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5:兵车行-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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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知道。”裴柔胆子极小,性格却坚韧异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抬起头,笑着说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却舍不得京师里的荣华。既然他已经走了,覆巢之下,没,没有完卵。我,我们孤儿,孤儿寡母,也没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国夫人且慢动手!”听出裴柔的话语不对劲儿,赵姓郎将赶紧迈步往前闯。却见虢国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幼子杨晞,再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然后将宝剑横过来,搁在自己脖颈上,大声冷笑:“多谢太子殿下开恩。杨玉瑶死后,若是魂魄不散,定会夜夜前去为殿下扫榻铺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红光飞溅,宛若千万朵盛开的洛阳牡丹。

    三样蔬菜,一盘干肉,小半篮刚刚摘下来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比不上皇宫里边精挑细琢出来的御宴,却也不失乡野之新鲜。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现在明显没什么胃口,每样东西只是随便点了点,便叹息着放下了筷子。

    “万岁还是再用些吧,这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负责伺候皇帝饮食的老太监朱全在旁边看得心疼,凑上前,低声劝谏。

    “朕知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真难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没像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享受过任何一名妻妾亲手烹制的饭食。这是平生第一次,却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监朱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这些活原本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出发时太匆忙,几个嫡传弟子都没来得及带上。而外边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用他们干活还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坏了桌子上这仅有的几样餐具,下一顿,陛下就只能和大臣们一样,用手捧着吃了。

    “你吃过了么?”看到朱全已经不再矫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发觉得仓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跟着自己了。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好用,但胜在忠诚。“没吃的话,就也凑合着吃一点儿吧。这样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言谢绝。“陛下赐宴,老奴本不该辞。但老奴刚才已经在外边跟大伙一起吃过了,所以只好辜负圣恩,请陛下勿怪老奴失礼。”

    “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摆手,“那就撤下去赏给随行的军士吧。路上还仰仗着他们出力,朕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老奴替将士们叩谢陛下厚恩!”朱全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笑着解释:“弟兄们应该也都吃过了,老奴刚才到外边替陛下催茶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路边拿石块支灶台!”

    闻听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头紧皱,“支灶台?有粮食了?哪来的粮食?不是说,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陈仓县令带领民壮专程运来的粮食,好像有五十几大车。所以将士们的军粮暂时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为高大将军已经向陛下报过喜讯了,所以刚才就没敢多嘴!”

    “哦?!”李隆基轻轻点头,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觉而恼怒。联络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完全交给了高力士来负责。而朱全为人向来懂得进退,此刻不敢与高力士争功,也是应有之举,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自己刚刚离开长安八十余里,远在几百里外的陈仓县令却能及时送来粮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觉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声询问:“陈仓县令是哪个?你打听过他的名字么?”

    “听说叫薛景仙,是个进士出身。早年还做过一任弘农县令。”朱全仔细想了想,斟酌着回应。

    李隆基闻听,眉头皱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弹劾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起复了,居然还做了上县的县令?”[1]

    “好像是后来又有人提起他当年出使安西时,曾经立下的战功。然后功过相折了一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将薛景仙出任陈仓县令的缘由解释一下。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还是从这几句简单的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出使安西时立下的战功?他一介书生,能立下什么战功?还不是有人替他从前线将士头上挪过来的?谁这么大胆,连朕的国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朱全不敢回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李隆基愤怒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这事儿应该跟杨国忠没什么关系。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儿子,对手下人还真照顾!陈仓县令,陈仓县令!好几百里路,押着粮车,路上少说也得走五天吧。原来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准备放弃长安了!好聪明,好聪明!未卜先知!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荐的吧,还有汾州、陇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门下吧!”

    朱全吓得连尿都快流出来了,耷拉着脑袋,浑身是汗。今天这些话,随便传出一句去,都可能让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没胆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墙有耳。

    好在李隆基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会儿,便自己将情绪稳定了下来。抿了口枣树叶子熬的茶汤,叹息着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该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给丢了一半儿。是朕,活得太长了,让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开元年间就突然死去,恐怕这大唐,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朱全普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下困境,不过是一时之厄。想当年,陛下对付韦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时,情况比这危急得多。可最后,还不是陛下大获全胜?!陛下只要安下心来,从容布置,早晚有重还长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轻轻摇头。老太监朱全还是像早年一样,盲目信任着自己。可是自己,却不是当年那个李三郎了。当年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甚至不到一个时辰,依旧上马抡刀。可现在,坐在御辇中,却怎么休息都缓不过精神来。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从地上抬起头,满脸是泪,“陛下亲手结束了大唐持续不断的内乱,重现了太平盛世。这份功业,任谁都无法抹杀。至于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权,贼子安禄山负恩所至,并非,并非陛下,陛下之过……!”

    “不是朕之过,还是谁之过?”李隆基摇头长叹,然后慢慢俯下身,亲手拉起朱全,“起来,你起来说话,朕今天不要你跪!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说得对,咱们当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断然不会在这个小阴沟翻了船!”

    “陛下保重龙体!”朱全点点头,哽咽着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别哭,哭是没有用的。你且来给朕说说,于今之际,朕该怎么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干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观看,“老奴不通政务。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这就去把高大将军叫进来。他刚才与陈玄礼大将军一道,去安抚士卒了。估计马上就能折返回来!”

    “不必了。元一还有别的事情忙。”李隆基摆手制止,“朕叫你说,你就说。只要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没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监朱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极低的声音提议:“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话,就进入山南西道了。老奴听人说,那边几个州郡刺史,都是论年头熬上来的,与,与朝中,与朝中没多少联系。过了山南西路,便是剑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明剑南道上下官吏皆为杨国忠一手提拔的事实。李隆基在旁边却已经听得明白,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京师附近能战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于潼关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仓促出巡。可避开了叛贼的锋芒,却不等于就可以高枕无忧。临近的几个郡县全是太子的嫡系,稍远的一些郡县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的干儿子安禄山可以造反,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师外围布局,谁又能保证杨国忠真的对大唐,对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亲,还能亲过太子李亨么?[2]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个义子王嗣业,当年自己听信李林甫的谗言,将其夺职下狱,朝野皆认为他冤枉。可他当年手握四镇节度使之印,麾下兵马高达三十余万,自己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如果王嗣业还活着,恐怕借给安禄山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敢赌一把,相信王嗣业的确忠心耿耿的话,恐怕……。如果,没有如果,谁也不能保证,王嗣业是不是另外一个安禄山!更何况,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来眼去!

    人老了,思维就很难集中起来。想着陈年旧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亲信商量什么。直到老太监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唤,才终于将飘荡在外的思绪找寻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朕一直停在这里,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龙武军还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赶来勤王的兵马到了什么位置?”

    “来瑱、鲁炅、高适都在往这边赶,但叛军已经迫近了长安,他们几个可能需要绕路。”对于援军的消息,朱全倒是记得清楚,听到李隆基询问,逐个背诵。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来的么?”李隆基不听则已,一听脸色大变。“谁调他们过来的?难道除了河西军之外,朕麾下就再没可战之兵了么?”

    老太监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装傻。他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智勇双全,但能在李隆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肯定跟“愚蠢”两个字搭不上边儿。可眼下的困境却是,除了自己刚才提到了几路人马,大唐帝国,确实已经无兵可调了!

    两度讨伐南诏失利,基本上将长江以南的可战之兵全赔了进去。而北方四大节镇,渔阳、朔方、安西、河西,第一个追随安禄山造了反;第二个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着未必完全放心;第三个的因为两任主帅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传令斩杀于军前,分崩离析。如今能召来保护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军的部分外围力量了,虽然其主帅哥舒翰已经投降了安禄山,并且受封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监的回应,李隆基愈发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宰相杨国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无能。然而在反复踱了几圈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如今看来,朕当时对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处置,的确太仓促了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们两个从虎牢关一路败到了潼关,丧师辱国,朕总不能继续由着他们吧?!否则,将置大唐国法与朝廷的威严于何地??只恨边令诚那厮无能,枉在疏勒待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本事凝聚全军!罢了,罢了,这些过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书舍人宋昱宣来,让他替朕拟一道圣旨。说朕感念高、封两人昔日为大唐戍边的功劳,特许他们将功抵罪。追封高仙芝为燕郡公、封常清为陇郡公,其他曾经在高、封两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将士,也一并论功行赏。已经为国死节者,官爵皆追加一级,准许他们的子侄继承。还继续在军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级,暂时不升爵位。准许他们按新职位自行扩充队伍,组织兵马前来勤王!”

    “诺!诺!老奴记下了,记下了!”饶是见多识广,老太监朱全也被李隆基一连串大气的封赏,惊得目瞪口呆。安西军虽然大部分已经被哥舒翰葬送在潼关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东、山南等处的中、高级将领,加起来却仍有四、五十位。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说也得砸出七、八名骠骑大将军来。

    李隆基的心思却不在如何“批发”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补充:“且慢,你再记一下。记不住就拿笔写。疏勒镇守使周啸风、龟兹镇守使李嗣业、焉耆镇守使段秀实、兵马使李元钦、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于国。各晋爵一级,加食邑百户。安西采访使王洵,公忠体国,处事沉稳得当,加金紫光禄大夫,卫尉卿,增食邑两百户。”

    “诺!老奴记下了,这就交代宋中书去拟旨!”朱全的汗把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弓着身子往后退。

    曾经有个和他资历差不多的老太监因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连问一下都懒得问。今天他却很倒霉不经过高力士允许,替皇帝陛下传这么多口谕出去,岂不是自己拿脑袋往刀尖儿上撞?!

    “先别忙着去。你可记得他们几个人现在在哪?朕这几天事情多,没顾得上看各部送过来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脚步,沉声追问。

    帮皇帝批阅奏折,是高力士的权力,再借两个胆子,朱全也不敢染指。听到李隆基问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实禀告:“老奴,老奴,请陛下恕罪,老奴没资格看奏折,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只麟片爪的内容,实在不敢乱说,以免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了!”李隆基皱了皱眉,满脸懊恼,“元一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陈玄礼将军了。具体做什么,老奴没敢过问!”朱全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从皇帝身边逃开,擦着汗重复。

    “嗯!”李隆基轻轻点头。经对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经交代高力士对“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绸缪。想必眼下后者心中已经有了脉络,所以找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安排具体细节去了。

    没有高力士这个最顺手的人选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记得的部分说一说,朕需要知道几位将军的具体实力和位置!”

    “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实上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个罪,然后缓缓补充,“老奴记得,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被正军法之后,疏勒镇守使周啸风带头闹事,触犯军律,被贬往雷州了。龟兹镇守使李嗣业虽然没有参与闹事,但也消极怠命,被贬往朔方军中,做了偏将。同时被贬往朔方的还有焉耆镇守使段秀实。他麾下的兵马使李元钦倒是留在了安西军中,调归哥舒翰节制。但是于前几日于潼关血战中失踪,下落不明。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边令诚那厮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经为国捐躯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找有司查验一下方才能确定。”

    “碰!”话音未落,李隆基已经将桌子上仅有的一只茶盏举起来,狠狠地丢了出去。“奸贼误国,奸贼误国,边令诚这厮,朕当初真的不该信任他!拟旨,把周啸风给朕调回来,官复原职!追赠李元钦为岐郡侯,光禄大夫,想办法找到他的儿子,承袭官爵。李嗣业和段秀实也官复原职,各自再追加一级爵位。还有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奴代他们叩谢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头,同时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面其他太监听到,能及时把皇帝陛下的一干命令传进高力士的耳朵。

    “还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么地方?朕记得几个月前,他已经带着大宛都督府的精锐和十数国联军往回赶了?怎么还没走到长安附近?!”李隆基却丝毫体会不到老太监朱全的辛苦,继续对安西军的余部刨根究底。

    也难怪他今天为了几个小人物纠缠不清,幽州军叛了,朔方军从上到下都被太子的嫡系把持,河西军外围兵马因为哥舒翰的投敌而无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些安西军残部了。

    老太监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关于大宛都督府的情况。偏偏又避无可避,低着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据说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他麾下的将士,又多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军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锐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让朕重用他,准备把这支生力军推给安禄山?!朕还奇怪呢,怎么他突然就没了消息,原来是你们几个在朕背后捣鬼!”

    “老奴不敢!”朱全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去,“老奴只是私底下怀疑他的忠心,没敢跟任何人说。没敢跟任何人说啊!”

    “那他怎么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难道还有人敢在路上截杀我大唐的采访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来变得极其多疑,越琢磨,越觉得朱全没跟自己说实话。

    老太监朱全浑身上下湿得如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边叩头,一边低声解释:“陛下明鉴,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只是听人说……”

    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将声音压到最低,“老奴只是听人说,骠骑大将军曾经派人去迎接王采访使。但到底有没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

    “你个废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脚,拿老太监朱全无可奈何。对方的能力和胆略他非常清楚,的确不是敢于背着自己乱来的人。可那样的话,高力士的一些行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恼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里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将士也正如朱全所说,皆为王洵在葱岭之西招募,上下皆以其一人马首是瞻……

    该死的高力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解决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么样?朕能给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归心。况且他们王家还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岂会因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弃朕的知遇提拔于不顾?

    正气得火冒三丈间,院子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来迟,请陛下恕罪,恕罪!”

    “滚进来!”此刻的李隆基,连将高力士千刀万剐的心思都有,抬起头,冲着屋子外大声怒吼。

    他先前之所以又给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平反”,又毫不吝啬地给所有活着的安西军将士加官进爵,目的便是将王洵麾下的那支万里回援兵马抓在手里。虽然那支兵马在人数上只有数千,规模远不及左右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数千百战余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战斗力,却绝非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比。况且那支军队也是目前与朝中各派势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听天子的命令行事。

    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动作,却让他刚才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没等王洵带兵到达京师,就先准备夺人家手中兵权,甚至摆明了想致人家于死地。那王洵再单纯,对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还主动往里边跳啊!?

    想到这儿,李隆基越发觉得高力士面目可憎,连带着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朱全,都厌恶了起来。恶狠狠地扫了二人一眼,冷笑着道:“骠骑大将军回来得倒是快,朕这边刚想处理点正事儿,你就急匆匆得跑回来了!怎么,怕朕累坏了身子骨儿?还是怕朕离了你的指点儿,下乱命误了国事?!”

    “老奴不敢!”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倒,重重叩头,泪流满面。“老奴只是从外边探听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着赶回来说给陛下听,好让陛下宽心。没想到打扰了陛下处理政务!如果陛下认为老奴已经不堪大用,请赏老奴一匹劣马,一副甲胄。老奴立刻返回长安去,与叛军一决生死,以报陛下多年来知遇之恩!”

    他本来生得就魁伟,一番慷慨激扬的话说出来,竟然露出了几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气概。李隆基瞧在眼里,心中登时觉得一热,皱了下眉头,大声怒斥道:“胡说!朕陛下又不是没有兵将了,哪里轮到你个老东西去阵前拼命?!况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儿本事,除了一手射艺还勉强过得去外,其他哪样能拿得出手?还一决生死呢,依朕之见,你自己赶着去送死还差不多!”

    “老奴追随陛下五十余年,享尽人间富贵。为国捐躯,乃应有之义。总好过哪天被陛下厌了,到头来,到头来不得善终。那样,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觉得委屈,还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难辞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哽咽着解释。

    “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懒得为你生气!”李隆基撇着嘴,非常不屑地数落。脸上的怒气却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温情。“才说你几句你就要死要活,朕还真说不得你了?!况且你做事就是缺乏远见,只看到眼前那一点点私人恩怨,却看不到整个大局!”

    “老奴的确不堪大用,做事乱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对陛下的忠心,却可以剥出来,给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泪珠成串地往下掉。

    “那你就给朕剥出来看看?赶紧,别光说不干!”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着骂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话,就立刻给朕滚起来,打水把脸洗干净了!朕懒得看你这幅哭哭啼啼的摸样!”

    “老奴领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脚还没买过门槛,肚子里却发出了几下“咕噜噜”的声音,将屋子里的悲伤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

    “你这蠢才!就这点儿出息!”李隆基顾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仪”之罪,笑着骂道,“还没吃饭吧!正好,朕这里有剩饭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赏了你这蠢材吧!”

    “臣谢陛下赐宴!”高力士立刻将身体转过来,带着满脸的尘土、泥浆和泪痕谢恩。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摸样,李隆基更是于心不忍。想了想,对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来,让他在这里把脸洗了吧!反正咱们现在也是在逃命途中,无须太多讲究!”

    “臣不敢!臣,臣……,谢陛下洪恩!”高力士连忙推辞,却拗不过李隆基的坚持,只好再度拜谢。然后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饬衣冠,清洗旅尘。待将自己重新收拾干净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对面,一边施礼,一边笑着问道:“臣刚才不知道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陛下发那么大的火?请陛下给臣一个补救的机会,臣定然……!”

    “怎么补?”李隆基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你也是追随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儿怎么一点儿也不看时机。那王洵王明允虽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怎好贸然动手对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禄山那边去,里应外合,你我君臣还有重返长安的可能么?”

    “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几下眼睛,低头认错,“老奴其实也没想拿他怎么样。只是觉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刚刚被处斩,大宛都督府的军心未必安稳。所以就派了一个心腹去那边劳军,一来可以示陛下对他们的看重之义,二则,也相当于在那小家伙身边安插个眼线,免得他真的起了什么不臣之念!”

    “结果呢,结果如何?”

    “结果,结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踪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马也突然没了消息!”高力士叹了口气,非常沮丧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没有遇到吧!或者是兵部那边走得太急,没接到他们的最新奏报!”

    “你这老匹夫!真是气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搅蛮缠,李隆基却不想再继续深究。让朝廷派去的监军彻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来的最佳应对之道。既能继续保证此人的军权,又能让朝廷说不出什么话来。换了自己与王洵易地而处,李隆基也会采用同样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马乱的,几个太监突然走丢了,实属再正常不过,谁都无法,也不敢往多余的地方想。

    “老奴莽撞了,请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将李隆基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通透,继续自请处分。

    “你先吃饭吧。如何惩罚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头前吩咐的那件事办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气哼哼的吩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惩罚高力士也于事无补。况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几个太监外,他实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

    太子羽翼已成,杨国忠尾大不掉,背后还有几十万叛军,随时都可能追杀过来。如果此刻连高力士、朱全等追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谁?

    此时此刻,高力士却表现得比李隆基还要镇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饭,然后又用饭碗喝了几口浓茶,才放下筷子,笑着说道:“旁人这辈子吃上一次御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却不知道吃了几百回,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

    “吃饱了就赶紧做事,别光想着说好听的话哄朕开心!朕现在心烦得很,没功夫听你啰嗦!”李隆基皱了下眉头,很不高兴地打断。

    “陛下因何事而烦恼?!”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问。

    “长安都丢了,朕能不烦么?”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这老货,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愁?对了,你刚才说有好消息告诉朕,什么消息,赶紧说!”

    “郭子仪在撤军途中,设下埋伏,再度击败史思明父子。斩杀其麾下将士三万余人。震动河东河北,安禄山为了保住老巢,又从前线抽调兵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上已经无力再长安以西推进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汇报。

    叛军在短时间内无力继续西进,就意味着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关系,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朕纵横半生,到老来,却要叛军自己没了力气,才得已苟延残喘。呵呵,呵呵……。安禄山不追赶朕,朕的车驾就能停在这里么?还不是一样得向西南躲?去剑南!去蜀中!朕其实躲到天边去,也未必能保证安全!”

    “第二个好消息便是,回纥人已经答应出兵勤王。其先锋五万由王长子也忽率领,日前已经过了临洮……”

    “几代忠臣良将携手,才将胡虏驱赶到大漠之西,朕却又将他们请了回来!”李隆基叹了口气,精神头依旧不觉得振奋。求回纥出兵,不是没有代价的。整个北庭都护府,如今已经划归了对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两大都护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纥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虚实,恐怕转眼之间,就又要狮子大开口。

    “吐蕃派使节前来,愿意出兵十万,供陛下驱使……”

    “是供朕驱使,还是趁火打劫?当朕真的老糊涂了么?”李隆基揉着太阳穴,脸上没有半点儿喜色,“也好,早也是来,晚也是来。既然来了,干脆就一并将麻烦解决掉!”

    高力士点点头,慢吞吞抛出最后一条,“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上书太子,弹劾杨钊误国。太子殿下已经命人接了奏折,准备找合适机会面呈给陛下……”

    话没说完,李隆基已经一跃而起。“你这老货,又背着朕胡闹!再这样下去,惹得百官联手弹劾,朕也保不住你!”

    “老奴愿意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长揖及地,脸上没有半点儿畏惧之色。

    回纥人和吐蕃人对大唐土地的窥探,都是远忧。杨国忠和太子两个的威胁,对此刻的李隆基来说,却是心腹之患。一旦车驾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马依旧归杨国忠掌握的话。所谓天子,不过是后者手中的一个傀儡。

    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为了自己打算。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朕让你未雨绸缪,并不是让你现在就去对付杨国忠。他毕竟,毕竟一直在尽心尽力为朕做事。况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进贸然弹劾他,让朕,让朕……”

    “老奴已经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杨钊交出剑南节度使兵权即可,其他并不急于求成。”高力士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向李隆基解释自己的安排。“太子那边如果提出了过分要求,魏方进等人也会联手遏制,终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乱了方寸……”

    “也罢!国忠能力有限,的确不该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挥挥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释。这就是后者的可贵之处,总能主动替天子分忧,而自己将骂名背下来。“贵妃那边,过后得给个交代。还有,让陈玄礼做好准备,以应不测之变。你我君臣现在面临的情况,未必比对付太平公主时简单多少,千万别掉以轻心!”

    不着痕迹地解除杨国忠的兵权,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让他跟太子李亨斗得两败俱伤,则是最上上之选。虽然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样做实在有些凉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势便是如此,李隆基没有更好的选择。

    “老奴领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着回应。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奴其实和大宛都督之间,也没什么过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边令诚那厮从中挑拨,才闹了些小误会。陛下如果想调大宛都督府兵马到近前护驾,不妨再派人去路上找找。怎么说也是上万大军,不可能就凭空消失了。若是能……”

    话音未落,屋门忽然被人用力从外边推开。老太监朱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满脸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了,反了,东宫六率、左右龙武军,都造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君臣二人双双抢出,从地上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监朱全,大声追问。

    已经不用朱全重复,院子外的喊杀声说明了一切。“清君侧!”“清君侧!”“诛杨贼!”“诛杨贼!”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头顶的飞檐瑟瑟土落。

    这是一间临时征借来的寺庙后院,虽然不像京师里的佛寺那般金碧辉煌,却也透着几分出尘之意。而现在,所有佛门净地的清幽与祥和都不见了,代之的是浓重血腥气,伴着那一浪浪喊杀声飘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护驾!来人,护着陛下冲出去!”毕竟顶着骠骑大将军官衔,没吃过猪肉也见到过猪跑。高力士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喊杀声正在向天子栖身的寺院逼来,扯开嗓子,大声命令。

    “护,护、护、护、护驾!”回应声有气无力。十几名太监,擎着临时找到的戒刀、禅杖,跌跌撞撞跑过来,在李隆基身前哆嗦着站了一排。

    这次第,甭说突围,就是固守待援,也绝无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乱冒,扯开嗓子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飞龙禁卫都带哪里去了!你等谁见到过程元振,还有,还有张楚、杨方、都没见到,就是胡增顺也行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喝问。几个有权统领飞龙禁卫的心腹宦官统统不见踪影,只剩下眼下这些平素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一个个握着兵器,上下牙齿咯咯咯咯撞个不停。

    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关头,又显出了几分马上天子本色,将小太监们拨在一旁,冷笑着道:“行了,冯元一,你不去做优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给朕演戏了!说吧,太子提了什么条件,朕全部答应就是!”

    “老奴,老奴如果曾与太子殿下勾结,愿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坠入畜生道,永不超生!”听见天子称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回转头来,眼泪登时流了满脸。

    李隆基哪里肯信,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脸上的悲伤这回可不是装出来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仓促之间,老奴也无法证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来,老奴仰仗着陛下恩宠,宫内宫外几乎说一不二,地位丝毫不亚于当朝宰职。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还能给老奴更大的好处么?”

    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李隆基无从反驳。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速问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都给朕如实道来?别说假话,也别绕圈子,否则,咱们君臣将死无葬身之地!”

    “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担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后,朝政被杨氏一党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杨国忠主动请辞。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暗示陛下对杨国忠最近一段时间在叛匪问题上进退失踞的表现很是不满。然后,然后又去知会了陈玄礼,告诉他见机行事。必要时刻,可以克扣龙武军的伙食,挑动,挑动……”

    到了此刻,高力士还没忘记替天子分忧,主动把对付杨国忠的主意,全都揽到了自家头上。李隆基只听了一半儿,就听出了问题所在,直气得两眼冒火。上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领,咬牙切齿:“你,你这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力士的身材远比李隆基魁伟,却没勇气挣扎,耷拉着脑袋,低声请罪:“老奴,老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该万死!”

    “早知如此,朕真该杀你一万次!!”李隆基重重地丢下他,低声咆哮。把高力士的话和眼前情况相对照,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对付杨国忠时机,突然发难。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的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么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已经跟太子勾结在了一起。

    后一种的可能性远小于前一种。陈玄礼也是自己当太子时,便生死与共的心腹,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儿子李亨拉走。凭借着直觉,李隆基迅速作出推断。“左右龙武军如今还剩下多少人?东宫六率的具体实力如何?杨国忠呢,他的节度使牙兵对上东宫六率,能坚持多久?”

    帝位之下,自古没有亲情。当年太宗皇帝能杀兄逼父,则天大圣皇后能连诛两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是杀了伯母韦后和嫡亲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将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儿子李亨的矛头只针对杨国忠一个,立刻开始着手做最坏打算。[3]

    涉及到具体数据,高力士倒是如数家珍。想了想,迅速回应:“左右龙武军还有一万人上下,东宫六率在离开长安时,只带了五千人上下。但后来陆续又有不少将领接了家眷赶来,目前应该也在一万左右。杨国忠的节度使牙兵曾经试图自成一军,结果被哥舒翰借机吞并,现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马。不对,老奴知道了。今天陈仓县令薛景仙,曾经带着一大票民壮前来送粮食,总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

    一万三千对一万,又是攻其不备。怪不得太子敢于动手。比较出了各方实力,李隆基迅速作出决断:“你立刻想办法去给陈玄礼传旨,命令他不必与东宫兵马纠缠,立刻带领龙武军向朕这里靠拢!同时宣召宗室子弟,命他们各自带领家丁入寺院护驾!”

    “诺!”高力士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没等走到院子门口,外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紧跟着,两顶盔贯甲的太监,带领百余名飞龙禁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来护驾!”带头的太监中气十足,一嗓子吼出来,将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

    “老奴李静忠,奉太子之命,前来护驾!”另外一名太监也快步上前,冲着李隆基肃立拱手。

    “你,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快退下。退下!”高力士一个箭步将大唐天子李隆基挡在了身后,厉声呵斥。

    没有人理睬他。无论是平素对他俯首帖耳的监门将军程元振,还是自认晚辈的李静忠,都将他当做空气一般完全忽略。

    “你们,你们……”高力士张开双臂,像护巢的母鸡一般,挡住所以试图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尔等不薄,尔等居然敢勾结太子谋反,就不怕遗臭万年么?”

    “谋反?”程元振笑了笑,满脸鄙夷,“高大将军老糊涂了吧?太子乃陛下亲自立的储君,又怎会谋自己的反?至于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岂敢轻易忘记。这不,剩余的飞龙禁卫,都赶过来护驾了么?陛下请放宽心,此刻莫说是叛贼,就是连个鸟雀,也无法飞近这个院子十步之内!”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院子外又是一阵整齐脚步声响。数百名身穿飞龙禁卫服色的军士鱼贯而入,贴着墙根儿,将整个院落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你们……”高力士又气又怕,浑身上下直打哆嗦。飞龙禁卫是他亲手整训出来的,里边的大部分低级将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这批穿着飞龙禁卫服色的人,却个个都是陌生面孔,显然早已被偷梁换柱。

    “元一,你退下吧!”李隆基毕竟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有惊慌到六神无主的地步。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高力士,笑着对程元振、李静忠二人说道:“二位将军免礼。朕正为外边的喧哗声而心焦呢,没想到你们两个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中间谁能向朕分说一番?”

    程元振与李静忠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几分吃惊,更多的是惭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横,齐声回应道:“启禀陛下,奸相杨国忠与魏方进、宋昱等贼,勾结吐蕃人,试图谋反。已经被太子殿下带兵诛杀。如今东宫六率正在四下里搜索乱贼余党,怕其狗急跳墙惊扰了圣驾,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过来护卫。”

    “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点头,脸上堆满了欣慰的笑容,“太子处事果断,甚阖朕意。来人啊,取朕的佩剑来,给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剑斩杀任何敢于替杨贼张目者,不必问朕的意思!”

    “诺!”高力士答应一声,抬脚便准备进屋去取天子佩剑。身子刚一移动,立刻被四名冲过来飞龙禁卫,紧紧围在了正中央。

    “程元振,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力士大怒,指着程元振的鼻子质问:“莫非你想造反么?还是打算离间陛下父子?”

    程元振懒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轻轻使了个眼色,四名飞龙禁卫立刻将高力士架起来,推推搡搡押到台阶旁。然后猛然将手一松,立刻令高力士像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在石头甬道上碰了个头破血流。

    “大胆!”李隆基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凶,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太子呢,让他亲自来见朕?否则,朕即便一头碰死与此地,也不会将皇位传交给他!”

    “陛下请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边的李静忠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劝解。“太子殿下无意立刻接过皇位,只是不愿让奸臣继续弄权,毁了大唐的如画江山而已!至于高骠骑,谁叫他刚才进屋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们误伤也在所难免!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骠骑大将军搀扶起来?”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飞龙禁卫们说的。几名彪形大汉齐齐答应一声,“诺!”,从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脚地按在了台阶之下。

    到了此时,高力士终于明白,自己平素纵横捭阖,往来无忌,全是因为背后站着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的缘故。而现在连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自己当然更不会人被放在眼里。只好认命地低下头,慢慢地擦拭脸上的血与泪。

    “既然如此,尔等去替朕拟一份圣旨。就说朕年老体弱,已经无力再处理朝政。准备效仿先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后宫养老。政事俱委于监国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势已经无法挽回,非常“豁达”地做出了交权决定。[4]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李静忠便又笑着插言道:“陛下莫急,圣旨早就替陛下准备妥当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余年来第一次被臣下打断话头,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然而迫于眼前形势,却不得不又强压下满腔怒火,耐着性子回应道:“既然太子早有准备,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玺!”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进屋内。不一会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出,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过两个小太监,逼迫他们躬下身子,拿脊背当桌案。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圣旨逐一展开,“恳请”皇帝陛下御览。

    李隆基毫不犹豫地抓过印信,朝圣旨上盖去,根本不想看圣旨里写的是什么内容。然而接连盖好了几道圣旨之后,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起头,用几分商量的口吻对程元振等人说道:“杨钊罪不容恕。但万春公主和驸马就不必一并诛杀了吧!毕竟她是太子的亲妹妹和妹婿,杀了他们,有损于太子的仁厚之名。”[5]

    “启奏陛下!”李静忠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将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里,“鸿胪卿杨昢和万春公主刚才执迷不悟,试图劫持太子,已经被愤怒的弟兄们当场斩杀。同时授首的还有御史大夫魏方进、户部侍郎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咚!”李隆基背后紧闭的房门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是几声凄凉而又慌乱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赶紧去传太医,去传太医。不好了,娘娘昏过去了!”

    听着宫女们的惊呼,李隆基心如刀绞。杨国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准备将其抛出来安抚群臣,不过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区别。驸马杨昢和万春公主却是无辜,他们夫妻很少参与朝政,并且经常进宫来陪自己欣赏梨园歌舞,像民间晚辈一样恭顺仁孝……。

    “韩国、秦国、虢国三位夫人,与杨逆狼狈为奸,欺压群臣,迷惑宗室,实乃红颜祸水,当处以极刑,抛尸荒野,以为后来者戒……”仿佛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声朗诵“圣旨”后半段内容。

    “她们,她们……”两行清泪从李隆基眼里缓缓淌了下来。三位杨氏姐妹,个个都是倾国倾城的容颜。太子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中指责她们迷惑宗室,祸国殃民。其实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们主动去迷惑?包括自己这位天子,也恨不能将她们四姐妹捆在身边,朝夕相伴。

    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贵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给了杨家无以伦比的宠信,并且亲口承诺,要保证几个女人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如今,当初的誓言还在耳畔回荡,三位夫人中的两位却都已经香消玉殒了。

    颤动着手,他将玉玺摁下去,在圣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红。程元振和李静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将已经用了印的几份圣旨收走。然后将最后一份圣旨,在李隆基的泪眼前缓缓地展开。

    “贵妃杨玉环,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结外藩、秽乱宫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台阶。多亏了高力士手疾眼快,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你们,你们……”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静忠,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贵妃娘娘何辜,你们竟然如此污蔑于她?这份圣旨,朕绝不会用在上面用印,绝不!”

    “几位大人请高抬贵手,贵妃娘娘一向懒于过问政事,即便在后宫当中,也是处处与人为善,从不轻易处罚犯了错的太监和宫女。即便是几位,昔日恐怕也没少受过她的恩泽,又何必赶尽杀绝?如果为了讨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贵妃娘娘于死地的话,日后午夜梦回,就不觉得良心难安么?”高力士也大起着胆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帮腔。

    几句话,全无他平素那种咄咄逼人的气焰,却是情理俱在。想起杨玉环平素的仁慈,周围的小太监和宫女们也哆嗦着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请求程元振和李静忠两个开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请示李静忠,后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内宫当中也曾受到过杨玉环的照顾,心里不觉有些为难。想了想,犹豫着道:“启奏陛下,其实我等也知道贵妃娘娘实属无辜,然而杨氏一族都被乱兵杀掉了,如果贵妃娘娘不死的话,恐怕日后会徒生事端!”

    “不会,不会!”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杨玉环保证,“朕可以保证她不会。贵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里头再难过,也会顾全大局,不给朕,给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烦!”

    “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静忠脸上的表情愈发为难。杨国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风唤雨的已经被杀光了。留下贵妃一个柔弱女子,其实对太子没什么威胁。可手中的圣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宠信的宦官鱼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两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讨好太子殿下的机会,如果突然节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担当,朕知道你有担当!”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静忠衣袖上的绊甲丝绦,低声求乞。“朕连江山都拱手让出了,难道就不能给朕身边留一个知冷知暖的人么?”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脸,大声强调:“陛下别让老奴等为难。贵妃娘娘只要一天活着,外边将士们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宁!太子殿下也难以体会到皇上传位的决心与诚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玺仿佛比泰山还重。寺院外边,“诛杨贼,清君侧”喊杀声还在继续,但早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经完全掌控住了局势,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这边的答复。

    一按下去,便将贵妃送上了绝路。不按,则难保自己不与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将士们造反,“完全”是因为不满与杨国忠弄权而起。倘若乱兵冲进了寺院,令自己和贵妃一道被“流矢”所杀,责任也完全在杨国忠这个已死之人头上,半点儿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为难?”正取舍两难间,背后的屋门突然被推开。“罪魁祸首”杨玉环将手架在一名宫女的肩膀上,缓缓挪了出来。事发突然,她还穿着先前下厨替李隆基准备御膳的衣服,系在腰间的围裙上,溅着几点油渍。火星般,刺痛着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伸手搀扶。杨玉环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块一般,拒绝了一位帝王。

    她推开试图继续搀扶自己的宫女,一个人,缓缓地走向铺在小太监背上的圣旨,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仿佛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扫过那些黑色的字迹,然后缓缓将头抬起来,目光从程元振、李静忠等人脸上一一扫过。

    明知道对方没有任何威胁,程元振和李静忠等人还是被那空荡荡的目光扫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杨玉环见此,忍不住展颜一笑,登时令整个院落都活了起来,阳光洒了满天满地。

    “何必呢。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轻启朱唇,笑着数落。依旧是没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仿佛人早已死了多时,只剩下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谁的刀快,过来帮我一个忙。自己杀自己,我有点儿下不去手!”带着几分乞求,她继续说道。仿佛是在请对方帮自己捡一方手帕,或者给花浇浇水般轻松。

    众飞龙禁卫们面面相觑,一瞬间,竟无人能鼓起勇气。只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从背后追过来,伸手去拉杨玉环的衣袖,“爱妃,爱妃不要慌。朕,朕在这儿,他们,他们伤不了你!”

    “陛下准备跟臣妾共赴黄泉么?”杨玉环躲开李隆基的羁绊,转过身,侧着头追问。

    “朕,朕……”冲动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上,李隆基就是说不出口。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轻易许下生死承诺。

    “臣妾明白了,臣妾谢陛下多年来的恩宠!”杨玉环飘然下拜,风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仙子。

    一拜之后,她不再看面红耳赤的李隆基,举步走上台阶,缓缓推开屋门,临迈入双脚之前,转过半张脸,冲着程元振和李静忠两人吩咐:“你们两个再多等片刻,不会耽搁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静忠居然顺口答应。话说出来后,才猛然变了脸色,相对着追悔莫及。

    房门被杨玉环在内部合拢,将所有“男人”都关在了外面。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惭愧,脚步向门口挪了挪,终究还是没勇气去推开那道门。呆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泪。

    片刻之后,屋子内传来了宫女们的哭声。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带着几名太监跑了进去,抬出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程元振大着胆子过去掀开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体猛然一僵,然后又迅速将尸体盖得紧紧,仿佛唯恐别人也看到那曾经倾城倾国的面孔。

    李静忠轻轻摇了摇头,留下程元振和两百名飞龙禁卫保护“天子”。然后亲自带着杨玉环尸体和圣旨去向监国太子李亨缴令。临出门,又回过头来看了呆立在台阶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两人一眼,喟然长叹。

    那叹息声如刀,割得高力士心头血流如注。李隆基却对其浑然不觉,像个患了离魂症的病人一般,挨个抓住几名宫女的手,不断追问:“爱妃走得痛苦么?爱妃走之前,可否有遗言给朕?你们几个,刚才听到贵妃娘娘最后说了什么?你们几个,赶快告诉朕,赶快告诉朕。”

    “皇上节哀!”宫女们不敢拒绝,一边哭,一边低声回应,“贵妃娘娘离开前,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她说不怪朕,对不对,对不对?!”李隆基如同疯子般,大声催促,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娘娘说,娘娘说……”宫女们以手掩面,垂泪不止:“娘娘她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呵呵!”

    一句曾经的承诺,两个多余的字,就像霹雳般,砸在了李隆基的头上,让他瞬间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头都被劈了个粉碎![6]

    带着杨玉环的遗体和用过印的诏书,程元振和李静忠二人欣欣然回去复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远远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亲自策马迎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父皇他答应我的条件了么?你们抬的是谁,是贵妃娘娘的遗体么?”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静忠从马背上滚下来,肃立拱手。闻听此言,李亨憔悴的脸上立刻充满了喜色,甩镫离鞍,便准备去查看两位太监带回来的诏书。还没等在地上站稳身形,背后却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声吓了一哆嗦,眉头迅速紧皱成了一团,旋即又迅速恢复了正常,推开程元振双手捧过来的诏书,满脸忧伤:“记得本王年幼之时,父皇总是把本王放在他的书案前,手把手教导本王如何处理政务。没想到,没想到今天,我们父子之间,竟要,竟要……嗨!!!”

    一声长叹,仿佛包含着说不尽的无奈与凄凉。身边的诸位幕僚听在耳朵里,赶紧齐齐躬身,“殿下也是为了给大唐保存几分元气,才不得不如此。况且圣上年事已高,实在无力应对混乱的时局。为早日收复两都,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暂且将骨肉亲情放在一边了!”

    “唉!”李亨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吧。待他日两都光复,天下太平,孤当负荆入宫,向父皇请罪。把权柄全部归还与他。自己去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

    “殿下仁厚!”众文武幕僚又齐声称颂。目光却始终不离程元振的双手,虽然里边的内容,大伙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当中,李亨慢吞吞地捡起诏书,“随意”翻看。天下兵马大元帅,监国太子、有权任免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全部官员,可以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向全国各地发布政令、军令,无须再交由天子批复用印。可以……

    可以说,除了那个只具备象征意义的天子玉玺之外,他已经顺利的从父亲李隆基手里,拿走了所有东西。再不用烦恼自己的政令被父亲找借口驳回,也不必再因为担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从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两鬓斑白的半大老头子。其中甘苦与忐忑,有谁能够体味?!

    十八年来,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们拉下来,踩成一堆烂泥。为了让父皇不对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动跟大将军王嗣业划清界限,见死不救。主动向李林甫“虚心求教”,主动给杨国忠贺寿,主动彩衣娱亲,只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贵妃娘娘杨玉环一笑……

    如今,所有这些隐忍,这些委屈,都收获了丰厚的回报。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为了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他偏偏不能将快乐挂在脸上,偏偏还要继续装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样,装作圣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唐帝国,不得不勉强为之。

    既然已经决定继续装下去了,干脆就装得更彻底一些。匆匆将圣旨扫了一遍之后,李亨将目光收回来,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悲悯:“既然贵妃娘娘已经奉旨自尽,人死业消。静忠,你带人抬着她的遗体传阅全军,然后找个恰当地方安葬了吧!”

    “诺!”太监李静忠躬身领命,带领几名随从,抬着杨玉环的遗体匆匆退下。

    “程监门,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没齿难忘。功劳暂且记下来,待日后一并封赏。眼下却有一件事,还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将目光转向急于表现的程元振,笑着安排。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程元振见太子第二个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欢喜得骨头都轻了几两。立刻躬下身去,大声回应。手中的诏书却没处放,差点一股脑全掉在地上。

    “把诏书先交给鱼总管!”李亨宽容地笑了笑,丝毫不以对方的失礼为忤,“你带几个人,去对面的小山上见一见陈玄礼。刚才怕引起误会,孤派人把他给困在山顶的小亭子里了。眼下既然杨逆已经伏诛,也是时机他一个解释了。孤知道你跟他有些旧交,烦劳你去告诉他,圣上已经下旨将国事完全委托于孤。请他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只要他肯让龙武军放下兵器,下山投降。孤一定对所有人都既往不咎。并且日后待之如心腹手足,绝不轻易加罪!”

    “臣,遵旨!”程元振施了个礼,将圣旨交给李亨的心腹太监统领鱼朝恩,转身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隐没,太子李亨如释重负。如果没有监门将军程元振事先向自己走漏父皇和高力士准备将杨国忠罢免的消息,自己绝对不可能把握住今天的机会。如果监门将军程元振不肯答应自己,悄悄地将父皇身边的飞龙禁卫尽数撤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控制住局面。可这人立下的功劳越大,自己越难以重用他。万一哪天他再重复一遍今日所为,自己可就要步父皇的后尘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此人稀里糊涂地死掉。比如在去说服以陈玄礼为首的龙武军将领时,被对方于盛怒中杀死。以刚才东宫六率和龙武军之间的战斗激烈程度来判断,这个可能性非常地大。东宫六率在对方前来领取军粮时突然发难,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个尽的情况下,居然未能将饥肠辘辘的龙武军一网打尽。反倒让陈玄礼汇合了两千残兵,冲出了包围,逃到了对面的小山上凭险据守。

    “殿下准备招降陈玄礼?”见李亨望着远处小山坡上的孤军出神,老太监鱼朝恩微笑着追问。

    “嗯,今天死的人够多了,孤不想再造杀孽!”李亨没有回头,目光继续盯着远处的山坡。坡上坡下,躺满了东宫六率和龙武军将士的遗体,加在一起恐怕有数千人,个个都死不瞑目。

    “那老奴可要提前恭喜陛下了!”鱼朝恩皮笑肉不笑,压低了声音说道,“陈玄礼将军素来知道审时度势,而程元振那厮亦有几分急智和口才。此番一去,说不定真的能让龙武军残部放下兵器,给殿下又赚来数千精锐和一员百战老将!”

    “此话当真?”李亨猛然将头转过来,哭笑不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自然不能明说,自己派程元振去劝降,其实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压根儿没想到可能会弄巧成拙!

    辅佐了李亨近三十年,鱼朝恩早就将这位太子爷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通透。笑了笑,低声安慰:“也好,陈玄礼执掌天子禁卫四十余载,在军中颇有人望。如果程元振能说得他能真心前来投效,殿下必然如虎添翼!”

    “正是,正是这么,这么一个道理!”太子李亨越听越后悔,真恨不得派个人追过去,收回给程元振的命令。陈玄礼执掌禁军四十余年,自然深得父皇的宠信。而其在军中声望越著,日后给自己带来的风险越大。万一此人暗中联系军队里忠于父皇的力量,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自己和身边这些人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圣上?”鱼朝恩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压根儿不管李亨此时的心情。

    “孤还没来得及想!”李亨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看到对方笑得诡异,目光登时又是一亮,“鱼先生莫非有良策教孤?请速速讲来,孤已经快急疯了!”

    “殿下何不请陈玄礼率领龙武军残部,保护着圣上继续入蜀?”鱼朝恩笑了笑,目光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入蜀?”闻听此言,李亨又是一楞。按他原来构想,即便不将李隆基软禁起来,也要强迫圣驾跟自己共同行动,免得给其他兄弟看到可趁之机,也彻底断了对方重掌大权的图谋。

    “殿下日后要统领大军与叛贼血战。如果一直跟圣驾在一起的话,虽然顾全了父子之情,却可能使得皇上面临与敌军遭遇的风险。不如请陈玄礼将军保护皇上去蜀中暂避,一来可以令殿下再无后顾之忧,二来么?呵呵……”鱼朝恩耸肩而笑,“其他几位王爷去觐见圣上时也更方面些,至少不用再对殿下疑神疑鬼。”

    “这……”李亨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理解了鱼朝恩的安排。点点头,冲对方深施一礼:“多亏了先生在旁边出谋划策,本王才能平安走到今日。先生莫要推辞,请受本王一拜!”

    “殿下言重了!”鱼朝恩赶紧跳开到一旁,笑着以礼相还,“是殿下自己洪福齐天,将士们悉心用命,鱼某只是借力使力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盛赞!”

    “当得,当得!”李亨连声重复,笑容里充满了真诚。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志得意满。笑够了,鱼朝恩又向李亨拱了拱手,继续提醒道:“今日能顺利成事,有一人居功至伟,殿下一定要重重赏赐于他!”

    “你说得可是薛卿景仙?”李亨立刻就作出了正确反应,大笑着答复,“若无薛卿及时送来那五十大车粮草,孤也没那么容易诱得龙武军入毂,当赏,当赏。薛卿呢,近前来说话。薛卿,薛卿在哪里?你等谁看到薛卿了?”

    鱼朝恩只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压根儿没注意到薛景仙此刻去了何处。听得李亨发问,连忙用目光四下扫视。众文武幕僚们面面相觑,谁也给不出肯定答案。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才一名校尉打扮的武将上前,躬身回应道:“方才末将与弟兄们一道袭,袭杀,诛杀杨逆之时,不慎让虢国夫人的马车逃出了重围。薛县令怕耽误了殿下的大事,带领几十名民壮朝陈仓方向追过去了!”

    “一个以色事人的淫妇而已,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听校尉提及虢国夫人,李亨立刻满脸鄙夷。猛然间发现鱼朝恩正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愣,旋即又想起了某个在皇族中流传甚广的传说来,略作犹豫,迅速改口:“不过薛卿考虑得如此周全,也是有心了。来人,速速持孤的令箭去追薛景仙,命令他抓到虢国夫人后,好生相待。务必活着将虢国夫人押到朕面前来!”

    “诺!”立刻有名千牛中郎将大声回应,取了令箭,点起五十名东宫侍卫,沿官道去追赶薛景仙。

    兵荒马乱,找几个人谈何容易。众侍卫朝着陈仓方向一直追到天色发黑,好不容易才在某处树林外,看到了薛景仙的身影。一袭官袍挂得破破烂烂,大腿根儿处还开了条长长的血口子,显然被伤得不轻。

    “薛大人,太子口谕,务必将虢国夫人生擒活捉,不得加害!”千牛中郎将唯恐误事,把令箭高高地擎在手里,大声喝止。

    “是赵将军么?”薛景仙眼尖,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在下可把您给盼来了。里边那个女人简直就是疯子,薛某知道太子留她还有大用,一直试图将她生擒活捉,结果白白搭进去了好几名弟兄,却连她的衣袖都没碰到!”

    “交给我吧,她身边带着几名家丁?拿着什么兵器?”常陪伴在太子李亨身边,赵郎将难免对薛景仙这种后来投靠者有些瞧不起,跳下坐骑,一边走,一边接管民壮的指挥权,“你们几个,堵住那边路口就行了。你们几个,戴褐色帽子的那个,说你呢,绕到树林后边去,堵住那座小桥,别让妖妇从桥上跑了。其他人跟薛大人在这边等,且看赵某如何带弟兄进去拿她!”

    说话间,东宫禁卫们已经策马将一小片树林包围了起来,疏而不漏。薛景仙不敢与对方争功,凑上前,低声道:“没有家丁,只是杨国忠那厮的老婆和小儿子在里边。一共就三人,其中两个还受了伤!下官是怕逼急了,她自己寻了短见,才没敢过分相迫!”

    “废物!”中郎将不屑地数落了他一句,跳下马,一边提着横刀向里边走,一边大声喊道:“里边可是虢国夫人,太子殿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加害与你。请放下兵器,跟末将一道回去向殿下请罪。末将可以担保,在路上没人敢对夫人有任何不敬!”

    回答他的是两支羽箭,虽然没有射中,也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敌暗我明,赵姓中郎将不敢再继续往里走,停住脚步,在树后露出半张面孔:“夫人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你手中的箭再多,能把外边所有人都射死么?况且此刻大局已定,您一介女流,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别过来,否则,我射死一个够本儿,射死两个就多赚一个!”杨玉瑶两眼通红,咬牙切齿。“没本事抵挡叛军,却对我们两个弱女子赶尽杀绝,你们也配叫做男人?!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放箭了!”

    饶是久经宦海,赵姓中郎将的脸也有些发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赵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况且夫人昔日在长安城中翻云覆雨,不知道害得多少人无辜丧命,又何来弱女子之说?您自己走出来吧,赵某保证不让手下弟兄们轻慢与你便是。若要再僵持下去,恐怕即便太子有意对你网开一面,弟兄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太子殿下对我网开一面?只对我一个人,他有这么好心?”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杨玉瑶手中弓箭微微下垂,却又迅速举起。“国忠已经被你们杀了,玉环想必也难逃此劫,太子殿下唯独想放过我一个,图的是什么?”

    “末将真的不知道!”赵姓郎将如实回应。“末将只知道太子殿下闻听薛大人在追杀你,立刻派末将赶了过来,要保你一条性命!”

    “如此,倒是要谢谢殿下了!”杨玉瑶缓缓放下角弓,信手整理妆容。她生得极艳,纵使此刻满脸灰尘,衣衫破烂,也难掩倾国之色。赵姓郎将看得心中一荡,陡然起了护花之意。还没等从树后走出来,杨玉瑶已经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横刀,大声断喝:“且慢,等我跟嫂子说两句话!”

    “就依夫人,就依夫人!”赵郎将被断喝声惊醒,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声答应。

    杨玉瑶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在自己脚边抱着孩子发抖的裴柔,低声道:“咱们逃不掉了,嫂子!外边已经被他们围了起来,咱们的路走到头了!”

    “嗯。我知道。”裴柔胆子极小,性格却坚韧异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抬起头,笑着说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却舍不得京师里的荣华。既然他已经走了,覆巢之下,没,没有完卵。我,我们孤儿,孤儿寡母,也没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国夫人且慢动手!”听出裴柔的话语不对劲儿,赵姓郎将赶紧迈步往前闯。却见虢国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幼子杨晞,再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然后将宝剑横过来,搁在自己脖颈上,大声冷笑:“多谢太子殿下开恩。杨玉瑶死后,若是魂魄不散,定会夜夜前去为殿下扫榻铺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红光飞溅,宛若千万朵盛开的洛阳牡丹。

    注释:

    [1]上县。唐承隋制,县分上、中、下三等。上县县令级别为从六品下,算比较高的职位。

    [2]安禄山曾经拜杨玉环为干娘。所以按辈分,也算是李隆基的义子。

    [3]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的封号。

    [4]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唐高祖李渊的谥号。玄武门兵变之后,他被迫将国事交给李世民,自己在后宫听政。不久退位为太上皇,抑郁而终。

    [5]杨国忠有四子:暄、昢、晓、晞。杨暄为太常卿、户部侍郎。杨昢尚万春公主,官居鸿胪卿,兄弟两个俱在马嵬之变时被杀。杨晓逃到了蜀中,被汉中王杀死。杨晞尚未成年,逃命途中被乱兵追上,与其母裴柔一道,被虢国夫人亲手杀掉。然后虢国夫人自尽未遂,死于薛景仙之手。

    [6]这句话见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应该为李隆基与杨玉环两个在七夕的悄悄话。白居易用来描述二人的千古爱情,但从后人角度,怎么看怎么像在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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