的前程有太大的妨碍。但大燕国,却是一个刚刚崛起的狼群。越是心慈手软,恐怕今后越没有立锥之地。

    “属下遵命!”耿仁智拱手,双腿却留在原地没有动窝。史思明眉头皱了皱,旋即明白是对方不想亲自去做这个恶人,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补充,“拿一支令箭,传我的军令给他。就说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这下,肯定不会有人需要承担离间史家父子关系的责任了。耿仁智再度拱手,取了令箭,亲自安排心腹去宣调史朝义回主营议事。他做事一向仔细,半日之后,果然把史朝义成功地给“骗”了回来!

    “您抓到了颜小二!”听闻父亲准备安排自己去劝降,史朝义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强烈的不安,“他伤到没有,伤得重不重!”

    “没死!”本来想好了跟儿子和颜悦色的说话,谁料一看到对方的表现,史思明便觉得气往脑门上冲,“倒是你阿爷我,差点被那小子一槊捅个透心凉!”

    “他,就凭他那点儿本事,怎么可能……?”史朝义抬头看了看父亲,方方的面孔上写满了怀疑之色。颜季明的武艺几乎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什么水平,做师兄的清清楚楚。莫说精熟程度上难望父亲颈背,在临阵经验方面,双方也差着不知道多少档次。

    史思明被儿子看得有些底虚,心中的火气却是越发难以按捺,“他半夜前来劫营,差一点就焚光了老子的军粮。老子仓促组织人手迎战,当然会有所疏忽!不过老子现在不想跟他计较这些,只想在陛下面前保他们父子一条小命!去不去劝降,随你的便。反正过了今晚,老子就要督促大军攻城。破了城后,具体什么结果,可不是老子一个人说得算的事情!”

    “阿爷!!”史朝义的脸色,登时涨得殷红如血。

    “少将军,你去试试吧!大帅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一向非常念旧!”看到史思明父子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耿仁智又主动上前做起了和事老。

    在史思明没有交上好运之前,整个河北的文官,几乎没人愿意跟史家来往。只有颜杲卿,心中没有那么强的胡汉之分,能够善意回应史思明的主动示好。所以史思明发迹之后,一直对此事念念不忘,多次向安禄山和朝廷推荐颜杲卿,一步步将后者推上了太守之位。

    可以说,如果不是安禄山突然起兵造反,颜、史两家,已经算得上是世交。只可惜造化弄人,而颜杲卿过于迂阔,史思明的功利心又太重了些!

    想到这也许是颜色氏父子唯一求生机会,史朝义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犹豫了一下,郑重要求,“父帅,孩儿需要你给我一个保证。若是劝降成功……”

    “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史思明立刻举起左手,五指向上。史朝义不愿逼父亲发太毒的誓言,赶紧快步上前,一把扯住父亲的手腕,“您不必如此,我这就去看看季明,保证今晚就能给您一个确切答复!”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史思明立刻眉开眼笑,顺势将儿子扯过来,拍了几下肩膀。“吃了晚饭再去,路上累不累,冻着没有?!”

    “还好,多谢父帅关心!”史朝义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向外躲了躲,笑着回应,“我这就去,晚饭可以跟季明一起用。顺便好好跟他饮几盏!”

    “嗯,也好,也好!”史思明像极了一个慈父,没口子答应。待儿子的背影出了中军帐,却又冷下脸来,对着心腹谋士耿仁智,沉声问道:“依你之见,朝义能否说得动颜家小狗儿?!”

    “属下……”耿仁智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把握,却不愿把话说得太明。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道,“属下以为,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对少帅来说,都是一场磨练。莫非大帅不以为如此么?”

    “你!”史思明先是愤怒,进而满脸厌恶。但到了最后,他脸上的厌恶之色却又慢慢变成了赞许,“你这厮,居然把老子也算计了进去!若是朝义将来恨上了你,你千万别老找老子说情!”

    “属下只是替大帅,替阿史那家族尽心谋划,至于少帅他如何看待属下,属下并不在乎!”耿仁智笑着摇头,一张阴柔的老脸上,此刻居然写满了自得。

    走在坚硬的雪地上,寒气透过靴底,直刺脚心。然后沿小腿一路向上,将史朝义的心脏,冻得如同脚下的积雪一样冰冷。[2]

    他终究未能逃得掉!尽管回师以来,他便“积极主动”地向父亲提出要求,单独领一哨人马替大军扫清外围。尽管,他一直试图远离常山。

    可残忍的老天偏偏喜欢捉弄人,你越不想做什么,他一定会安排你做什么。他在大军外围游荡了两个多月,常山城便在大军的连日强攻下,坚持了两个多月。他刚刚准备找个新的借口,跑得更远一些。父亲的一支军令,便又将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去见好朋友颜季明,告诉他只有投降才可以免去一死。那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颜季明可能投降么?那个又犟又蠢的白痴!恐怕在他们父子决定起兵抄大军后路之时,已经想到这一天了吧!

    夜风很硬,史朝义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迅速变成一道道白烟。涌起,散尽,散尽,涌起。就像那些挥不去的回忆。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至今,史朝义还记得当年在长安一场狂饮之后,颜季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自己喝醉了,说了很多不自量力的风言风语,颜季明也喝醉了,说出的话更是缺乏考虑。然而,谁能料到当日的几句混话居然一语成谶?!如今,自己是大燕国的荡寇将军,河北兵马使。而颜季明,则准备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他当日的承诺。

    如果可能,史朝义宁愿当初自己和颜季明二人什么疯话都没有说过。内心深处,他一直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灵故意偷听了那天的交谈,才导致了如此荒谬的结局。如果他没说过那些酒后之言,也许父亲未必下定决心追随安禄山起兵造反。如果颜季明没许下那句承诺,也许颜氏父子就不会螳臂挡车!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颜季明,更没手把手地教导过对方武艺,看着对方像小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背后从小长到大。那样,对方肯定没本事组织夜袭,他自己今晚的脚步不会像现在这般沉重,这般艰难。

    然而,所有这些美好愿望都是如果!现实却是,父亲和安禄山两人,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整整五年!无论他当时说过没说过哪些言语,起兵“清君侧”都势在必行。而他,作为史家的嫡长子,也只能被动地追随,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倘若安禄山和父亲两个成功,作为史家的嫡长子,等待着他的必将是高官厚禄。倘若父亲和安禄山两个战败,按照大唐律,谋反者族诛。他史朝义也是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哪怕是从头到尾没参与兵变,哪怕是主动出首去向朝廷告发。

    “即使老子主动去告发,有人会相信么?就朝廷那些笨蛋?他们会相信安禄山造反?!恐怕一个个要跳起来,争先恐后为安禄山辩解吧!”狠狠地向夜空吹了口气,史朝义看着白烟在眼前一点点散尽。他不信河北这五年多来的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举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唐朝的君臣宁愿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也不肯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实。这样的朝廷,不亡才怪!即便没有安禄山,也有王禄山、李禄山。即便没有史思明,也有张思明,赵思明。

    这样想着,史朝义的心情稍为痛快了些。然而,仅仅在瞬间之后,他的目光便又重新变得迷茫。这些道理有可能说动颜季明么?如果他坚持一条道走到黑,自己该怎么办?父亲可只给了这一晚上时间!

    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然而再长的路,只要脚步移动,也有将其走完的时候。转眼,一座四面被两丈多高铁栅栏围住的毡包,已经耸立在眼前了。看守显然早一步便得到了通知,提着灯笼,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少将军,您老来了。慢些,注意脚下,这块儿的卑职刚刚亲手铲过,但未必铲得干净……”

    “行了,开门,让我进去。顺便端一个火盆来,要上好的白炭!”史朝义不喜欢被人如此露骨的逢迎,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

    “是!”看守答应一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门。然后又快速抢上前几步,将紧锁的毡包门打开,点燃里边的油灯。

    骤然的光亮,让毡包里边的囚徒很不适应,本能地伸手去挡眼睛。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响,随即传进史朝义的耳朵。

    “不是让你们不准慢待他么?谁干的,把镣铐打开!”史朝义被铁链撞击声刺得耳朵生疼,皱着眉头喝令。

    “这……”看守向后退半步,迟迟不敢领命,“这人,这人昨夜可是接连杀,杀了咱们好几员大将。着实凶恶得很。万一他……”

    “少罗嗦!”史朝义暴怒,冲着看守破口大骂。“没那么多万一。他的武艺都是我教的。况且,你看看他这一身伤。混账东西,你们就这样给他治伤么?郎中呢,赶紧去把郎中给我找来,重新处理伤口!”

    可怜的看守不敢违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颜季明打开镣铐。然后委委屈屈地退到一边,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冲上去护主。

    “滚。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义丝毫不肯领情,抬起腿,一脚将看守踢出了门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计较,他不过是个牢头而已!”颜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义的咆哮。

    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一身干净的白袍,被血迹染得肮脏不堪。两只握笔的手,也沾满泥巴,看上去就像两只鸡爪。唯独没变的是那骄傲的脊梁,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像青松般挺得笔直。

    “我该早点儿赶回来的!”一瞬间,所有想好的说辞,都从史朝义嘴边溜走,心中此刻剩下的,除了负疚,还是负疚。“耿长史说,他安排了最好的郎中给你疗伤。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伤口都没给你仔细包扎!早知道这样……”

    “你见过郎中在死囚身上浪费精力么?”颜季明倒是看得开,笑着打断了史朝义话,“敢来见我了,不是被你阿爷骗回来的吧?!”

    “我……,我……”史朝义被人揭了老底儿,脸色一下红得几乎滴血,“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昨夜要是我在,你连营门都未必进得来!”

    “呵呵……”颜季明懒得跟对方争,摇摇头,笑而不语。史朝义被笑得心烦意乱,蹲下身,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你这笨蛋。空有一身好武艺,为什么不自己突围逃走?!你若是逃走了,我又何必如此为难!烧粮,烧粮,你当我阿爷是初次带兵打仗么?连个粮仓都保护不好?!即便你烧光了军粮,又能怎样。周围的郡县都归了大燕国,随便划拉划拉,就能征集出半年的粮草来!”

    颜季明被他扯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眉宇之间,却依旧带着放肆的笑容,“啊!没烧光么?那真是可惜了。至少烧掉了一小半儿吧!周围的郡县全归了反贼?那好啊,你们父子再去征集粮草,就等同于从自家百姓的嘴里夺食。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做得越多,败得越快!”

    “你这缺心眼的呆货!”史朝义暴怒,伸开巴掌欲打。看到颜季明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迹,又恨恨放下了手。“你这呆货,大唐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它这样拼命?你阿爷是我阿爷一手举荐起来的。你们父子,连同你那笨蛋哥哥的富贵,也都和我们史家脱不开干系!你们父子号称读的都是圣贤书,居然不知道报恩,偏偏要在背后插我阿爷一刀!”

    “是么?”颜季明看着史朝义,满脸讥诮,“若说忘恩负义,那陛下把你阿爷从一介小兵,破格提拔为兵马使,节度使,又该怎么算?论恩义,谁辜负的恩义更重些?”

    “你……?”史朝义心中对此一直忐忑,无言自辩,缓缓地将颜季明放在了地上。“你这厮向来比我能说,打小我就辩不过你。但今晚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阿爷亲口答应,如果你和你父亲二人肯投降,就保你们不死。他虽然未必总能做到言而有信,从小到大,却没欺骗过我!”

    “所以你就来劝降了?!”颜季明还是老样子,不温不火。好像正在跟人品茶聊天。

    “不是劝降,是来救你!”史朝义重重地跺脚,“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哪怕你假意答应,过后再造反,好歹也能活着走出这道铁门!”

    “这话是耿长史对你说的吧?!以你的性子,想不出这么歹毒的计策来!”颜季明笑着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史朝义没时间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奶奶的爱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须答应,否则,我肯定会亲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应了,哪怕是虚情假意地答应,便不配再做我父亲的儿子!”

    “那又为何?你们父子先前不也曾虚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禄山的招抚么?”

    “那时,安禄山刚刚起兵,他对我们父子没任何防备。而眼下,令尊大人却已经吃了一次亏,注定不会吃第二次。我们父子无论是假意投降,还是真心投降,他都不会放心地让我们离开。而耿长史的心肠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来劝降,想必早就做好的准备。只要我们父子进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变成真的。让我们父子,浑身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辈子都甭想再下贼船!”

    “你……”史朝义的确没想这么长远,登时间,背后冷气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为父亲的头号智囊!说动的颜季明,无论真假,都能让颜杲卿声誉扫地。而颜杲卿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个领着叛军对抗大燕的“反贼”颜真卿,恐怕也要瞬间失去所有号召力。

    “就你这简单心思,还敢来当说客?!”颜季明通过察言观色猜到了真相,冷笑着嘲讽。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应,就,就一定会死!”史朝义身上气焰全消,带着几分祈求的口吻,低声强调。

    “死得其所!”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他不忍去听。

    劝降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二人也瞬间失去了谈话兴趣,面对着面,静静而坐。过了好一阵儿,史朝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再度大声问道:“你何必如此?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么?大唐已经烂到了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咱们那次上京师公干,送出那么多礼物,有哪位大人拒绝过么?从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码标价了!而京师的客栈里,却有那么多真正满肚子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补不上一个正经缺!那年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待哺,朝廷说没钱救济。可杨国忠他们家的庭院内,却恨不得连树都裹上绸缎。蓟县的军报送到京师,路上需要走一个月,在兵部还能再押一个月,才会送给陛下过目。而贵妃娘娘吃的荔枝,却能三日之内,从广南一路送到皇宫当中……”

    这些时弊,都是二人当年亲眼所见,所以颜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无从辩起。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如常,静静地听着史朝义慷慨陈词,静静地等待对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说完,然后突然笑了笑,低声回应,“的确不值得!但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朝廷!史大,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那你又为了什么?”史朝义所有力气都砸到空处,郁闷得几乎要吐血。

    颜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帐外,穿透厚厚的毡壁,指向璀璨的星空,还有星空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颜某的家在这儿。这儿是颜某的家啊!史大郎,颜某这样说,你明白么?!”

    家?史朝义的身体僵了僵,一瞬间,仿佛遭受了雷击。

    对于颜季明来说,河北是他的家。史朝义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幻想着,父亲和安禄山两人起兵之后,能尽扫前朝积弊,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繁荣和兴旺。然而现实却是,为了酬谢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们的血战之功,安禄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属下大肆抢掠。

    从河间、清河一直到洛阳,大军所过之处,几乎画了一条血线。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后必遭屠戮。可以说,除了安禄山赖以起家的少数几个郡县之外,其他各地,皆生灵涂炭。这,绝对不是他史朝义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虽然没读过多少儒家典籍,对“仁义”二字理解也不深,却跟颜季明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

    既然来见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劝降,史朝义当然不能闭起眼睛说瞎话。可此时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说服对方的理由。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仅仅是为了家园不被毁灭。对方做得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习俗,当一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也会有大批的年青人明知无力回天,也要义务反顾地拿起刀,用身体挡住背后寨墙。

    我虽然无力保护你,但在敌人碰到你之前,必将踏过我的尸体。

    此诺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时空,从盘古开天起,便一直存在。并且将永远存在。

    见史朝义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颜季明憔悴的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年青人特有的调皮。“算了吧。你别再搜肠刮肚地想说辞了。打小儿咱们两个比武,我就没赢过。可是斗嘴,自从我会说话那天起,你就不是对手。你能来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及早给自己准备退路。你们父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朝廷那边,正需要有人替他们挽回一些颜面。如果继续跟着安禄山那厮混,将来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劝降不成反被别人劝,史朝义又是焦虑,又是郁闷,“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办法做,明天就会被我阿爷押到城下,当众千刀万剐。届时,令尊心神大乱,未必能挡住我军倾力一击!”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杀死自己。之所以没死,就是猜到你会回来而已!”颜季明匆匆耸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义挥拳便打,胳膊举起来,却迟迟不忍落下。对方身上的伤太重了,如果动手,恐怕没等将其打服软之前,已经将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么?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乡亲,你已经做到了。他们突围成功,跑了个干干净净。”

    “是么?!”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饰地跳上了颜季明的面颊,“那我就更了无牵挂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这……”史朝义急得直跺脚,“你这头倔驴!如今大燕国的军队已经快打到了潼关城下。封常清屡战屡败,溃不成军。高仙芝吓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个瘫在床上的残废。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没人再配为安伯父敌手!如果不是你们父子在背后捅刀子,这功夫大军已经入了长安了!”

    “不是没入呢么?入了又能怎样?!你们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临时招募,当然打不过安禄山苦心训练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个少一个,大唐男儿却有千千万。别的不说,此刻河东那边,郭子仪和李光弼已经厉兵秣马了吧?河西、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赶。还有大宛,当年咱们两个在长安见过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会坐视家园被毁。我现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气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会窝里横!”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来看!鹿死谁手,现在言之尚早!”听颜季明提起王洵,史朝义心里又是百味掺杂。那趟长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赏的,仅有几个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却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现在如一头展开翅膀的雄鹰,无牵无挂,翱翔万里。而他史朝义自己,却注定要困在亲情和血脉组成的囚笼当中,永远无法解脱。

    “嘴硬!”颜季明撇了下嘴,满脸不屑。

    “不跟你废话,先把伤口处理了!”史朝义哑着嗓子怒吼,把头转向门外,“既然到了,就别在外边戳着了,进来,帮他上药。”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几个随军郎中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放下药箱,去扯颜季明身上脏兮兮的裹伤布。只可惜患者却不肯领情,先向旁边滚了滚,然后笑着说道:“还是别费力气了。明知道我不会投降,何必糟蹋药材?!”

    “老子愿意!”史朝义恨恨地上前,帮忙按住颜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药材,关你个死囚何事。别动,再动,肠子就流出来了!你们几个死人啊,动作麻利些!”

    他力气远比颜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对方。几个郎中不敢惹少帅发怒,赶紧加快速度,清洗伤口,涂抹上好的金创药,然后又用军中专门给高级将领预备的白缣布裹了伤口,收拾整齐。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颜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史朝义怒气冲冲地打发走了几个郎中,又将进来收拾铜炭盆和酒菜的狱卒们打发走。端起一碗肉羹,一勺勺给颜季明灌进嘴里。然后又将剩下的干粮和牛肉扣在一起,用从郎中手里扣下的缣布打了个包,顺手挂在了对方脖颈上。

    “你这是干什么?!”颜季明愣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艺是老子亲手所教,老子要亲手杀了你,才能解恨。这个机会,不能便宜了别人!”史朝义啐了他一口,大声说道。“能站起来,就赶紧给老子滚。趁今夜没人注意,老子送你出营,能滚多远滚多远。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怨尽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见,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嘴巴上占了半宿上风,颜季明终于也语塞了一回!沉默了许久,才在对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挣扎着向外走。“你怎么跟你阿爷交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杀我的头!”史朝义搀扶着对方,连拉带推,“别啰嗦了。赶紧走。上马,这匹坐骑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颜季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眼圈红得发黑。挣扎着爬上坐骑,双腿磕打马镫。史朝义徒步牵着马缰,抄营帐留下的阴影,快速走向营门。沿途与几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抢先一步,避了开去。

    堪堪到了营门口,二人才被当值的武将发现。不待对方询问,史朝义一把掏出父亲的令箭,“他答应投降了。我带他出营去劝降颜杲卿那老匹夫。别耽误功夫,把门打开!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当值武将心知此话未必是真,却没胆子招惹史朝义。犹豫了一下,命属下打开了营门。同时趁史朝义不注意,向身边亲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火速去向主帅汇报。

    史朝义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快速牵马出营。随即伸开巴掌,照着坐骑屁股狠拍,“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谢!”颜季明在马背上回身,抱拳。“谢谢史大哥,下辈子,咱们还……”

    他的话,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咙中。殷红的血液从口和鼻孔喷出,瞬间点燃了史朝义的眼睛。

    “颜小二!”史朝义发了疯般冲过去,接住好朋友的身体。却无法再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扭动,挣扎,然后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

    当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史朝义的心脏也彻底被冰封。“你先别走,我给你报仇!”他抹了把眼泪,放下好朋友的遗体,同时从腰间抽出横刀,冲着冷箭飞来的方向,大声嘶吼,“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受死。是男人就别让老子亲手揪你出来,否则,老子必然杀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黑暗中,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身边,还跟着几个心腹和行军长史储仁智。“过来,杀我全家啊。过来啊!你这不争气的逆子!”

    “阿爷?”史朝义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手中横刀无力地掉在雪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你,你怎么在这儿。颜小二,颜小二他……”

    “你果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史思明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顾不得身边有外人在场,快步上前,举起刀背冲儿子狠狠抽打,“老子早就该料到,你这厮会吃里扒外。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货。史家上下,早晚会全被你害死。”

    史朝义好像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当中,居然既不懂得闪避,也不懂得求饶。只是愣愣地站着,任由刀背打在自己身上,脸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见儿子不肯求饶,史思明彻底被气得发了疯,“老子,老子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果真将刀刃掉了过来,作势欲劈。旁边亲信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劝解:“节度息怒,节度息怒。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少将军他也是一时糊涂。”

    “放开,老子今天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史思明一发作起来,就不管不顾,挣扎着,恨不得一刀将儿子劈成两半儿。

    见劝不了老的,众亲信又开始劝小的,“少将军,赶紧向老节度道歉。赶紧啊,你!说,你知错了,知错了!”

    史朝义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愣愣地看着父亲,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之后,才伸手抹掉嘴角上的血迹,笑着道:“不就是杀个人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下次不再犯了就是。您老也别生气了,天冷,当心着凉!您看着,我这就让您满意!”

    说罢,从地上捡起刀,快步走向颜季明的尸体。手起,刀落!

    “噗!”红光从颜季明尸体上溅出,将史朝义的眼睛染成一片血色。

    “这下,您满意了吧?!”史朝义将滴着鲜血的刀刃朝父亲晃了晃,冷笑着反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悲鸣。把毫无防备的史思明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咆哮声全卡在了喉咙里。

    左右的亲信怕他们父子相残,赶紧冲上前抢夺刀柄。史朝义任由众人将自己的横刀卸下,冷笑着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你给我站住!”等他都走出好远了,史思明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冲着自家儿子的背影大声呵斥。“你这忤逆不孝子,马上给我站住!”

    史朝义却对背后传来的怒喝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大步往营内走。史思明接连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气得举起兵器,冲着儿子的后心便投。以他做过捉生将的本事,这个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儿。今天却突然失了手,横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子,当啷一声砍中得了营墙,木屑飞溅。

    听到来自背后的兵器破空声,史朝义的身体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沿直线大步前进,从始至终,没有丝毫防备动作。

    这使得史思明愈发下不了台,却不忍心真的一刀把自家儿子给劈了。抬起右脚,冲着身边亲信死命猛踹,“废物,都是废物。愣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抓回来,就地正法!”

    众亲卫哪里敢奉命?一个个装聋作哑,咬着牙苦撑。几个亲信将领也不敢自讨没趣,把头侧到一旁,权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了片刻,见史思明渐渐打得没力气了,行军长史耿仁智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劝解:“大人,天冷,还是回帅帐歇息吧?!明天一大早,您还要挥师攻城呢!”

    “都是你这混帐出的好主意!”千小心万小心,他还是没能逃得过去。史思明一脚踹过来,将其踹了个大马趴。“若不是你非要老夫磨砺他的心肠,我们父子何至于此。你这耿瘸子,白眼狼,一肚子全是坏水!逮着谁坑谁!”

    耿仁智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却不敢叫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笑嘻嘻地爬起来,低三下四地解释道:“大人请息怒。大人请稍息雷霆之怒。您老好好想一想,经历此事之后,少将军还会轻易再对别人手下留情么?您一向认为他不够杀伐果决……”

    “去你娘的!”史思明又是一脚过去,将对方踹了个趔趄。心中却清楚地知晓,儿子心中那最后一丝妇人之仁,随着今晚砍在颜季明尸体上那一刀下去,恐怕是彻底被砍断了。从这种角度上看,耿仁智的确有功无过。可这功劳,却令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给予任何奖赏。

    从最后一脚的力度上,耿仁智猜到了史思明心中已经没了怒气。笑着向前凑了凑,继续说道:“不过属下刚才在外边偷听,却听到姓颜的小子,说了几件比较有趣的事情。不知道大人……”

    “说,别卖关子?!”史思明强忍将眼前那张阴柔的笑脸打烂的冲动,怒吼着命令。

    “就在这里说么?”耿仁智的小眼滴溜溜乱转,示意此地并非讲话之所。史思明四下看了看,眉头紧锁,“他们都是跟了老子多年的好兄弟!比你这白眼狼可靠得多。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只是怕这些话传出去,容易给大人招来祸端罢了!”耿仁智关子没卖成,声音多少有些沮丧,“其实是那姓颜的小子信口开河。大伙听一听就算,没必要当真!”

    “有屁赶紧放!老子等着回去睡觉呢!”史思明跺了下脚,很不耐烦地催促。其他将领也满脸不屑,撇嘴的撇嘴,皱眉的皱眉,在史思明身边围了个圈子,将他和耿仁智两个围在了正中央。

    “是这么几句话。”耿仁智清楚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在史思明眼里都没那些粗鲁的兵痞重要。咂了下嘴巴,很不甘心地汇报,“属下当时料到少将军可能会一时心软,放了姓颜的。就自作主张,偷偷跟了上去。在充作囚牢的帐篷外,听那姓颜的小子劝少将军和大人回头。说现在朝廷急需挽回颜面,如果大人您肯现在回头的话,朝廷那边肯定会既往不咎!并且……”

    “放屁!放狗屁。”没等他把话说完,史思明不耐烦地打断。“然后等收拾掉了老安,再腾出手来找老子算账么?!老子才没那么傻!这句话老子当没听见!还有什么其他的狗屁,你赶紧放出来!”

    “是姓颜的小子放,放的!”耿仁智压低了声音,满脸委屈。从起兵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所以宁愿史思明考虑一下颜季明的说法,“他说安将军和您眼下之所以能无往不利,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但大唐朝的架子还在,京营的兵将不能打,不意味着其他地方的兵将也不堪战。一旦等朝廷从边镇各地调兵回来……”

    “还能调谁?南边的精兵,都被杨国忠那败家子给葬送在南诏了。”史思明冷笑着撇嘴,“北边这几位,老的老,病得病,就一个封常清,还被太监们害得,失去了皇帝老儿的信任!手中有兵时无将,有将时无兵。能挡住咱家大军才怪!你接着说,还有什么狗屁!”

    “那小子还,还说,您和陛下手中的八千曳落河,只会越打越少。而大唐的兵将,却是越战越精。郭子仪和李光弼随时可以杀过井陉关,河西和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往长安赶。而朝廷还会调一个叫什么王明允的后起之秀。那个人好像跟少将军也有些交情,据说本事还过得去!”

    “王明允?!”史思明轻轻皱了下眉头。“朝义跟我提起过他。此子去年在大宛那边,倒是折腾得挺欢。不过,是不是跟传言中那样骁勇善战,却要打打再看。至于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他们还撒尿活泥呢!等老子拿下了常山,杀了颜老贼。立刻掉头攻入河东去,看看他们两个还敢不敢窥探老子的后路!”

    “对,先干掉郭子仪和李光弼。免得他们两个再给咱们背后捅刀子!”

    “对,先拿下河东来。然后侧面迂回到长安城背后,让狗皇帝无路可逃!”几个将领听史思明说得大气,纷纷开口附和。

    一片欢呼声中,史思明的目光却慢慢冷静。“你替我给陛下上道折子,就说郭子仪和李光弼来势汹汹,我需要先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才能赶去跟他会师。咱不能光顾着打别人,自己老家再被抄一次!”

    “诺!属下连夜就去写!”耿仁智的三角眼中,立刻精光四射。这才是他今晚最希望达到的目的。投不投大唐无关紧要,关键是,史思明要把河北牢牢握在手中。有了这片膏腴之地,安禄山赢了,史家父子可以裂土分茅。倘若安禄山的未来真的不幸被颜季明那小子说中,凭着手中的兵力和底盘,史家父子依旧能跟朝廷讨价还价一番。自己和身边这些兵痞们,也能始终站在胜利的一方,跟着史家父子两个,平步青云!

    “不着急!”还没等耿仁智来得及高兴,史思明想了想,又迅速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你不着急替老夫写折子。老安那人疑心重,得让他主动先给我布置任务。你先把我军即将收复常山的战报,派人老安,给陛下送过去。让他不要太担心后路。然后,把最近的军报找出来,看看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已经走到什么位置了。他们虽然都是晚辈,老夫也不能太轻敌了。别忙,还有,把有关大宛那边的消息,那王洵,王明允的小家伙,他的背景,脾气秉性和爱好什么的,也详尽整理一份,送到老夫寝帐里头。老夫倒不是顾忌那小子,但以他的年龄,日后发展潜力甚为可观。若是能收到手中,留着将来辅佐朝义,倒也是一桩合适买卖!”

    一连串吩咐了好几件事情,饶是耿仁智本领过人,也忙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派了快马将颜季明的人头和战报一道送往了洛阳。安禄山接到后,精神大振。立刻下令给史思明,命他留在河北,以防郭子仪和李光弼沿井陉关东进。随后,亲自点了虎狼之师,再度气势汹汹地杀向了渑池。

    休整了一个半月,封常清所部兵马也约略恢复了些元气。虽然手中依旧缺乏善战的臂膀,却在监军太监的催促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战。双方在崤山一线厮杀了十余日,封常清麾下的壮士大半战死,不得不放弃营垒,迅速向陕州撤退。

    高仙芝也带了一部分临时招募的兵马前来助战,一样挡不住叛军,被逼着跟封常清一道后撤。路上,朝廷却又下来圣旨,命令二人不准再退,率领残部就地抵抗。封常清不忍让征募来的义勇再白白牺牲,私下找了高仙芝,低声道:“陕州的官员百姓早就逃光了,你我守在这里根本没人任何意义。不如赶到潼关之下,与哥舒翰那厮汇合。双方合力,也许还能保住潼关不丢。若是潼关也被叛军攻破,恐怕长安城和陛下就都危险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陛下最近的脾气……”自从于安西大都护的职位上被调离之后,高仙芝的锐气便不复当年。犹豫了一会儿,低声提醒。

    “陛下在京师,怎知道前线的难处?杨国忠和太子两个,又都不通晓兵事。不如我把手中的兵马全交给你,然后自己去长安向陛下请罪。也好借此机会,也能把目前的局面,跟陛下汇报一二!以陛下的深谋远虑,当会重新考虑战守之策。”封常清对局势的担忧远甚于个人荣辱,想了想,继续劝道。

    “可那些阉人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如果借机落井下石的话……”高仙芝还是下不了决心,皱着眉,继续分析利害得失。

    “反正封某已经是待罪之身,不在乎头上再多一条!”封常清以手拍案,大声冷笑,“让他们折腾去,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即便封某死了,军中留下你一个人,也能保住这支人马的控制权。否则,万一把弟兄们全交到哥舒翰手中,他又不是个有担当的,没胆子跟阉人硬顶……”

    那样,恐怕十几万大军,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高仙芝头上冷汗直冒,咬咬牙,低声许诺,“那你,多加小心!高某这就写折子替你作保。看在你我于安西为国守土多年的份上,想必皇上也能念些旧情。”

    “由你!”封常清知道对方这样做是完全为了自己好,笑了笑,长揖及地。“封某这就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封二,我在军中等你回来!”高仙芝眼睛登时发红,送出数步,以手按住刀柄,“如果有人敢对你不利,高某就让他们看看,我安西军上下,是不是永远一条心!”

    “高兄绝对不能如此。”封常清回转身,笑着摇头,“安西军不是高兄的,也不是封某的。陛下,陛下此刻,恐怕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像安禄山那样,拥兵自重。封二一条性命不足为惜,却不能辱了安西军几代将士的声名。封二言尽于此,高兄好自思量!”

    说罢,飞身上马,冲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封二!”高仙芝又追了数步,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咽在喉咙内。最终什么也没说,按着刀柄回了中军,花白的头发被早春的寒风吹得四下飘动。

    “咚咚咚!”中军帐响起了聚将鼓声,带着几分悲壮,几分激昂。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们抬起头,四下张望,满脸疲惫,满眼茫然。

    分明有十几万大军驻扎在潼关,却不上前来帮忙,他们在防备着谁?

    从洛阳一路到陕州,全是临时招募的义勇在拼命!这仗,究竟在替谁打?

    谁能知道答案?!

    注释:

    [1]颜杲卿父子的事迹见于《资治通鉴》。文天祥的正气歌里边,“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便是颜杲卿。

    [2]在正史之中,史朝义并非大奸大恶。也正因为这种性格,使得他的结局非常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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