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三角旗实际上是红白两色,即上半部分是红的下半部分是白的,用细帆布做成的。它的正面,红色的部分,用碳素笔粗壮地写上“2X1203”字样。我想这该是他们给这个样井取的名。下方白色的部分,写着“新疆地质局第三地质大队地调所罗布泊五分队。1997年12月5日一12月12日”字样。同样的在这正面,三角旗白色的角上,还写有两句诗。诗曰:“今日大风起兮沙四扬,安得大赦兮回故乡!”
我想这些字,一定是书写者在进行完必要的工作程序之后,见这里还有一点空隙,于是顺手写下,抒发自己的心情的。在书写的那一刻罗布泊正遭遇到沙尘暴的袭击,于是书写者在他的诗中如是说。我在罗布泊的十三天中,曾经经历过一次沙尘暴。时间是一天两夜。风呼啸着,卷起沙砾和碱壳,重重地砸在帐篷上。帐篷像鼓起的帆一样,被风一张一张,帐篷里面的我,感到自己像坐在阿拉伯民间传说中的那种飞搂上一样,或者像中国民间俚语中那种“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样。斯文·赫定曾经惊恐万状地谈到这罗布泊的风,并称这大风为“魔鬼的乐曲”。我遭遇的这一场大风才六级,已经是这样子了,那个地质队员遭遇的大风是几级呢?我真不能想像!这一天两夜中,我一步也不敢出帐篷的门,怕被风刮走我不能想像,这位书写者当时是如何工作的。我转过身,去看三角旗的背后。它的背后仍然是一首诗。
看来,这位地质队员还是一位业余的诗人。那诗从红布到白布,一句一行,满满地写满了三角旗。如今,当我坐在家里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能够平心静气地将这首诗全文抄下来。唤醒了罗布泊的沉睡驱赶走罗布泊的恐惧迎来了死亡海的歌声捧起了大盐漠的风雪是我们勇敢的地质队员钻机高歌荒漠欢唱是我们的勇士一地质队员重塑罗布泊的形象为了让生命歌唱,让万物在此复苏我们明年再见,罗布泊!现在在我的家里,我揉搓掉那三角旗上的盐碱,然后把旗帜放到台灯光上,细细辨认这些字,并把它们记录在上面。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至今面对这些字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慌得难受,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记得当时,我对地质队陈总说,已经有好些年,我没有听到这么崇高的声音了。我还说,前面那两句话,再加上现在这一首诗,它们是统一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地质队员在此刻的感情的两个方面。不论是前一首的忧伤感,还是后一首的崇高感,它们都是真诚和真实的,我当过兵,在中苏边界站过岗,我清楚。我问陈总这些诗是哪个地质队员写的。陈总说,这些大学生人人都能写诗,每个样井打成后,在最后书写时,他们都会信笔由之,在三角旗面的空隙处胡扯上几句话。陈总不能断定这是哪个地质队员写的。我请求他们同意我将这木撅子,这三角小旗带走,作为我对罗布泊永远的怀念,对地质队员的永远的敬礼。
陈总同意了,他说深井开钻以后,这只样井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这样我将那三角小旗取下来,将那个木橛子拔出来,先带到雅丹营地,后来打入行囊,带到乌鲁木齐,最后又带回我西安的家里。青海人的井在我离开时还在打。他们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一个困难是,这1米5厚的盐翘地面虽然钻透了,但是每一次当将钻头提升到这一段地层时,都会被卡一阵,因为盐翘太坚硬了。另一个困难是发生了井喷,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们从青海带来的抑制井喷的粘土,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回到雅丹营盘以后,我手里拿着这木橛子和三角旗,见人就问,问这是谁写的。后来大家讨论了一阵,有人告诉我,是一个叫陈建忠的助理工程师写的。我问陈建忠是哪一个,大家说,我是见过他的,他和我们这一次一起来到罗布泊,来了以后,就带着一个作业小组,像往常一样,到罗布泊古湖盆深处打样井去了。他是长春地质学院毕业的,到地质队已经三年了。我想起了这位优秀的青年。他瘦瘦的,头发长长的,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一身土红色的野外工作服。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拿一个袖珍收录机,用耳机在听广播。罗布泊和外界完全隔绝,唯一能接收到外部信息的就是收音机。在我离开罗布泊的时候,陈建忠小组还没有回来。我走了,地质队还将在这里继续他们的工作。告别前的那一刻,我登上雅丹顶望着像坟堆一样密密麻麻排向远方的罗布泊古湖盆,想像着这个地质队员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口样井已经完成了,又在三角旗上写字作诗?一个地质队员指着东南方向告诉我说陈建忠小组这几天在白龙堆雅丹。什么是白龙堆雅丹呢?这地质队员说,那是罗布泊一个有名的地方,当年唐僧取经、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横穿罗布泊,都曾在那里歇息过。昨晚上看中央电视台新闻。新闻联播说罗布泊发现了一个特大型钾盐矿。看完新闻的我,默默地走到阳台上,拿起木撅子,拿起那三角旗,我在那一刻强烈地想念那些年轻的地质队员们。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手中这来自罗布泊的珍藏。
2001年6月17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