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指的是那一包《人生》手稿。突然他谈到了他的初恋。谈到在一个多雪的冬天,文艺队排练完节目后,他怎么陪着她回她的小屋。“踏着咬咬呀呀的积雪,我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有些胆怯,怕她责怪我,谁知,她反而用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路遥说。他还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奖后,在北京,他刚刚回到下榻的房间,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你是谁?你没有事的话,我就挂断电话了!”这时,命运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过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红风衣,在马路对面的电话厅等他。他扔下电话,疯了一样跑下楼,横穿马路而过。“我奇怪汽车为什么没有压着我!”路遥说。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这位女士说,她曾经来过西安,曾经围绕着那座住宅楼盘桓了很久,但是没有勇气去问问他住几号,没有勇气去叩响那个门扉。“哪家阳台上没有花草,哪家就是我。”
“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海军军官!”
路遥对我说。我不知道路遥所说的这个故事中,真实的成分有多大,尤其是后来的相遇部分。但是,他确实有过这么一次初恋,而且,他怀着一种可怕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恋情,恋着她。41983年期间,他回到了延安。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大地一片肃杀。一见到我,他就抓住我的手,他面色铁青,他说,这些天来,他脑子里只回旋着一句话,就是“路遥啊,你的苦难是多么深重呀!”
他在延安呆了三天,为了安慰他,我在宾馆里陪他住了三天。我说作家是永远不会被打败的!充其量是回到延安来吧。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三天之后,那个有霜的早晨,我又用自行车将他带到了东关车站,送上长途班车。一些天后,我为他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先发表在《星星》,后来收入我的诗集。你有一位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有时心中会生出莫名的烦忧。你想找路人一倾衷肠,可是,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呼唤我,呼唤我吧!我会走来,像一只小鸟落在你的肩头,我的充满友情的诗歌,会化作小鸟的鸣被。自然,我们的生活无限美好,歌声总是多于忧愁。袒是,谁能保证说,我们没有被命运嘲弄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一觉醒来,生活突然出现了怪诞的节奏,你的妻子跟着别人走了,一瞬间你是多么孤独!关于工作,关于住房,关于煤气罐,关于那不唤自来的病疚,以及一切不惬意的事情,包括领导对你的毫无理由的掣肘。有时候你会拔下一根白发,哀叹生命可悲的短促;有时候你会望着天边大雁,渴望它把你一起带走。相信吧,我会理解你的,我是你的值得信赖的朋友,不论你陷进痛苦的深渊,或者是误入荒丘。也许你只剩下一个朋友了,那就是我,我会紧紧握着你的手。我会给你以慰藉,给你以友情,给你以忠告,给你以兄弟之助。我的诗歌就是我的翅膀,我会彻日彻夜地在你身边漫游。一旦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就踏入你那神秘的国度。绵绵的人类之爱呀,就是维系我们的纽带,真诚的朋友之间,别担心,谁会欠下谁的人情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有时心中会生出莫名的烦忧,相信吧,我会走来,像一只小鸟落在你的肩头。如今在读这一首诗的时候,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路遥的死,路遥的不完美的婚姻,我在写这首诗时都预感到了。说起诗歌来,附带说一句。《人生》发表在杂志上后,路遥将杂志拿给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里面用了你的《我愿你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大雁》的诗,你不会介意吧!我说,我不会介意的,我感到荣幸。“不过,”路遥接着机智地说“是书中一个叫黄亚萍的人物,偶尔读到你的诗,抄到笔记本上,送给高加林的!你去追究她吧!”
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我想说读者只判断对了一半。是的,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尤其是对我来说,我的娘肚子里带来的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不愿意让任何东西来制约我。但是,在文学这个技术性问题上,我一直视他为导师,他的“对自己要残酷”的名言一直成为我鞭策自己的一条警鞭,在陕北这块土地上,他永远是第一小提琴手。有几次回延安,他用嘲笑的口吻对我们这一群说:“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苦恼和愤愤不平。你们不如抛开这些,去写自己的作品,一天写两千字,一个月就是一个中篇了,再用一个月时间修改和抄出来。发过几个中篇后,谁也就奈何你们不得了。”
他这些话总给我以教益。
路遥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也许他的本身,比他小说中的任何人物都更精彩、更复杂、更具有文学的独特性。可惜,他英年早逝,没有可能再去表现这一切了。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人类整体利益的损失我曾经多次给路遥说过,我说,如果让你经受一次大的打击,脱离现在的生活轨道,而走向内心自省,一定会有比《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更为精彩的大作品出现的。这次,命运为他提供的打击是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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