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没精打采。这四天我过得浑浑噩噩,虽然去上班了,却不想跟同事说话,连骑自行车都使不上力气。只是纯粹地混吃等死。
四天前的深夜,我和乡田顺子最终也没能走到迷雾的另一头去查看真实状况,而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就是逃走了。直到爬过校门,我的心跳都没有丝毫变慢的迹象。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然后我与乡田顺子分开,骑上自行车回了家。春后来没在工艺大厦前的长椅上找到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着急。或许是认为安眠药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效吧。总之春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我也一直没联系他。
第二天的早报上出现了“随机杀人狂”的报道,在国内新闻版面的一个角落里。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尸体的发现地点并非那所小学,而是附近的一条昏暗小路里。可能是春转移了尸体。似乎因为死者身上没有钱包,警察就把案子当成临时起意的抢劫杀人进行调查。作为被刊登在报纸上的死者,葛城的照片看上去还挺帅气的,像个正经人。
怎么可能是临时起意,我心想。
“你的脸色不太好啊。”黑泽对我说。
我是突然被他一个电话叫出来的。还说晚上也行,要我跟他见一面。我自知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本来想拒绝,但黑泽淡淡地说了句:“把你们一家人的事情跟我说说。”我就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我得到了很多信息。”
黑泽脸上并没有“发现者”特有的成就感和优越感,让我对其颇有好感。我甚至觉得这人搞不好是从完全不同的地方派遣到这个纷繁乱世的使者。
“我接受你父亲的委托,展开了调查。”
“父亲委托你什么了?”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回答我,但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只见黑泽从包里翻出一张地图,出乎意料地说了句:“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委托内容不是绝对保密的吗?”
黑泽笑了。“啊,你是说那个啊。”
“你说就算被严刑拷打也不会说出来的。”
“只要不被敲碎膝盖。”
“我也没要敲碎你的膝盖嘛。”
“我不能容忍自己被拷问后说出情报,但只要我高兴,会自己说漏嘴的。”
“真乱来。”我笑了,这是我这四天里头一次露出笑脸,“你这个侦探简直烂透了。”
“说老实话,我从没把自己当成过侦探。”
不知为何,我慢慢平静了下来,还伸手拿起了咖啡杯。
面前展开的地图上写着一些东西。
“这是从你父亲那里借来的地图。”
“被纵火的地点都圈起来了,父亲挺积极的。”
“一开始好像是挺积极的。”
“一开始?”
“你父亲认为纵火现场存在某种规律,便开始调查。借你父亲的话说,就是‘一开始只把它当成推理游戏一类天真的东西’。不过,就在他盯着上面的记号看时,突然发现了别的事情。”
“什么?”我探出身子问。
“他发现,那些记号代表着别的地方,而且他好像见过。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他就找到了我。”
“别的地方?”我把咖啡杯挪到一边,仔细端详着地图,随后屏住了呼吸。这张地图跟春房间里的太像了。父亲用红笔圈起的纵火现场有将近三十个,跟春做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这、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二十八年前。”黑泽说。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说“两万八千年前”,又提起尼安德特人那一茬呢。
“这些都是二十八年前仙台市内发生过强奸案的地方。”
“啊?!”被人一枪崩了脑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父亲发现了这一点。当年那个少年连续犯下几十起强奸案,作案现场与最近的纵火案现场几乎一致。”
“父亲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据说他出于兴趣,曾经调查过那一系列强奸案。”
我不知道黑泽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多少,看样子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父亲还调查过那件事。”这是实话。我几乎从没听父亲谈论过那件事。
“于是他就来找我了。要我帮他调查二十八年前的案子和最近的纵火案,发生地点是否真的一致。”
“就是这张地图上的记号吗?”
我回想起将近十年前在图书馆看到的相关报道,那上面好像真的刊登了连续强奸案的发生现场。
“绝对没错。纵火案几乎都是在二十八年前的强奸案现场发生的。虽然地点并非完全重合,但基本都在当时的现场附近。我稍微一查就查出来了。”
我只能盯着地图,不知该如何回应。
“于是我就来找你问问题了。”
“问什么?”
“不久前我曾接到过你的委托。不是公司的调查委托,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对吧?你的委托内容是,‘找到二十八年前因强奸罪被逮捕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
“黑泽先生办事就是快,真是太感谢了。”
“那个强奸犯现在化名葛城,回到了仙台。我调查了葛城的情况,还把他的工作和家庭住址给了你,顺便附带了他带女人到酒店开房的照片。”
“你的工作非常专业。”
“我想确认一下。你想知道葛城在哪儿,你父亲想调查二十八年前的强奸案。换句话说,就是葛城的案子。还有人照着强奸案发生的地点纵火。这三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
“为了让我的人生充实。”黑泽说着微笑起来,那是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我喝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然后说:“应该有关系。但这不是我们商量好的结果,只是巧合。”
“巧合?我还忘了一点。几天前的报纸上报道了一起随机杀人案件,死者正是那个葛城。”
“哦。”
“那也是巧合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你委托我查出葛城的住所,目的何在?”
“啊,”虽不是自暴自弃,但我确实不打算隐瞒,“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
“目的就是为了杀他。”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顿时安心了不少。这算不上自首,所以没必要感到羞耻和悔恨。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想杀了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黑泽面不改色。
“黑泽先生帮我找到葛城后,我就下定了决心。首先确认葛城是不是那个人,一旦确定,我就打算动手。”
“确定?”
“其实我不太确定葛城是否就是当年的强奸犯。他已经改名换姓,中间或许会出差错。我并非怀疑黑泽先生的能力,只是想得到确凿的证据。毕竟我是打算杀了他的,万一认错人可就糟了。”
“那你是怎么确定他的身份的?”
“利用亲子鉴定。DNA技术。”
“DNA,你是说遗传基因吗?”
“黑泽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就是做这个的,于是我对他进行了检查。以检查遗传疾病为借口取得了葛城的DNA,然后去进行亲子鉴定,用的是犯人儿子的基因。”
“也就是说,你手上有强奸犯后代的基因。”黑泽一定想到了,那个人就是我弟弟,但他并没有追问。
“是的。”我缓缓眨了眨眼。
“结果呢?”
“证实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换句话说,那个叫葛城的人就是强奸犯。”春是葛城的亲生儿子。我想起英雄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其实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还是希望得到两人基因并不吻合的结果。“既然已经确定了,我便决心要杀了葛城。”
“怎么杀?”
“方法很简单,请别嘲笑我。”凡事越简单越好,“我本打算约见葛城,在酒里给他下安眠药一类的东西。为此我还搞到了安眠药。”自家公司里常备各种药物,实在是很方便。“然后将睡着的葛城拖上车,带到青叶山去。”
“青叶山?”
“你知道那里的溪谷上架了座桥吗?下方是百米深的峡谷。非常巧的是,桥边有一部分栏杆被毁坏了,只要开车撞过去绝对会坠入峡谷。”
“那真是太危险了。”黑泽漫不经心地说,“政府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是啊,真是太危险了。”我说,“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那里了,所以打算将其利用一番。我认为只要伪装成事故死亡就可以了。”
“但你为什么没有执行呢?”
“不,我只是被人赶在了前头。”
我苦笑一下。真的只是被赶在了前头。四天前我打电话给葛城,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为的就是执行杀人计划。如果那天我们能顺利见面,葛城无疑会被我带到青叶山去。
“那个随机杀人犯不是你吧?”黑泽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我了。
“真不愧是黑泽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直觉。”他又笑了起来,“以及察言观色。既然被你夸了,我就再献个丑。纵火犯想必也不是你吧?”
“没错。”
“刚才看地图时,你似乎做梦都没想到纵火现场跟强奸现场是一致的。”
“是的,我根本没想到。”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可不会告诉你纵火犯是谁的。”
“啊,对啊,你肯定不会说的,我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纵火?我认为纵火犯就是杀害葛城的人,应该不会有错。可纵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回想起春和葛城在雾中的对话。“那是警告。”“你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寄给我了。”“我给过你机会。”“你有反省吗?”根据那些对话,我也能猜出一些端倪。
“是为了让他记起以前的强奸案。”
“通过纵火?”
“犯人把纵火现场照片或相关报道寄给葛城,试图让他记起强奸案。我估计他是在想,既然我的纵火现场是照着强奸现场来选择的,那对方一定能发现吧。并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他‘我没有忘记你的罪行’,逼迫葛城重新面对自己的罪孽。”
“为了威胁他吗?”
“是为了让他反省。”我感觉像在对自己作解释。
“是不是这么回事?犯人期待葛城看到一张又一张的纵火案现场的照片后对他说:‘这里是我以前作案的地点,对不起,我已经在反省了,请你别再纵火了。’是这样吗?”
“一定,”我皱了皱眉,“一定是这样的。”
春给过葛城机会。在东北学研那次,春把葛城叫出来,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在反省。也是为了确认葛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早就知道葛城永远与反省和后悔无缘,他还是给了他机会。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便说:“这跟国家间的纷争是一样的。”
“上升到这个高度了吗?”黑泽笑道。
“对别国发动进攻不也有一定的步骤吗?要按照正确的步骤来进行,以便获得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让国际舆论倾向自己吗?”
春可能更加期待葛城冥顽不化。
给他反省的机会,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不承认自己的罪状,届时便毫不留情地展开报复。这才是春的想法。
报复?谁的报复?母亲的?自己的?父亲的?
或许,春的报复对象不仅是葛城,还包括让葛城逃脱制裁的法律制度,以及更加庞大的基因系统吧。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把毫不相关的大厦烧掉吧?”黑泽又问了一句。
“有道理。”
“因为葛城没有反省,他就下了杀手?”
“简单来说是的。”
“犯人对葛城的仇恨达到了那种地步?”
“恨不得他从未降生。是这种程度的仇恨。”我拿起杯子,就着杯中的清水咽下了几乎出口的呜咽。
黑泽叠起地图。
“你的外套很酷啊。”我瞥了一眼黑泽的衣服。
他揉着鼻子说:“这是我觊觎已久的高缇耶呢。”
“啊,结果还是买了吗?”跟预料中一样,黑泽果然衬得起这件衣服。
“好不容易有了进账,就去买了。”
“那可真是。原来侦探这行挺赚钱的啊。”
“不,是本职那边。”
哦,是嘛,我含糊地应了一句。“你的本职是什么来着?”
“不过那个自动锁可苦了我了。”
“你在说什么呢?”
“你觉得当小偷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呢?”我又反问了一遍,“当小偷可是犯法的。”
“不是啦。”黑泽轻轻一笑,霎时我有些分不清他的年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平等,就不会出现小偷了。小偷就是为了纠正分配的不平等才存在的。换句话说,偷只是恢复平等的手段而已。所以小偷跟强奸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你在说什么呢?”我第三次重复同样的话,下次再问说不定就要发火了。
“好像是萨德的小说里的话,我还挺喜欢的。”
“萨德侯爵吗?我弟弟很讨厌萨德和巴代伊。”
“嗯,巴代伊是挺讨厌的。”黑泽摊着手说。
“萨德OK,巴代伊就不OK吗?”
“巴代伊说小偷是因为缺乏人性,才会有根深蒂固的性欲。简直胡扯。”
“你还挺替小偷撑腰的啊。”
“这叫同伴意识。”
“那句话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跟这件高缇耶有点关系。”黑泽整了整领子,“为了纠正不平等,我才去买了这件衣服。”
我们的对话中充满了错乱。
但和黑泽说话的时候,我的情绪确实慢慢平复了下来,这倒是事实。
“真不可思议。”
“怎么了?”
“不知为何,跟黑泽先生说说话让我慢慢放松下来了。”
“那肯定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放松了。”
“不,其实这四天里,我一直过得很紧张。觉得自己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所幸家中还有很多安眠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曾冲动地想过干脆一口气都吞下去算了。“你不介意我说得夸张点吧?”
“你想说,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我觉得被黑泽先生拯救了。”
“如果想夸我,你还可以再夸张点。”
“你一定很适合当精神治疗师。”
黑泽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以前也被人这么说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一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边问。
“什么怎么办?”
“这样一来,黑泽先生就等于知道葛城被害事件的真相了。”
“还有很多不明之处啊。”黑泽皱了皱眉。
“但大概的经过你都知道了嘛。”
“大概……嗯,算是吧。”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想知道获悉案件真相的人打算怎么做。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黑泽换上认真的表情。“我明天打电话。”
“你要报警吗?”
“我?报警?”
黑泽突然露出简直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可能?我会给政府打电话,告诉他们青叶山的桥很危险,让他们趁早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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