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车开回公寓,坐着春的车去了医院。
父亲躺在病房里,一见到我们,表情马上缓和下来,还问:“你们俩出去玩了?”多少年了,这个问题都不曾改变。
“是啊,我们出去玩了。”我回答完,春也举起手表示附和。
父亲好像比上次见时瘦了一些,但阴暗的表情已经没有了。
“明天就要手术了。”春说。
“又不是我来主刀,没必要紧张兮兮的。”
我瞥见父亲枕边放着一份报纸,顿时心中一惊。
父亲会如何看待葛城的死呢?报纸上应该刊登了那人的照片。他是否能发现,那人就是曾经强暴母亲的少年呢?葛城并不是他的真名。那男人狡猾地改名换姓,依旧在这里生活。黑泽说,世界上到处都有以买卖姓名和户籍为生的人。
那男人就从其中一人手中搞到了虚假身份。他肯定认为,这样就能让自己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了吧?这种做法确实很卑劣,无法原谅,但这次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换了名字以后,父亲有可能认不出葛城这个人。很有可能。
“那之后就没发生纵火案了呢。”父亲说。
春并没有慌张。他面不改色,稍微垂下双眼回答:“是啊。可能以后也不会发生了。”
仿佛被他的冷静所激励,我也插了句嘴:“父亲的推理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大幕已经落下。”
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今天天气太好了,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挺起胸膛来。“手术不可怕。”父亲靠在枕头上,冥想一般闭上眼睛,“癌症也不可怕。”他说。
两年前动手术时,他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到底什么可怕?”我问。
“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他睁开眼,微微一笑。我听不出他是在逞强。
“以前呢?以前有没有发生过可怕的事?”春马上问。
“以前啊,”父亲凝视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往事,“我最害怕的时刻,是你们的母亲到仙台来的那次。”他说,“她突然跑到我工作的政府办公室,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包,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说:‘我们一块过吧。’”
“呃。”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露出苦笑。
“紧接着她又说:‘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老妈居然为那种事情去上访啊。”春说,“话说回来,那时母亲还不算仙台市民呢。”
“你们母亲不是那个吗……特别迷人的大美人,所以我的同事们都惊呆了。我记得她离开后,我拼命解释了好久。大家都特别起劲地逼问我,好像我贪污了政府的钱似的。当时真是太恐怖了。”
春坐在小凳子上,眯起眼睛。
“对了。”过了一会儿,父亲换上了另一种语气说。
“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有件事想问你们。”
啊,怕什么来什么,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认命地搓了搓脸。
接着,父亲就异常沉重地开口道:“你们瞒着我干了件大事,对吧?”
他的声音在病房内回荡。可能是因为太害怕听到这个问题,我几乎要将其无视过去了。我感到胃部一阵抽搐。父亲的眼神很认真。
“您说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生硬地反问,同时努力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我斜睨了一眼弟弟。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但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在品味窗边那束花的香气。
过了许久我才说:“没什么,父亲。”然后装出好像真的没什么一般的笑容,冲他点了点头。
父亲用法官般的目光轮流审视着我们二人。一直盯了许久,最后才说:“是吗……”然后就没再追问下去。他既没有翻过节目预告,将社会版上的随机杀人事件报道推到我们面前;也没有怒吼着要我们说实话;同样没有突然动用父亲的能力和特权,声称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春。”
父亲突然撑起上半身,叫了儿子的名字。
我一定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光景。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避开输液管,伸出了右手。
片刻之后,春也慌忙伸出了手。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
然后,父亲和春握手了。
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我能看出他的右手握得十分用力,就像是为了传达自身的意志,故意进行强有力的握手。说句老实话,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当时父亲想去和春握手的意义何在。
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春的所作所为吧。一定不会错。所以他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尽管他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却不知为何理解了春犯下的罪行。他的态度充分表达了这一点。
不过,那个握手到底是为了缓和春的罪恶感,还是想斥责沦为罪犯的儿子,抑或称赞他“干得好”?是为春今后数十年的人生担忧,还是完全无关的想法,我都不得而知了。
我永远都等不到明白的那一天。这样也好,我想。这样一定更好。
春看着父亲,如坠五里雾中,只是条件反射地回握了他的手。
“你们瞒着我干了件大事,对吧?”父亲突然又问了一遍。
春眨了好几下眼睛,偷偷瞥了我一眼,才笑着说:“没有啊。”
父亲松开他的手。目光转向我,露出幸福的笑容,然后又说:“你撒谎的时候就爱眨眼睛,从小就这样。泉水也一样。”
我们无言以对,只能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父亲。父亲重新转向春,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成了救赎我们两兄弟的圣言。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这句话十分平凡,或许在旁人听来还有点无聊。
但我听完却动弹不得。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大喊。
父亲轻而易举地超越了染色体、遗传和血缘的桎梏。
父亲三言两语便证明了春与自己的羁绊。尽管不太合理,我却暗自狂笑:搞什么,这跟遗传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至于春,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父亲没再重复那个问题,也没有揭穿任何人的谎言。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我们谈了些无聊的话题,三个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那束花真不错。”春指着床边的花束说。
“对吧?”父亲告诉他是一个叫黑泽的熟人送来的。
“不是老哥带过来的?”
“不是啦。”
春靠近窗边,凝视着那束花。“这些黄色的是小茴香呢。”
“小茴香?”
“是一种草药,香气比较浓。你们知道黄色小茴香的花语吗?”春提出问题,“送这束花来的人挺厉害的。”他又说。
“花语?不知道。”父亲在没有阳光直射的房间里眯缝起眼睛。
“这种话的花语,”春点点头说,“很适合父亲。”
“是什么?”
“‘值得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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